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艷



樿


荒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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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遲早會分開的……」
  「那又如何?」舉起了一隻手,指縫之間纏絞着緋艷的長髮,然後又稍稍加了點力道,將那美好的容顏扯近自己的唇邊。

  「長痛不如短痛,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驚怒地整個人欺了上來,死命抓着所能攫住的一切…不願放手。但,當抬起頭望入那充滿迷茫無奈的蒼碧時,為什麼,竟連自己也不覺跟着恍惚悲哀了起來………


  「…自一開始起便是墮落,我就知道……你害慘了我!!」無自主的言語,頽然地鬆開了壓迫的箝制。

  「現在你明白了………事實,就是如此啊……」

∼∼∼∼∼∼∼∼∼∼∼∼∼

  空間是會移動的,像爬蟲一般地在時間的夾縫中逡游。

  當宇宙的規律運轉脫序之時,那些被無形的絲線所規範的空間們便會如出柵的豢獸似地狂奔不歇;那是對"自由"的渴望與瘋狂……直到被那種暴烈的冀求逼入另一個牢籠為止,劇跳的焦躁才得安息。否則,它們永不會停止這重複於掙扎與追求的不覊---不受管轄。


  其實,人心也是如此…不定,不安定……直到老死,直到世界毀滅…都還能見到燐燐星火在幽暗裡跳躍着死靈的舞蹈,恍若集體歌頌着沉淪的極致之美……

  不定,不定,不安定……

∼∼∼∼∼∼∼∼∼∼∼∼∼

  〝多希望,被扭曲的單只是我自己……〞

  細碎的聲響錯落於欞邊,藏馬觸電似地緩緩自椅上站起,掩起未緊閉的窗。「……下雨了。」自言自語地環抱著胸「好冷…」
  空氣中混合著雨水與塵土的冷冽冰涼,佇立街道數十年的楓槭被澆淋得滿身狼狽,透明的玻璃啜泣着掛滿了串串淚珠。〝如果現在還睡在樹上的話,怕又弄得一身濕了的吧?…〞藏馬這樣想著,忽然,像是驚覺什麼似的,他用力甩了甩頭,下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好暫時逃離那念頭;現在不能再想他了,不能!不能!!!


  蹎躓地步上樓,恍惚間還錯踏了拖鞋的鞋邊,險些沒摔着。〝我究竟是……〞悶悶地嘆了口氣,藏馬推開房門,拿了份資料坐在床邊,伴着滴答的雨聲,他核對一頁頁的文字與圖表。

  〝…如果不是這企劃案趕着要處理的話,平時在這種日子的這種時候,除卻了以往的回憶與習慣,那時的自己到底還會想些什麼呢?…〞
  藏馬將堆在腿上的一疊文件推落於地,些許散落的紙張飄然地乘着遽然改變的氣壓往房間的另一頭飛去,藏馬也懶得去收拾,略望了一眼後便將身子埋入小小的單人床中。

  〝到底…會想什麼呢?…以前的我……〞

  呵~~現在才像個守財奴清點庫存的金幣般地審視自己。在以往,總是不用去多想地,直接搖開窗戶便迎着那個不速之客……而現在…現在卻因為不知該做什麼而對著懸浮的空氣微粒發怔;痴痴地想著:我該做什麼?
  ……繼續批文件嗎?…看書嗎?…還是就這樣一直發呆下去呢?…


  藏馬不想去承認在屏除那些追憶與過往之後的人類生命幾近是一片空白,但是…………
  他只覺得毫無來由的疲累。


  雨又更大了些,淅瀝瀝似的豆大雨珠敲打在窗玻璃上,拍擊出陣陣殘響。〝為什麼從未發現…這是如此不美妙的音樂……〞
  以前的自己,在這時候總是會頑皮地揚起笑臉,譏着那個遍體水花的火妖:「別弄濕我的床啊,我可不想睡沙發呢。」然後,他會冷冷地對自己瞥上一眼,半帶薄怒地低吼着:「哼,誰叫你要住在這種鬼地方?」

  藏馬自嘲地苦笑,將全身的重量置於軟床,仰臥着闔起眼;思緒的灰黑墨筆逐漸遊走,乃至開始勾勒起路面一凹凹的淺淺水漥,還有朵朵怒綻盛開的漣漪,奔躍四散的雨幕珠簾……潮溼的,潤澤的,溼透的……一切,一切……溼透的,淒冷的……沒有絲毫暖柔的色彩與片刻的溫存……淒冷的,陰暗的,冰寒的…………

  〝飛影………〞


  哭泣的小孩尋求着媽媽溫熱的懷抱;是自己把唯一的光明給推開了的,沉溺在黑暗寒冷中的結局絶對怨不了誰。該責備的,也只有那未定的不安與濃得化不開的愁思。

  下個不停的雨,令人心煩的雨,清寂得侵人蝕骨………
  藏馬抓緊了棉被,昏黃的暮色也在煙蒙中漸漸睡去。


  夜深了……………

∼∼∼∼∼∼∼∼∼∼∼∼∼

  「一定只是因為害怕罷了……」問軀,她如此解着疑問;但,〝害怕〞?…藏馬真是如此嗎?害怕?有什麼好怕的?是因為…藏馬他在乎自己嗎?就像軀說的?
  「如果不在乎,又有什麼好怕的?……因噎廢食!!總之一句話:逃避!」軀似乎很瞭解似地,那模樣看來對此有些嗤之以鼻。

  「我不懂妳說的。」

  「…兩個月,弄懂了就快回來。」



  藏馬看來真的很不對勁,但他所珍視的那個女人--呃,是他在人間界的母親--沒什麼異樣;而三界的情況也沒重大變遷……究竟是什麼讓那隻狐狸變得如此的?到底是為了什麼,那煙翠似的綠眸裡所盈滿的不再是甜甜的笑意,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讓人心疼的暗淡顏彩??
  〝一段等着腐爛的發霉朽木!〞就像這樣,什麼也不做地讓靈魂死去,藏馬要的就是如此嗎?當一切都消蝕殆盡之後,單只有軀殼的藏馬仍然是那女人的好兒子,依舊是一個標準的模範青年;南野秀一的姣美面容會騙過所有人,大家都會以為他沒事--以為藏馬沒事;但,現在已經出事了,而且無法挽回………

  〝藏馬真正想要的…就是這樣嗎?〞

  毫不生澀地躍上窗檯,濕漉漉的瀏海滴下飽滿的水珠。〝真麻煩!〞,在心裡低咒了一聲,悄悄潛入房中,近兩個月從未涉足的地方依舊有自己的味道。就在這裡、這個地方,藏馬曾與自己相擁着共度了多少次虛幻與真實交雜的歡悅美好,但如今想來卻有如碧湖粉蓮初綻般地朦朧若夢。

  是的,那是一個夢;一個清醒後就不會再現的幻境;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哪。想想自己也頗愚蠢,竟有種念頭要追着這迷茫而去,妄想著那將會再次重現,甚至成為永恆的真實。


  凝視着藏馬熟睡的臉,飛影知道現在的他對自己的到來不會有任何感覺;除了因為自身妖力較前些時日已急速地提升數倍之外;還有就是對藏馬來說,〝飛影〞這名字已經成為過去式了--又何必花心力去刻意窺測與己無關的人?

  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雖然這樣想,但飛影卻寧願選擇相信前者;說謊總比坦白簡單。然而,騙得了自己,卻瞞不過其他啊!其實根本不需要問軀的,早在那時候,自己就已經有了答案。問軀,只是下意識地想拖延些時間而已,只是延長讓自己面臨抉擇的緩衝期而已……

  「我懂你要的是什麼了……」仿若下定決心似地,飛影托捧着藏馬的下顎,一吻微微落印其上。


  「我會一直待在魔界,不再回來………」


  ……已經結束了。



  已濺滿眼淚的窗玻璃在不知不覺間哭得更凶,像個被丟棄的孩子,沿路叫着媽媽,嚷着要回家!


<待續>


感:
像不要命似的,為什麼我要扔下其他的文來打這一篇呢?
換換心情罷了……^^;;;
有人對樿說:妳需要的是陽光吧,別晦暗下去了!我才警覺原來這篇充滿了一大堆的雨水……唉∼失敗!(沮喪中…)



荒艷<二>


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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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路…不長。
連接魔界與人界的隧道距離對飛影的疾速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現在走來卻是如此地遙遠,漫長地讓他走了整整四天。

飛影踏着沉重的腳步,黏滯如蝸牛般地緩緩踱行。
〝死心吧,不會有人追上你、攔着你的…〞都已經是什麼時候了,自己竟還抱著期待?期待藏馬會……呿,真痛恨自己有着如此天真的想法…愚蠢!!

飛影狂烈地大聲乾笑着,仔細聽聽,裡頭竟夾雜些許的哽咽。


「…兩個月,弄懂了就快回來。」
〝兩個月?…〞以後就算軀放的假再長,對自己也毫無意義了…藏馬居住的地方--人界,畢竟不是身為純粹妖怪的自己所能留戀之處。
再說,軀要自己去弄懂什麼呢?…自己現在這樣子,真的是〝懂〞了嗎?…嘴裡是說著:「我懂你要的是什麼了……」,但自己給予藏馬的--「我會一直待在魔界,不再回來………」--真的是那隻狐狸心中真正想要的嗎?…還是,完全都只是一種反射性的自我防禦作用,好讓自己不那麼心痛?…完全都只是給自己一個理由和藉口,好讓自己躲到角落以避開該承受的創傷?……

飛影還是不明白。

…一直到現在,昏鈍的腦袋總也想不透自己和藏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嗎?…是自己得罪了他嗎?…如果是,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隱瞞、欺騙、掩飾?…對他隱瞞、欺騙、掩飾?…

陣陣心痛如浪潮般湧上飛影心頭。


討厭自己和愛人之間有此莫名其妙的隔閡,更厭惡於向那始終不明確的理由屈膝臣服;但是,那又能如何?…現在又能如何呢?
自己已經認輸了不是,定下了那種承諾……現在什麼都無法做了…;什麼…都無法挽回…
〝至少我不在…他就不會有困擾了吧?……是吧?…是吧!?…〞

算啦,別多想了…反正、反正都已經結束了。


猛地捶了下洞穴岩壁,收拾起動盪的心緒,飛影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持續邁步而行。
魔界,就在眼前不遠處。

這段路,真的不長;就像他與藏馬之間……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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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異動?!…不可能的!」小閻王的額上滴下冷汗,緊抓着由下屬所呈遞的調查報告書的手驚懼地發抖。
「是不是人為因素?…」〝就像…就像仙水那次一樣…〞

「……不對喔,〝它〞的移動範圍呈自然曲線,沒有超過標準活動值的區間啊?怎麼可能是…」牡丹探頭看著報告書,坦然地提出疑問,算是替立在下頭的那群倒楣鬼回了話。
「但實際上的卻是一只到處爬來爬去的怪獸!!…」再也不能抑止,小閻王焦躁地打斷牡丹。
「快!去通知幽助他們;我在這裡等着!」

「還有你們!繼續注意那東西的變化,隨時向我報告!!」簡單扼要地吩咐,小閻王邊望着錯雜離去的背影,邊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沒有規範,沒有準則地膨脹壯大;這不該被允許的!不該!!〞

∼∼∼∼∼∼∼∼∼∼∼∼∼

花園一角有塊翻了好幾次土的勻畦細壤。

就它的飽滿肥沃及照管它的主人來看,這方泥土要長出人世從未曾見的奇花異草都不為過;但,這已經是藏馬向薄雪草宣告第四次失敗後所留下的殘餘了……
〝…明知道這變異種根本就無法在無瘴氣的地方植根啊,為何自己又……〞明知不可為而為且也招致預期中的失敗的藏馬,邊鋤着未及開放便枯萎的纖弱花枝邊感到失落。

明知道會這樣了,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身為人類的南野志保利終有死亡的一天,那麼自己為何要留下來守候着她呢?…守候着日漸殆盡的生命;細數着逐年繁盛的白髮;望着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為什麼呢?

因為承諾,因為執着;
……因為不能背離自己對最初所碰觸的深深悸動而許下的誓言。


他,妖狐藏馬,亦是南野秀一;卻有個人類的母親,有份親情的覊絆……他走不開也拋棄不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志保利遲早要死的啊……守着她,又有什麼用呢?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面對志保利,藏馬會甘心情願承受這份孤獨的無力;但,對飛影呢……又為什麼不像對志保利那樣呢?
「我們……遲早會分開的……」

自己與志保利也終有訣別的一天啊!!飛影不會笨得連這點都不知道。以他那說一不二的脾性來說,那只火妖絶不會就此罷手;飛影不會放棄的,純粹只源於心底的那股怒氣---不甘心!!!

「我和那女人…」飛影才開了個頭,而自己便心虛地忙着迴避這不成句的問題,甚至還有一度掩耳大聲尖喊着:「別逼我!!!」


…這是因為恐懼嗎?不願在飛影和母親對自己的重要程度劃一分野,害怕得到的答案是對不起飛影也虧待了母親;這是恐懼嗎?…更明白說,其實是推諉?當解答漸浮出檯面時,給自己所加的束縛會更加沉重……妖狐藏馬可不喜歡負擔與包袱的覊絆。

如果換做其他事,早就以輕描淡寫的言語,嘻笑怒罵的口吻微微帶過就算了;並不是沒有法子把那只火妖耍得團團轉哪…但自己卻沒這麼做。是因為過度重視飛影而致使不願在情感問題上還對他佈下欺瞞的手法?抑或是………

藏馬越來越摸不清自己。


無怪乎在那次爭執後,飛影會定定凝視着他,仿若不願去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似地;火紅的眼眸大睜着…大睜着,盈滿疑惑與悲傷……紅色的…眼睛……,紅色的…

…紅色的…薔薇?
〝不,不要有任何東西讓我想到他!〞

藏馬倏地將手中的花鋤砸向一旁怒放自得的艷色花朵,碎裂的花瓣迎風而起,輕掠過鄰居園中的一片淺淡冬青……帶著若有所思的神色望向稀爛的薔薇花叢,又凝着一旁的小花剪……;紅色的…紅色…他竟有股衝動想將頭發給剪得一乾二淨!!
〝……不要…讓我想起他…〞


「秀一,吃飯囉!」
志保利的低聲呼喊打散了積聚欲溢的念頭……藏馬乖順如機械般地收拾起剪子和花鋤,指尖卻冷不防被剪子的扁刃給割了道細長口子,鮮血緩緩自皮下滲出…紅色的…殷艷的………

…那天雨夜,在矇矓之間的藏馬還依稀記得飛影給他的那個輕吻與承諾。
對,飛影放手了……這象徵了告一段落;結束了……

迷路於沙漠中的旅人只能幹渴致死,遺失心門鑰匙的自我也單有自閉憂鬱的路可走。
當藏馬逝去後,南野秀一依舊會是個好兒子。


一切一切……都過去了…………

「秀一?」
「好的,馬上來。」


藏馬拭去頰邊的一滴淚。


<待續>


感:
打着打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什麼……耳邊伴隨着Renata Tebaldi吟唱Madama Butterfly的天籟美樂,也許會為主角陷入戀愛的狂喜而不覺痴迷也說不定。
在深秋的黃葉裡,不經意地發現一隻碧色的蝴蝶。〝乍見幽綠蝶影〞…大概就是此種景象吧。


20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