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限23
樿
Ⅵ-鮫殺
「聽你這樣說,我覺得啊,那個叫藏馬的是個可悲的人。」
在一次尋常談天後,海人難得嘆息引起飛影的注意。
「為什麼?」
「…似乎他在所有朋友的心中都各有一種樣子呢;而當他表現出一絲不同時--即使是真實的自我--別人就評判啦:『你不是我認識中的藏馬。』…這樣,不是很淒慘嗎?」
海人帶著認真的眼神迎向飛影,頓時火妖有些心悸地認為狐狸藉著同樣的碧色深淵間接指控著他。
因為,自己也作過相同的事--
〝「我認識的你是不會哭的。」〞
〝「是嗎?…那表示你對我了解還不夠深……」〞
緋紅的眸子靜滯下來,半話不言;
而海人卻無所覺地雙手一攤,撐起自己身子坐在水澤畔。
「啊,其實,大家都一樣呢。」
*
飛影在那兒待了近五年,火妖有說不完的慘痛回憶,相同於海人的,同樣也是。
也許物以類聚;
總之,的確在那兒停留了五年…
雖然他自己並不清楚是否真有那麼久。
而已設下強力結界的屍鮀澤也成為地圖上的一個名詞,再沒有獵人找得著;
處在這樣封閉而幾無變動的世界裡,竟有種甯謐與安和悠悠地自以液態汞構成的海面升起,懸浮如晨間輕霧般的泡沫團團。
*
「那是輻射所造成的。強烈核爆在經過這數百年後,依舊在遠天現出一抹熾紅的光亮…」
鮫魚指著空際的詭譎美態,對火妖解釋屍鮀澤的歷史。
銀秀長髮映照著遙天如人界夕陽西沉的妖異輝燦,竟如鎏金般地熠熠生輝。
「…據說:『當那光明完全消失的時候,懸空在歡樂與虛偽一線之間的破滅便會完全地吞噬人心』…」
「啊,吞噬--大口大口地嚥盡--像我們鮫吃東西時一樣,不優雅…」海人扮著那副模樣,看來十分歡悅而極度淘氣。
對此,飛影只冷冷輕哼了聲,大抵表示自己對此嗤之以鼻。
火妖並不擔憂海人會對自己的舉動產生反感,他知道這隻鮫魚不會。
//…為什麼?//
〝因為自己總在下意識裡將其當作藏馬,而狐狸不會對自己此種行為感到不高興。〞
//但海人不是藏馬!!//
〝……我知道…只不過因為倆人太相像,我只是一時迷惑而已…〞
//你在自欺!!!//
〝……………〞
「…不過我相信呢,即使那只是一個傳說。」
海人並不知此刻火妖腦中所充斥的混雜,牠只淡淡地將自己的感想添進故事中。
「為什麼這裡只有你一個?」
為了排解掉心中湧起的異樣感,飛影突然地、硬生生地扯開話題。
「……………其實,應該還有我的母親、族人們;但他們都死了,我只有獨個兒過活。」
沉吟了下才道出,銀霧髮絲卻倏地隨情緒低落而轉成諷刺性的濃重血紅,彷彿控訴海人未善盡人子之道般。
「『應該』?」
火妖點出了個讓他感興趣的詞。
「…我們這族能同時以與他族血緣融合和自體分裂的方式繁衍下去;但採行前者的族人,終生便只有這麼一次孕育子嗣的機會。而這樣產出的幼兒過度成熟,它們在母體中能就環境與生存條件評估,並決定未來的命運:出生,或不出生……核爆後的境況實在太差,許多胎兒寧願死掉也不想接受這世界的磨難。」
「……反正,我們族人數目本就不多…獵人又紛至沓來…呵∼∼」至此,海人乾笑,眼皮下垂。
「…我的母親是我族所剩寥寥無幾的復族希望之一,按理說她不該那麼傻;但不知為了什麼,她堅持非生下我不可。『出生。不出生』…我挑了前者。只因為我想明白,母親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想望而誕養我的…」
忽然,兩顆剔透晶瑩的珍珠自鮫魚眼中滾落;飛影細瞧後發現,那竟真是珍珠,而非淚水。
「…她死了。我出生後不久,在一次圍剿行動中,她就離開了我;當時我還太小,只能看著她被那群獵人給帶走…撕去她的面皮和頭髮…剜出她兩隻溫柔的天蒼色眼睛--我們的致命傷…」幾是低落而沙啞的顫抖嗓音,海人頹首,一頭緋髮呼應般越發華艷地遮蓋住牠的面容。
<「…任何一個存在其實都並非〝理所當然〞;所以我們拼著命活下來,讓自己成為〝理所當然〞。」>
飛影沒說話,他憶起藏馬在那個叫志保利的人類女人死後,臉上所出現的表情,竟和海人一般無二。
好一會兒,疲喪的終勉力地抬了起頭,隨手撥弄起澤畔十來顆澄澈圓滑,海人厭棄地將它們全拋向海中;
而再次開口時髮色卻一掃先前緋霾密佈,猶如雨過天青之明燦。
「反正現在的情況也不會再壞下去啦!所以,就算剩我一個,也可以繼續將族群復甦--在很久以後…」
「………飛影,你怎麼了?是我說的太無聊沉悶了麼?」
「不。」
聞得火妖如此應答,淨樸的綠眸單純地現出笑意。
「…那麼,把手伸出來!我幫你把這兩個月積在身上的輻射給〝吃掉〞。」海人命令道。這個族群沒有「清除」一詞,牠們以「吃掉」兩字代替。
宛如自許久前便習於此種舉動似地,飛影馴順地遞出左臂;
海人的唇自火妖的手背上引出一泓極晦沉的不可見,接著便吞食了它。
*
先時手舞足蹈地自靈界奔出,神情欣悅的幽助扭扭擺擺地直衝進百足要塞的最深處,腳邊倒著些不識相的攔路者。
幽助大剌剌地喊,缺乏禮儀常識地逕自闖入軀的臥處。
「軀!飛影呢?!」
「………不在。」
此刻惜字如金的語句倒與飛影有些相像,被打擾睡眠的女人想來總是十分不悅的。
「這傢伙…他多久會回來啊?」幽助失望的神情頓時展露無疑。
「不知道。他已經失蹤五年了。」
*
「我們這個地方…曾經有許多幽森林鬱;按照族裡流傳下來的說法:那種顏色叫〝綠〞--是大地媽媽的顏色--可惜我從沒有見過。」
「你的眼睛正好是綠色的……和藏馬一樣。」
如震動般海人怔了下;之後,卻不動聲色地繼續說話,佯作神情愉悅。
「真的嗎?可惜我看不到哇…真糟糕,在這裡卻連一棵綠色植物也沒辦法過活;除了這些紅色、黃色、白色、藍色、黑色…的斷尾水藻。」
曲著手指點數著,海人就彷彿孩子似的天真。
「……那個人,可以讓花草出現在任何地方…」
火妖思緒已遠去他處,他低低喃著時,還刻意略過了「藏馬」這名字,或許因為察覺了海人的異樣?
但鮫魚卻像忽視此般美意似地--牠倏地停了話,靜默多時後,方大著膽子拋出一句忌妒意味濃厚的引言。
「……………我…不是他的代替品。」
飛影偏過了頭,驚異地望著海人,彷彿不相信牠竟會有此種情緒。
「…你把我當成是他的影子麼?因為我像他?」
「真的嗎?我真長得那麼像他?…我是我,就祇是我而已!我不是膺品!!」海人侵逼著似問非答。
「…那恐怕是你自欺,你先入為主的成見而已;都過了那麼久…你還會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
至此,已是悲慘的自我安慰語--告勸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無人能取代的;
鮫魚的長尾劈啪地猛拍水,撐起光裸雙臂將自己帶上了地面。
「恐怕他的形貌對你來說也只餘下綠眸紅髮的印象……如果改變某事的方式是因為此,那也太悲哀了…」
海人跪坐著低下了頭,語聲迷離。
〝也許真是如此…〞飛影卻這樣想著。
〝…為何自己總會不自覺地將那個不懂得懷疑與欺騙的海人看作狡詐的狐狸呢?〞
〝藏馬在冥獄界,根本沒辦法投胎轉世……〞
〝…根本就…沒辦法………沒辦法!!!〞
太過迅速!火妖忽然抱住身邊人,宛若懲罰性地挾帶著發洩的粗蠻;
而海人則猛力掙扎著在飛影的狂吻間嗚咽囈鳴。
「…這樣,真的……好悲哀…」
但另一股奇異的炎焰卻隨滿漲的傷痛浪潮般地如泉湧出;
在瞬時傾蓋過理智,掀翻而起的波濤妄念讓這尾年輕鮫魚頓時只覺窒息將死、胸房欲裂。
情慾…痴迷…墮落…
過後,力氣消散如棉絮飛撲而起卻不著痕跡般,海人顫抖著俯趴於水畔邊喘息,在火妖橫臥身軀的一側;
粉白的珍珠灑了遍地,對應這哀慘沉淪的景象,似乎因過分燦華而顯得鋪張造作。
*
「怎麼,急著找他?有要緊的事?」
軀倒回臥榻,慵懶清冷的模樣暗示幽助本不該打擾她。
「當然啦!!」似乎被提醒一樣,魯莽少年卻誤會其意地開始喋喋不休。
「…要是飛影知道了一定很高興!這是我剛剛從小閻王那裡得到的消息--」
想到在武道大會賽場上失態的火妖,幽助想著或許這消息會讓自己的好友振作些。
「--靈界無條件赦免藏馬的罪,他老早就轉世了!!」
-待續-
寫于行旅,謄在2002/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