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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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無法以任何語言形喻的聲音,已經存在很久了。
在他的生命中,在他的記憶裡……
他知道的,因為他常豎起耳朵聆聽……
殺戮和戰鬥的分別,在於戰鬥不一定帶來死亡,但殺戮除了與死亡掛鉤之外,伴隨而來的,還有絶對的寂靜。
跨過幾具橫陳的屍體,飛影開始回想自己已多久沒像這樣大開殺戒了。終日在魔界那鳥不生蛋的邊緣地帶巡邏,身體都生鏽了,反應也變得遲鈍。
所以……才會受傷。
他看著裂了一個口的左手臂,隱約感覺到睡意正努力地攀上自己的眼。
應該還能撐三十秒。他當機立斷,決定在自己還沒倒下去之前,先去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結果,那安全的地方,就是藏馬家。
不知道為什麼,他下意識地渴望那總是充滿光亮的窗口。
在每一次的殺戮之後,他總會迫切地尋找一些能趕走混沌的憑籍。
「飛影,你受傷了?」
很好,不經意流露的擔懮神色一如往常,讓他覺得安心。
他睡眼迷濛地抬起受傷的手臂。「喂!」
「幹什麼?」
「處理它!」啊~~好想睡……世界開始在晃動了……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找雪菜嗎?她有治癒能力……」
不等藏馬說完,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個堅實的懷裡。
……終於可以休息了。這是他陷入混睡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他並沒有得到真正的休憩。
才睡下沒多久,他就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了。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而且,都是女人。
-(男嬰!不詳之兆!)
他感到自己變小了,被厚厚的布包着,在一隻一隻的手裡傳來傳去。
-(女孩為我族,男孩則是禁子,他必定會帶來災厄……就讓他消失在冰河之中吧!)
一把把粗糙難聽、令人心生厭惡的蒼老嗓音在他耳邊迴蕩着。她們是他的族人,一群冰女。
她們正在否定着他的生存價值,這讓才剛出生的他立刻決定了兩件事。
一,活着。
二,殺盡所有冰女。
-(如果能活着,就回來殺我吧!就當作是還給冰菜的補償……)
然後,他被人從高處拋下。往下墜……往下墜……耳旁掠過一聲聲奇異尖鋭的聲響。
那是--強風被劃破的聲音……
他掉進一條河裡。在急湍的河水上漂流了幾天之後,就被一對夫婦救起。
那一對夫婦是盜賊。為了預防他逃走,他們在他的脖子上加上鐐銬。他們送給他的第一件玩具是一柄刀。
-(這東西有兩個用法。一,用它來抵擋敵人的攻擊,保護自己。二,用它來破壞敵人的防禦,解決他們。就這麼簡單。)
三歲之後,他脫離了被鐐銬鎖住的生活,跟着養父母到處去幹掠奪的勾當。在養父母成功的調教下,他成為一個極出色的盜賊,為他們賺進不少財富。
他喜歡戰鬥,因為他喜歡看見皮肉被刀划過還未出血時的刀痕,也喜歡聽見人們在受傷時的哀嚎。
^他更喜歡刀劍。他從不用除了刀劍之外的武器。
因為鋭利的刀刃,能發出破風的聲音。
只要用力一揮,就能切開筋肉,斬斷骨脈。急速的氣勁甚至能劃破空氣,發出像風聲一般的鳴響。
他所追求的是不沾一滴血,連風都能被切開的極速。
當他做到這一點時,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被拋下冰河之國的那一天。
那時,在沒有重心的空氣中,耳邊聽著破風的鳴聲,沉耽在不知生死的虛無裡,時間彷彿停頓了。
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是完全自由的個體。
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有真實地活着的感覺。
多麼美妙的一刻。
-(很漂亮的石子,就給我吧!)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又是一個不知死活的蠢才!
每天忙於斬斷一只只想擭取母親遺物的手,他忙得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
可是,當他的『禁子飛影』的名聲越來越響亮時,沒有妖怪再敢接近他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無法聞到熟悉的黏稠血味,無法看到能令他感到愉悅的細薄刀痕。
他像只迷途的獸,煩躁、空茫、混亂……不知該做些什麼。
凝望冰淚石的時間變長了。有時候,他能就這樣坐著,看上一整天。
只有在凝望着它時,他才能從緊繃的戒備中得到短暫的解放。
-(這些年來,你也為我們賺了不少。依照約定,現在我們還你自由。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還是當盜賊嗎?)
不然能怎樣呢?他們並沒有教授他其它的求生技能。
其實,他的妖力早就凌駕在養父母之上,如果他想離開,他們是沒有能力阻止的。可是,他們畢竟有恩於他。他不想對任何人有什麼虧欠。
-(呵呵……無論你選了哪一條路,結果都是一樣的吧!你的身體裡流着好戰的血,你只能活在修羅鬥場裡,不停地戰鬥着,直至死去……)
是嗎?……那也不錯……
脫離了養父母的掌控之後,他獨自在魔界中流浪,並尋找着那遙遠的冰河之國。
從這一個地方,到那一個地方……
從這一場殺戮,到那一場殺戮……
…… ……
好長的夢……他從沒做過這麼長的夢……還不能醒來嗎?
…… ……
-(小鬼!受死吧!)
從恍惚中驚醒,險險側頭避過攻擊,可是掛在脖子上的冰淚石鏈墜卻被斬斷了。
他看著它掉落山崖,消失在激流中。
是在那一刻,他才知道那顆石子對自己有多重要。
-(你看來還很小……做邪眼移植手術,必須要能忍受極大的痛楚。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能。)
-(不過,最大的問題是,手術時,你的妖力會被邪眼吃掉,也就是說一切歸零,也就是說你得重新修練……)
他不在乎,反正只要花上幾年的時間修練就能得回妖力了。可是冰淚石……那獨一無二、為他專屬的冰淚石……是母親為他流下的眼淚……是他唯一的心靈寄託……
失去了它,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些什麼。
他知道手術過程很痛,但他沒想到竟會痛到這種程度。
當整形師時雨用燒紅的尖鋭烙鐵在他的額頭上黹洞時,他痛得昏了過去。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還隱約聽見時雨的聲音。
-(……當邪眼將根植入你全身的筋脈中時,會更痛的……)
漂浮着……遊蕩着……他置身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裡。
如潮水一般的波動向他湧來,衝擊着他的每一吋肌膚。他聽到了細微的水聲,感覺到心跳般的鼓動,沉重、緩慢……來自四面八方,將他重重包圍……
有一股奇異的安寧感。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一直待在這黑暗的溫暖水澤裡。在這裡,他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他。
意識逐漸模糊,他放任自己安心地睡去。
水流變得急湍,朝中心捲動着,以極快的速度形成一個漩渦,並漸漸擴大捲動範圍。
他被驚醒了。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
他的身體就像不再屬於他自己的了,它擅自分裂成兩個極端的個體,一是極寒的冬流,一是灼熱的火焰,兩者都想侵佔對方,得到完全的屬地,所以相互抗衡着、鬥爭着、噬咬着……
怎麼回事?……是邪眼的緣故嗎?
他緊咬着牙,強忍着像是被撕裂般的劇痛。
不知過了多久……
痛楚越來越強烈。
額頭一陣刺痛,有一些濕熱的液體從額上泊泊流下。
……是血。
他看著一手的血,喘着氣,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血越流越多,他的頭殻就像被人以極慢的速度用力鑽開,痛感是一吋吋地加深的,而且還隨着血液的運行,逐步擴散到全身脈絡,甚至心臟……
他抽搐着,開始嘔血。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身上的所有毛細孔都開始出血。血水混着汗,一絲一絲地湧現,像是千萬根灸紅的利針同時從身體裡刺出。
好痛……好痛……他感到額頭上有東西在鑽出來。
淪陷在前所未有的劇烈痛楚裡,終於,他痛嚎出聲。
血越流越多,週遭的水液都被染紅了。
他痛得連顫抖的力氣也沒有了。
突然,有什麼從他的身體裡流出去……不同於血,它來自體內更深的地方……
他一驚。妖力!是他的妖力!
他從沒這麼確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妖力的存在。他縮着身體,抱著自己,但妖力還是像風一樣地快速地從身體裡流瀉出去了。
不……不要……
過往的事一幕幕鮮明地浮現,在腦裡盤旋……
那刀口舔血的生活……不曾間斷過的刻苦修練……
為了生存,不停地戰鬥……
為了脫下鐐銬,不停地戰鬥……
為了保護冰淚石,不停地戰鬥……
為了得到自由,不停地戰鬥……
不停地戰鬥……不停地戰鬥……
--風中濁亂的腥氣……冰冷的寂靜……沉甸的刀在手中的觸感是那麼地真實……他牢牢握住--
不停地戰鬥……
如今,通過那些戰鬥慢慢累積得來的妖力,全都要失去了。
不……停止……
他把身體縮得更小,一股凌駕在痛楚之上的恐懼和悲哀深深地籠罩着他。
他感到自己就像個赤裸裸的初生嬰兒,脆弱……無助……
週遭的水色越來越深,他全身的血都快流盡了。
而妖力仍在持續的流失中,身體漸漸變得空洞。
他以為自己不在乎的……可是,在這失去所有力量的一刻,他才知道他失去的,不是只有『力量』這麼單純的東西。
因為有了力量,他變得強大。
因為有了力量,他使弱小的妖怪都臣服於他。
因為有了力量,他得到不容置疑的尊嚴與驕傲。
因為有了力量,沒人敢再否定他的生存價值。
因為有了力量,他忘卻了所有傷痛。
力量帶給他一切,但現在--統統都失去了……
連那恣意狂嘯的風聲,都失去了……
痛……好痛……
不同於剛才的痛楚,這一次的痛,沉重得讓他發不出聲音。
好痛……好痛……
痛得讓他想哭,卻無法流出任何一滴眼淚。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因為除了艷紅的血色之外,他看不見別的。
他好像脫離夢境了,卻又像仍身在夢境裡。
有東西在接近他。
「不要過來……」他想暴喝,可是失去力量之後,連聲音也變得無力了。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觸目所及,仍是一片的渾濁的紅。
突然,他被一樣東西擒住了。那東西緊緊地纏着他,以灼燙的熱燒灸他冰冷的軀體。
他用盡所有力氣怒吼、掙扎,除了憤怒之外,也有着更多的驚懼。
但那物體仍緊緊地纏繞着他。
他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叫他,但他懷疑自己能否聽見任何聲音。
混亂。極度的混亂。他已經到了極限。
最後,他像野獸一樣張口,狠狠咬下。
他不知道他咬住了什麼,他別無選擇。
黏稠的……帶點腥味……是血。
他嘗到了血味,真實的血味。
他眨眼。眼前濃烈的艷紅血水慢慢地化開了,變淡,再變淡……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藏……馬?」他聽到自己黯啞的嗓音,和劇烈的心跳聲。
藏馬微微地笑着。
「藏……」他頓住,因為他看到藏馬白色襯衫的右肩部份正慢慢地被染紅了。血水一絲一絲的滲出。
那是--剛才他……
「藏--」
「什麼都不要說,求你。」藏馬仍溫柔地在笑着,但聲音卻是冷硬的。
他怔怔地看著他肩上的傷和他那奇怪的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離開藏馬家,用盡全力奔馳,想甩落一身寒意。
這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就忘掉這一切吧!忘掉那個奇怪的夢,忘掉他對藏馬做的事,忘掉藏馬的那個笑容……那怪異得甚至讓人覺得悲哀的笑……
悲哀的笑……
突然,他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有什麼被劃破的聲音。
他停下步子。那是對他而言太過熟悉的聲音……
不,不是風聲……
他摀住耳。
那是--來自他的體內的……
他抗拒着,可是還是聽到了。
有某樣事物正被切割着……被鋒利的利刃劃破了……
那無法以任何語言形喻的聲音,已經存在很久了。
在他的生命中,在他的記憶裡……
他一直都不知道,因為他常刻意去忽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