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agio-Moderato

樿




1.
他從他身上爬下來,像隻本就匍伏於山石上的獸的行動。
而他,本來被抬舉著的腿此時失去了支撐點,它們倏即崩塌、坍方,跌落於床榻上同著懶倦的身形一起,成就某幅淫佚的圖畫。

不算是第一次的事,也不能說熟能生巧後就開始大膽起來。
他們都明白自己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當然也必須付出些什麼;在付出與獲得的兩相權衡下,他們沒避免掉這類情慾遊戲中通常會有的公式。

狐狸低低喘息著,微瞇的綠眼仍含著光,他清楚對方同己身一般也是疲累至極,用不著偏頭看也知道飛影躺在一邊,口鼻間仍是混濁的吐息。
好一會兒,藏馬伸直身體,為自己也替對方在狹小的榻上挪出個便於休息的位子,拉起被蹭得幾乎落地的薄被,順便把歪斜的頭頸擺回枕頭上。而自枕邊盤旋弧曲繞了個圈後再軟軟打直的髮梢為起點,斜斜的對角線延伸過去,可以觸到飛影額前的短短瀏海,它們靜靜地被擱在那裡。

兩個人各佔據著這單人床獨有的枕頭一角。他撐著眼皮趴著看他,偶爾由外街馳騁車燈送來的光,一瞬間畫亮黑暗中漂亮的側面輪廓,他用凝視仔仔細細地摹寫著這個景象;他卻沒管他,只仰躺著調息自己的呼吸,以及因方才歡戲而自股間與體內傳來的陣陣酸麻顫慄。

「…你會企求一個結果嗎?飛影?」久久,狐狸翻了個身,眼神瞟向床下的火妖的黑色披風:「而我,我並不一定要一個結果。」

回應他的,是身後那人陣陣細小的鼾聲。


飛影明天清晨回魔界去。




2.
「飛影,你會企求一個結果嗎?」
「不知道。」
「如果是好結果呢?」
「那就接受。」
「壞結果呢?」
坐在窗臺上的火妖沒說話,一直望著窗外浮雲的視線回到了屋裡,盯著那個一逕在發問的人。
「怎麼了?」藏馬一開口仍是問句。
「你才怎麼了?」飛影躍跳著衝至狐狸跟前,一臉不高興:「因為我昨天晚上說要回魔界兩年的緣故?」
「不是。」
「那為什麼囉哩囉唆地胡說八道?」
「只是看你會不會生氣而已,你也真容易上當。」輕描淡寫的解釋便鬆開對方對自己衣領的箝制,藏馬回身坐在椅上,拉著發皺的布邊順便扯開話題:「魔界隧道發生大規模崩塌,管制出入,在兩年之內真能完成修補工事嗎?…雖說軀的能力不容置喙,但她也太有自信了。」
「哼,我會跟她一起。」帶著被揶揄的怒氣冷冷地說著,火妖坐回原先的位置:「大不了再挖一條。」

〝跟她在一起……兩年嗎?…〞

其實藏馬並不擔憂軀將在日後的兩年間徹底轉移飛影的注意力,然後把飛影奪離他的身邊。
雖然狐狸明白軀總用了某種奇異的態度來猜測自己,但他並不求他與飛影之間非得有個結果不可,一般世人所說結婚、白首偕老的,全也都是虛話,是以,他可從來沒把軀當作情場上的敵手過。

他秉持著飛影在自己身畔時絕對是全然屬於自己的那股自信;遼遠如魔界的一動一靜都無法脫離千年老狐狸的揣摩掌控,更何況是一隻在自己週遭的、年歲不足百年的區區火妖?
此外,他信任飛影,正如同對方同樣信賴自己,這卻是個只憑依情感,而非單純只用理智與數據來分析的原因了。
總而言之,他沒打算用任何藉口硬要求飛影留下來。

所以,他也有幾句話想對那隻火妖說。


需要挑個特別的地點。




3. 
「為什麼來這裡?」下九流的居酒屋內,一群酒氣沖天、歡鬧嬉戲的中年人,紅光滿面地襯著飛影的臉顯得更是陰沉異常,他向來討厭人多的地方。
几上幾碟小菜,剛擦成絲的蘿蔔絲有著濃濃的辣味;狐狸身上也有厚重的醉酒的芬芳,火妖懷疑他早已經在別的地方喝了不少。
「飛影,我有話告訴你…」
酒客喧嘩聲交雜店內撥放的沒格調的浪人演歌致使狐狸的聲音幾乎全被蓋去,火妖大聲地:「你說什麼?」
「我只剩兩年的命了…小閻王上星期通知我的……人類肉身消耗妖力的速度太快了…無法維持……哈,我這回是真的完蛋了…沒救了…」
「你說什麼?」飛影提高了嗓門,夥計吆喝聲與嘻笑怒罵的人聲鼎沸並襲而來,他不懂為什麼狐狸還能以那樣的細聲細語平平靜靜地說話。狐狸一定是醉了。
「這裡很吵…但就是這樣我才能對你坦白…說出一切……」
「你說什麼?」
坐在他們隔壁座的客人似乎講了個笑話,一群女侍們隨即唧唧聒聒地尖叫起來,較方才更吵嚷了幾分。在這境況下,只見到藏馬的嘴唇幾乎呈現不出口型地囁嚅翳動著,然而那出口的一字一字卻都直直嵌入了飛影的耳膜--「…我愛你。」

飛影這次不再問「你說什麼」了。

之後,狐狸也再沒對他囉唆什麼,他只喝酒,醉了地大喊大鬧,甚至脫了西裝外套和一旁素未謀面的酒客們划起拳來;飛影冷眼看著,他嫌惡這樣的窒息氣氛卻沒打算阻止藏馬的強作狂歡,他坐在角落,一杯一杯接一杯地把竹葉青酒啜入喉嚨。

火妖從沒想過他們兩人會在這樣一個差勁的地點說這些話,不只是沒想過,而是這根本沒可能會出現在自己和狐狸身上的場景,連「沒想過」這事都用不著花時間去思索。

但這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卻確確實實地發生了,然後呢?他該如何?他又能如何?他還能如何?

小小的居酒屋裡,風扇呼呼吹送,忙不迭地偏頭晃腦迎出接入話語與熱絡空氣,擺在小几上的蘿蔔絲也就這樣很輕易地失卻水分,乾得翻捲起來。


第二天酒醒,他們很有默契地沒再對彼此提及昨天晚上的一切,包括曾經吐露過的一字一句。




4.
近晚是美妙的,天邊的彩霞會將許多本是槁木死灰的東西包裝成金鑲玉飾的華麗。

「這棵樹明天就要被砍了…它生滿了白蟻,木質部早被蛀空…」藏馬撫著公園裡的一棵樹感嘆:「表面上看起來還很健康,但也都是假象,不過在等死而已…」
「你要什麼?」飛影沒思索地突如其來一句,其實也只是為了截住狐狸的話而已。
「我要什麼?」藏馬反問,綠眸中夾雜帶猜忌的金色目光直直望入飛影的眼睛:「你還要給我什麼?你還能給我什麼?…難道你一直對我有所保留?」
火妖應答不上來,也只撇開頭,看著地上一行爬過的白蟻,他嫌惡地用足尖把牠們來回輾壓了一遍又一遍。
「我們都不一定要記得、並把它當作承諾…」
鮮紅的目光游移著飄了上來,直直盯著對方一綹飄在眼簾前的朱色頭髮。
「你下次來找我的時候…」
「怎樣?」
「不要讓我替你療傷…還有…」
「什麼?」
「……」青綠的眼瞳以避開對方注目地望向一片正墜落地面的枯葉,藏馬伸手攔住了它:「我會去找你。」
「走吧。……回去。」飛影將手收入口袋,打了敗仗似地,很慢很慢很慢地抬起步子離開。他明天早上才動身,至少今晚他還能留在人間界。

藏馬並沒有立時跟上去,他只佇立在樹下,任那一涼鬱色隨著紅日下落地逐漸將自己掩埋掉。




5.
雖然「我們都不一定要記得、並把它當作承諾」,但藏馬沒有違背他說過的話,約莫過了一年半左右,他去了魔界,在百足要塞裡住了五個月,之後兩人在愚者森林再次分開,彷彿重演一年半前的那次分離。
當時,狐狸卻頭也沒回過一次地、亦不像在百足內喋喋不休無話不說地,淡淡一句「走了」,也就真這樣走了。飛影也只點了點頭,便逕自攀上了最高的樹梢,目送著藏馬的形影被森林遠端的陰影吞蝕殆盡。

八年後,火妖也沒有背約地回到人間界找他的貪婪的狐狸,手邊還拎了束玫瑰。他很聽話地身上沒有帶任何傷,即使衣服底下的瘡疤已經多得糊成一片,但在他回人界前,那些本來幾可見骨的傷勢都已癒口,一層平滑的皮膚雖無法完全遮蓋,但依舊將坑坑洞洞修飾得比較不嚇人。

或許他這次會把藏馬曾在那居酒屋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再多複述個二十次給狐狸聽。其實,早在藏馬入住百足的那五個月裡,他就曾照本宣科說了幾次,但藏馬總是對著他漲紅的臉咯咯發笑,捉弄他、揶揄他,還佯裝出一臉不可置信的惶恐。

時間能讓人學會太多事,包括讓一個半年前還成天妄求尋死的火妖再次重新活著。而如今,狐狸至少該在八年的悠悠歲月裡學會了安靜,聽人說話時不要插嘴的禮貌吧。




6.
「你下次來找我的時候…」那時,樹蔭下紅髮綠眸的形容雖已漸漸被昏黃暮色掩蓋。飛影背過身離開時,卻仍然可以想像藏馬臉上的淡淡的笑,以及--飛影聽得很清楚的,狐狸捏碎那張樹葉發出的啵嚓聲--時,布於他手背的細長青色血管。

即使到最後的最後,在愚者森林分開的那一次,藏馬都沒有向他道別,連類似「再見」的句子也未曾提起;或許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永遠都等不及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所以什麼多餘的也不必說了。




7.
「你來找我,這就夠了;再帶束玫瑰,就表示我太貪心了…………在那之前,我會去找你。」




-完-


後記:
(艾爾加: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蕭瑟而別有一番風韻)
平日,做的事雖被呼為「作孽」,但也因應「維護和平」(引用某種慣用說法)的需要而總被要求著…由是,良心發現後靜極一陣子;又由是,滯極思動,所以有點心腸了,既遇有興也逢有閒地便混謅了一篇短短的故事來玩。所以,既已在這戲筆當頭,就忽視那什麼「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所謂〝正經道理〞罷。
這篇,原本打算不了了之地收尾的,但改了一個字,為了那個字又多增了幾個字,便從原本的悶然變成比較快樂的氣氛了。本是犯不著這樣做,但做了也不妨礙什麼,是無可是無不可地也就未嘗不可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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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非愛你不可,也不是只能愛你一人
而是我能愛我自己使我擁有可以愛上其他人的勇氣

戀人啊,你走了我會更幸福

∼∼〈路札.1〉


200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