SEMON
水月,是一種很美的花。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母親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對我說。
每一個,每一個夜……
花開之春,蟬鳴之夏,霜凍之秋,雪落之冬。
那巍峨陡峭的望夫崖上,總有一息燈火閃亮。
那手執嵌玉蓮花燈,身著錦白長裙的女人,是我纖弱而美麗的母親。
"他說過,他會為我帶回水月。"
所以,每一個,每一個夜,她總站在那里,用那微弱的亮光指引愛人回家的路。
我已記不清她到底等了多少年了。
我看見我記事時親手種的那一朵雛菊,慢慢變成一簇,再變成一片。如今,整個山坡已鋪滿了金黃燦爛的花朵。
每每我都幻想著,一個高大的銀發男人,從那一大片仿若星辰的花叢中慢慢踏步走過來。然后,母親那蒼白的面頰上一定會浮出艷若桃花的美麗笑容。
可是,我能看見的,只是每一個落幕的黃昏,母親細致的裙擺蕩漾過片片細碎的花蕾,几分優雅地飄落起一抹柔嫩的花瓣。然后,夜里,始終不滅的,就是那一盞躺在母親溫柔手心的蓮花燈。無論夜有多么黑,那一盞蓮花燈,始終那樣微弱,又,執著地閃亮著。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他是為了我獲得幸福才去尋找的。"
母親的臉上溢出的是快樂,和几分 腆的驕傲。
*** *** ***
等待,會讓一個女人變的瘋狂。
而,母親沒有瘋,她只是時時刻刻想著的都是那個我未曾謀面的男人。即使我站在她面前,她的目光仍然落在不知名的遠方。她,看不見我的存在,只有在談及父親時,她才會偶爾對我笑笑,即使這樣。我仍不知道,她是否在對我笑。因為她說過,我長得很像父親,銀發金瞳。
母親不懂得如何活著。
也或許,父親離開了,她就忘了如何活著。
她不知道肚子餓了要吃飯,她不知道天氣冷了要添衣。她知道的,只是每一個黃昏后,要到山崖上,點起那一盞長明蓮花燈。然后,任憑黑夜的影子吞沒她瘦弱的身影。
有一次,看見了一頭很美的白熊,我想那皮毛一定可以給母親做一件很溫暖的雪裘。我在山中追了它兩天兩夜,搏斗到渾身傷痕,還落到山崖下摔斷了胳膊。
當我滿身狼藉地拖著已洗好的熊皮回到日暮的家中時,母親正在細細地擦拭她的燈,她抬頭,有些困惑地看看我手中的皮毛。
"我不喜歡熊。"
然后,她執起蓮花燈,從我身邊輕盈地穿過,走向過往多年,她每一天都要去的地方。
無情的母親養育的只是一個無情的孩子。
即使殺戮生靈仍然無知無悔,無痛,亦,無淚。
*** *** ***
風過山頭,卷起千堆雪。
好久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了。鋪天蓋地,湮滅一切色彩,剩下的,只有吞沒一切的白色。
蒼白,慘白,一種不安的顏色。
疏疏密密的雪,錯落成天然的屏障,隔離了一切過往。
纖白的手指攀上青木的窗格,緩緩摸索著凹凸的痕跡,費力支起身,母親的目光落在了很遠的雪中。
"那一天也是一個很大的雪天呢。他在山上迷了路,遇上了我。"她的唇邊泛起一個溫婉的笑容,映射著,她瞳孔中,那下不完的美麗細雪。
突然,母親劇烈地咳起來。
走上前,我扶住她。
"你病了。休息吧。"
她有些不甘地躺下了。猛地,她抓住我的手。
"他說過,會為我帶回水月的。"
松開她的手。
"休息吧。"
我還得去打獵,准備晚上的食物。
走到門口,我突然聽見她的聲音。
"藏馬,路上小心。"
我想,也許是我聽錯了。我甚至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確認她是否說了這句話。
接著,她又說。
"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啊。"
我,沖出了家門。
雪,很重很重地慢慢壓下來。
當我回家時,站在門口,几番躊躇后,終于推開了門。
然而,她,不見了。
慘白的床單上只留下几灘殷紅的血。
很鮮艷。
很刺眼。
蒼雪如獸。
吞食天地。
在茫茫雪霧中,翩舞著的是一只素衣的蝶,與雪色同為一體,淡淡的燈光在風中迷離著,淺淺勾畫出蝶的身影,一點一點,在雪地里暈出一抹韶華,風過了,蝶舞了,雪落了,燈,不滅。
"母親……"
沒有回答。
她笑了,艷若桃李。
她笑了,那么美麗地笑著,那么執拗地守候著。
至死,不休……
我看著潔白無痕的雪緩緩地,緩緩地覆上她的身體,慢慢地,慢慢地,將她擁抱在懷中。
這一只痴心無悔的蝶啊,終于沉睡在永恆的等待之中了。
雪,落下了。很溫柔。
它吻著我的臉,吻著我的唇,吻著我的眼。
真的很溫柔。
因為它絕對的冰冷,所以,我的淚在落下之前就已結成了冰。
在春天的腳步到來之前,我離開了生活十四年的故鄉。
走的時候,那遍野的金色雛菊還沒有開放。
水月,是一種很美的花。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孩子,你……一定要幸福啊。"
這一生,我一定要找到它。
水月……
*** *** ***
當我意識到黃泉這個人的存在時,他好像已經跟在我身邊多年了。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這一個永恆的真理被一遍又一遍地驗証著。
被他人驗証,被我驗証。
當我站在百人之上,神情冷然地橫掃過已然臣服的部下。眾人皆俯身低頭,虔誠又敬畏。只有他,抬著頭,看著我,只有他。
漆黑的眼眸,閃爍著逼人的光芒,互相探索的目光游移在彼此之間。第一次接受如此赤裸的眼光,心中不由浮出一點點興趣,我淡淡地揚起嘴角。他銳利的氣勢只是一閃,立即沉沒下去。不卑不亢地低下頭,刺人的目光卻仿佛還留在我的身上。
這是一只沉睡的獅子。
我如是想。
既然是獅子,就不會臣服于任何人。除非,他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是只有我能夠給他的。權勢,地位,怕是他不屑一顧的吧。我能給他的,會是什么呢?
于是,我好奇了。
于是,我要他來到了離我最近的身邊。
于是,在我十八歲那年,我有了我的第一個心腹,和最忠實的部下。
*** *** ***
招兵,買馬,進攻,破城,滅國……
藏馬,由一個盜賊集團的首領變成分割天下的王者之一,只用了五年時間。
絕對的冷酷和極端的聰明加上那致命的美貌,這就是藏馬了。
用極度殘忍的手法毀滅一個又一個的國家,但是從不稱王,也沒有掠取過什么財富。
沒有人知道,藏馬究竟想要什么。
沒有人能明白,這個銀發金眸的男子眼中渴望著的是什么。
*** *** ***
南方的冬天并不太冷,只是潮濕得讓人有點煩躁。
下了几天靡靡的細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淺淺的,似乎沒有重量,覆上身體時,卻可以感到有細細的冰針扎進了皮膚。一種暗暗壓抑的痛楚漸漸擴散開,層層疊疊地壓上來。不由得,感到一絲寒意。
"黃泉。"
然后,就有觸感極佳的狐皮裘衣吻上我的雙肩。軟軟的雪白皮毛,是極珍貴的雪狐身上所有。這種雪狐,脾氣暴躁,進攻性特別強。為我蓋上雪裘的雙手上有著一道枯紅的舊傷疤,溝溝壑壑,是當年他為了捕捉雪狐,留下的紀念品。
不由得,我微微笑了。
淵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當南方的眾國都被我滅掉之后,在一片湖水中,我建起了一座樓閣。
樊國的金薔薇,檀國的炎色夜來香,旭國的雪玫瑰……堆滿了淵閣大大小小的角落。但是,沒有水月……沒有……
平地起風,波紋頓現。
一圈圈漾開來的是湖水淺碧的溫柔,緩緩地,緩緩地推開一片片蕩漾其上的倦怠落葉,迎風舒展開的是燦爛如焰火的珍稀荷花--炎雪。
白如雪,艷如血。
極品的荷花傲然微笑,傾倒在它腳底的是數不清的尸體。花開四季,血流四季。為了獲取這樣的美麗,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了生命。可是,即使血流成河,換不來的,是它的臣服。驕傲而尊貴的美麗只會為權力者而綻放。
有雨落下來,滴答滴答,親吻著炎雪溫潤的花瓣,扑通一下,雨珠滑過雪白的道路,墜入湖水之中,頃刻之間,消失無蹤。
坐在湖邊,可以清晰聽見雨點敲打荷葉的聲音。淅瀝淅瀝得纏綿著,仿佛一個前世的承諾,糾纏至今,仍不放手。
我喜歡享受一輪戰爭之后的片刻休息和愜意。就像現在,我坐在淵閣里,看著炎雪在細雨的撫慰下欲語還羞著,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展露著驚人的純真的媚惑。
几個孩子從雨帘中跑過來。嫩軟的短發服貼地淌著水珠,都有著一雙小貓般大大的圓滾滾的眼睛。
"首領∼首領∼"他們一起朝著我叫嚷著。一時之間,我真有點不太清楚,隊伍里什么時候多出了這么几個和戰爭似乎絕緣的孩子。很難得的,
我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困惑的神情。
"他們是上次攻打旭國時揀到的孩子。"
黃泉的突然出現和適時的解釋卻讓我不禁有一些惱火。
"我們的部隊什么時候成了育幼園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想你需要几個園丁來照顧淵閣。"
又是那種似乎認定我會同意他的決定的微笑,和那種溫柔到讓人不會懷疑他有任何不良企圖的語調。
有時候,很想打破他那種駕定的神態,可是,每到最后,卻也放縱了。
淵閣,堆積著眾多的珍稀花卉。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可是,沒有一樣是我想要的。紛雜的濃郁的花香,讓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錯覺。看看那几個稚嫩的孩子,我有點無力地說。
"先把這些花全丟了吧。"
樊國的金薔薇,檀國的炎色夜來香,旭國的雪玫瑰……
盛放與落敗都只是瞬間而已。
曾經的輝煌與驕傲就如破滅的故國一樣,湮滅無痕。
花也好,人也好,國家也罷,終有燦爛和黯淡的時候。
我走過來,看盡了故國煙云,人間慘淡,悲歡離合﹔我走過來,滿手鮮血,人靜似水,心冷如冰。
經常地,我覺得,自己早已死去,死在那一片茫茫雪原之中,被粉白的細雪重重掩埋,永遠,永遠沉睡著。
剩下的,活著的,燃燒的,只有一個心愿而已。
水月……
水月……
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那會是一種怎樣的花呢?它會有燦爛的花瓣,眩目的色澤,誘人的芳香么?它是否需要用人工的溫室把它好好珍藏?用極品的美酒來澆灌?用柔細的絲緞來鋪墊?
極度的渴望蒙蔽了雙眼,讓我無法去思考很多事情。
譬如……
為了這種花,父親付出了什么,母親得到了什么,我會失去什么……
"首領首領~~"孩子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我們再種什么花好呢?"
"種花?"
“是啊,這里有好大一片空地哦。”
“沒這個必要。”
几乎是同時的。他們都露出了那種像小狗一樣無辜又似乎受到傷害的眼神。
“……隨便你們好了。”
我不喜歡孩子。尤其討厭他們天真得仿佛不知道任何險惡的眼睛,稚嫩而純淨的聲音以及燦爛如陽光一般的笑臉。
厭惡,也或者是嫉妒。
面前的孩子們唧唧喳喳地叫嚷著,吵鬧著。
“種玫瑰好!白色的那一種!最適合首領了!”
“誰說的?首領最適合的是牡丹花,最華麗的那種!”
……
……
我討厭孩子,也討厭喧鬧。
可是,這次,有點不同。
看著他們的爭執,有一種莫明的感覺浮上心頭,那是一絲淡淡的,几乎無法察覺的溫柔。正因為它是如此微弱,我選擇了忽略。
一月的南國,很溫暖。
有雨,有花,沒有雪。
*** *** ***
四月來得很快,仿佛只是一夜夢回,春天就不知不覺地到了。
進攻中原的時候,正好是櫻花開的節期。
沒有春燕的早歸,也沒有眠兔的初醒,踏過它們尸體的是滄桑的鐵蹄。今年的春天,美麗得很血腥。
可是,流血也罷,死亡也罷,櫻花仍舊依時開放了,舔噬了人類的血液,盛放得更加耀眼。
伴隨著八重櫻最后一絲燦華的落幕,延國的帝王失去了他才呆了不到兩年的皇位。十二歲的幼帝,有著純潔的不屬于皇室的眼睛。本來應該殺了他的,后來我這么想。其實,當時刀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鋒已將他柔細的頸項割出淺淺的血痕。可是,他那么看著我,那樣天真的孩子的眼神,和我的園丁們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就在不知不覺中,刀,放下了。
木質的皇家拱門浮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那是冬天離開時遺落的一個舊夢,被時光的手臂挽住,禁錮在百年的華木之上,見証著王朝的毀滅。
順著拱門鋪開的是百萬的平原沃土,微風帶著清爽的濕氣襲來,卷起漫天的櫻花瓣,粉紅,粉白,落下,落下,惘然間,有那么几片不經意地掠過我的耳邊,恰似那一天的雪,輕軟,細膩,溫柔,但是,冰冷。
一名部下匆匆跑來報告。
首領,沒有您要的東西。
沒有?
還是沒有?
連被稱為萬花之都的延國都沒有?
水月,你究竟在哪里?
平原的盡頭,百萬里之外,那是北方,那是連綿細雪覆蓋的疆土,那里,有一個叫做魁的國家。
魁,最后的,北方之國。
那里,會有我想要的東西么?
花瓣紛紛飛舞著,在它們生命的最后一刻,盡情肆放。
狂亂的舞,狂亂的蝶。
我轉過頭,
“黃泉。”
他微微低頭,等候指令。
“回去吧。這里……”
這里,好冷……
*** *** ***
我沒有想到,在淵閣迎接我的是這樣的景象。
一叢叢,一片片,鋪開了,占滿了,全部都是,金色的花朵。
金色的雛菊花。
它們熱鬧地歡笑著,歌唱著,推攘著……無比快樂,無比繁榮……
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了一個女人,錦白長裙,柔長黑發,纖細又堅定。她回頭,微微笑著,映襯著她手中嵌玉蓮花燈的美麗光輝,閃閃發亮。她轉頭,微風拂動裙擺,目光落到遙遠的他鄉。
就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靈魂里有一樣東西,一樣隱藏許久的東西,被強硬地抽離出身體,赤裸裸地鋪開在每個人面前。
面對著几個興奮雀躍的孩子,我几乎是吼了出來。
“是誰要種這種花的?!”
“我。”依舊是那么平靜的聲音,他。
“拔掉它們!”
“你不喜歡么?”
“不喜歡!”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這種普通的花有什么好的?!”
突然,他的臉上浮出一層莫名的笑意。
“它們很溫暖。”
它們,很溫暖。
那是記憶中一點僅存的溫暖。那是一雙女人的手,輕輕撫摩著孩子的頭,溫柔地說著,我們一起種花吧,金色的花,金色的雛菊,等到花開時,他就會回來了。
他就會回來了。
心中某一個地方,就這么,裂開了,流淌出細微的痛楚,散開了,擴大了。
別過頭,我不愿意看他。
幼小的園丁們畏縮著探詢,還要拔掉它們么?
黃泉摸摸他們的頭,不用了,你們去一邊玩吧。
起風了,春天的風,柔和無比,攜帶著他的氣息,將我緊緊包圍。那是一種溫暖到讓你失去警惕的氣息。一瞬間,我有些失神了,下一瞬間,我轉身,看著他,一字一頓。
“黃泉,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微微一愣,然后,迅速低下頭,再次抬起時,那雙眼睛正如第一次注意他時一樣,火熱閃亮。
“你……”
突而,他又停住了,嘴角稍稍一揚,泛起一個略帶痛楚的笑容。
“你的幸福。”
我的幸福?
我有些失笑了。
我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生硬一些。
“很好。那么,為我找來水月吧。”
水月,是一種很美的花。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 *** ***
魁……
北方雄獅。
或者說是已經衰老的末路之獅。
百年的霸業在腐化中墮落潰散。
我抬手,指向萬里雪原。
“黃泉,那里,有我想要的東西。”
“魁……真的會有那種花么……”
“也許吧……”
“……我明白了……”
“首領,請給我兩萬人,我會為你攻打下魁。”
淡淡的一個笑容浮上我的嘴角,無溫無情。
“好的。”
*** *** ***
--黑暗是我的棲身之處,光明是永遠無法企及的頂點。
六月的初夏,下了几場雨。荷葉在雨水的撫慰中愈發青翠,或許是寂寞慣了,即使有著雨水的滋潤,蒼綠的葉子,仍是那樣冷清的感覺。
和它比起來,雛菊盛放得几乎可以算是囂張了。
金色的花朵,燦爛若星辰,擁擠著,歡笑著,肆意地溫暖著。
南國的氣溫一直是溫和如春。那些小園丁們對此似乎非常滿意,他們可以每一天,每一天和那些一心一意開放的花朵為伍。
他們的眸子充滿童真的期翼,即使只是一片細碎花瓣的綻放,也可以贏得全體的歡呼。
年少的孩子在花叢中嬉戲,軟軟的細雨充滿了柔媚的花香,午后時分,陽光伴著晶瑩的雨珠一起降臨了,連陽光都帶著一絲淺淺的雛菊香,柔柔地,溫暖著。
有一點刺眼。
我覺得。
但是,
并不討厭。
“啊!”孩子們突然大叫起來。“首領首領!!快過來!”
壓下一絲不耐,我走了過去。
“看!是蝴蝶啊!”
蝴蝶……
蝴蝶么?
美麗的得到需要的是代價,亂世中,這種代價往往需要的是鮮血和生命。
淵閣的美麗建立在死亡之上,死亡帶來的是無機的美麗。
蝴蝶,几乎已經絕跡的生物,居然,出現了,在這里,在淵閣,在這個看起來平靜美麗,卻比任何地方都要血腥骯臟的地方。
薄薄的蝶翼輕顫著,躲進花叢,鑽進葉隙,悠然旋轉間,掠過縷縷清香的味道,那是淡漠記憶中的一點溫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滿山星光,遍野馨香,黃昏午后,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暮,掩住無邊的天,無垠的地。
總是在日暮時分,看向山頭,漫天翻飛的艷艷云霞,如歌如畫,旖旎風情中總有一個女人縹緲的背影,悄然無聲,痴痴守候。
穿越她細瘦的肩頭,我可以看見斑斕的彩蝶,像是下了蠱,中了毒,不死不休地,紛飛翩舞。
飛舞,飛舞,始終,飛不出,那方天,那方地。
小小的手伸出了,捉住了這只迷途的蝶。
孩子們驚喜地贊嘆著。
好美,好美啊……
是的,好美啊……
只是,它掙扎著,痛苦著,哽咽著……
放了我,
放了我!
放了我……
“放了吧。”
“啊?”孩子們抬起頭,有點驚訝地看著我。
“放了它吧。”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重復。
松開手,從潔白的手心迅速掙脫了,它,毫無束縛地向前,向前……
迎上了……
蒼青的鋼刃。
瞬間而已,灰飛煙滅,羽碎魂散。
殘破的尸體落下了,還未及地,忽而一陣清風,迅速地,消失無蹤。
我不知道,我究竟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手執鋼刀的部下有些惶恐地看著我的臉色,然后,突然,跪下去。
“首領,饒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我抬頭,我看見細碎的雨珠和著金色的陽光揚揚飛舞著,落到雛菊柔嫩的花瓣上,聚成了淡金色的眼淚,晶瑩而脆弱。
很久之后,我才注意到了部下的存在。
“有什么事?”
几乎是匆忙地站起身,然后又迅速而惶恐地跪下去。
“報告首領,黃泉副首來訊,魁國都城已破。”
突然,我覺得,下雨的聲音和下雪的聲音其實是一樣的,像是一首永難停息的喪曲。
滴答,滴答……
那年六月的雨,下了一季。
*** *** ***
再次看見黃泉的時候,雪花已經落滿了天地。
剛從修羅場上走來的他,被潔白的雪花覆了一身,嗜血的野獸,或者是無情的羅剎,就在這恍然漫天的雪影之中,傲然挺立。
看著我,那樣地看著我,直接地,誠實地,然后,微笑。
光影交錯之間,他的眼神,很溫暖。
沒有任何交談,我直直走向皇宮,他默默地跟在身后。
偶然駐足,回首之間,他的眼神從未離開我半分,對眸之時,總能得到一個,微笑。
魁的宮廷,黃金壁,珍珠屏,瑪瑙柱,琉璃窗。一步一欄,窮奢極艷,俗媚華欲。九丈皇殿,縈繞其間的是甜膩的綺羅香,國滅了,家亡了,無礙它上涌華宇,下漫麗毯。
無人的朝廷,黯然抖落几縷慘淡的流光。
沒有?
“是的,沒有……那種花。”
他的語速很慢很慢,很輕很輕。
水月啊,你究竟是怎樣的花?
為了你,我滿身血孽,為了你,我不惜化身修羅。
為了你……
始終,是,得不到的么?
縱使讓自己的一生消融在那熾烈的血色中,淡去了前緣后世……
得不到的么?
“魁的王……在哪里?”
“……地牢。”
堅固的牆壁,幽深的牢籠,囚了多少冤魂厲鬼。縱然聲嘶力竭,嘔心吐血,逃不出萬丈深淵,生前的種種風光榮華,死后也不過化成一抹轉瞬即逝的薄霧輕塵,即使穿越九泉,仍然,輕薄得沒有一絲重量。
失了國的王,蜷縮于黑暗的一角,用所有可以抓到的東西裹住自己,仿佛這樣,他就可以永遠不必面對慘淡的現實。
推開牢門,鐵鏈碰撞出混濁的聲音。蜷起的人影突然迅速地抽搐起來。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們!”
有些厭惡地看著他,嘴角不經意地挑了起來。
“你,還有什么?”
人影停止了抽搐,然后,又迅速地開始嗚咽。灰白而蓬亂的頭發,混沌而昏黃的眼神,松弛的肌肉在哭聲中顫抖。這就是魁,百年古國的亡國之君。
他沒有錯,是的,魁沒有錯,只是,不夠強。
突然覺得,有些慶幸,水月,不是屬于這樣的人。
但是,還是問了。
“水月在哪里?”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回頭,准備離開。
就在這時,那伏地舊君的聲音猛地響起,高亢而刺耳。
“難道是她!是她要報復我么?”
“那不能怪我啊!我怎么可能娶她?我可是魁的皇子,而她不過是一個山間村女啊!”
“只不過救了我一次,就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為什么不安安份份地找個男人嫁了算了!什么水月啊!世界上哪有這種花!”
黑暗像是蔽天的屏障,一層層向我壓過來,沉重而潮濕,緊緊包裹住我,它掐住我的呼吸,扼住我的頸項。好痛苦,好痛苦,我已經無法呼吸……
我艱難地看向那個滔滔不絕的男人。
你,好吵……
突然,他的眼中冒出一息亮光。
“你!你是銀發金眸!難道……”
你,好吵……
“啊,原來如此!”
好吵……
一個聲音在耳邊低語:讓他閉嘴吧。
讓這個枯白發色,暗黃昏眸的家伙閉嘴吧。
雖然,他也曾經有過白銀的發色和黃金的眼眸。
他站起身,伸出肥厚的手掌,驚喜莫名地探向我。
“太好了,你現在知道了吧,我可是你的……”
讓他閉嘴吧!
讓他閉嘴吧……
我照做了。
*** *** ***
血。
一滴一點,一片一陣。
落下了,像是破碎的薔薇花瓣,洒了遍地,還沒有開放的幼蕾,未見過陽光,被扼殺了呼吸,再無生機。轉眼之間,世界一片艷紅艷紅,薔薇的紅開了遍山遍野。
灰白的頭顱一路滾去,撞到牆壁,和倒下的身體形成了一個奇妙的角度,他的嘴角,還帶著一個愚蠢的笑容。
一刀即中。
我殺人,向來只用一刀,一刀下去,如影隨風,在感到痛苦之前,靈魂早已消逝。
這一次,仍然,只用了一刀。
然后,我突然有點后悔沒有多砍上兩刀,難得能遇到一個讓我這么火大的人。
再然后,再然后……
我笑了。
*** *** ***
就在那一天,藏馬的手下們,在那個昏暗陰森的牢籠,見到了,過去從未有過的,以后也不會再有的,銀色修羅的笑容。
不是沒有見過首領的笑容,但是,總是那么淡淡的,帶著冷酷的無心和堅定的無情的笑容。
而現在,他笑了。
美麗的,魅惑的,笑容,甚至還帶著一絲天真的單純。
俊秀的的面容因為唇邊蕩漾的笑的漣漪變得明媚無比,笑容凝成了絢麗的火光,在他華奢琉璃的眼眸之中旋轉翩舞。
笑聲越來越大,終于,藏馬忍不住靠到牆邊,放聲大笑起來,身體都因為笑得太劇烈而開始顫抖。
*** *** ***
水月……
尋求么,追逐么,一生一世又如何?到了盡頭,才發現,只不過是一抹流光幻影。
水月。
莫不是那鏡中花,水中月。
碰不得的,得不到的。
伸出手,抓住的,只是一絲縹緲無聲的輕煙而已,留下的,是冒出的鮮血,流出了,冰冷得像一月的北國。
笑,盡情地笑。
直到聲帶已經無法承受噪音的侵犯,發出痛苦的悲鳴。
笑聲轉成了短促的抽氣聲,無法呼吸的抽搐一陣一陣襲擊著我,像狂涌的波浪。
一時間,牢籠化成了網,緊緊捆緊我的身體,窒息的痛苦穿越我的耳膜,震撼我的大腦,一層層強迫我,倒下去。
當我雜亂的喘息和他平靜的呼吸重疊時,已有臂膀牢牢圍住我的身體,而它的主人在我耳邊輕輕說:“沒事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么?
終于,我在網的夾縫中找到了殘存的空氣,我貪婪地呼吸,也許是因為太劇烈的關系,帶來了身體一陣顫抖。
寒冷。
真的,很冷。
像是寒冬中僵死的蝶,魂歸,魂歸,輪回,輪回,忘不了那漫天的雪雨,滿身的冰淚。一夢醒來,染上的,是一生無法離開的冬的詛咒,困住的,是永生逃不脫的夜的囚籠。
“黃泉。”
“你聽見了么?”
“沒有那種花。”
“沒有啊……”
“呵呵……”
“原來如此……”
有風,擁擠著沖進了夜的囚室,拼盡一生的力量,撞擊著灰暗的牆壁,抖落几聲枯啞的哀鳴,然后,迅速地,被黑暗吞沒。
几縷銀色發絲和著風的游移,忽而飄落下來,在我眼前輕輕蕩漾。
想抬手揮開這几絲亂發,卻發現,手臂已被緊緊地擁住。
其實,不僅僅是手臂而已。
我已被緊緊地擁在他的懷中。
……
“我,終是,得不到幸福的人啊。”
擁抱,溫暖。
氣息,熾熱。
“我會給你。”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給你……
為了你,什么,都可以。
--黃泉,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的幸福。
我的……幸福……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他是為了我獲得幸福才去尋找的。
為了我,為了你……
為了你么?
--什么水月啊!世界上哪有這種花!
為了我么?
*** *** ***
一個微笑悄然浮了上來,漸漸地蔓延開了整個臉龐。
無需照鏡,我就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笑容。
熟悉無比,清晰無比。
那是母親的一個微笑,她笑了,柔聲細語。
“我不喜歡熊。”
那是我的一個微笑,我笑了,緩緩低訴。
“我不需要你。”
我轉身,推開他的手臂,深深地,深深地,看進那對幽深的黑瞳,一字,一頓。
“我不需要你。”
是的,我,不需要你……
*** *** ***
溢滿木犀的花香,有風從東邊吹了過來。
秋天的風即使柔和著,也會帶上一絲不經意的清寒。
今年的風,更加多了一點腥味。
即使有著濃郁的木犀香,掩蓋不了腐尸壞血的惡臭。
很多年之后,人們還經常談起,在那一年的秋季,出現了一個被后世稱為“黑色戰神”的男人,以魔鬼之勢,率領著軍團,席卷天下,踏盡城池,掃遍村落。
繼樊國,檀國,旭國,延國之后,北方的魁也沒有逃過淪陷的命運。剩下的國家們驚慌著聯盟,為的只是不成為“銀王”藏馬的下一個獵物,或者,只是為了延遲那一天到來的時間罷了。
銀王……
是的,王……
毀滅魁的那一天,部下們蜂擁著懇求我成為王。一雙雙眼中流露出的,是完全無法滿足的貪婪。過大的勝利超出他們的想象,過大的收獲膨脹了他們的欲望。不僅僅是要財富,不僅僅是要勝利,不僅僅是要首領,戰士的眼睛被權力所吸引,他們的眼睛渴求著……
成為王吧,成為王吧……
然后,讓我們成為人上之人……
毀滅魁的那一天,世界上多了一個叫做銀王的男人。
毀滅魁的那一天,在那個低矮潮濕的牢籠,我對著一個高大的黑發男子微笑了。
--我不需要你。
我看著他的臉在黑暗中越來越沉默,我看著他的眼睛在痛苦中越來越黯淡。
然后,他的嘴角困難地牽起一個弧度。
“即使這樣,即使這樣……”
他低頭,走向門口,站住了,擋住了僅有的几絲光線,有一圈淡淡的光暈籠罩著他。
沉默,還是沉默,只有沉默。
很久以后,我聽見一個緩緩的聲音。
“我,會給你帶回水月。”
“……世界上沒有那種花。”
沒有轉身,他的聲音堅定而執著。
“怎樣也好,毀滅天下也好,我會給你帶回水月。”
就在那一瞬間,我聽見了一個笑聲,好像是魁國的亡國之君的笑聲,囂張而,悲哀……
直到黃泉走出地牢很遠之后,我才發現,笑的人,是,自己。
毀滅魁的那一天,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叫做黑色戰神的男人。
*** *** ***
烽火狼煙,亂世風云。
戰爭,掠奪,欲望,死亡……
艷紅的火光燃著了蒼穹,一片洶涌的彩霞如海風般暴虐而來,揚起滾滾云浪,層層漫開去。
艷紅的血色點亮了黑夜,一陣殘尸的腐臭像海潮般澎湃而去,卷起群群波濤,陣陣擴散開。
戰火飛揚,南疆北域,鐵蹄蹂躪,天涯水湄。
不知不覺間,冬的腳步近了。
南國的冬天仍然是一貫的潮濕。
下雨了,那晶瑩的雨滴從萬千長空而下,穿越蔥郁的葉片,砸落在雛菊淺金的花瓣上,扑通一下,濺起星星點點的亮光,然后迅速地碎開來,揚起前塵消逝的碎屑。
黃昏將至,淵閣的花朵合上了它們四季不謝的美麗笑容,入睡前還不忘抖落几絲淺淺的殘香,順著雨的脈絡鋪開去。薄暮如倦怠的歸鳥,似醒非醒地朦朧著,而他就站在這樣的霞光之中,像披上了一層淡淡的光之翼。
“這么說,他們已經決定在偃城決一死戰了?”
“是的。”
數月的征戰,天下之地,我已得大多。殘存的王族們,貴族們,投降的投降,逃亡的逃亡。負隅頑抗的,仍是有的。多年的富貴堂皇,榮耀至尊,怕是無法輕易舍棄的吧。
夜來了,一點一滴的寒冷慢慢滲入房間,從每一個角落聚攏過來。
他走到我身邊,迅速又仔細地點亮了一盞檀油燈。橙黃的燈光,只是一簇,消融了黑夜,照亮了整個房間,照亮了房間里面的每一盆珍貴的花卉。每一枝都是他浴血帶回的名品,每一枝都被園丁們好好地照顧著,每一枝都不是水月。
“藏……,不,王,這次的偃城之戰希望您交給我負責。”
偃城之戰么,垂死的王族們的最后一搏,凶險,是當然的吧,對彼對此,都是,最后,一戰。
燈光輕快地跳躍著,在他的瞳孔之中,緩緩燃燒,若即若離。
“好,我封你為大將軍,領兵10萬,攻打偃城。”
深深地,深深地,他伏地跪下。
“遵命。”
沒有起身,沒有抬頭,只是跪在那里,很久很久,柔美的燈光在他寬闊的后背上暈開來,仿佛藏著一種很深很深的悲哀和思念。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站起來,迅速地轉身,沒有絲毫遲疑,走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見他醇黑幽深的眸子。
當他推開房門時,有風涌了進來,燈光在風中搖曳掙扎了几下,終于,熄了。
黑夜籠罩了整個世界,冬夜的星空清晰地明亮起來,流星,雨般地滑落。
在黑暗中我摸索到了一盞燈,點亮了,我發現它是一盞蓮花燈,和母親拿著的,一樣的,蓮花燈。微弱的燈光映著雪白的燈壁,幽幽地,閃亮。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產生一種沖動,我執著蓮花燈走到了淵閣的樓頂,讓它在風中搖擺著,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息航燈。
猛地,風大了,呼嘯著將蓮花燈打落下來。火光掠過我的手背,迅速地在右手上留下了一道深紅的印記,永難消失。
戰爭,就要結束了。
*** *** ***
得到黃泉的死訊是在一個月后,偃城大戰勝利后的第三天。
“我們已經勝利了的。可是,就在最后,黃泉大人突然單槍匹馬沖到對方的隊伍里面去,結果,有敵人放了暗箭……”
黃泉的副官,一個魁梧的男人,說著說著,居然流淚了,過了一會,他繼續說。
“大人臨終前要我把這個帶給王,好像他就是為了這個沖進敵隊的,就是因為這個,黃泉大人才……”
他又哽咽了。
有一點不耐煩,我皺了皺眉頭。
“到底是什么東西?”
“啊,啊,對了,是這個。”
恭恭敬敬遞上的,只是一朵花。
一朵花,小小的,有點枯萎了,花瓣也破損了很多,還染著片片干枯的血痕。
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這,是什么花?”
“那個,聽說是叫丁冬,只是偃城的一種很普通的花而已,不過我們這里好像沒有。真不明白,黃泉大人為什么……”
丁冬?不是水月……
只是為了這種花?
只是為了這種花!
一股莫明的憤怒突然涌上心頭,右手的傷痕突然產生了一陣劇痛,握緊手心,亂世中蒼白而脆弱的花,就這么輕易地,四分五裂了。
“愚蠢。”
在副官驚訝不解的目光中,我緩緩挑起了嘴角,泛起一個冷淡的微笑。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將軍了,不要讓我失望。”
我,不需要愚蠢的人。
我,不需要,你。
十日之間,我揮兵百萬,鎮壓各國,平定騷亂,奪取天下。江山變色,天地無聲。
茫茫血色染紅整個天際,熊熊火光燃燒了整個冬天。
銀王藏馬,成為全天下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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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創造了一個朝代的開始。
統一天下之日,我登位為皇,賞封眾臣。站在曾經屬于南國皇朝的堅實城樓之上,百年的滄桑城牆擁著豪氣萬丈的氣勢,曾經匍匐的百名部下已成為百萬之眾,一齊跪下,一齊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時間,聲勢沖天,萬里大地涌起白茫茫的霧氣,和著士兵們高喊的聲音,洶涌入空,氣流化成巨龍,任意遨游于蒼穹之中,震動云霄。
雨在几天前就已經停了,可是,天氣似乎更冷了,南國少有的寒冷。在我登位那一天,居然有小小的雪花落了下來。
站在尊貴的位置上,突然地,感到有些寒冷。
“黃泉。”
……
然后,沒有然后了……
我驀地轉過身,身后站著的是几個不知所措的臣子。一個小侍衛抱著我的雪裘戰戰兢兢地走上前,“皇上,您的……”
猛地推開雪裘,讓它和那個侍衛一起倒在地上,引起了群臣的一陣慌亂。
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好冷,好冷……
是的,是的,我說過。
我,不需要,你。
所以,你,離開了。
所以,你,不在了。
是么?
“呵呵∼”我輕笑出了聲,“所以,你真的走了。”
是么?
雪花慢慢地覆蓋住了那件美麗的雪裘,融為了一體。
那是,南國几百年歷史以來的第一場雪。
*** *** ***
自此以后,終是殊途了。
世上,再沒有藏馬了。剩下的,是永世不朽的銀之皇朝,和它的,皇帝。
藏馬也好,黃泉也罷,以至于母親,一個個過去的名字在時光中破裂成了細碎的灰塵,曾經存在的,曾經輝煌的,曾經悲傷的,曾經快樂的,終究,忘卻了。
忘卻了,也好。
我開始專注于國務之中,新生的皇朝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每年空閑的時候,我也會去淵閣,不過,每一次都是夜晚后去,清晨前回,我不想看見那成片耀眼的雛菊花,然后,我會點亮小園丁們為我准備的蓮花燈,讓它在黑夜中幽幽地閃亮著。
第一年,我點了一盞,第二年,我點了兩盞,第三年,我點了三盞,第四年……
當五十盞蓮花燈一齊燃燒在淵閣時,點燈的手上已布滿了縱橫溝壑的皺紋。
前几天,和皇子一起狩獵時,不慎傷了腳。太子一臉擔心,一臉困擾地對我說:“父皇啊,您已經年齡大了,不適合做這種運動啊。”
我,已經老了么?
無意中,看向鏡子,里面是一個已經枯萎的老人,水月刻下了斑駁的痕跡,唯一留下的,不變的,是那銀色的發,金色的瞳。
我,已經老了。
曾經的風云萬千,叱 江湖,畢竟,已經過去。
兩天后,我把皇位傳給了太子。
然后,我在淵閣迎接了已經久違五十年的日出。
金色的陽光照耀著同樣色澤的雛菊花,片片輝映開來。几個孩子在花園里嬉戲著,溫暖的陽光穿過蒼翠的枝頭,散發著春天的清香。
曾經的,我的小園丁們也已經老了,早就成家立業,離開了這里。
淵閣迎接了又一批的孩子們。
"太上皇∼∼"孩子清亮的嗓音響起了。"我們都有很好地照顧花呢∼"
孩子們都有著一雙小貓般大大的圓滾滾的眼睛,天真又可愛。
我笑了。
“嗯,確實很不錯啊。”
一個孩子轉身看了看滿地的雛菊,突然開了口。
“說起來,太上皇真的很喜歡水月呢,種了這么多啊∼∼”
……
“這是雛菊,不是水月。”
孩子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可是,這種雛菊花顏色特別漂亮,就像是溶在水中月亮的光華一般溫暖,我們那里都叫它‘水月’呢。”
……
──為什么要種這種花?
──因為,它們很溫暖。
水月,是一種很美的花。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這一生,我一定要找到它。
現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我已經找到這種花了。
我已經找到了!
你知道么?
黃泉……
一個已被埋葬許久的名字,就這么突然,出現了。
伸出右手,看向那布滿皺紋的手背,多年前的那道傷痕已經成為了枯紅的傷疤,突然地,我感到,傷疤裂開了,裂開了,很痛,而已經沉寂了一生的心也在這時忽然破裂,大量失血。回憶猛然鮮明如昨日。一切的一切,就這么,在多年后的今天,此刻,回來了。
雪中的母親,花園中的孩子,牢中的父親,夜中的他……
溫柔的話語,溫暖的擁抱……
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幸福。
我能給你幸福。
為了你,什么,都可以。
既然如此,為什么,你沒有回來?
是的,我一直在等他回來。
我總是希望著,一個高大的黑眸男子,會在黑夜里看見我的航燈,會從那一大片仿若星辰的花叢中慢慢踏步走過來。
然后,他會對我說:“我,回來了。”
所以,他騙了我,就像父親欺騙了母親一樣。
因為,他沒有回來。
不過,我依然很幸福。
是的,是的,我很幸福。
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水月。
是的,是的……
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太上皇!!”聽見孩子們的驚呼,我才發現,自己流淚了。點點淡金的淚水憂傷地落下,悄然無聲地滑向金色花朵的蕊中,滲進去。
那是隔了五十年的淚水,凝聚著一生一世的悲傷和懷念,被埋藏了多年,終于在某年某日某時,為了他,落下了。
黃泉……
無聲無息的呼喚,漾過了萬宵九泉,在彼岸徘徊,走到盡頭,不期然地遇上,那樣一雙眼睛,清淺又溫柔的黑,永遠的承諾……
年年歲歲,不再相見。
因為,
因為……
已是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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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是一種很美的花。
水月,是可以帶來幸福的花。
這一生,我一定要找到它。
我終于找到了水月。
可是……
我已錯過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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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南國,草長鶯飛,花紅葉綠。
又是一個新的春天了。
故鄉的雛菊,是否也開了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