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BL】《靈能偵察II》渡入魔途——(May 2018翻修)
【靈能偵察II】渡入魔途
鏡文學簽約作品
【文案】
尤爾揮別情傷,重操舊業成為靈能偵察員,與前男友黑晊世保持既尷尬又曖昧的距離。然而,生活總是一波三折。
連串的奪魂謎案,異常頻繁的魔化現象,神出鬼沒的人影……將他們一步步陷入難解的陰謀,究竟是誰在背後操作這一切?他們又將如何拾回過往幸福?
失去葉育記憶的尤爾,茫然前進在未知的道路上,能否如願地走向未來?
(本部作品在2014年出生,原名為現在過去未來。2018年大翻修,改名為渡入魔途。)
【屬性】靈異鬼怪、虐心三角、雙CP四人主角群
(封面繪師:西班牙咖啡)
《序》
自開天闢地以來,神魔妖混雜橫行,征戰殺戮不斷,人類夾在其中,苦不堪言,終積怨成鬼、化魔為亂,使世間更添怨氣,直至天地大戰重創魔族,天帝設下天、魔、人三方結界,方還天地清靜,又設地府掌管生死輪迴,以維持人間平衡。
然天下之大,非一方之力所能運轉,故地府於人間挖掘具特殊能力者為己用。這些天賦異秉的靈能者,與地府簽下靈魂契約後,將受契約之力強化原有肉身或獲予新軀,暫時脫離輪迴道,直到約滿方能退休或續約,一旦退休,便恢復凡人之軀,重入輪迴。
而他們的工作,則是斬妖除魔、軀鬼收靈,解決人間的超自然靈能案件,即為靈能偵察。
* * * *
1. 回歸原點(一)
惱人的鈴聲持續響著,睡意正濃的人在被窩裡掙扎許久,才不勝其擾地按掉鬧鐘,抱著棉被翻過身。他習慣性往身側摸去,卻在觸及冰冷的床單時睜開雙眼,一個空蕩蕩的枕頭遂映入眼簾,意識也隨之清醒。
外頭,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轟隆引擎聲劃破早晨的寧靜。
尤爾意興闌珊地坐起身,眉間因腦袋的隱隱作痛而微蹙。待不適稍緩後,他才下床拉開厚重的窗簾,眼前盡是一片灰濛的天空與一棟棟堆聚矗立的鐵方盒子,不見曾經熟悉的寬闊藍天與歐式樓房,就連陽光也沒有預期中的熱烈。
「哈啾!」
台北的空氣較德州悶濕,他不甚習慣地打了個噴嚏後,就隨意換件衣服走出房門,不再等著誰拿薄外套追來叮嚀他小心著涼。
空盪的洗手台上只有一根牙刷與一瓶據說是他以前慣用的洗面乳,淡淡的檸檬香很是甜雅怡人,卻不如曾聞了一年的薄荷清香勾動情懷。
儘管如此,他也沒有換回去的打算。有些東西再美好,也未必值得留戀,特別是當那份悸動只是一場殘酷的騙局時。
洗去睡意後,他抬頭注視鏡中沾著水珠的臉。昨晚他沒怎麼睡好,氣色有些蒼白,碧色的眼瞳也呈深幽的湖綠,左上額角的細疤依舊,在幾無瑕疵的皮膚上顯得特別扭曲。
他面無表情地撥弄被水沾濕的瀏海蓋住額頭,才發現剛剪沒多久的頭髮又快長到肩膀了,不免有些奇怪地皺了下眉頭。
完事後,他緩緩踩著樓梯往下,聞著撲鼻而來的炸油條香,感覺記憶中美式鬆餅的奶香味已離他非常遙遠,唯有此刻的饑腸轆轆最為真實。
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吧?
他默數了下自美國歸來的日子,似乎還不夠長到讓他適應這似曾相識的陌生環境。
「唷,醒啦?」綁著短馬尾的金髮藍眼大叔叼著菸坐在沙發上,抬起長滿鬍渣的下巴打了招呼,穿著背心的高大身軀露出兩臂健美肌肉,寬鬆運動褲下的粗壯雙腿正大喇喇地翹在茶几上。此時,這位大叔正在看晨間新聞,以相當流利的標準中文夾帶著台語交代:「卡緊呷呷(快吃一吃),今天應該有案子。」
克里斯.拜登,也就是這位不修邊幅的大叔,曾是美國特種部隊的隊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陣亡,死時三十五歲,讓當時在附近巡視的東方地府第七殿閻羅王之子撿到,就被招攬進偵察部門,目前擔任他們的隊長。
電視裡,女主播尖著嗓子報導今日頭條,即是近日的幾起兇殺案,沒多久又轉回政治焦點。克里斯看著幾個政客互嗆扭打,樂得拍腿大笑,「來了來了!」
尤爾無語扯了下嘴角,往飯廳走去,就見一個戴著黑色護目鏡的瘦小青年迎面走來,對方手上捧著一鍋加滿五顏六色醬料與油條的豆漿,嘴裡邊自言自語地碎唸著。
「別啊,老子趕工,就算憋著不拉屎也要……」青年走到一面牆前,抬腳踢了一下,就鑽進隨之隱現的洞口,洞內有一道往下延伸的階梯,通向不知名的幽黑空間。
據說,這人是地府派給他們的隨隊技術人員,叫罷課司機,負責研發武裝器具或機關,身世年齡不詳,來歷也是個謎,終日待在地下室裡研究新道具,嗜好是上網跟好基友拔個死機交流各種宅男愛好,因此克里斯常以「阿宅」來稱呼他。
「少爺,早。」穿著和服的女子端出剛炸好的油條擺上桌,投來優雅的美麗微笑。
坐在圓桌旁的黑衣男人聞聲望來,深邃的眼眸彷彿他已如此注視尤爾好幾世紀,「早。」
男人的嘴角揚起溫柔的弧度,低沉的嗓音是令人安心的語調,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令尤爾忍不住眨了下眼。
那瞬間,他似乎看見了誰也曾對自己這般微笑。
「早安。」尤爾移開視線,拉開椅子坐下,見桌上餐點依舊熱騰,未有減少,另一人的碗盤也空無一物,不禁有些疑惑,「你們不吃嗎?」
「今天少爺起得晚,主人在等你。」女子舀了兩碗新鮮的熱豆漿給他們。
尤爾一聽,便覺得不好意思,長期作惡夢的毛病讓他總是睡不安穩,昨晚又特別嚴重才賴了床,沒想到竟會耽誤到人。
「貴人。」黑晊世使了道眼色,讓侍從勿再多言後,便夾起一塊蛋餅放進尤爾的碗裡,「吃吧,別餓壞了。」
黑晊世,名字本意是日光至世,幾百年下來一直都用得好好的,誰知自從某部動畫紅了之後,他就連名帶姓地悲劇了,每凡談及姓名,都會被人回以驚奇的目光說:「黑執事?」
他師從陰陽術,擁有支配式神的能力,那和服女子即是他的式神之一,名喚貴人。二十八歲時,他到父親的故國明朝遊歷時遇上閻王之子,而後便於世界各地為地府辦事兼修煉,也因此精通多國語言,是隊裡最年長的人,閱歷也最為豐富。
葉育——即是尤爾——的母親去世後,黑晊世就代為撫養當時才十五歲的葉育,八年後,兩人結為愛侶,相戀相守六十多年,若沒有一年半前的那場意外,他們至今仍會是對相愛甚深的幸福伴侶。
奈何世事無常,失蹤歸來的葉育,如今成了只有不到兩年記憶的尤爾。
「謝謝。」尤爾靦腆地笑了笑,態度客氣而疏離,視線也始終不敢落在黑晊世身上。對於這個被自己遺忘的昔日戀人,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
「不客氣。」黑晊世無奈地微抿唇角,對於彼此的新關係,他也還在適應中。
貴人暗嘆地搖搖頭。都過了一個月,這兩人還處在不上不下的尷尬期。她想了又想,決定拎起正蹲在桌上吃油條的小白狐離開,替他們製造些獨處的機會。
* * * *
尤爾將右手放在紙鶴上方,努力想像紙鶴騰空飛起的樣子。
一秒、兩秒、三秒……二十秒都過了,紙鶴仍聞風不動。他煩躁地瞪著紙鶴,不解自己為何又失敗了,明明昨天至少還有移個位的。
「別急,你之前封鎖靈力太久,還需要時間恢復。」一旁的黑晊世連忙安撫。話雖如此,但他也明白,這其實是尤爾還沒完全接受自己的能力而產生的束縛,像這類意念型的靈能者,對自我的心理建設最為關鍵,任何心理變化都足以影響能力的表現。
「嗯。」尤爾抿著嘴低應一聲,眼裡盡是說不出的失落。
黑晊世見他這般,心裡也疼了。他沉吟了會,撿起桌上的紙鶴,握住尤爾的右手朝天托著,「閉上眼睛,深吸口氣,照我說的去做。」
面對黑晊世突然的舉動,尤爾愣了一下,但見紙鶴被放上掌心,又見對方神情溫和而嚴肅,未有一絲曖昧,才聽話地閉上眼吸氣。
在看不到外物的漆黑中,手背的大掌傳來熟悉的溫度與觸感,好似身體還記得自己曾被這人牽著手走過無數風雨。
「摒除雜念,沉靜心思,想像你正在一個最舒服的地方,那裡能讓你全身都很輕鬆,連大腦都一片空白。」黑晊世注視著尤爾的臉,見他微鎖的眉頭鬆開後,才繼續說:「現在,有一隻白色的小鴿子來到你面前,你仔細看看牠的外觀,眼睛、嘴喙、羽毛……」
隨著沉穩柔和的嗓音引導,尤爾的腦海裡漸漸描繪出一隻小白鳥,靈巧可愛的姿態教人愛不釋手,令他微微揚起嘴角。小白鳥似感應到他的心情,竟也歪著頭眨了眨晶亮的圓眼,輕輕在他掌間跳了一下。
「現在,小鴿子動了下翅膀,慢慢飛起,牠拍動著羽翼,在你身邊繞了一圈後,往更高的空中飛去,你希望牠飛向哪?」
小白想去哪?
尤爾忍不住在心裡幫小鳥取了名,想著牠輕盈地打了個旋,飛向清澈廣闊的藍天,空中飄下潔白的羽毛,與鋪在他身下的白棉花雲融為一體,看來真是漂亮極了。
黑晊世看著成果,滿意地點頭說:「睜開眼看看。」
以為只是教學的其中一個指示,尤爾未有多想地張眼一看,竟見紙鶴正生龍活虎地滿室打轉,便忍不住興奮地握住黑晊世的手,高聲歡呼:「成功了!我終於成功了!」
這發自內心的欣喜反應,令黑晊世跟著笑了。記得在很久以前,他們還沒成為戀人時,就已天天這般牽著手,儘管兩人當時都不明白彼此情意,只道是朝夕相處的習慣使然,卻也十分享受這與彼此分享掌溫的時刻。
興奮的熱頭很快就過了,尤爾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臉上的笑容便僵住了。他無措地看向黑晊世,想說點什麼抽回手,卻在觸及對方眼底深不可測的情感時,頓覺腦海一片空白。
黑晊世凝視映照自己容顏的碧眼,想輕撫他永遠看不膩的臉龐,又害怕這份逾矩會讓尤爾排斥,才總是強忍心中苦澀,默默守候而不敢多近半步。
一時間,兩人無語相望,卻是誰也沒鬆開手,直到有人闖了進來。
「喂,在樓下叫了半天,都沒聽到喔?」克里斯一踏進來,腳下就發出似踩破什麼的聲響。尤爾愣地抽回手,就將這一幕看個正著,立即發出慘烈的驚呼。
「小白!」先前還活靈活現的小鳥就這麼慘死在腳下,尤爾的心裡有說不出的失落。
「什麼小白?」克里斯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挪開腳一看,竟是被踩爛的紙鶴,就納悶地撿起來,「一個紙鶴嘛,想要就叫老黑再折給你,反正他……」
「有什麼事?」黑晊世打斷話,伸指夾過變形的紙鶴,彈指間,紙鶴已恢復原狀。
尤爾趕緊接過「復活」的小白,將它小心翼翼地收進口袋裡,如此充滿稚氣的舉動,讓黑晊世莞爾一笑,好久不見育這般了。
克里斯環臂靠在牆上,看這兩人的互動是既曖昧又舉步不前,便忍不住大翻白眼。他輕咳幾聲,刷了把存在感後,才說出上樓喊人的目的,「董事長要來了。」
「他有空過來?」黑晊世有些訝異。
這三、四年來,他們的上司在地府的業務十分繁忙,漸漸變得極少現身,只會利用通訊器交代任務,若有需要遞交的物件,則多由克里斯通過基地傳送門親自送去,或召喚空間穿梭者急件快遞,如今忽然要親自過來,恐怕有什麼要事。
相較於黑晊世的疑惑,尤爾卻是緊張了起來。據說董事長是真正的地府冥官,還是閻羅王的兒子,跟他們這些人間招來的職員不一樣,不知長什麼樣子?會是像電視劇裡那些畜頭人身的牛頭馬面嗎?還是像垂著舌頭的黑白無常?
黑晊世見他臉上浮起侷促的神情,就哭笑不得地說:「董事長為人隨和,絕非三頭六臂,不用緊張。」
「就是,你當他是什麼?全世界就那傢伙最無害了。」克里斯也失笑地拍了下尤爾的頭,「去,先下去等,我跟老黑說一下話。」
尤爾沒想到會被看穿心思,便尷尬地摸摸鼻子,一溜煙地逃下樓。
待人走遠後,克里斯才摸著下巴的鬍渣,感慨道:「這囝仔(小孩)真是變了,以前我要是這麼說,他都會吵著要留下來聽。」
「育經歷了許多事,不能強求他。」黑晊世說得淡然,眼裡卻難掩幾分落寞。
克里斯撇了撇嘴,伸臂勾住他的脖子,低聲說:「喂,都一個月了,你們怎麼還沒一點進展?要是我早就把人吃乾抹淨了,你動作也太慢。」
「……」
黑晊世默了又默,才在克里斯逼問的眼神下,頗囧地承認,「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以前是葉育主動死纏爛打地追著他告白,如今情況反了過來,他卻對如何追求喜歡的人毫無概念,只知道一味地溫柔照顧,就跟過去的幾十年來一樣。
「不知道?」這下換克里斯無語了,一張帥大叔臉也皺了起來。對喔!這傢伙是活了幾百年的的老古董,什麼四書五經、三從四德都是入骨的僵化,要一個傳統保守的東方古人學會現代人的泡妞術,還真有點難度。
倘若這段腹誹讓黑晊世聽到,恐怕要氣得掐死這亂學中文的阿斗仔了。
什麼三從四德?又不是古代婦女還立貞節牌坊。
2. 回歸原點(二)
「小育!」
等了良久的傳送門一開,就衝出一個色彩鮮明的矮冬瓜,將尤爾抱了個滿懷,憨聲撒嬌道:「你終於回來了,我想死你啦。」
對方說完,就仰起一張面無表情的死白小臉,宛如一個被白漆噴過的咒怨小鬼,偏又操著一口沒過變聲期的軟萌童音,讓尤爾徹底傻了。
這就是大家說的董事長、他們偵察隊的上司、地府的官二代、閻羅王兒子?但這小弟弟怎麼看都只有十五、六歲吧?
興許是他的表情太過懵逼了,尤爾竟聽見克里斯發出誇張的笑聲。
「哈哈哈哈,你那是什麼臉?」
「……」
消化不良的臉!尤爾動也不敢動,敢怒也不敢言。
黑晊世哭笑不得地走過去,將尤爾身上的黏皮糖拉開,正式為他介紹,「這位是我們第六偵察隊的上司董司常,也被稱作七世子。」
「總失常?」尤爾再次一臉懵逼。這些人的取名都太怪了,又是黑執事又是總失常,雖然那個董事長的顏面神經確實挺失常的。
「總失……夭壽喔……」克里斯已笑趴在沙發上飆淚。
「……」
被連續嘲諷的尤爾氣得不想說話了,眼裡也泛起羞憤的水光。黑晊世默然瞄了眼笑得不成人樣的傢伙,將無言的殺氣化作眼刀一陣亂砍,砍得克里斯不得不高舉雙手投降才作罷。
唉娘喂,會下咒術開式神扁人的陰陽師不能亂惹!
待尷尬稍退後,尤爾才認真打量董司常,發現對方長得意外清秀可愛,一雙烏黑眼眸又大又圓,往右梳起的瀏海還別了個白色的小兔髮夾,留下少量的長瀏海垂在左側,嬌小的身子穿著水藍色兔斯基T恤,搭以深色七分褲與酒紅色大頭鞋,手裡拿著一根法杖,法杖頂端插著一個米菲兔頭,整體造型別說毫無地府世子的氣勢,更與「董事長」這暱稱極度違和。
也許是長年待在地府的緣故,董司常的皮膚異常白晰,若不講話,這癱直的臉加上來自冥界的一身陰冷之氣,倒真有分陰鬱幽怨的詭譎感,然而,一開口說話,就……
「呵呵,原來剛是在說我嗎?好好笑喔,小育每次都能幫我取很好玩的綽號耶。」軟嚅的童音從董司常沒怎麼動過的嘴唇吐出,又句句拉拖著極長的尾音,簡直就是專業賣萌戶,如果不看那張死人臉的話。
這人真的有在笑嗎?臉皮一動也不動,眼神還像條死魚,一點焦聚都沒有,真的覺得好笑嗎?
尤爾更凌亂了,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無措地轉向黑晊世。
黑晊世見狀,心裡真是又愛又疼,幾乎要化成一灘水,儘管育已忘了他們的感情,卻下意識信賴著他,這是否代表自己在對方心裡仍有一席之地?
「沒事,大家以前都這麼玩笑的。」他笑著輕撫尤爾的頭,就像以往那樣,每當心愛的孩子在成長路上受到委屈,感到難過無助時,他都會這般給予支持的力量。
「喔。」尤爾不自在地飄開目光。黑晊世眼裡的感情太過深刻,讓他始終不敢直視。
董司常停住笑聲,靜靜盯著尤爾看,配上死白的面癱臉,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鬼瞪眼。黑晊世察覺似乎有異,便皺眉問:「是育的檢查結果有問題嗎?」
尤爾一聽,就緊張地看向董司常,卻差點被那張鬼娃臉嚇到。
克里斯也連忙坐起身,一掃原先的漫不經心,「蒙古大夫不是說沒什麼大問題?還是他查到小育腦裡的陰影怎麼回事了?」
一個月前,他們回到台灣,克里斯就收到指示,讓他們帶尤爾去靈能診所作全面檢查。那診所從外表看來只是個普通的小兒科診所,一走入後門,便又是另一個未知的次元空間。而負責檢查的靈醫是一位為地府服務許久的前輩,專門替靈能者解決各種疑難雜症,不論是身體或是靈力方面。
「乞顏醫生雖是蒙古人,但並不是蒙古大夫。」黑晊世無奈糾正。
克里斯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結果呢?」
董司常從口袋取出一張紙,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草書字。他歪頭看了會,搖頭說:「小育腦裡的陰影不是血塊,若是的話,身體早就自動修復了,但也沒查出是什麼,乞顏還在研究中,總之目前看來,除了失憶外,應該不會有其他影響吧。」
「這樣啊。」黑晊世鬆開緊鎖的眉頭,難免有些失落,但心中大石也總算是放下了,「沒有生命危險就好。」
尤爾點點頭算作回應,卻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恢復記憶。一旦恢復了,他就能變回以前的葉育嗎?那他到時該如何面對自己背叛黑晊世的事實?還是他會將失憶後的事全忘了,包括對約翰的所有記憶?
重重疑惑難解,他隨手抓了瓶水喝一口,將混亂的心思全吞嚥下肚。
「所以在小育重新上軌道前,我都會跟你們一起出任務唷。」董司常接著爆出新宣言。
克里斯很訝異,「那你在下面的業務怎麼辦?不是很忙嗎?」
記得早上通話時,對方還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顯然已加班多日。
「已經分配給其他人了。」董司常再從口袋掏出三份文件,就率先坐上沙發,繼續面無表情地憨聲說:「這是你們這次的任務。」
尤爾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究竟那些文件是怎麼塞進那麼小的口袋?董事長的外觀怎麼看都不像有地方能藏東西,啊!居然還把手杖塞進口袋裡,是怎麼做到的?
黑晊世接過文件,將其中一份遞給尤爾,卻見他一臉困惑,便問:「怎麼了?」
尤爾正胡猜亂想,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指著董司常的褲子,脫口說:「哆啦A夢。」
「噗——」
克里斯的爆笑聲再次響徹雲霄,董司常依舊癱著臉呵呵笑。
黑晊世失笑地將尤爾拉到沙發坐下,耐心解釋:「那是罷課研發出來的次元袋,功用類似仙器乾坤囊,可攜帶大量物件,專門給偵察員使用,但只限公務所需的物品或武器道具,我和克里斯也各有一個,你工作上無須使用器具,所以沒被分發到。」
然而,再次被嘲笑的結果讓尤爾徹底惱羞成怒了,也不管黑晊世的柔聲安撫,逕自紅著臉搶過資料埋頭狂翻,大有再也不理人的架勢。
於是,克里斯在一陣寒慄後,悻悻然地止住笑聲,端正態度,邊拿起茶几上的菸包,問:「怎樣的案子?」
「這次受害的有三人,兩男一女,他們分別從一星期前就失去部分活動能力,一開始只是手腳麻木行動不便,漸漸擴散到全身,到三天前就失去所有知覺,目前連生命跡象也在減弱中,所有醫生都查不出病因。」
一道打火機的摩擦聲輕響,被火燃燒的菸草味於空氣中散開。
董司常不動聲色地望了眼吞雲吐霧的克里斯,邊繼續說:「我們得到探測員回報,他們似乎都被不尋常的磁力纏繞,但沒有妖魔氣息,極可能是被人下咒或被邪門法器纏身所致。」
為了保障地府職員在人間的辦案效率,地府在各大警政醫院等機關都有安插人手,協助探測超自然事件並予以回報,以便他們盡快派遣偵察員前去處理。
「都是S大的學生。」黑晊世看完資料後,只找出這一個共通點,「蕭景成與郭慶是同學兼室友,從表面資料上來看,兩人與徐子宜似乎沒有什麼交集。」
「社團呢?」克里斯叼著菸,翻了翻其他頁,「蕭景成和郭慶都是熱舞社,徐子宜是文藝社,也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不過……」
耳邊是大家熱烈的討論,尤爾卻乾巴巴地瞪著資料,腦袋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他們的步調。他不禁懷疑自己以前是否真的做過這些事,為何他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越想越沒自信,正茫然時,捏皺文件的手就被溫熱的大掌覆上。
「不急,慢慢來。」黑晊世輕輕拉開他緊握的手指,「你現在要從頭學起,難免會不適應,我會一步步教你,別擔心。」
溫和又沉穩的話語,如天降甘霖灌注尤爾焦躁的心,讓思緒沉靜下來。他點了點頭,專心聆聽黑晊世解說方才的討論流程與細節,克里斯也不時補充自己的觀點。
始終沉默的董司常則直直地注視著尤爾,神情毫無波紋,令人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麼。
3. 回歸原點(三)
尤爾手忙腳亂地擺弄領帶,卻始終征服不了那小小的布料,不是繫得松垮歪斜,就是過長或過短,毫無筆挺幹練的形象,最後他挫敗地隨手一扯,坐上床邊氣惱不已。
為何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育,好了嗎?」
聽聞門外的詢問,他自覺耽誤到大家的行程,就連忙抓起外套跑出去,「好了!」
黑晊世見尤爾行色匆匆,領帶也凌亂地垂在胸口,便猜到怎麼回事。
「我幫你。」他失笑地替尤爾拉好外套,將領帶重新翻折幾番,再輕輕一推,一個完美的結就完成了,全程熟練得如行雲流水,因為他已這般為對方服務了不知多少年。
葉育從小率性而為慣了,討厭穿得拘謹,每次上學,一身制服總是整整齊齊地穿去學校,又凌凌亂亂地穿回家,長大後雖勉強學會穿西裝,卻也有各種藉口不肯打領帶,總要他連哄帶勸地幫忙繫上。
想起那段日子,黑晊世不禁浮起懷念的笑意。
尤爾卻是望著胸前的那雙手,心神一陣恍惚,好似回到不久前的某段時光——那個曾令他甘願放棄一切的人也是如此貼心溫柔,誰知那份柔情的背後竟是場殘酷的騙局。
「好了。」
不同於記憶中的嗓音,瞬間拉回尤爾的意識,他趕緊拉起一道微笑,禮貌而生疏地說:「謝謝。」
黑晊世神情微僵,欲言又止地回答:「不客氣。」
以前,他總是無奈勸訓調皮的小育兒不得對人無禮,如今這孩子終於學會了禮,他卻半點也欣慰不起來,只覺苦澀。
人啊,還真許不得願。
* * * *
初夏徐風吹過鬱鬱蔥蔥的綠蔭大道,四名各有特色的男人西裝筆挺地走在大學校園裡,吸引不少目光,有女孩忍不住拿出手機偷拍,打算傳上網跟好姊妹分享這養眼的一幕,卻發現她們不管怎麼拍,總有一處莫名曝光,導致整張照片都毀了。
尤爾不自在地扯著袖口,對於初次的喬裝感到十分緊張。他深吸口氣,瞧了眼仍穿著兔斯基T恤的董司常,心裡真是納悶極了,但見其他兩人似乎毫無異議,便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來到男子宿舍門口,克里斯敲了敲管理室,等了半晌,才出現一個阿伯。
「你好,我們是疾病管制局,麻煩請帶我們去三三一號房檢查。」
依循克里斯的指示,尤爾跟著大家一起拿出萬用證件,卻慌得差點把東西往阿伯臉上丟去。他渾身僵硬地紅著臉,目光不住飄移,生怕自己會被識破。忽然,肩上被輕輕一握,他轉頭望去,就見黑晊世投來溫和而沉穩的關問目光,瞬間撫平內心的焦躁。
「謝謝。」他用嘴型無聲說道。
黑晊世淡淡地回予一笑,確認尤爾平靜下來了,才放開手。
「疾病管制局?我沒接到通知啊,什麼檢查?」阿伯看清證照上的機構,顯得十分錯愕。
「臨時抽檢。」克里斯老神在在地回答,幹這行一百多年了,什麼問題都能應付自如,「你們有三名學生因不明原因變植物人,我們懷疑是稀有病毒所致,必須檢查他們的寢室是否有感染源。」
「病毒?」阿伯一聽就緊張了,又怕嚇到附近的人,便壓低聲音問:「那要疏散嗎?」
「先不必,等檢查完再說。」克里斯輕輕拍了拍窗檯,再次申明:「麻煩開個門。」
「喔。」阿伯連忙取了鑰匙,打開宿舍大門,放他們進去。
此時正是上課時間,在宿舍活動的學生不多,所以他們沒引起多少注意。就在三三一號房已臨到眼前時,阿伯才忽感奇怪地打量克里斯,「欸,阿斗仔也可以做公務員喔?」
克里斯立刻挑眉反問:「安怎(怎麼)?跨沒企(瞧不起)台籍美僑喔?」
自完成培訓成為靈能偵察員後,他就一直待在台灣,這麼多年下來,早已被問過無數次類似的問題,雖能理解,但每次聽到都仍會小不爽。
阿伯興許是被他與外貌反差的流利台語震撼到了,連忙搖頭道歉,打開房門。
克里斯也沒再多作解釋,戴上口罩與手套就走進去,董司常隨之跟進,黑晊世便接著說:「您辛苦了,接下來交給我們就好,請回去休息。」
此話一出,本想再問什麼的阿伯神情頓緩,彷彿中了催眠般平靜離去。
尤爾見狀,越發疑惑地盯著阿伯的背影,腦裡跑過千萬個為什麼。
「言靈。」黑晊世猜及他心中所想,溫言解釋:「所有言語都有足以推動人的力量,只要挑對時機,便能發揮作用。」
「為何不一開始就用呢?」尤爾不解反問。如果直接使用言靈,他們不就不用喬裝了?
「因為當時是最為警備的狀態,方才他已鬆懈下來,才容易作用。而且在我們的喬裝之下,克里斯對他說的話也能算是一種言靈。」
「喔。」尤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想這些靈能學問還真多。
黑晊世看他一臉懵懂卻又悶著的模樣,不由暗嘆,原是有話就說的活潑男孩,如今事事憋在心裡,這樣的轉變實在令人難受,便沉聲說:「有不懂的地方就儘管問,一味鑽牛角尖地猜想,反而有害無益。」
沒料到會被點出內心的糾結,尤爾心虛地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那個……董、董事長他沒換衣服,為什麼就沒人覺得……奇怪?」
「因為他們看不到我的真面目呀。」董司常在房裡聽到問題,直接探出頭回答:「在所有人類的眼裡,凡是鬼差或地府要職者,都會依凡間個人信仰而有不同的形象,人類只有在簽訂靈魂契約成為地府員工後,才會看出我們的原貌。」
想起克里斯當初簽完契約發現自己真面目的震撼表情,他不禁呵呵笑了兩聲,繼續用一張死人臉和軟嚅的語調說:「有時候我也會依情況變換樣貌,所以我現在在大家的眼裡是跟你們一樣的唷。」
這麼神奇?尤爾驚訝地睜大雙眼,心想這種變身能力真方便!他記起一年多前在紐約醫院遇到鬼差的經驗,又問:「但那些長得像死神的黑袍人不也是地府鬼差嗎?為何我那時看不到他們的原貌?」
「因為你當時靈魂受損太嚴重了,契約偵測不到你的緣故。」董司常仰起小臉,認真打量尤爾,「不過你現在已經好了,就沒問題啦。」
「原來如此。」尤爾恍然大悟地鬆開眉頭,臉上爬滿了驚奇的光彩,那模樣看在黑晊世的眼裡,倒有幾分葉育失憶前的模樣,便忍不住笑了笑,眼底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柔情,讓尤爾再次感到有幾分窘迫。
好在克里斯等得不耐煩,揚聲催促:「『傳惑業道』完了就快做事!」
尤爾如獲大赦地跑進去。
黑晊世則頭痛糾正:「是傳道、授業、解惑也。」
「差不多啦。」
「……」
* * * *
宿舍的基本擺設很簡單,左右兩邊分別並排的書桌與床,理應不難搜查,但眼前隨處亂放的衣物、堆積雜物的桌面、滿溢倒塌的垃圾桶、揮之不去的霉汗悶臭……在在都證明了一個事實——千萬別期待塞了兩個臭男生的小房間能整潔到哪去。
四人都感覺有些頭大。
雖然他們也是幾個大男人同住一窩,但黑晊世本身有些潔癖,還有貴人這個外掛女僕在打理,因此家中始終保持良好,不曾有過這種窘境。
「操……」克里斯抽掉偽裝用的口罩,頓時被燻得飆不出剩下的髒話,只得趕緊戴回口罩,又往嘴裡塞了根菸咬碎,用尼古丁煙草舒緩一番後,才忍著滿腔不悅翻開桌上雜物。
黑晊世凝神仔細察看四周後,下了個簡潔的結論:「很乾淨。」
這樣叫很乾淨?
尤爾震驚地看向黑晊世,還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到克里斯粗聲吐槽:「靠盃,要不是知道你說的是沒有鬼怪之類的髒東西,會還以為你的衛生觀有問題!」
原來是這意思啊。尤爾低頭摸摸鼻子,慶幸沒脫口說出內心的蠢話。殊不知這舉動早已落入另一人的眼裡。
黑晊世抿緊唇忍住笑意,對他解釋:「我們現在要檢查是否有任何不尋常的東西,通常你會藉由接觸物件來感應氣息,現在你靜下心來試試。」
「接觸感應?」尤爾困惑地環視這片凌亂,不知該從何下手,更對自己的能力毫無把握。
「育,相信自己的力量。」黑晊世一手握住他的肩膀,直視那雙不安的碧眼,「記住,只要有心,沒有你辦不到的事。」
自回歸以來,尤爾所有的靈能訓練都是由黑晊世親自指導,因此他習慣性地接受了勸訓,閉上眼靜心調息,專心回想每次運作靈力的神奇體驗。
半晌後,一股熱流自不知名的深處湧上心口,漸漸傳遍四肢百骸,彷彿全身細胞都盈滿了鮮活的能量,所有感官隨之變得異常清晰,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也油然而生。
這就是擁有力量的感覺。
尤爾難得覺得天賦異能未必是件壞事,只要他能控制自如的話。
黑晊世察覺他進入狀態了,便欣慰地放開手,任尤爾自行在房裡翻找。
員工太能幹的結果,導致董司常這個上司從頭到尾都沒事做,只好隨意東張西望。當目光掃過左側的床時,他意外發現靠牆的角落有一個小布娃娃,便好奇地抓起來一看。
布娃娃約一個手掌大小,是以布包棉花做成的女孩模樣,深棕毛線的頭髮織成一條長辮垂在胸前,身體是紅白格子紋的小洋裝,臉上則用黑珠與針線縫成五官,看起來簡單又可愛。
本著分享新發現的習慣,董司常歡快地走向尤爾,「小育你看。」
尤爾聞聲抬頭,就見一張鬼娃臉森森飄來,差點被嚇得心臟停頓半拍。沒辦法,對方這種面癱臉粉紅心的衝擊波實在太驚人,他真心難適應。
偏偏董司常正在興頭上,完全無視尤爾的糾結,一股腦地將布娃娃湊到他面前,非常少女心地說:「這娃娃真可愛。」
「呃,是……是蠻……」尤爾的乾笑未完,就臉色驟變地倒吸口氣,喉嚨像被掐住般,令他只能發出「喀、喀、喀」的氣音。
「咦?」董司常一看有異,連忙往遠處一跳。
然而,以尤爾目前掌握能力的程度,一旦啟動感應,就難以自拔。他緊抓胸口急促喘氣,擋不住接踵而至的刺激——當布娃娃貼來的那一刻,一股詭譎陰冷的高壓迎面撲來,教人窒息得幾乎要暈過去,接著胃部是一陣劇烈翻騰,讓他忍不住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乾嘔起來。
這變故自然引起其他兩人注意。
黑晊世立刻衝過去,右手拿訣按上他的天靈蓋,「回心,清靜!」
術法的力量一下就暫緩了不適,尤爾虛弱地靠在他肩上喘氣,臉色異常蒼白,可見方才的感應有多強烈,也證明此物之邪,不可小覷。
「怎麼回事?」克里斯問道。
董司常晃了晃手中的布娃娃,「可能是感應到什麼了。」
「布偶?」克里斯嫌棄似地皺了眉,摸著下巴尋思,「男人房裡有這個,女友送的?」
黑晊世瞄了眼布娃娃,低頭問:「是那布偶?」
尤爾說不出話來,只能閉著眼點點頭,不敢再看那詭異的東西。
克里斯便又問:「哪裡找來的?」
董司常指向左邊的床,告知發現娃娃的地方。
克里斯想了一會,就走到右邊的床位搜尋一番,果真在隱密處發現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布娃娃,不由開玩笑道:「矮額,兩個男人有同一款布偶,又不是充氣娃娃買一送一,這Size還不夠用勒。」
「唔嘔……」
在第二個布娃娃被找出後,尤爾更加難受地捂嘴欲嘔。黑晊世便立刻瞪向還有心思開黃腔的傢伙,不悅道:「還不快收起來?」
囧!不小心捋到老虎鬚了!
克里悻悻然地閉上嘴,將布偶塞進次元袋裡隔離好。
靠!死老黑有老婆沒哥兒們,到時追求不成,就別來討建議!
4. 回歸原點(四)
既然找到了線索,他們便先匆匆趕回家,處理尤爾的突發狀況。
等黑晊世安撫好尤爾回到客廳,就見克里斯和董司常兩人不知發現什麼有趣的新聞,正頭貼頭地湊在一塊看手機,兩個布娃娃被擺在茶几上乏人問津,連原本對它們感興趣的董司常都沒再碰過一下。
克里斯叼著菸,見黑晊世坐下來,才按下暫停鍵,抬頭問:「安怎?小育以前感應再多次都沒有這麼誇張的反應,這次是瞎密情形?」
「他只是還無法控制能力,一時吃不消。」黑晊世盡可能地輕描淡寫道。
其實,尤爾一直到躺上床都沒有起色,咬到發紫的嘴唇也幾乎滲出了血,還開始發起燒,黑晊世不得不唸了段靜心咒,才總算漸漸消停。
雖然他早設想過尤爾初次復出的各種狀況,但如此激烈的後遺症卻是始料未及,看來這孩子現在的內心比他想像的還要脆弱,教人不知該從何幫起。
葉育自小受盡寵愛,又習慣了一同調查案件的生活,加上他們幾人的悉心教導,故而雖心性調皮,卻能樂觀堅強地面對任何黑暗。然而,現在的尤爾在經歷一場致命災難後,似乎不僅失去了所有記憶,就連原有的特質也都遺失了。
「不只吧。」克里斯取下菸吐出一口白霧,瞥了眼他眉間化不開的憂慮,沒好氣道:「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囝仔長了幾根毛、有沒出問題,我會看不出?」
知道自己瞞不過等同葉育乾爹的老友,黑晊世苦笑地坐上沙發,拿起兩個布偶以靈視細看,確認它們跟普通的布偶沒有兩樣,表示未有邪靈惡妖寄生,便只剩一個可能了。
他放下布偶,持訣畫了道五芒星低唸一段咒語,金光過後,茶几上的可愛娃娃就不見蹤影,只剩兩個乾草紮成的小人,頭、手、腳、胸口皆被釘上血紅色的釘子,背後還貼著兩位男學生的名字。
「果然是詛咒。」克里斯前後察看其中一個草人,「字挺秀氣的,應該是女孩子。」
沉默許久的董司常低呼一聲,失焦的烏黑雙眼似有瞬間發亮,「肯定是情殺。」
「一個女生情殺兩個男的,這瞎密情節?」克里斯不置可否地翻了白眼。
「就是這女生暗戀其中一個男生,誰知對方居然跟他的男室友有姦情,所以她由愛生恨詛咒他們去死。」董司常不假思索地腦補出一段男男相戀不得好死的狗血劇來。
克里斯不屑地撇了嘴角,忍住對上司罵粗口的衝動,「還有一個女的呢,她跟他們的情況一樣,應該也收到布偶了吧。」
「嗯……」董司常拉長鼻音,睜著無神大眼想了會,「其中一個男的同時跟室友和那女生有姦情?」
「姦你個頭!」克里斯忍不住將草人摔回桌上,「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狗屁展開?比還珠格格還『鬼哭神嚎』!」
「鬼哭神嚎不是這樣用。」黑晊世扶額,覺得頭頗痛。
董司常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你別瞧不起瓊瑤婆婆的作品,她現在是地府影視部言情戲的第一編劇,可受歡迎了。」
「就她那種只會噁來噁去的無腦劇還能被招攬?你們地府也夠沒水平了!」
「你才沒水平!你全家都沒水平!」
「靠盃!」
「……」
這種事也能吵?
黑晊世感覺十分無語,但聽他們鬥嘴鬥地熱火朝天,一時半會也不會結束,便抹了把臉,索性自己開工。
他先將附著草人的咒術切斷,試著追蹤回去。原本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然而,追蹤感應才離開他們這一區就忽被掐斷,即使他重試也是無果,實在古怪。
照理說,一旦他施法切斷咒術,施咒人應當會受到反噬而無法再有所作為,但此刻卻能擋下他的追蹤術,這就表示了……
「怎麼了?」見他一臉匪夷所思,吵嘴的兩人總算回到正事上。
黑晊世說出方才的事,異常凝重道:「對方若非是法力高深之輩,就是有高人協助。」
「高得連你的法術都能擋下?」
別說克里斯震驚得連菸都忘了塞回嘴裡,就是董司常也不可置信地追問:「他們只是普通的大學生,怎會惹來這麼強勁的仇敵?」
的確,殺雞焉用牛刀?以黑晊世的道行來說,世上能贏他的術師真沒幾人,對方卻能輕易切斷他的追蹤,如此高人又何必對三個平凡的年輕人類下手?
黑晊世以食指輕敲著桌面,凝思半晌後,起身道:「去醫院。」
「要幹嘛?」克里斯問完,就暗罵自己廢話,那三個學生現在都躺在醫院不省人事,要想追問關於布偶的線索,當然只能出那一招了。
「招魂。」
* * * *
經過一下午的昏睡,尤爾的精神總算好多了,儘管腦袋仍有些沉悶。他扶著把手下樓,腳邊跟著亦步亦趨的白色小狐狸犬,正是受令看護他的湯圓。
到了一樓,他左張右望,發現客廳裡竟然只有董司常一人坐在沙發上,只見對方張著烏黑大眼直視前方,一動也不動地不知在想什麼。
「少爺醒了?」貴人聽聞動靜,從廚房探出頭,「快來喝湯,能舒胃提神。」
尤爾依言走向餐桌,邊好奇地查看董司常。
貴人見狀,失笑道:「七世子在冥思靜修。」
睜著眼冥思?尤爾驚訝地回頭望去,正想佩服地府人的修練方法大不同,就見董司常晃了晃身子後閉上眼癱倒呼呼大睡,頓時無語。
「呵,那是他偷懶打瞌睡的說詞。」貴人竊笑地舀出一碗熱湯,端到他面前,「來,主人特地為你熬的,快趁熱喝。」
「晊世煮的?」尤爾十分訝異,平時家裡的伙食都由貴人張羅,不想黑晊世居然也會下廚。
「主人的手藝可好了,但除了少爺外,沒人有這口福。」貴人含笑遞上湯匙,示意他嚐嚐。
那個每天板著臉說教又清心寡欲老成貌的大男人其實很會下廚?
尤爾越加震驚了。
關於他對黑晊世的刻板印象,實在怪不得人。因為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黑晊世不是沉默寡言地深情凝視,就是正經八百地訓練勸導,再不就是床前唸經充當人工安眠機,讓他有時都不得不懷疑他們以前其實不是戀人而是父子。
而且不論發生任何事,黑晊世總是波瀾不驚,開口閉口都要他靜心,好一副修真仙人不食煙火的神態,他自然很難將這樣的人跟柴米油鹽之事聯想在一塊。
說起來,對方唯一最流露情緒的時候,就是他要求別再見面的那晚吧?
回想起那段往事,尤爾甩了甩頭,在貴人不解的目光中,低頭喝了口湯,隨即神情一亮。
乳白色的溫熱湯頭夾帶多種藥草的清香,不但毫無苦澀感,反有股淡淡的回甘,溫潤爽口,更驚奇的是,原先還有些悶疼的胸口竟真的舒緩不少,讓他忍不住埋頭喝了起來,沒多久,一碗不算少的湯就被喝得精光。
滿足了口腹之欲,尤爾抱起在腿邊蹭的湯圓,才想起他從醒來到現在都沒看到其他人,就問:「晊世和克叔都不在嗎?」
「主人他們去醫院了。」貴人見他氣色好轉不少,便放心地收拾空碗。
「去醫院……」尤爾的疑問未完,就被突然闖進來的人打斷。
「小黑煮的?我也要!」董司常興致勃勃地衝到爐邊,撈起湯就要往嘴裡送。
「形象啊,七世子。」貴人哭笑不得地搶過湯杓,將鍋子蓋上,「主人交代過,這湯是為少爺熬的,不許您偷喝。」
「真小氣。」董司常不滿地坐到尤爾旁邊,語帶埋怨,卻死癱著臉,「小黑都只疼小育一個人,不把我這個上司放在眼裡。」
這話說得尤爾不知如何回應,一來是這話題實在尷尬,二來是他還不習慣董司常的反差衝擊,只能熱辣著耳根保持沉默。
偏偏董司常像個不懂察言觀色的死白目,硬要問:「小育,你什麼時候才要接受小黑?」
貴人掩嘴笑了下,明白董司常的心思,便轉身去忙了。
尤爾沒料到會突然被這麼問,頓時心中一跳,有些無措地支支吾吾道:「我、我沒有……」
董司常沒給他機會說完話,就湊近一雙空洞大眼,緊盯他發紅的臉頰,說:「你對他應該還有感覺吧,否則他那天也吻不醒你了。」
「……」
尤爾困擾地抿著唇,難以解釋心中矛盾,雙手也緊張地將湯圓搓成一顆毛球。
「雖然記憶沒了,但是愛會留下。」董司常像沒發現他的為難,逕自搖頭晃腦地言情一把,「很久以前,我不知哪本書裡看過這句話,覺得很有道理。」
但問題不在於記憶,而是……
尤爾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挫敗地低嘆:「我不知道。」
——愛情,是他現在最不敢去碰觸的東西。
董司常盯著他半晌,就雙手托著下巴趴在桌上,滿是語重心長的語氣,雖然臉上看不出來,「還有機會就要好好把握,有些人是連機會都沒有的。」
聽那落寞的口吻,尤爾不禁疑惑地轉頭望去,感覺那言下之意雖然像是在說克里斯與被詛咒害死的女友,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似乎也挺感同身受,好似本身處過同樣的境地。
這時,門口傳來聲響,董司常跳起來,雀躍地往客廳跑去,「回來了。」
儘管那張面癱臉毫無波動,但語氣的轉變仍讓尤爾隱約聽出點什麼。
「小黑,小育說他好愛好愛你為他熬的湯喔!」
什麼?
尤爾沒料到會被突然出賣,連忙大驚地衝出去,極力澄清:「我沒這麼說!」
「你不喜歡嗎?是太鹹還是太淡了?」黑晊世問得相當認真,大有立刻改進的趨勢。
這下尤爾更緊張了,脫口就喊:「我很喜歡!」
「噗哧!」
三聲噴笑紛紛爆出,尤爾愣了又愣,才在黑晊世既納悶又欣喜的眼神與其他三人頗具深意的譏笑中,驚覺到一件事——他被耍了!
* * * *
「那三個人都沒救了。」聯手逗弄自家小孩解解氣後,克里斯就累癱似地倒在沙發上,兩腿往茶几一放,看樣子對這趟收穫十分不滿。
董司常不解問:「怎麼回事?」
「有八成的靈魂毀損。」黑晊世皺著眉,報告今日的調查結果,「最糟的是,他們的精魄消失了,即便不死也只會是活死人,死後更無法輪迴投胎。」
這消息讓董司常沉默了。傷人魂魄已是傷天害理,毀人精魄更是罪大惡極,無論兇手是出於什麼理由,都犯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將來要在無間地獄受盡苦難。
尤爾左看看右看看,沒怎麼聽懂他們的對話,正猶豫之際,就感到額上一暖,竟是黑晊世伸手撫上他的額頭,舒服的掌溫讓他瞬間紅了耳根。
黑晊世測了下額溫,滿意笑道:「退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尤爾游移著視線應道。
「那就好,記得睡前再喝一碗,能幫你補元氣。」黑晊世又一次叮嚀。
尤爾點了點頭,發現其他兩人正投來曖昧的目光,便心中一慌,隨口扯了個問題,「那個……靈魂受損不是可以修復嗎?為何他們會變植物人,我卻沒有?」
董司常收起笑意,解釋道:「因為他們受損過度,靈魂損傷過半就足以影響意識,何況他們還失去精魄,而你當初只傷了三、四成,雖也挺嚴重的,但還不至於變植物人。」
「精魄是什麼?」尤爾又問。
「精魄就像人的幹細胞, 能修復靈魂和儲存所有記憶。就算靈魂受傷了,只要精魄還在,就能慢慢修復回來。」
「儲存記憶?」聽到關鍵字,尤爾又疑惑了,「既然精魄能儲存所有記憶,那我為何還會失憶?難道是精魄也受損了?」
三人互視一眼,對於這個問題,連乞顏也答不出來,更別說他們了。
黑晊世沉吟了會,試著解釋清楚複雜的概念,「所謂大腦的記憶,是經由靈魂向精魄提取後複製到腦細胞中記憶存點的訊息,而每個記憶只能被複製到一個存點,每有新的記憶,就會有新的存點。一般的失憶患者,便是記憶存點或記憶提取功能遭到損壞,若要恢復,得看損壞處的修復狀況如何。」
「至於小育的情況。」董司常接著說:「應該只是那個陰影搞的鬼,不用擔心,乞顏是世上最厲害的靈醫,一定會找出方法幫你治療的。」
「啊,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想起什麼,又趕緊補充:「精魄也叫靈魂之心,是一切情感良知的來源,當一個人沒有精魄時,除了無法修復靈魂外,還會無法擁有良知與情感,成為純粹邪惡的靈魂,我們稱這種人叫『純惡之魂』,依照地府規矩,是不能讓他投胎的。」
好複雜啊!
尤爾聽得頭昏眼花,頗感挫敗地皺起臉,懷疑自己能否消化這些前所未聞的資訊。
黑晊世看出他臉上的窘迫,連忙拉起溫和的微笑,柔聲安慰:「不急,還有很多時間慢慢學,我們先從這案子開始。」
倒是克里斯無所謂地噴了口煙,伸出大掌往尤爾頭上豪邁一拍,大咧咧道:「聽不懂也沒差,反正我也從沒搞懂過,照樣混得嚇嚇叫(很厲害)。」
董司常涼涼吐槽:「原來阿克也知道自己很混呀?」
克里斯回了個中指不解釋。
「……」
尤爾無語摸了摸差點被拍暈的頭殼,偷瞧一眼正含笑注視自己的黑晊世,又忍不住飄開視線,對於自己能否適應這樣的生活,真有說不出的憂愁。
5. 回歸原點(五)
在招不到魂、追蹤術又無效的情況下,他們決定查訪最後一個受害者徐子宜的租屋處。這次他們以警察辦案為由,表明徐子宜的病情疑遭謀害所致,房東便不敢多問,立刻放人進去。
「女生的房間就是不一樣。」克里斯吹了個口哨,神情舒爽地打量充滿粉嫩氣息的臥室。董司常瞧了他一眼,便一聲不吭地瀏覽起來,平癱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緒。
黑晊世一眼瞧見桌上的電腦,靈光一閃道:「也許他們在網上有交集?」
「嘿,來看看。」克里斯立刻湊到書桌前,準備來偷窺隱私、挖人八卦。
黑晊世巡視一圈後,鎖定目標走至床邊,沒多久,就在枕頭與床頭櫃的縫隙間找到一個辮子布偶,長得與先前的詛咒布偶一模一樣,便趕忙收起來,以免尤爾又受影響。
尤爾見大家各有所職,料想應是跟白天一樣,就也東摸西碰,看能否感應點什麼。他發現沙發旁擺著一個相框,放的是徐子宜與一年紀相仿的女孩合照,兩人親密地挽著手,看來十分要好,燦爛的笑容帶著活潑的朝氣,讓他不禁莞爾一笑。
曾經他也有個忘年之交,山姆。雖然只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但他們在聖丹尼爾療養院朝夕相處,幾乎無話不談,是他失憶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可惜小山姆走得太早也太突然,他無能挽回那脆弱的小生命。
滴點回憶湧上心頭,尤爾一時間百感交集,便捧著相框坐上沙發,就在那瞬間,片段的畫面忽然竄入腦海,嚇得他發出一聲尖叫,如驚弓之鳥般跳開。
「靠夭喔!剉幾勒(嚇一跳)!」克里斯差點一拳砸爛電腦。
「又有邪物嗎?」董司常莫名語帶興奮。
唯有黑晊世擔憂地衝過來關問:「哪裡不舒服?」
「沒、沒有,不是。」尤爾低下頭,一張臉紅得像快滴出血,極彆扭地結巴道:「就看、看、看到一些……東西……而已。」
黑晊世鬆了口氣,聽他越說越小聲,便疑惑問:「看見什麼?」
「呃……」尤爾緊張地摳著褲管,眼神不住飄移,卻見克里斯和董司常也在等他,就扭扭捏捏地低聲說:「那個……徐子宜……跟一個男的在……在那個……」
「在哪個?」不明不白的回答,讓黑晊世下意識想問個清楚,誰知尤爾臉更紅了,支支吾吾怎樣都說不好話,他就納悶地追問半天,才總算從尤爾被逼急的嗔怒一瞪中頓悟過來,一張總是正經八百的臉也尷尬地紅了。
董司常不明就裡,「到底是哪個?」
早在一開始就聽明白的的克里斯,笑得邪裡痞氣,「就是只有成熟大人才懂的那個,你這萬年小鬼不會明白的。」
「你才是小鬼,我可比你們年長兩千多歲。」董司常答得非常認真。
克里斯立刻誠心道歉,「喔,是千年小鬼。」
「……」
「咳!」黑晊世輕咳一聲,及時打斷一場將要爆發的口水戰,小心翼翼打量尤爾的神情,柔聲問:「是否跟這個案子有關?」
尤爾皺眉想了會,點點頭,「那個男的應該是蕭景成。」
「哈,就說他跟徐子宜有姦情吧。」董司常十分開心自己猜對了。
克里斯不屑地吐了個槽,「那不代表他跟郭慶也有姦情。」
「臭阿克查你的電腦!」董司常惱羞成怒。
克里斯聳聳肩,抽出一根菸咬著,轉回螢幕繼續忙。
徐子宜對網路安全的防範意識似乎不高,不僅沒設密碼,還一開瀏覽器就直接登入所有社交帳號。此時,他正在翻閱徐子宜的社交網相簿,發現一張標明暑期營的團體照,時間就在三個多月前。
「你們看。」
畫面中,蕭景成跟一個女孩站在中間,徐子宜站在女孩旁,郭慶則蹲在三人右後方大笑,原來這平日看似毫無交集的三人是在暑期營認識的。
「是她!」尤爾拿起手中的相框,確定對方跟相片裡的女孩是同一人。
克里斯見狀,將滑鼠往那女孩的臉上一放,跳出標記的人名——敏敏。他再點進敏敏的個人頁面,發現對方幾乎每天頻繁更新狀態,直到兩個星期前才毫無消息,而她的相簿中,亦有許多與蕭景成的親密合照。
有了這個發現,加上尤爾方才的感應,就不難猜出這是段一男劈二女的俗爛三角戀,若無意外,敏敏與這案子恐怕脫不了關係,至於郭慶為何也被牽涉其中,就得再進一步調查了。
「請阿拔查一下她。」黑晊世提議道。
克里斯拿出手機,將敏敏的網址傳給拔個死機後,正要退出頁面,就無意間按到右上方的信件圖示,一長串留言記錄便跳了出來,最近期的幾則是徐子宜傳給敏敏的訊息,無非是懺悔道歉求諒解,而敏敏卻一個字都沒回。
「呿!」他不屑地嗤笑一聲,直接關了電腦。
尤爾低頭注視相片裡親密勾手的兩個女孩,曾是如此美好的情誼竟因一個男人而決裂,怎不教人感慨萬分?他輕嘆地將相框擺回原位,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其實,方才的感應中,除了有對男孩的戀慕外,他還感覺到女孩一份極深的愧疚與哀傷不住隨淚水在心底蔓延,最後淹積成洪壓垮她最後的防線,將曾擁有的美好越沖越遠。
有時愛情就像一把刀,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直到落得一場空後,才幡然醒悟,當初做出選擇的自己有多天真,也錯得有多離譜。
* * * *
不過半個小時,拔個死機就傳來了消息。
敏敏本名叫于敏,台北人,父親早逝,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是個文靜內向的女孩,卻在兩星期前心臟病發去世,至於是否陽壽已盡或超自然因素死亡,則要進一步向生死部門查詢才能知道。不過此事攸關另外三條無辜魂魄,不宜拖延,他們立即走訪一趟于家。
「醫生不是說敏敏死於心臟病嗎?」于母疑惑地看著他們,消瘦的憔悴臉龐盡是哀傷。
「我們懷疑她的猝死與其他三位同學的病情有關。」克里斯拿出三名受害者的照片放在桌上,「請問您是否對他們有印象?」
于母湊身仔細看過後,指著徐子宜的照片,「我只認得子宜,她經常來我們家,跟敏敏很要好。你剛說病情,難道她也出事了?」
黑晊世點頭,「請問令嬡是如何過世的?那陣子是否有異常之處?」
「那陣子,我沒聽她說哪裡不舒服,只是情緒不太好的樣子,我平時都忙著上班,也沒怎麼留意,誰知道……」想到當天的事,于母哽咽了起來,「那天我正好休假,難得能待在家裡,我看她睡到中午都沒起床,就去房裡叫她,才發現她已經……我……我就這麼一個女兒……」
面對于母的不幸,除了請她節哀順變也別無他法。在漫長的偵察生涯中,他們解決無數案件,看盡無常人世的悲歡離合,縱是再同情憐憫,也無法替遺留在人世的家屬消抹悲傷。
「我們想看看于敏的房間。」
于母接過克里斯遞來的紙巾拭淚,點頭示意他們自己過去。身為一個尚未走出傷痛的母親,她暫時無法面對女兒留下的一景一物。
依著指示,他們越接近于敏的臥房,就越能感覺到迎面撲來的陰寒。其實早在入門之時,他們就已發現屋裡瀰漫極重的陰氣,無須靈視感應,即能清楚看見一道不祥的灰霧自某處源源不絕而來,可見此物極邪,莫怪于母有精氣虛弱的跡象。
尤爾縮起脖子顫了顫,努力回想黑晊世要他默唸的心法,才稍感舒緩。
黑晊世察覺他的異樣,便拉住走在前頭的克里斯,「等。」
「怎麼?」
黑晊世越過不解的克里斯,持訣在緊閉的門板上畫一道符印,再輕念一句咒語,灰霧遂在金光中散去,陰寒之氣隨之消退,他才推開房門,「進去吧。」
「喔,有人疼真好。」克里斯和董司長壞笑地打趣。
「……」
太過明顯的暗示,讓尤爾尷尬地低下頭,不敢面對黑晊世的視線,趕緊尾隨他們走進臥房,卻在跨入之際,被一股壓力當頭罩下,腦海忽然浮上一幕幕昏沉陰灰的畫面,恍如踏入另一個空間,親身經歷了場跨躍時間的執念。
「為什麼?」
被釘子劃破的肌膚滲出鮮紅血珠,在白嫩的手指上顯得特別豔麗。少女淚流滿面坐在一地碎紙間,捏扯手中幾乎變形的東西,朦朧的視線讓她看不清自己在鏡中的面容有多扭曲。
「為什麼要騙我?」
「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要你們也嚐嚐這種痛……」
無止盡的呢喃,漫延了一室怨毒,漸漸地,潛伏已久的黑暗終於被她喚醒。
「讓我幫你。」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尋聲望去,在一片陰暗中望見床上坐起的嬌小影子,便驚得傻在原地。她不知房裡何時多出這奇怪的東西,更不知自己為何無法動彈,直到人影稍靠近微弱的燈光,才看清對方竟是她兒時相伴的洋娃娃。
娃娃眨動著眼瞼站起身,一步一步爬下床朝她走去,澄黃的塑膠臉上被塗著紅漆的小嘴依然保持嬌俏的弧度,卻不再傳出咯咯輕笑的人造音,而是一個平淡得聽不出性別的嗓音。
「恨他們嗎?很想報復吧。」
娃娃的話讓記憶再次浮上腦海,所有在那些人身上得到的傷害與屈辱,鮮明得如歷歷在目,心頭遂又被入骨的強烈怨恨佔據。
恨!她當然恨!她要他們全都遭到報應!
「我能幫你,讓他們得到最可怕的痛苦。」娃娃伸出粗短的手指,撫過少女流下血痕的淚濕臉龐,「只要你願意給我你最珍貴的東西。」
她望著娃娃既陌生卻又熟悉的笑臉,恍如被催眠般緩緩點了頭。
「育?」
言靈的呼喚穿過意識,將深陷其中的人拉回。尤爾怔然望著面前的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唯有臉頰的一片濕冷,證明自己曾經歷了場恍如前世的夢。
「育,你只是感應別人的記憶,別陷進去。」黑晊世又一次出聲提醒。
尤爾這才徹底回過神,見大家都在注視自己,便慌亂地抹著臉,低聲說:「對不起。」
黑晊世連忙遞去紙巾,柔聲安撫:「不是你的錯,是這裡的怨氣太重,才會一進來就激起你的感應本能。別急,慢慢說你看見什麼。」
「嗯,一個洋娃娃……」
尤爾如實說出感應到的畫面後,他們便直接轉移到床邊,果真發現一個有些年歲的洋娃娃,金色的捲髮綁著紅色的蝴蝶結,臃腫的小身子穿著粉紅色洋裝,一切都與普通的洋娃娃無異,唯一不同的是,一道裂痕自右下方畫過略有塵污的的塑膠笑臉,直達閉闔的左眼。
黑晊世將它拿了起來,娃娃就睜開雙眼,深藍色的壓克力眼球晃過一道黑霧,勾著的豔紅嘴唇發出怪異的人造笑聲,在每個人的耳邊回繞幾番。
「幹!這種鬼東西最煩了。」克里斯厭惡地扭歪一張臉。
董事長盯著洋娃娃一會,說:「裡面附著魂魄,受了傷,應該是咒術反噬的關係。」
於是,黑晊世轉回客廳,問于母:「請問這玩偶是令嬡的嗎?」
「是啊,敏敏從小就抱著它睡,到大了也不捨得丟。」于母擦乾眼淚定睛一看,訝異道:「唉?什麼時候刮傷的?前幾天看還沒有啊。」
克里斯立刻接著說:「我們要把這帶回去做檢驗。」
于母困惑地看著兩人,心裡十分猶豫,畢竟是女兒的遺物,但見他們不容拒絕的氣勢,又想到敏敏一向健康,家族也無心臟方面的病史,怎會年紀輕輕就死於心臟病?思及此,她才驚覺女兒的猝死確實古怪得很,便也不得不點頭答應。
另一廂,尚未離開房間的尤爾,環視房內整齊乾淨的擺設,忽然浮上一種預感。他走近書桌放上雙手,閉眼默想片刻,一些畫面就於腦海迅速閃過。
——少女流著憤恨的淚,撕碎與摯友、與男友的所有相片,拿起紮好的草人,在背面寫上名字,一根又一根地釘上染血的釘子,喃喃自語著:「騙子!你們都會得到報應!」
一滴淚從尤爾緊閉的雙眼滑落,難以言喻的悲傷不斷沸騰,讓他不得不收回手打斷感應,生怕再看下去,又會無法自拔地沉淪下去。
他努力地吸吐調息,待心情重於平復後,正欲離開,卻在轉身時,驚見一張死白空洞的臉貼在身後無聲注視自己,嚇得他差點岔到氣。
「董、董、董……事長?」
「……」
呃,好一個無聲勝有聲的回應。
面對這毫無動靜的死寂,尤爾幾乎要懷疑這位七世子是否又睜眼冥思了。正當他要揮一揮手時,董司常才像醒過來般「笑」道:「呵呵,你好啦?那走吧。」
說完,董司常就逕自朝門口蹦跳而去。
尤爾望著那雀躍的嬌小背影,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該不是……被監視了?
6. 回歸原點(六)
夜幕垂降,最是召魂時刻。
黑晊世以指虛畫五星符印,壓上洋娃娃破損的臉頰輕念咒語,金光乍現,附著人偶的禁制被強行破除,尖銳的驚鳴響起,一縷黑煙自微啟的紅漆小嘴竄出,就被眼明手快的克里斯抓住,在金光下漸漸平息躁動,慢慢化出半透明的人形。
陰冷的寒氣於寂靜中散開,像一隻冰冷的手忽然鑽上背脊,讓尤爾打了個哆嗦。這是他第二次經歷招靈儀式,卻是初次以旁觀者的角度正式觀摩。儘管他已不再對這些未知的生物懷抱恐懼,仍難以適應突然的寒慄。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其他人,見大家都沒發現自己,才鬆了口氣,忍著不適繼續觀察越漸清晰的少女靈體。只見對方低垂著清秀的臉蛋,理應黑白分明的的雙眼滿佈黑霧,宛如深不見底的幽洞,無聲透露著淒冷的怨憎。
這時,他想起了徐子宜,因無法克制的愛戀而傷害朋友,使得于敏無法承受傷痛而不惜一切地復仇,徒留家人永難痊癒的心碎……但是,為什麼?他們即使失去了愛情,也並非一無所有,不是嗎?
金光終於散去,靈體與人偶的聯繫也暫時中斷。黑晊世在少女額間輕點一指,示意克里斯放開她,輕聲問:「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少女緩緩抬起眼,像剛睡醒般迷惘了會,才沙啞著嗓音回答:「于敏。」
能答得出問題,就表示神智尚在,無須再額外施法修復,黑晊世便收回靈力,取出已破除咒術的草人,問:「認得這個嗎?為何要下咒害人?」
于敏直直瞪著草人,迅速褪去臉上的茫然,轉為扭曲的憎恨,兩行血淚自烏黑的眼眶流下,令死白的面孔越加猙獰,顯然是憶起了生前之事。
「是他們的錯,都是他們……為什麼……痛苦……要他們痛苦……」
聽她這般語無倫次地哭喊,克里斯有些不耐煩地吐了口煙,冷聲道:「我們知道你都幹了什麼,蕭景成與徐子宜背叛你,你想報復,那郭慶呢?他做了什麼?」
「騙子!他們都是騙子!全都騙了我!」于敏似乎無法抽離混亂心智的情緒,不斷拉扯著長髮嘶吼,刺耳的尖叫像生鏽的金屬,伴隨大作的陰風刮撓耳膜,聽得人頭皮發麻。
「別……」尤爾終於受不了地倒吸口氣,沉重的怨氣迎面撲來,腦袋像被灌注大量冰水,要將于敏畢生的悲怒嗔怨都悉數感受般,讓他不得不摀住耳朵。
黑晊世見狀,連忙要施法安定怨魂情緒。
豈知,克里斯更沒耐心。他直接一拍茶几,操起流利的粗話大吼:「乾拎涼靠夭哭屁?當拎盃不敢揍女鬼?問你問題就好好回答,再嘰嘰歪歪,拎盃就揍得你連鬼都不是!」
「……」
空氣頓時一片安靜。
這、這樣也行?尤爾愣地張大嘴。
黑晊世無語失笑地放下手,唯有董司常淡定地喝口茶,中肯道:「惡人自有惡人磨,發飆的阿克果然比惡鬼還可怕。」
於是,在克叔的霸氣側漏下,于敏縮起瑟瑟發抖的身子,老實交代事情始末。
從小文靜內向的她在各方面都不出色,卻不想自己會有被人追求的一天,因而很快就陷入熱戀,誰知蕭景成與她在一起後,又與她的閨蜜暗中交往,更令她心碎的是,郭慶不僅全程知情,還當面嘲笑她:「傻瓜,我們只是在打賭他能多快追到你們兩個而已。」
原來,這一切都只是男孩們的一場自私遊戲。
尤爾默默在心中下了結論,同時也明白了,徐子宜心中的悔恨不僅在於自己背叛好友,還有自己錯許芳心的無知,可惜,于敏失去理智的報復,讓她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是誰教你殺害魂魄的咒術?」黑晊世沉聲問道。一個家世清白的平凡大學生,不可能平白無故就學會這類高階咒術,其中必有旁人教唆協助。
「我……我上網查的……做了草人詛咒他們。」于敏迷惘地偏著頭,似乎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可是有人跟我說這樣沒用,他有更好的辦法,我就照他說的,把草人藏在他們的床上,然後……然後……我怎麼了?」
黑晊世無奈暗嘆。這女孩應是被人利用了。
「那個人是誰?」克里斯皺眉咬著菸,心底又冒起一股怒火。
于敏指著洋娃娃,「他。」
他們訝然看去一眼,才想起尤爾的感應中接觸于敏的「人」確實是這玩偶。
「應是那人用某種方法透過人偶與她交談。」黑晊世神情十分凝重。對方的道行極高,也藏得極深,若要追查到底,恐怕不易。
「我到底怎麼了?這裡是哪?」
見于敏對自身處境依然毫無自覺,黑晊世明白他們再如何追問也沒用了,便對董司常說:「那麼就交給你了。」
按照慣例,他們負責捕捉犯人,做完初步審問,就交由上司帶回地府。然而,董司常卻遲遲沒有動作,反而在思量一番後,說:「小育,淨化她吧。」
「淨化?」尤爾一頭霧水。
其他兩人一聽,皆露出不解之色,明知小育還無法控制能力自如,為何董事長還要他使用高階的淨靈術?
克里斯捻熄剩下的半截菸,皺眉問:「不能下去後再另外處理嗎?」
董司常毫不猶豫地回答:「太麻煩啦,以往小育都會先把怨靈淨化完再讓我帶下去,又快又方便,很省地府資源呢。」
尤爾整個有聽沒有懂,只得轉向黑晊世,「淨化什麼?」
「淨化靈魂,又為淨靈術。」黑晊世沉吟了會,決定從基本概念解釋起,「世間所有負面情緒,仇恨、憤怒、悲傷、陰鬱等等,皆屬黑暗能量,我們稱之為黑化物。」
「當黑化物累積過多時,便會產生邪念,進而召來其他邪物,比如:邪靈、惡鬼或妖魔,它們會利用負面情緒引誘人行惡,加劇黑化程度,如此循環之下,使人漸漸入魔,這女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幸好我們發現得早,她還不到成魔的地步。」
尤爾了然地望進于敏眼底的黑暗,「那些黑氣就是她心裡的黑化物?」
黑晊世點頭,繼續解釋:「淨靈術則是能清淨黑化物的能力,使對方恢復純淨之心,同時也能消滅魔物,而你正好擁有這能力。」
「我?」尤爾訝異地睜大眼,自己以前真有這麼厲害?
「當然還要對方自願被你淨靈,或是你的能力在對方之上才能強行淨靈,不然就像開外掛了嘛。」董司常笑呵呵地補充。
這什麼淨靈術聽起來就很外掛啊!
尤爾忍不住在心中吐了槽,又問:「那我該怎麼做?」
「你是意念型靈能者,一切皆由心念而生,所以你只要一心想著要為她淨靈除惡便可。」黑晊世將洋娃娃遞過去,「試試吧,沒成功也無妨。」
尤爾依言接過洋娃娃,瞧向仍流著血淚的徬徨怨靈,想起照片中這女孩曾有過的恬靜笑靨,也想起感應中她被身邊人背叛的悲憤,便默然閉上眼,掩去滑過心底的苦澀。他集中心神,細細回味靈力流暢全身的感受,開始默想少女恢復純淨的無憂模樣。
片刻後,他的週身泛起純白的光芒,好似一張無垢的白紙,轉瞬間,又染上黯淡的色彩。黑晊世望著這一幕,不禁皺起眉頭,感覺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下一秒,就見娃娃的身體浮起一團黑氣朝尤爾衝去。
「快停手!」黑晊世臉色驟變,急忙打掉洋娃娃,卻為時已晚。脫離娃娃本體的黑氣一接近尤爾,就如獲甘霖般鑽入他的皮膚,沿著手臂迅速爬升。
「啊——」
突如其然的劇痛竄入腦髓,尤爾發出慘烈的驚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跪倒,碧眼閃過濃重的黑氣後渙散空洞,緊接著,于敏生前的回憶就如山洪般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全數淹沒,如同過往每一次被迫與鬼靈碰觸的瀕死體驗。
被男孩欺騙的心碎、被好友背叛的怨恨、被他人嗤笑的羞辱……所有回憶在腦海凌亂交錯,每一根神經都被復仇的執念強烈衝擊,每一處細胞也在隨之顫抖。
好痛……不管怎麼做都好痛……擺脫不掉……
這一刻,他深切感受到于敏被仇恨蠶食靈魂的絕望,不論是胸口還是腦袋,都像快要被暴漲沸騰的感應撕裂,又無法自拔地沉浸在于敏的情境中,讓他忍不住放聲大哭:「騙子……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
「育!」黑晊世慌亂地抱住尤爾,急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六神無主地輕拍他的背,逼自己冷靜下來,但眼底的驚恐已徹底出賣內心的不安。
就算淨靈失敗,也不該如此!
「怎麼回事?」克里斯也錯愕地炸了起來。尤爾怎麼說也是他看大的小孩,而且對方從美國回來後情緒一直都很穩定,沒想到會突然崩潰,他便心急如焚,想幫忙卻束手無策,不禁氣得遷怒董司常,「就說別讓他淨靈了!」
董司常沒有任何回應,僅是面無表情地注視尤爾。
相較於他們的慌亂,恢復清明的于敏對尤爾揚起感激的微笑,雖仍哀愁卻已釋懷,最後化成一顆小光球飛向董司常手中的瓶子。
「喂!你說句話!」見自己一直被無視,克里斯氣得大吼。
董司常搖了搖頭,彎身撿起洋娃娃,「我先帶于敏和娃娃回去,等小育平靜下來了,你再通知我。」說完,便走向牆角啟動傳送門離開。
「操!」克里斯氣急敗壞地踹了下沙發洩憤,才手足無措地抓著頭,一起蹲在尤爾旁邊,好聲哄勸:「好啦好啦,別哭啦,都董事長的錯,唉……」
終於冷靜下來的黑晊世,緊緊抱著尤爾低念靜心咒,拍撫的手掌卻以幾不可見的幅度微微輕顫。他抬眼對上克里斯的目光,在彼此眼中讀到了不祥的預感。
祥和的經文漸漸緩和感應波動,卻仍未撫平被激起萬丈波瀾的內心。尤爾靜默地閉著眼喘氣,任由淚水浸溼臉龐,滿腦子不停喧囂一句又一句分不清是誰對誰的泣血指控。
——「一切都不過是你的一場遊戲……」
——「你對我的所有疼愛,所有的溫柔,全都是假的!」
——「為什麼要騙我?你這個騙子!騙子!」
太過相似的傷害,擊潰了尤爾佯裝的堅強與平靜,被牙齒撕破的嘴唇滲出血珠,卻絲毫不覺得疼——沒有什麼能比得上約翰刻在他心底的傷痛。
——「恨……我好恨……」
——「我恨你!」
* * * *
一樁情殺奪魂案就此落幕,卻未帶來如釋重負的感覺,直到尤爾好不容易入睡,董司常才帶著一身肅穆返回,為他們本就沉重的心情投下一顆巨大的落石。
「唯有純淨之人才能行使淨靈術。」
不再輕揚的稚嫩嗓音方落,便是凝滯的沉默。
克里斯悶頭抽著一口又一口的菸,白煙裊裊,愁雲慘霧。
片刻後,黑晊世才疲憊地抹了把臉,沉痛問:「育再也做不回淨靈師了?」
董司常默然不語,但答案為何,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謂純淨之人,即是心無黑化能量的人。
失憶前的葉育,因擁有深厚的親情、友情、愛情支持,雖在數十年的偵察生涯看盡人間陰暗,也未有絲毫影響。然而,他在失去過往、重新架構人生的關鍵時刻,卻只有對約翰的眷戀與依賴,因而產生了相對的恨意,心中有恨,便染上黑暗,淨靈術自是無緣再使了。
「渡化術,就是小育無意間施展的能力,是淨靈的另一條路。它就像吸塵器,藉由吸收黑化物使對方恢復潔淨,也是多數靈能者使用的淨化方式。雖然兩者效果相同,但渡化師所吸收的黑化物將滯留己身,若不時常清除,終會反受其害。」
董司常取出一裝滿銀色藥丸的瓶子,「這是專為渡化師調配的淨靈丸,能清除他們吸收的黑化物,記得要讓小育定期服用,可能會有些痛苦,但這是為他好。」
克里斯不滿地捻碎菸蒂,「你早看出他不對勁,故意測試他的吧?」
董司常默了默,「上頭要求的,小育的能力落差太大,他們有些微詞。」
「育他……」黑晊世欲言又止,最後化為一聲長嘆。育在他的指導下雖有起色,但確實不如以往,現下又失去了最珍貴的淨靈力,如此事實擺在眼前,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
董司常明白他的心思,只得柔聲說:「我努力拖延時間,你們要盡快幫小育恢復以往的水平,不然……」
即使簽了靈魂契約,但偵察員若表現過差,也會被地府開除。
黑晊世垂眸點了頭,嘴角沉得連苦笑都無力,只剩無限自責在心底徘徊。
隔日,經過一番解釋後,尤爾聽話地接過淨靈丸服下。
以藥物為自身淨靈的過程一點都不舒服,甚至相當難受,就好比催吐般強行嘔出體內穢物,那種幾乎要將所有內臟都絞碎的痛苦,讓他忍不住紅了眼眶。
「咳……咳咳……」他痛苦地蹲在馬桶邊又咳又喘,在望及那灘如強酸冒著黑氣的混濁液體時,又湧起一陣強烈的乾嘔,便連忙將穢物沖走。
黑晊世心疼地遞來溫水,輕拍他的背,哄道:「吐完就好,沒事了。」
尤爾趕忙擦淨臉,接過水喝下,不願在對方面前出醜,更不敢問出心中的那句話。
——以後他都要這樣了嗎?
好不容易完事,尤爾有氣無力地回到飯廳,一碗特熬的藥膳湯就被黑晊世端來。撲鼻的清淡藥香舒緩了胃裡翻滾的酸液,青灰的臉色才總算稍有回復。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開動,貴人就拿著電話過來,說:「少爺,找你的。」
「找我?」尤爾納悶地看向她。
「美國打來的,說是你的律師,有很重要的急事。」
尤爾一頓,似想到什麼地白了臉色。他遲疑了會,伸手說:「給我吧。」
黑晊世安靜地注視尤爾的一舉一動,直覺這通電話絕無好事。果不其然,才談沒幾句,他就見到尤爾的眼神微變,便立即凝神聆聽話筒那方的談話。
「他是在今天上午去世的,死因是心臟衰竭……」
心臟衰竭……約翰・道爾?
黑晊世一下就猜到他們所談之人,就是那殺害尤爾不成終落得殘疾的殘酷男子。因罪大惡極而受前妻艾琳的怨靈尋仇,受盡折磨至死,正是因果報應,這樣的一個惡人,實在死不足惜,但是……
「請幫我捐給紐約的聖丹尼爾療養院吧,謝謝。」
結束通話後,尤爾繼續低頭喝湯。黑晊世打量他在最初的怔愣後就恢復如常的神色,不禁擔憂地遲疑輕喚:「育,你……」
終究是曾經深愛過的人,再恨,也多少會感到悲傷或悵然才是。然而,尤爾卻在抬頭望來時,僅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淡聲說:「我沒事。」
過於平靜的溫和笑顏,讓黑晊世心中一凜。
在經歷昨晚的變故後,育似乎又有哪裡不同了,他……
他該拿這樣的育怎麼辦?
7. 誓約
嬌小的倉皇身影在陰暗的巷弄飛竄,於稀薄月色中發出急促而詭異的低嚎,一道符挾帶強勁罡氣地破空飛來,在對方面前結成一張金色的網,照出一張不足十歲的稚氣臉龐,卻凶神惡煞得教人心驚。
逃亡者緊急停下腳步,就又聽背後一聲低喝。
「騰蛇!」
青色巨蟒吐著信子疾風襲來,前後包夾,逼得牠不得不轉入另一條小巷,就見不遠處的前方站著一個手無寸鐵又一臉茫然的年輕人,便心中一喜,收起橫眉豎目的神情,揚聲哭喊:「哥哥,救我,有壞人!」
年輕人望著小男孩抽抽搭搭地跑來,渾身上下全是跌撞的傷口,一隻膝蓋還流著血,不由心軟地伸出手,焦急道:「快過來!」
男孩加快腳程撲進他的懷裡,抬起浮現魔紋的小臉,於對方錯愕的眼神中,不懷好意笑道:「借你的身體一用吧。」
「什麼?」
無視對方的驚慌失色,一團黑霧竄出男孩身體,迅速往年輕人的臉上撲去,打算佔據這具較強壯的身體逃跑。
電光石火間,一道金光乍起。
「啊——」
慘烈的哀嚎響徹雲霄,魔物被狠狠彈飛出去,被罡氣金光灼傷的皮膚發出惡濁的焦味。牠不解地瞪向年輕人,才發現對方手中捏著一張光華正褪的符。
魔物驚覺中計,正要飛逃,就被不知從何處竄出的壯漢一把箝住。
「掰啦!」克里斯單手扣住牠的脖子,俐落地插下除魔匕首,滅魔靈光竄進體內,充血的紫色銅眼炸出藍色火焰,片刻後,便化為灰燼消散。
他收起匕首,朝尤爾比了個大拇指,「咩麥(不錯),有勾引魔物的天分。」
「……」
就不能換個詞嗎?
尤爾無語地回了個乾笑,低頭查看孩子,「你沒事吧?」
孩童沒有出聲,僅是睜大無神雙眼,似是被嚇壞了。尤爾不忍地輕碰孩子臉龐,所觸之處盡是一片冰冷,便納悶地定睛一看,才發現孩子的嘴角流出一絲詭異的紫黑液體,就連忙驚呼:「你們快來看看!」
董司常從暗處走來,看了眼那液體,憨聲解釋:「那是魔怪在他體內留下的穢物,若不清除,就無法恢復正常,甚至會再招來魔物,所以又要麻煩你了,小育。」
趕來會合的黑晊世一聽,就憂心地蹙起眉頭,欲言又止。以渡化術淨靈是相當吃力的工作,他自然不願尤爾走上渡化師的苦修之路,但地府已正式發下命令,尤爾也未有異議地接受了,讓一干極力反對的人莫可奈何。
只見尤爾不說二話地將孩子摟進懷裡,凝神吸取穢氣,如此毫不猶豫的果決,讓黑晊世不得不暗嘆,自己越來越不瞭解對方在想什麼了。
純白的光芒中,一串黑氣自孩子緊閉的嘴竄進尤爾的胸口,他皺著眉按照黑晊世教導的靜心法吐息,試著控制入侵的冰寒與恐懼情緒。待他吸淨魔氣後,才放開沉沉睡去的孩子,緊抓胸口不住喘息,強忍痛苦的臉已蒼白無色。
應該……沒事了吧?
他望著孩童恢復血氣的臉色,腦海正凌亂閃過許多孩子遭魔物殺害的畫面——這是個嗜好吸取孩童生氣的惡魔——害怕、絕望、痛苦、無助的童稚哭喊不斷迴響,聲聲抨擊著為之不捨的內心,讓他咬著唇不令呻吟流出,努力專注在眼前這孩子已平安獲救的事實上。
幾要失控的意識,忽然飄到一年多前那個驟然逝去的小山姆,正與這孩子差不多年紀,剎那間,當年藉沉醉戀情來逃避的喪友之痛竟一股腦地湧了上來,讓他再抗拒不了爆走的感應嗚噎出聲,淚水也潰堤而出,直到他靠上一個胸膛。
「吸氣,慢慢吐出,對,做得很好,很快就能過了,不怕。」
沉穩的低柔嗓音一句又一句,總算讓尤爾漸漸平復下來。他睜開眼,就對上一雙溫柔的深邃眼眸,心神不禁微晃,一股懷念感油然而生,彷彿受到了過往封印的呼喚,讓他一時間竟不知身處哪個時空。
「好多了?」黑晊世沒注意到他閃過眼底的眷戀,逕自心疼地為他擦去淚水,呵護哄寵得理所當然,好似他們這一年多的空白不曾存在過。
直到掌溫撫去臉上的冰冷,尤爾才回過神,發現兩人的距離十分曖昧,只要稍仰起下巴就會貼到彼此的臉,便趕緊推開他,無措地說:「我沒事了,謝謝。」
黑晊世愣了愣,壓下滿腹苦澀,淡笑地回了句:「不客氣。」
他起身收回式神,看似鎮定的面容下是深深的挫敗。他不奢求尤爾在經歷失憶與情傷後會輕易接受自己的感情,但仍希望兩人至少能像最初那樣,如親子、如兄弟、如摯友般相互信賴與守護,而不是現在這般的生分疏離。
克里斯掃興地撇了嘴角,嘖!居然沒親下去,這麼好的機會都不懂把握。他暗自吐槽不解風情的老友,扛起沉睡的孩子,朝外大步走去,「收工!」
將孩子送到醫院,再聯絡地府安插在警局的人來處理後,任務便大功告成。一行人返回停車處時,經過一條夜市小街,各式小吃香味撲鼻而來,極勾饞欲。
這一年多來,大夥為了尋找失蹤的葉育,忙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將人找回後,又忙著重新訓練因失憶而歸零的他,因此他們已許久沒好好放鬆了。於是,克里斯將菸蒂往地上一踩,說:「拎盃咩呷(要吃)臭豆腐!」
「我也要!」董司常也許久沒嚐到人間美味,抓著克里斯就衝過去,將不得藉公務時間行私人娛樂的規定拋諸腦後。
黑晊世失笑搖頭,想著育也愛極這些街邊小吃,卻見尤爾神情恍惚,便問:「怎麼了?」
尤爾搖頭,「沒什麼。」
他微皺了眉,還欲再問,就見尤爾已先行走進人擠人的小街,便只好趕緊跟上,省得他們好不容找回來的寶貝又弄丟自己。
小攤的生意很好,老闆動作卻很快,三盤臭豆腐和四碗大腸麵線一下就上了桌。克里斯和董司常不由分說,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頤起來,與其他兩人成了極大的對比。
黑晊世修行近六百年,對於吃食一向淡然,後來為了照顧小葉育,才開始專研廚藝,對這類無益養生的街邊食物更少碰觸,即便來了,也只是為了陪葉育。
「很久沒吃了吧?」他輕揚一抹懷念的笑意,將剩下的那盤臭豆腐挪到尤爾面前,細心挑淨竹筷的木屑後遞去,「你從小就愛這些小食,總說越熱鬧的地方,吃起來越有味。」
尤爾笑了笑,對於毫無印象的過去,只有一片茫然。他接過筷子,失神望著熱氣騰騰的臭豆腐,熟悉的香味令他莫名惆悵。
他夾起一塊被炸成金色的酥脆豆腐,沾了點辣椒與醬汁,放進嘴裡咬一口,帶著獨特風味的汁液隨即流入口腔,極致的香辣美味頓於唇舌間流連徘徊,腦海也閃過看似久遠卻又仿若昨日的一段記憶。
——明明不願意卻為了討他歡心而硬著頭皮吃下的男人,最後竟被美味征服而與他一人一口歡快吃著原本嫌棄的食物,就在他與約翰相戀的那個聖誕夜。
「育?」黑晊世擔憂地呼喚發呆的人。
其他兩人也停下動作,看向那盤被戳得零零碎碎的臭豆腐。
尤爾眨了眨眼,回神發現眼前的殘局,立刻尷尬地道歉:「對不起,我沒什麼胃口。」
一整晚都沒吃,居然會沒胃口?克里斯和董司常不解地互視一眼。
黑晊世沒多問什麼,只是移開那盤不成樣的臭豆腐,將舀好溫度的麵線端過去,勸道:「多少吃一點,不然晚點會餓。」
「好。」尤爾順從地拿起湯匙,小口吞著麵線,香濃的湯汁暖和了略感寒意的身子,也溫暖了那顆寂寥的心,饒是如此,看似平靜的碧眼依然黯淡失色。
雖不解是什麼勾起了眼前人的傷感,黑晊世仍是心中一疼,不禁握住尤爾藏在桌下微涼的手,試圖為他驅走深藏內心的哀傷。
尤爾的動作一頓,隨即繼續進食,一絲粉暈卻悄悄爬上耳根。雖然沒了記憶,靈魂中長久來的依戀卻留了下來,讓此時的他無法拒絕對方給予的溫柔。
* * * *
夜裡,不見星月的天空忽然被劃破一道裂痕,厚重的雲層響起幾聲悶雷,沒多久,豆大雨珠就瘋狂地敲打屋簷,嘩啦哐啷,擾人安寧。
馬桶中,冒著煙霧的黑液混雜了未消化完的晚餐,讓尤爾又乾嘔了幾下才得以消停。他沖掉穢物,回到一直開著水的洗手台漱口,待冰涼的清水消去雙眼的紅腫後,才若無其事地走出浴室,竟見黑晊世正站在他房門前等候。
「你找我?」他不解問道。
黑晊世打量他蒼白的臉色,凝眉反問:「服藥了?」
「呃……」尤爾沒料到會這麼快被識破,正想要否認,卻又被黑晊世篤定的目光看得一陣心虛,就不得不點頭承認了。
「不是讓你明早再淨靈嗎?」黑晊世無奈嘆了口氣,就往樓梯走去,「晚餐全吐光了吧?我幫你煮點東西。」
尤爾趕緊拉住他,「不用,我不餓,剛也沒吐出什麼,呃,除了黑化物,真的!」
黑晊世回頭想再勸,卻見尤爾巴眨著一雙水亮碧眼注視自己,讓他瞬間有回到過去的錯覺,那時的葉育也總愛擺出這種無辜的表情,惹得他忍不住心軟。
忽然,一聲巨響撼天動地,屋裡的燈光倏地熄滅,驚得尤爾跳起來,反射性撲向最近的依靠物,好似這樣就能擺脫威嚇,直到他被一雙強而有力的雙臂環住,才驚覺自己居然就這麼對黑晊世投懷送抱,頓時便尷尬地紅了臉。
「我、我、我……對不起。」他結結巴巴地想鬆手退開,誰知窗外又打下一道巨雷,嚇得他又收緊雙臂,整個人往黑晊世的懷裡縮去,內心近乎崩潰。
實在是太丟臉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怕雷,所以過來陪你。」黑晊世失笑拍撫他的背,像哄寵一個孩子般地輕柔。他摟著懷裡瑟瑟發抖的人往房間移動,邊柔聲解釋:「你小時候出了點意外,才會這樣。」
「意外?」尤爾小心地跟著他的步伐。不知為何,他總是對雷聲有莫名的恐懼,即便當初沒有孤魂野鬼在雷雨夜來嚇自己,也會下意識地感到不安。
「嗯,那時你才七歲……」黑晊世牽著人坐上床,緩緩說起那段往事。窗外藍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滅,卻一點也不顯得陰森,反讓尤爾有股微妙的安心感。
貴人提著燈筒進來,見兩人正窩在一塊,氣氛十分融洽,便放下燈筒退至門外,悄悄偷聽房內的談話,竟是在說那場鬧上天庭的烏龍意外,不禁莞爾一笑。
七歲的小葉育調皮好動,又自小陪母親葉迦娜四處辦案,因此葉迦娜加入第六偵察隊後,他一個小娃兒依然無畏無懼地跟他們一同出任務。當時的董司常也常隨隊出巡,而總愛往前衝的葉迦娜,就理所當然地將幼子丟給墊後的黑晊世看顧。
那一次,他們要剷除的妖怪異常頑強,矯捷靈敏善閃躲,克里斯和葉迦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勉強打傷對方,卻始終無法收服,而黑晊世因擔心會誤傷小葉育,不願召喚破壞力強大的式神,於是董司常就難得出手了。
「雷電召來!」董司常高舉法杖憨聲大喝後,指向欲逃跑的妖怪,不出片刻,天雷便「轟隆」落下,卻不見目標物有任何損傷,反倒是後頭的小葉育發出淒厲的哭喊。
「哇啊——」
「小育兒?」
他們震愕地聞聲望去,就見理應被保護好的小娃兒在一個彈跳後狠狠摔倒,一塊被擊焦的小洞在他腳邊冒著煙,如此突然的狀況,饒是他們見過大風大浪,也都傻了。
這是……被雷打了?
「天啊!寶寶啊!心肝啊!」葉迦娜瘋了似地衝回來,扭壞一張與葉育八成相似的美麗臉龐,又氣又急地對董司常跳腳大吼:「你怎麼搞的?」
董司常呆了又呆,抬頭望向天空,不敢相信地說:「雷神打歪了?」
「我操!」克里斯噴掉菸,一把抓住也被這意外給雷傻的妖怪快速了結,邊破口大罵:「你們天界是在開趴喔?酒醉值勤?」
董司常召喚的雷乃是來自天界的小天雷,雖只是擦邊而過,威力也不容小覷。被電得夠嗆的小葉育,立刻嚎啕大哭了,「痛、痛痛……執事……嗚啊……」
黑晊世連忙抱起他,心疼得要命,凡想到什麼急救法術都一股腦地使出來,好在他隨時替小育兒施護體咒,否則這天雷可真要了娃兒的小命。
在治療式神太裳的治癒術下,小葉育很快就復原了,但從此也對雷聲怕得要命,只要一聽到打雷,就會瑟瑟發抖,故每逢雷鳴時刻,捨不得孩子受驚的黑晊世就會陪在身側。
後來葉育長大了,雖不像小時那樣會嚇得大哭,但每當夜裡驚雷,仍會抱著枕頭跑到隔壁房,用一雙無辜的漂亮大眼求執事安撫,讓黑晊世既無奈又不捨,只得照舊哄他入睡。
至於這場烏龍的收尾,則是耿耿於懷的黑奶爸特地做了場盛重的法事,向某位高階神告了一狀,讓肇事者受到應有的懲罰,以致於這件事也算是在天界傳開了。
聽畢往事,尤爾驚奇地張大眼,沒想到自己懼怕雷聲的本能竟是讓一個烏龍雷神害的。他稍腦補了下當時的場景,不禁噗嗤一聲地抱肚狂笑,歡快的清亮笑聲極具渲染力,讓黑晊世也難得高揚嘴角一同低笑。
好不容易笑夠後,尤爾才擦去眼角淚珠,靠在床頭輕嘆許久未有的暢快。忽然,他想起一個問題,「對了,我母親叫葉迦娜,那父親呢?好像沒聽你們說過他。」
黑晊世搖搖頭,「迦娜沒有告訴我們,只說他在你出生時就去世了。」
「那我母親呢?她也去世了?」
黑晊世點頭,想起過世多年的朋友,不免有些感慨,「她在你十五歲時因公殉職,靈魂受損過重,只能讓她投胎輪迴慢慢復原。」
由於大量的靈魂修復需耗費較多資源,故地府不得不立了規定,凡靈魂毀壞超過五成以上的偵察員須即刻投胎,想當然耳,地府也會為其安排幾世有福氣的家庭作為補償。
尤爾對毫無印象的已逝雙親,實在無法有何感受,便又好奇地提了其他問題。這話匣子一打開,就難以停下,兩人便這麼聊了一夜,直到尤爾撐不住沉重的眼皮,靠在黑晊世的肩上沉沉睡去為止。
在臨失去意識之際,他忽然發覺,今晚的雷似乎沒那麼可怕了。
黑晊世凝視尤爾不再緊鎖眉頭的安詳睡顏,心中滿足不已。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較舒服的姿勢後,輕撫尤爾略長的柔軟髮絲,思緒悠悠飄回葉迦娜過世的那一日。
九年的出生入死,不長也不短,卻足以讓他珍惜這難得投緣的奇女子。
當時,葉迦娜無論身體或靈魂都受到難以修復的重創,在董司常的施法下,才凝聚起一點意識,卻沒有急著要見兒子最後一面,反而鄭重要求與他單獨私談。
「有些事……關於寶寶的……」
他靠在葉迦娜的嘴唇邊耐心傾聽,並漸漸睜大雙眼,滿臉震驚。
耳邊的低語十分微弱,但他仍聽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雖然他早已看出小育兒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卻沒想到竟會超乎他想像的特別。
「黑前輩。」葉迦娜抓著他的手,難得用如此正式的尊稱,「其實我一直都在尋找您,從您初次見到寶寶的眼神,我就知道您已看出了端倪,我相信……」
他摀住葉迦娜的嘴搖搖頭,為她保留最後的氣力。既然他已知曉這個秘密,其餘的話便無須再言,僅需一個額間的告別吻,接下對方用生命傳承的使命。
「我黑晊世以『守護者』之名起誓,必終生守護葉育,不使他步入歧途,不計代價。」
當年他以最高言靈立下的誓言,仍言猶在耳,卻哪知物換星移,人事已非。
「唔……執事……」
呢喃的夢噫打斷思緒,只見尤爾翻了個身在他的胸膛蹭了蹭後,便抱著他繼續酣睡。種種無意識的依賴舉動,令他動容地緊摟懷裡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輕喚著小育兒。
他撥開尤爾的瀏海,望見左額角那道未曾消退的疤痕,胸口是一陣抽痛。若非自己出現得太晚,育怎會被約翰傷害至此,甚至失去最珍貴的淨靈能力?
無奈、懊惱、自責……他輕嘆地在傷處落下一個輕吻,黯然傷神。
8. 凶宅魘影(一)
凌亂的腳步於幽暗中迴響,男人跌跌撞撞穿過迴廊,好不容易摸到樓梯扶手,卻一個不慎踩空滾落下樓,階梯的稜角刮在略顯福態的身上,痛得像被抽筋扒骨,卻連一聲驚呼都不敢吼出,只能卡在喉間震盪。
他強忍著痛爬起身回頭瞪視,瞠然雙眼滿佈血絲,好似身後有什麼駭人東西,驚得他立即連滾帶爬地衝至玄關,想拉開大門奔逃,誰知,無論他如何使力,門把就是聞風不動。
慌亂地在門板上胡撞一通後,他警戒地轉身環視偌大的客廳,明明所有擺設都與平常無異,卻處處透著莫名的陰森,就連華美的水晶吊燈都詭異得像匍匐在天花板的龐然大物,下一秒就要縱身撲來,將他生吞活噬。
武器……他需要武器!似看見了什麼,他慌忙跑進廚房抽出一把菜刀,朝漆黑的前方胡亂揮砍,嘴裡不斷嘶喊著:「走開!不要過來!」
一邊抵抗看不到的敵人,一邊靠著牆壁朝預定方向挪去,當手一觸到門把,他就迅速開門躲進儲藏室,把門鎖死,任憑外頭的黑暗逕自喧囂。
別進來,千萬別再跟進來!他縮進牆角,將刀執在胸前,死死盯著門板,直到外頭的騷動總算暫停,才鬆了口氣,兩腿一軟地滑坐在地。
待氣息稍平,他抹了把臉冷靜下來,回想今晚所發生的事。因長子學成歸國,他們在外頭慶祝一頓,熱熱鬧鬧地回到家,一切都一如往常地和樂,忽然一聲尖叫響起,大家就開始暴動,接著一個又一個地離奇慘死,連他剛上小學的孩子都不能倖免。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他不禁悲從中來,抱頭痛哭。
這到底是怎樣的怪物?為何要找上他們?
毫無頭緒的猜想令他一時間忘卻門外的恐懼,沉浸在難以自拔的哀慟中,直到絲絲冷風吹來,將一身汗水化為刺骨寒意,才猛然一凜。
儲藏室既沒窗戶也沒通風口,這是哪裡來的風?他強忍顫意,再次握緊手中的菜刀,深吸一口氣望去,頓時赫然倒退,眼中的驚懼扭成莫大的錯愕。
怎麼會是這個人?
他瞠目結舌地瞪著意想不到的人,難道這全是這傢伙幹的?為了報復他當年的背叛就殺了他一家老小?思及此,他恨得咬緊打顫的牙關,操起菜刀砍了過去。
「去死吧!」
昏暗中,利刃劃過一道弧形,朝那嗜血微笑的臉落下,結束了惱人的喧囂。
夜晚,終於恢復寧靜。
* * * *
「今早接獲通報,台中一戶豪宅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死者當中年紀最小的只有六歲,警方表示兇手極為狡猾,手段十分殘忍,不排除是買兇殺人報仇的可能……」
不絕於耳的電視聲中,尤爾睡眼惺忪地輕敲腦袋,搖搖晃晃走下樓來。長期以來的頻繁作夢,讓他的睡眠品質始終不佳,即便睡了回籠覺,仍會感到昏沉。
這時,門鈴忽然大響,趕跑殘存的睡意,他甩了甩頭,稍微恢復神智後,才發現大家都聚在飯廳裡,只有他最靠近玄關,便連忙跑去應門。
「こんにちは(您好)。」
門外站著兩個男人,一位是穿著深灰和服的老伯伯,從臉上的皺紋來看,似乎有六十多歲,眼神卻清明鑊鑠,另一位則是穿著黑色西裝、年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
「呃……好。」尤爾眨著眼,茫然地回以中文。雖然他貌似聽得懂剛才那句日文,但要讓他馬上改用日文回應,也太考驗他剛睡醒的大腦了。
「抱歉,我以為是式神大人才沒說中文,真是失禮了。」中年人見他一頭霧水,便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立刻鞠躬道歉,生硬的腔調顯示他剛來台灣沒多久。
這過於禮貌的行為嚇了尤爾一跳,便慌忙擺手說:「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請問黑前輩……」中年男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打斷。
「育,誰來了?」
「前輩!」中年男子一見黑晊世過來,又馬上鞠了個九十度角的躬,連一旁的老人也恭敬地彎下身,嘴裡不住說著打擾了請見諒之類的話,讓尤爾徹底傻眼了。
然而,黑晊世僅漠然地點個頭,就搭著尤爾的肩膀往屋內走去,邊確認他的額溫,說:「還有些熱,睡不好嗎?吃完午飯再睡一會,我幫你念靜心咒安神。」
欸,這樣不理客人好嗎?
尤爾看了眼仍鞠著躬的兩人,好奇問:「他們是誰?」
「日本的遠親罷了。」黑晊世淡聲回道。
日本的遠親?原來晊世是日本人?
初得知這個訊息,尤爾既驚訝又納悶,忍不住偷偷打量黑晊世的深邃輪廓與高大身型,怎樣都不像是來自以矮小肉餅臉出名的古日本,反倒像現代多一些。
兩人回到飯廳,恰好瞧見罷課司機一臉心虛地抽回手,推著被湯鍋熱氣烘出一層白霧的的靈腦鏡,乾笑道:「唉呀,老子坐骨神經痛,起來扭一下。」
「……」
這不打自招的。
貴人沒好氣地搖搖頭,受令去接待客人。
黑晊世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親手舀了碗湯,「先喝一碗再吃飯。」
「好。」尤爾聽話地拿起杓子,那乖順的模樣讓黑晊世莞爾一笑,盡是寵溺。
克里斯大口咬排骨,見他們氣氛似乎不錯,便揚了揚眉毛,想著自己也來幫點什麼忙,誰知,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吼猛然爆響,害他差點噎到。
「靠夭啊!」他噴著肉渣罵道。
「就是靠夭啊!」罷課司機悲壯地把碗盤往前一推,趴在桌上鬼哭神嚎:「為何我突然覺得肚子好撐好沒食慾啊?根本什麼都還沒吃說,呃啊啊啊啊, 老子撐得想吐啦!」
這下什麼氣氛都全沒了。
克里斯翻了白眼,嗤笑:「活該!都說了那湯是老黑特別為他的寶貝小育兒熬的,你還死性不改地想偷喝?不被他下咒懲罰才怪。」
尤爾頓時一口湯卡在嘴裡,不知該吞還是該吐掉。白吃白喝人家那麼久,自己什麼都沒付出,還被單獨特別對待,這樣真的好嗎?會不會……太不公平了?
「慢慢喝,別急。」黑晊世假裝沒發現尤爾的糾結,只是輕拍他的背,往多嘴的傢伙瞥了眼。克里斯收到眼刀,立刻做出縫上嘴巴的動作,免得自己也被小心眼的陰陽師下咒。
「嗚嗚嗚,不公平啦!」沒人心疼的宅宅只好拖著兩大串淚水衝回地下室,怒聲悲吼:「人家要跟阿拔說你們都欺負人家!」
囧,一個大男人別自稱人家!
尤爾吃飽飯又瞇了一會回籠覺後,總算恢復了精神,抱著湯圓坐在樓梯間,往客廳探頭看去,就見那兩個日本人不斷對黑晊世點頭鞠躬,說著拜託請求的言詞。
「他好像很受人尊敬。」他自言自語。
「對啊,小黑是很特別的人唷。」
「哇!」
一張死白小臉憑空隱現,嚇得尤爾直接把炸起毛的湯圓扔過去。他撫著差點蹦出心臟的胸膛,欲哭無淚地問:「董事長,你什麼時候來的?」
「在你偷看小黑的時候。」董司常賊笑地接住湯圓,應付小白狐不滿的抓撓,邊八卦兮兮地追問:「怎麼樣?你有沒有更喜歡他了?」
「我才沒有偷看。」尤爾滿面通紅地矢口否認,卻見對方仍盯著自己瞧不停,就只好心虛地轉移話題,「你為什麼說他是很特別的人物?」
「你知道他是陰陽師吧?」見他點頭,董司常才說:「雖然他姓黑,但其實是出自土御門家族,也就是安倍晴明的後代,他出生在日本的室町時代,母親是土御門家的女兒,而父親則是當時到日本經商的明朝人。」
尤爾恍然大悟,又聽董司常繼續說:「原本土御門家的陰陽術不外傳的,但小黑遺傳到晴明的能力,就破例讓他入土御門了,不過後來發生一些事,他就脫離家族恢復父姓。」
原來晊世的來頭這麼大?
他訝異地睜大雙眼,想了會,又好奇問:「安倍晴明的能力不是後代子孫都會遺傳到嗎?」
董司常搖搖頭,「那個能力非常特殊,是獨一無二的,不是誰都有資格繼承。」
「什麼能力?」
「就是……」
「董事長既然來了,何不直接到客廳?」黑晊世突然出現打斷兩人的談話,對董司常投去頗具深意的眼神,「我想他們的請託您會更有興趣。」
「是,是,到客廳,我自己到客廳。」分享不了八卦,董司常只得悵然離開,還不忘唏噓一番:「世人都說慣老闆壓榨員工,本世子卻是被大牌下屬擺臉色,威嚴何在?」
「……」
尤爾望著他印在T恤背後的流氓兔圖案。喔,好威嚴。
黑晊世哭笑不得,問:「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尤爾飄開視線,不知為何,每次一被晊世注視,他就有股說不清的感覺,似乎有些害羞,也有些依戀, 想靠近對方多一些,卻又感到害怕,彷彿除了過往的情傷外,還有另一道聲音在告誡他——不能跨越!
「怎麼了?」黑晊世見他臉色有些黯淡,立刻俯身摸上他的額頭,擔心問:「溫度還好,難道還有哪裡不舒服?」
自從尤爾當了渡化師,就不時頭暈發燒,董司常表示這是因為他還在適應期,只要過了就會好轉,所以黑晊世比往常更加注意他的身體狀況,三不五時就燉湯食療,希望能助他早日渡過這個階段。
額上的溫暖讓人有股想撒嬌的衝動,尤爾沒敢回視地搖了搖頭。黑晊世也沒注意到他的神色,便牽起他的手往客廳走去,「沒有就好,來一起討論吧。」
身為文人的黑晊世沒拿過兵器,因此他的手不像克里斯長有許多厚繭,相當光滑舒服,指甲也修得乾淨整齊,不似一個滄桑之人所有,儘管如此,也沒由來地讓人感到厚實可靠。
尤爾低頭注視他牽著自己的手,心頭怦然跳動。
* * * *
「傀魕?」
聽聞來意後,董司常便陷入沉思,儘管表情毫無變化,卻無端散發著嚴肅的氣息。尤爾一頭霧水地看向黑晊世,像是認定對方必會為他解惑,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傀魕,好吸食內臟,善於製造恐慌,是非常棘手的高等妖怪,據傳牠在幾百年前被一位高人所傷,從此銷聲匿跡,直到最近才出來作怪,並對上土御門家。」
克里斯翹著二郎腳,往菸灰缸彈了彈菸,「牠怎麼逃到台灣的?」
中年人羞愧地低下頭,「牠本被我族封印在一枚古幣裡,誰知古幣不慎遺失,家主利用追蹤術查到古幣被輾轉流至台灣,且封印似有減弱跡象,恐怕此妖已被釋出。」
身為家主的長者沉痛道:「本來此事該由土御門家親自解決,但我們當初動員所有菁英都無法將其消滅,耗盡真氣才勉強得以封印,如今已是無能為力,只好請託地府允許晚輩親來懇求前輩相助。」
聽他們畢恭畢敬的語氣,尤爾偷瞄了眼身旁的男人,卻見黑晊世神情淡漠又不失莊嚴,有股令人敬畏的氣質,不禁又是一陣暗嘆,原來這人真有那麼厲害。
待客人都離去後,黑晊世才無奈感慨:「連土御門都變弱了。」
在他剛出生的那個年代,土御門家族在陰陽師界的地位之顯赫,頂多只需兩、三人便能解決一隻高等魔,如今卻連一個人界的妖物都擺不平,難免令人唏噓,過慣了現代的太平日子,又有多少子孫還願意吃修道習武的苦?
「操,這麼小一塊銅板要怎麼找?」克里斯皺眉翻著土御門家留下的古幣資料,其所附的照片裡是一枚色澤有些斑駁的銅幣,直徑約二十四點二毫米,中央有個四方形孔洞,方孔四周的上下右左依序寫著寬永通寶。
「的確不易。這是最普遍常見的古幣款式,流通量大,幾乎人人都能輕易收集,價值不高,故也難追查。」寬永通寶正是黑晊世從小用到大的貨幣,對他來說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見尤爾盯著照片欲言又止,便問:「有什麼問題?」
尤爾臉上一紅,沒想到會被發現,吶吶問:「為什麼要封在古幣裡?」
「年代越久的東西,越容易沾染靈性,波長上與靈能力量越是相符,也就越適合作為封印容器,我想土御門應該是當時情況危急,才先暫以古幣封印。」黑晊世耐心解釋道。
「所以才會有一堆愛買古董又被髒東西纏住的案例,真是嫌錢沒處花。」克里斯不屑地仇富一把後,往默不吭聲的董司常推去一個拐子,「喂,又睡著了?」
董司常晃了晃身子,抬起一雙空洞烏黑的大眼盯著克里斯良久,久到大家都忍不住懷疑他真的「冥思」去了,才見他掏出一份文件,幽幽道:「我好像知道傀魕在哪。」
「……」
這傢伙的腦子啥時升級了?
黃色警戒線內的別墅豪宅於夜幕中矗立,宛如深不可測的怪物潛伏在暗處,伺機吞食無知的獵物,唯有屋前的一盞路燈透著微弱光暈,無聲警告著生人勿近。
一台未開燈的黑色廂型車悄然駛來,緩緩停在警戒線外。
「鈞偉哥,我們真的要進去嗎?」亮麗的年輕女孩緊張地打量著屋子。
「廢話,都已經來了。」鈞偉哥戴著金屬細框眼鏡,沉聲說:「我們最近的收視率不太好,當然要趁這案子正火時抓緊機會,製造些靈異噱頭。」
「可是連警方都說案情有古怪,會不會真的是那個在作怪啊?」女孩妝扮精緻的臉蛋上露出膽怯神情。
「拜託,我們做了那麼久靈異節目,去過那麼多傳說中的鬼屋,你看哪次有碰到什麼?」一個平頭男子拿起節目招牌的草泥馬面具,啼笑皆非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嬡,你之前都沒這麼緊張啊,這次是在怕什麼?」
小嬡抿了抿塗著唇蜜的嘴,遲疑說:「我也不知道,就有種不好的感覺。」
另一個正忙著整理道具的女孩一聽,也疑神疑鬼地說:「我也是耶,我阿嬤今天還說神桌上的香突然斷了,叫我要小心說。」
「安啦,雯子,雄哥我以前是當兵的,煞氣重,還拿槍打過壞人,有什麼沒見過?」駕駛大叔咧開一口黃牙,自信滿滿地拍著胸膛,「有我在,免驚(不用怕)!」
「好了,時間不多了。」鈞偉哥皺眉看了下手錶,不耐煩地催促:「進去後,趕緊布置好,記得要誇張。小嬡,你就拼命叫,觀眾最愛看美女尖叫了,別忘了擠一下乳溝。雯子也幫忙叫,越淒厲越好。阿仁把那個面具戴好,只要他們一尖叫,就立刻對著鏡頭假裝被鬼抓,要掙扎得激烈點。」
「知道了。」
五人紛紛下了車,跨過寫著「禁止通行」的黃色警戒線,大無畏地走進今日頭條的凶宅,待大門砰地關上後,路燈忽然一個閃爍,隨即熄滅。
9. 凶宅魘影(二)
「塞塞塞!又塞?」
當車子又一次停住時,克里斯終於憋不住了,瘋狂地咆哮:「我們啥時有個靈能專用道能方便一下?地府凹了這麼多經費和紙錢都幹嘛去了?」
尤爾被這突然爆發的火山脾氣嚇了一跳,整個人像豎起毛的貓往角落一縮,小心翼翼地張大碧眼。黑晊世輕輕拍了拍他,小聲安撫:「有董事長在,沒事。」
果然,董司常一副早已習慣地聳聳肩,淡定道:「都養你們去啦,而且開發便道還得借用陰間鬼道,那地方常有陰獸出沒,一不小心就會出意外,連我都不敢隨便亂走。」
事實勝於雄辯,地府除了要養活滿世界的大批偵察員、探查員,還要包養各部門的鬼差、無常,更別說員工福利與醫療保健都是大筆花費,又不能顧此失彼地影響到眾生輪迴的營運,簡直比陽間的政府還要全職,哪來多餘的經費再開發建設什麼便道呢?
於是,克里斯百口莫辯,只好煩躁地打開車窗抽起菸,在一番吞雲吐霧後,才冷靜下來,隨便開點話題問:「那傀瞎密挖勾的東西真跟這案子有關?」
「八九不離十。」黑晊世點頭應道:「根據初步調查,這戶人家生前經歷過極度的恐懼,死後內臟幾被挖空,現場也殘留大量怨念與妖氣,在在都符合牠的犯案風格。」
「都過了幾小時,牠不會跑走?」
「沒那麼容易。土御門終究是世家大宗,封印術不易擺脫。傀魕才大戰一場,精力耗竭,正需時間修養,無法離開封印容器太遠。目前出來作怪的應當只是牠的分靈,本體還被封印著,只要在牠有足夠力量掙脫封印前,找到那枚古幣銷毀即可,不過……」
黑晊世皺眉沉吟了會,說出最擔憂的疑點,「關於傀魕是如何製造恐慌的資料並不多,土御門也說不清楚怎麼回事,所以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
其實,在座的人全是見過風浪的資深靈能者,即使他不說,大家也都心裡有數,連陰陽界大宗都搞不定的麻煩,自然不能小覷。不過,失憶的尤爾對這一切就像初學步的新生兒,讓人特別擔心,黑晊世便忍不住叮嚀:「這次的任務比較危險,你千萬要跟緊我們。」
「知道了。」尤爾正專注聽他們討論案情,未有多想地一個抬眼,竟不意撞上他柔情以待的目光,頓時就兩頰一熱,趕緊撇開視線。
黑晊世不明所以,直接撫上他的額頭,問:「臉怎麼這麼紅?又發燒了?」
「沒有,我沒事。」尤爾結巴地拿開額上的手。
對於他的莫名驚慌,黑晊世雖有疑惑,卻也顧及尤爾不願當他人面出糗的臉薄,便反手握住他,柔聲笑道:「沒事就好,有不舒服就告訴我,千萬別逞強。」
尤爾溫順地點了頭,視線交集間,一絲曖昧圍繞,兩人卻毫無察覺,反倒是前座的兩人透過後照鏡瞥見這一幕,偷偷交換一個被閃瞎的眼神。
總算啊總算,老黑的春天要回來了。
克里斯心思活絡地將電台轉到抒情頻道,打算幫這對快能破鏡重圓的愛侶添點浪漫氣氛。誰知,撩動心弦的柔美歌聲方起,就被一串淒厲的慘叫打斷。
「救命啊!」最後排的罷課司機伸出十隻爪子往前排一搭,將一張扭曲的臉湊進黑晊世與尤爾中間,眼淚鼻涕齊下地哭吼:「老子肚子痛想拉屎!」
什麼浪漫,什麼曖昧,全是浮雲了。
克里斯額冒青筋,一口咬碎叼著的菸,「幹!路況已經夠差了,你這死宅還沒事找碴?你他媽的不是今天沒吃東西嗎?拉個屁屎?縮回去!」
「老子就是沒吃東西才想拉啊!節食清腸胃排宿便,你們沒聽過嗎?而且都快拉出來了怎麼縮啦?虐待員工不人道!嗚嗚嗚!人家要投訴!」
「……」
有時他們真的搞不懂,地府選用人才的標準到底在哪?
經過塞車潮,又出了點小插曲,等他們開到目的地時,已將近半夜。
克里斯拿出萬用證件說明身份,由於這個樁懸疑命案對社區的聲譽影響極大,地產公司也希望案子能盡快偵破,因此警衛一聽是刑警辦案,就立刻放行。
當車子開到警戒區時,他們就發現屋外竟停了輛廂型車。照理說,一般人對剛發生命案的地方都相當忌諱,不願接近,地府在警方高層的內線也收到指示,千萬不得派人過來妨礙偵察員辦事,所以不可能會是警察,那這輛車是怎麼回事?
尤爾凝視宅邸的一片漆黑,驀然有些奇異的緊張感,好似裡頭早已被設下一個完美的陷阱,等待獵物自投羅網。片刻後,他就聽董司常說:「有生靈。」
「嗚喔!」罷課司機高舉亮著許多藍光點的靈能偵測機,「好多鬼啊!」
克里斯揉著抽痛的太陽穴,「你閉嘴!」
「先去救人。」瞧見偵測機上尚有代表活人的零星綠點,黑晊世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一次對尤爾深切叮嚀:「記得要跟緊我們,千萬不要落單。」
尤爾收回心神,笑了笑,「好。」
見到久違的真摯笑容,黑晊世心中一動,直想將這可愛的人緊緊抱住,可惜目前時機不佳,他只得忍住傾訴愛意的衝動,趕緊下車。
克里斯走到車尾拉開門,伸出手,「都保養好沒?」
「當然。」罷課司機別的不會,就特別擅長研發道具。他迅速打開次元箱,一一掏出短槍與匕首交給克里斯。
尤爾看著那各式各樣的裝備,有些好奇自己以前是用什麼應敵的。這兩個月來,黑晊世和克里斯都沒教他拿過任何武器,他該不會是是赤手空拳吧?
「好了,阿宅守車,其他……」克里斯話沒說完,就被「滾」下車的人打斷。
「No啊!」罷課司機抱住克里斯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哀怨泣訴:「人家不要一個人,聽說這裡以前是墳場,有好多鬼的說,嗚嗚嗚!」
又是那難聽的哭聲,克里斯滿腔怒火熊熊燒,一拳搥上死宅的頭,嘶聲咆哮:「你他媽的別丟地府的臉,你自己都不是人了,還怕個屁鬼?」
罷課司機扒得更緊,哭得更難聽了,「我是不是人跟怕不怕鬼沒有必然相關性,你自己邏輯不好,也別把氣出在老子身上!」
克里斯默了默,陰惻惻地抽出槍,「不如乾脆斃了你。」
黑晊世長嘆一聲,舉手往肩上輕拍,對翩然飛起的黑蝶說:「保護罷課。」
「是。」貴人化為人形掩嘴竊笑。
人身安全一獲得保障,罷課司機立刻破涕為笑地竄回車裡。克里斯一重獲自由,就如逃難般快步走向豪宅,邊罵:「馬的!這次絕對要申請換技術宅!」
「很難唷,罷課已經是全地府最好的技術工了。」董司常跟在他身後呵呵道。
「這兩人總要鬧這麼一回。」黑晊世無奈地搖了搖頭,再次對尤爾叮嚀:「記得……」
「要跟緊你們,我知道了。」尤爾打斷話,忍住笑意地眨了眨眼。同樣一句話,今晚已重複不下十次,晊世這個囉唆勁其實是他親爹吧?
黑晊世一愣,也覺得不好意思,「抱歉,我有時會太囉唆,你不喜歡的話,我改。」
「我沒有不喜歡你。」未經思考的話一出口,尤爾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連忙紅著臉支唔解釋:「不是,我是說我沒喜歡你囉唆,啊,是我沒不喜歡囉唆,不對……啊呃……」
到底在講什麼?尤爾挫敗地撇開熱辣的臉,不敢直視黑晊世失笑的神情,偏又瞥見克里斯與董司常投來的恥笑目光,便越發羞恥地咬住舌頭,低聲嗚咽:「查案?」
「嗯,開工吧。」黑晊世忍住笑意,心頭滿是想疼惜這不坦率孩子的感動。
收拾好嘻謔的心情,四人踏上玄關,便感覺到周遭光線轉黯,再推開大門,令人作嘔的腥臭便自幽深的黑暗撲來。尤爾不適地摀住鼻子,試圖抵抗灌入耳膜的哭鳴,可見此處怨氣之濃重,饒是黑晊世也不禁皺眉,克里斯更是飆了句髒話。
根據檔案,此案至少有十人受害,除了屋主一家老小,還有幾位幫傭,死狀皆奇慘無比,內臟器官全被挖空,死不瞑目的五官亦扭曲變形,足見其生前遭到何等折磨。
黑晊世虛畫一筆符印,將怨氣一掃而空,克里斯便走進屋裡,憑藉受過訓練的夜視能力,確定暫無危險才喚他們進來,並找出電源開關,讓整棟屋子亮了起來。
「靠!不是找錯間了吧?」克里斯納悶愣道。
只見客廳裡凌亂地散落一些器材與線繩,好似有人曾在這棟豪宅佈置過什麼劣質的團康活動,頗有與這華麗的裝潢格格不入之感。
「應是這裡沒錯。」黑晊世凝神感應,確實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妖氣。他謹慎地在客廳打量一圈,瞥見沙發底下露出一截白色紙片,便將它拾起一看,竟是一張名片,「BSTV製作人李鈞偉?」
「李鈞偉?」董司常眼睛一亮,伸手抽走名片看了看,憨聲點出有人沒事闖凶宅的原因了,「他是那個『草泥馬的鬼故事』的靈異節目製作人耶!」
聽他語調興奮輕揚,克里斯擠個大白眼,「不是很忙?有時間看電視?」
「哼。」董司常似賭氣般回了個鼻音。
不知為何,尤爾總覺得那聲輕哼帶了點什麼意味,忍不住投去一眼而沒注意腳下,直到他感覺自己不慎踢到什麼東西時,就見一顆排球從他前方滾出客廳,發出似觸到機關的聲響,一道白色人影便從左方飛來,在他們眼前左右飄晃一圈,啪咑落地。
「……」
他們無語望著那一摔就五馬分屍的假鬼,再次見證靈異節目都在騙人的事實。倒是董司常興致勃勃地撿起假人頭,發出詭異笑聲,「原來鬼影特效是這樣弄的,真好玩。」
您老覺得好玩就好。其他人已無力吐槽。
忽然,一串刺耳的鬼哭驟響,嚎聲淒厲,漫天迴繞,聽得人雞皮頓起、毛髮一顫,尤爾當下驚得叫一聲跳起來,伸爪扒住黑晊世的袖子,像是找到安定心神的依靠源,才敢戰戰兢兢地回頭看去。
「噗哧!」董司常不留情面地噴笑了。
克里斯撿起不知是誰落下的手機,大力恥笑:「你這個膽量還得練練唷。」
石化的玻璃心二度受創!
說好的同事愛呢?尤爾流下恥恨的淚水。
黑晊世輕拍他的頭,盡可能避重就輕道:「大概是設了定時播放。」
尤爾幽怨地撇開頭,才不想買單,反正他就是膽小!
「噓,你們聽。」克里斯倏地臉色一變,關掉作響不止的音效,抬手指著天花板,就聽樓上響起猛烈的碰撞,接著是腳步疾跑聲,貌似有人被方才的音效嚇到而慌亂奔逃。
人命關天,他們互視一眼,連忙奔上螺旋梯。
光潔亮白的大理石梯盤旋而上,宛如一婀娜多姿的女神於湖中迴旋起舞,浪起炫麗的水花飛升天際,卻也沿路拖延一道暗紅血痕,好似在引領登樓者步步走向未知的終點。
* * * *
二樓遍佈血跡的走道躺著一隻斷掌,斷口參差模糊,似是被硬生生拔斷的。
「白癡!」克里斯罵道。
黑晊世無奈搖頭,明明已讓警方發出嚴重警告,不准民眾接近案發現場了,但這些人為了所謂的收視率,竟罔顧自身性命擅闖凶宅,實在教人扼腕。
「唔……」尤爾低吟一聲,眉頭又一次皺了起來。比一樓更加濃烈的怨氣,正強烈刺激著他的感應神經,彷彿這裡的空氣在對他叫囂曾有過的血腥殺戮。
這時,樓下傳來比音效更慘烈的駭然尖叫,盪起整間屋子的不祥氣流。
「分兩批救人。」黑晊世當機立斷道。
克里斯看了眼尤爾,便對董司常說:「我們去樓下。」
「好啊。」
輕揚的軟嚅語調,讓尤爾望了眼隨人顛跳離去的背影,油然生起一股念頭。
然而,思緒還不及成形,他就眼前一晃,一抹淡影憑空顯現在視線中,好似一段不存在於此刻的幻像——戴著面具的男人從左前方的門裡逃出後,要往樓梯衝來,卻倏地愣住,像看到什麼可怕至極的東西,踉蹌地轉身朝內跑去。
黑晊世見他忽然怔愣地直視前方,便知他定是感應到死亡畫面,但在未能控制能力自如的情況下,過度感應會有反效果,遂在稍候片刻後,決定將尤爾拉出感應幻境,「育?」
可惜,尤爾不僅恍若未聞,還不自覺地隨影像中的男人邁步前行,黑晊世便只得趕緊跟上。兩人越往裡走,怨氣越加濃厚,傳入鼻腔的腥味亦更惡濁,連黑晊世都難以忍受,尤爾卻像沒知覺似地直直往前,這不尋常的狀況讓他心中一顫。
「育!」
尤爾依然未有回應地持續前進,甚至加快了腳步,黑晊世見狀不妙,立刻衝上前一把拉住人,以言靈之力強行灌入他的意識,「育,回神!」
「什麼?」尤爾嚇了一跳,總算是恢復神智,但過度感應的結果,讓他有些混淆自身所處的世界。他疑惑地看向黑晊世,見對方皺著眉似乎頗不高興,就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心裡頓時一慌,「對不起,我不知道不可以……我……對不起!」
黑晊世一愣,沒想到尤爾竟會是這種反應,就連忙握住他的肩膀,解釋:「不用道歉,我沒有生氣,只是擔心你而已。」
尤爾低著頭,微抿的嘴唇透露了些許不安。
黑晊世無奈,只好先轉移話題,柔聲問:「看見了什麼?」
「有個戴怪面具的男人逃了進去,不過沒看見是誰在追他。」尤爾指向自己剛要進去的房間,半掩的房門似乎被什麼卡住門縫,無法完全關上。
黑晊世凝神查探半晌,確定安全後才推開門,門縫裡的東西也隨之露了出來。
「是他戴的面具。」尤爾認出地上印著草泥馬的面具。
「晚點替死者招魂時可以用到。」黑晊世撿起面具放進次元袋,率先走進房裡。
房內象牙白的磚地淌著一大灘血,拖曳著血痕往右滑去,爬上掛著名貴畫像的牆壁,一路蔓延至天花板,再往斜對角勾去,卻在半途中斷。兩人沿著血跡將視線往下移去,就見矮櫃的另一側躺了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殘忍劈開的軀體已然被掏空了一切。
尤爾兩腿一軟,胃酸不斷翻騰。
黑晊世臉色驟變,立刻拉著他退出去,深怕他會承受不住那過於慘烈的怨氣。精神念力型的靈能者天生就對環境磁場較為敏感,更別說親眼目睹慘狀。
儘管如此,已被激發的反應仍難以消退,尤爾痛苦地摀住嘴,企圖壓住衝上喉頭的強烈反胃,腦海裡不斷隱現死者的零星畫面,強迫他接收死亡恐懼。
「深呼吸,靜心清空。」
黑晊世接住頹軟的人輕聲指引靜心術,助尤爾控制感應力,不被負面波動影響。漸漸地,輕顫的身子總算平復下來,尤爾輕吁口氣抬起頭,正好對上黑晊世盡是深情眷戀的眼眸,剎那間,他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微笑。
黑晊世輕撫他看了幾十年仍不厭倦的容顏,碧綠的眼瞳映照著自己的臉,也蘊含了遺失在靈魂深處的那份依戀,看得他如癡如醉,不禁緩緩低下頭。
隨兩人逐漸縮短的距離,所有的不適被曖昧一點點消去,尤爾揪緊黑晊世的衣襟,不知為何自己非但毫無拒絕的念頭,反而閉上了眼,任對方覆上自己的唇。
沒有纏綿悱惻的火熱激情,卻是蜻蜓點水的輕柔細吻,絲絲的酥麻自骨髓湧起,隨之而來的眷戀與熟悉,漸漸包住激烈跳動的心臟,彷彿是他們與生俱來的靈魂相契。
這從未在約翰身上體會過的感受,令尤爾沉醉其中,宛如被溫暖的海水擁抱,安心徜徉在寧靜舒適的汪洋中。這一刻,他難得感到內心一片清明,周遭的一切也清晰了起來。
「救我!」
微弱的聲音於腦海輕響,尤爾睜開眼,指向前方的天花板,「有人在求救。」
黑晊世凝神望去,果真察覺上方有不尋常的靈能波動,便牽著尤爾沿走廊尋找往上的途徑,直至廊道盡頭,才發現一道通往閣樓的小樓梯。
「他在裡面。」聽著門內不住傳來嗚咽,尤爾心急又緊張地說:「好像還有……」
「我知道,交給我就好。」黑晊世抽出人形符紙,往門上一扔,「天一!」
待行似比三目鯨魚的式神穿入門板,他們便衝上樓破門而入,恰好見到近十個怨靈被防護結界打退,黑晊世遂趁勢持訣朝牠們畫了道符印,「百鬼退散!」
手印金光當頭罩下,怨靈盡數消退,徒留驚恐的哭鳴餘盪,教人心生不忍。
「即便死了,也擺脫不掉對恐懼的怨恨而不惜趕盡殺絕,造孽。」黑晊世搖頭輕嘆。
對於會傷害人的怨靈,尤爾一時間沒那麼多感慨,僅是擔憂地跑向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女孩,卻發現對方已被嚇得魂不附體,幾乎要心神渙散,便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等等……」
「我可以的,她需要我幫忙。」尤爾打斷黑晊世的話,回了道靦腆的微笑後,也不等對方再說什麼,就閉上眼專心為女孩吸收超乎常人能承受的恐懼。
在被駭人的死屍強迫感應過後,他忽然覺得渡化術的後遺症也不怎麼樣了。
渡化的白光微微亮起又散去,恢復神智的雯子抬起頭,見眼前蹲著一個漂亮的年輕男人,一旁還站了個高大男子,不禁有些茫然,又想起先前那些圍著她的惡鬼,就猛地抓住尤爾大哭,「都死了!大家都死了!我就說不要來了啊!」
「唔!」尤爾剛施完渡化術,還在試圖平息黑化物帶來的不適,就冷不防被撲倒,掌心擦過閣樓粗糙的地板,不由低呼一聲。
黑晊世連忙拉開粗莽的女孩,扶起尤爾,「有沒有受傷?」
儘管他們的體質特殊,這點摔撞不會造成任何傷害,但他從葉育六歲起就一直悉心照顧著,小孩稍有碰撞哭疼,他都會心疼半天,這麼多年下來早就成了習慣,怎樣也改不了。
尤爾搖了搖頭,但蒼白的臉色和微皺的眉頭仍讓黑晊世感到不捨。他略有不悅地看向雯子,冷聲問:「你就是電視台的人?」
雯子抽抽噎噎地點頭說是。她抹掉臉上的淚水,握了下胸前的玉佛項墜才放開。黑晊世仔細看了眼那項墜,以紅線吊著的玉佛正散發微弱的金光,片刻後,光芒消退,玉身亦裂出一道細縫。
「家裡信佛的?」見雯子點頭,他才緩聲勸道:「幸好你家人信仰虔誠,這玉佛才能保佑你這一次,回去記得還願,往後多行善積德,切勿再胡亂行事。」
雯子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便吸著鼻子又一次握住玉佛項墜,連聲保證回去後定會辭職不再幹這種危險的缺德事。
黑晊世便不再理會雯子,低頭輕拍尤爾的背,擔憂問:「好點了?」
其實,包括董司常在內,他們都不願尤爾做渡化師,畢竟承受他人的痛苦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何況就算做不成淨靈師,也能朝其他方面訓練,並非唯有渡化一途,但奇怪的是,尤爾竟意外地堅持要接受上頭的安排。
尤爾深吸口氣,睜開明亮的眼眸,笑道:「好多了。」
見他的笑容毫無逞強之色,黑晊世這才鬆了口氣,沒想到育適應得比他想像中還要快,看來這孩子即便失去淨靈能力,也注定要走上渡化世人的路吧。
10. 凶宅魘影(三)
為免節外生枝,兩人先送雯子回車上交由貴人保護。
正埋首研究新零件的罷課司機猛一抬頭,見車裡多了個女孩,便推了推靈腦鏡,迅速竄至最邊緣的角落,「唉娘喂,有妹子,嚇死老子了。」
看阿宅驚恐如被拖鞋追打的蟑螂,散發著夾縫中求生存的猥瑣氣息,尤爾不禁納悶了。當初晊世替他收服女鬼艾琳時,這傢伙還興奮大喊要幫正妹錄影,怎麼這回有個活生生的女孩,反應卻天差地遠?雯子長得也挺清秀的,不至於被嚇成這樣吧。
黑晊世失笑解釋:「他怕女孩子。」
「為什麼?」尤爾好奇極了。
「這還用問?」罷課司機緊張兮兮地盯著雯子,顫聲說:「妹子只有二次元的才萌啊,她們在三次元可是很兇殘的。」
兇殘?尤爾看了看人畜無害的雯子,又問:「那三次元的女鬼?」
「女鬼有姓黑的在,老子沒在怕。」
這奇葩的邏輯,讓尤爾又看了看正柔聲安撫雯子的貴人,更加疑惑了,「那貴人呢?」
「貴人不是妹子。」
「什麼?」尤爾一聽都傻了,不自覺放大音量,「貴人是男的?」
貴人掩嘴竊笑:「少爺若希望貴人像個男人,也是可以的喔。」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一時忘了貴人在場,尤爾真是尷尬得要命。
他紅著臉打量貴人,只見她五官嬌俏美麗,渾身上下無不柔雅端婉,即使身穿層層包疊的和服,也看得出那纖細骨架與雪白肌膚是女子之身,便憋不住疑惑地低聲問黑晊世:「貴人真的不是女的?」
黑晊世莞爾一笑,牽著他往宅邸走去,「貴人的能力是幻化與夢術,本就沒有固定樣貌,僅能借用他人的長相現身,故也無性別之說。」
原來貴人其實是沒有長相的嗎?
尤爾很難想像那是什麼模樣,便又好奇問:「那她現在用的誰的長相?」
「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黑晊世揚起一抹淡笑,眼底有絲難解的惆悵,「那是段很長的故事,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告訴你。」
重要的人……重要到每天都想看著那張臉的女人嗎?
尤爾溫馴地點點頭,心裡卻冒起無數小泡泡,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與此同時,正苦尋不著尖叫來源的克里斯,開始不耐煩了。
「這房子也太複雜。」
雖然董司常偵測到地下有異樣的靈魂能量,但他們一直找不到地下室的入口也是白搭,總不能叫罷課司機扛著大砲進來轟爛地板吧?
「要有耐心。」董司常的心情倒是不錯,一路哼著最新學的流行歌曲,每經過一扇門就推開查探,順道發表一番心得,好似他是來看房子的買家,讓克里斯的白眼翻到快抽筋,直想暴扁這不務正業的上司一頓。
「耐心你個鬼……操!你別連一個馬桶都看得那麼起勁!」見這傢伙竟然還打算往馬桶槽探頭,克里斯終於受不了地拎起他的後領往外拖去。
「搞不好有打開地下室的機關啊。」董司常索性也不走了,直接掛在克里斯的手上。
「誰跟你用馬桶去地下室?又不是要去下水道!」話雖如此,克里斯仍稍腦補了下那畫面,頓時扭了一張帥大叔臉,「天曉得上一個用的人有沒有沖水?」
董司常癱著臉呵呵道:「跟阿克一樣都不愛沖馬桶嗎?」
「那是你吧,我衛生得很。」
「你啦,我才沒那麼懶。」
「你才……靠!我跟你吵這個幹嘛?」
克里斯抹了把臉,果斷終止這段沒營養的吵嘴,繼續拖著董司常往前走。待兩人拐進一個轉角,踏入一處陰暗後,便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血味,他立刻伸手往牆邊一摸,打開電源,一間十分寬敞的廚房遂映入眼簾。
以白色大理石打造的裝潢精細華美,在瑩白燈光下耀眼奪目,也越加凸顯地上那灘深紅血漬的存在感。血跡旁有台攝影機,瞧那不甚輕巧的機體,估計就是電視台的人落下的。
「接近了。」凝神確認方位無誤後,董司常打開離攝影機最近的一扇門,濃厚的血味便撲湧而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往外傾倒,露出濺滿儲藏室的斑斑血跡。他蹲下身仔細檢查屍體,得出結論:「咬成這樣,傀魕還真餓。」
「因為牠想盡快擺脫封印,嘖,也不知現在恢復多少了。」克里斯往屍體的口袋摸去,找出一個皮夾,裡面夾了張工作證,「BSTV攝影師陳雄。」
董司常踮腳看了眼工作證上的大頭照,惋惜道:「這面相不長命。」
「廢話,人都死掉了。」克里斯沒好氣地將工作證往次元袋一塞,「去找活著的比較要緊。」
「唉,我又沒說那個人一定還活著。」
「……」
確實,現在離那聲尖叫已過了段時間,對方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不同於看慣生死輪迴的董司常,克里斯仍沒打算放棄任何機會。他煩惱地環視周遭,這廚房已是他們搜到的最後地方,但除了儲藏室的門外,就不見其他出入口,沒道理這戶人家建了地下室卻不挖個洞吧?
董司常自然也在思考同樣問題。他在儲藏室與屍體間交互觀望,最後瞥向不遠處的攝影機,就靈機一動地跑過去東戳西戳,總算戳中了播放鍵,有些許裂痕的螢幕跳出一段激烈搖晃的畫面,不時有女子尖銳的哭喊與男人慘厲的吼聲。
「阿克,你看。」
克里斯立即意會地過去一看,發現拍攝的背景正是他們走來廚房的廊道,而當鏡頭墜地後,畫面中的儲藏室也正好關上門,再沒開啟過。
「兩個跑進去,卻只有一個屍體。」他走進儲藏室打量地板的痕跡,果真在一片凌亂腳印中,發現一對疑似高跟鞋的印子往左蔓延。他沿著印子走去,就在廚架旁的角落發現一道半啟的小門,門後隱約可見往下沒入漆黑的階道。
「把地下室入口建得這麼隱密幹嘛?」他不由納悶。
董司常從他身後探出頭,「搞不好有藏寶藏。」
「拜託辦正事喔。」克里斯磨了磨牙抽出槍,拉下懸在門後的燈源線,小心翼翼踏下樓,董司常取出小兔法杖尾隨,空洞無神的大眼似穿透障礙往左方移去。
「有人嗎?」
聲響於密閉空間迴盪幾番,就歸於沉寂,彷彿連吐息都微不可聞。
樓梯的盡頭是一面牆,牆前的左方又是一道口,當他們踏入後,就見空蕩的密室中,一個女孩狼狽地躺在牆角,再無其他生物存在,克里斯便收起槍走過去。
「是『草泥馬的鬼故事』的外景女主持小嬡!」董司常興奮了。
克里斯冷淡地撇了下嘴,「喔,沒在看靈異節目,不認識。」
對他們偵察員來說,生活即是靈異,靈異即是生活,尤其身旁這位七閻王之子天天泡在陰曹地府裡,更是靈異中的翹楚,他真心不懂這隻董小七對假靈異如此熱衷的奇葩點。
「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神仙,都要與時俱進呀。」
「是啦是啦,好時尚好潮流好棒棒。」
無視克里斯快要吐出膽汁的槽,董司常用法杖戳了戳小嬡的腿,就見小嬡驚叫彈起,又瞪了他們半晌,才醒悟過來地撲向最高大威猛的克里斯,哭得梨花帶淚。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喂喂,你們這些年輕人,男女不能幹嘛幹嘛不懂喔?」克里斯趕緊拉開她。雖然他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但仍受老一輩的教育長大,觀念比古人黑晊世開放許多,卻也比新時代人類保守,絕不隨意跟異性摟摟抱抱,更別提小嬡還「波濤胸湧」得教人尷尬不已。
「是男女授受不親。」董司常語調微降似有不滿。
「聽得懂就好啦。」克里斯拍了下被沾上污血的背心,心想又報廢一件了。
極度慌亂的小嬡沒心思聽他們拌嘴,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便又伸手想抓住克里斯,哭求:「快帶我出去,我不要待在這,我還不想死!」
「可是……」董司常癱著臉注視她,「你已經死了啊。」
小嬡一頓,睜大花了妝容的雙眼,「什……什麼?」
操!這死小七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克里斯瞪了眼董司常,連忙拉起一道微笑安撫小嬡,「別擔心,我們會帶你出去。」
可惜這話來得太晚,無法接受事實的小嬡已變了臉,絕望、震怒、悲傷……各種怨念,扭曲了她漂亮的五官,原先的甜美嗓音轉為刺耳的尖叫:「不可能!我還這麼年輕,才正要紅起來,怎麼可以死?我不能死!」
「喂,你冷靜點,沒事的。」
克里斯驚覺不妙,試圖緩和情勢。然而,他低估了某人的唯恐不亂。
「別擔心,地府的演藝圈很有發展性,瓊瑤奶奶正在徵女角,你要不要來試試?」
「董小七你閉嘴!」
不怕神一般的敵人,就怕豬一般的隊友!
慘死的幽靈最為敏感脆弱,若不及時安定下來,就容易化為怨鬼。幽靈一旦成了怨鬼,再不消除執念而使怨氣又漲,就會轉為厲鬼,到時會更難收拾。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為什麼?」小嬡不甘地尖聲嘶喊,隨陰冷怨氣爆出的尖銳聲幾要刮破耳膜。她眥目瞪向他們,伸長塗著俏麗彩繪的指甲,張牙舞爪地衝來,「都是你們!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早點來?都是你們的錯!」
「靠,怨鬼化了。」克里斯一把推開豬隊友,無奈地閃避利爪,邊掏出伏靈槍。
伏靈槍是相當於靈魂的麻醉槍,能使靈魂失去意識,但效用會依對方的強弱而有所落差,怨鬼或厲鬼的能力皆隨怨念增減,因此小嬡越是激動就會越難應付,偏偏他們又不能照一般斬妖除魔的方式直接滅了她,是所有非術法類的靈能者最頭痛的對象。
「都是你們害死我的!通通都陪我去死!」
「……」
好心來救人卻反被咒,克里斯招架還擊之餘,也有種既辛酸又想暴走的苦逼。
幹喔!拎盃拼死拼活就為了救你們這群奧客!
* * * *
「在二樓書房。」黑晊世收回靈視,聯繫董司常和克里斯告知搜尋結果後,就招來湯圓為他們在前方驅散沿途的殘念,以免尤爾又受亡者影響突發感應。
尤爾見他只是一個冥思,連咒語都沒念就查得古幣的位子所在,便好奇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聽董事長說過我與土御門的淵源了吧。」黑晊世見他點頭後,才接著解釋:「以我對土御門術法的瞭解,僅需以靈視追蹤他們的咒術氣息便能輕易得知方位,不過確切位置還是得自己動手找才行,這恐怕得費些時間。」
尤爾有些半信半疑,「很難找嗎?但你不是已經知道在哪了?」
黑晊世神情凝重地點點頭,「很不容易找。」
這答案讓尤爾更困惑了,直到他們走進書房,才恍然大悟。
「這……」他愣地望著房內景象,深深感受到屋主對硬幣的狂熱之情。
只見偌大的書房裡,除了靠窗的紅木書桌外,其他三面牆竟排了滿滿的玻璃櫃,每一櫃擺著不計其數的各式硬幣,除了幾個現今常見的貨幣外,還有許多從未聽聞的古幣,簡直是集世界各地古今中外的收藏,更糟的是,擺放的方式還相當雜亂無章,讓人無從下手。
黑晊世苦笑,「明白了?」
尤爾垮下臉,「明白了。」
二話不再說,兩人立刻分頭尋找那枚康永通寶。
好在傀魕興許是察覺他們的身份,有所畏懼下,暫時不敢興風作浪,只有橫死屋中的亡靈失控作祟,因此尚無時間壓力。然而,康永通寶雖不難辨認,但擺在一堆差不多大小的硬幣裡,就極度考驗眼力,饒是偵察員視力再好,也吃不消。
才查完半個櫃子,尤爾就已眼花繚亂,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了。他揉著眼輕吁口氣,悄悄往對面瞥去,見黑晊世已檢查完一櫃,正從容地移到下一櫃,好似從未有疲憊的時候,就不免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灰心。
何時才有足夠的力量掌控感應,不再靠晊世幫忙呢?
這問題終日在他心頭盤繞,儘管黑晊世說他已經進步不少,但他仍隱隱覺得缺失什麼,特別是每當大家無意間提起過往時,他總會忍不住猜想,失去記憶的自己真有可能回到他所不知道的從前嗎?
忽然,腳邊被什麼軟軟的東西拂過,他低頭一看,原來是湯圓在搖著尾巴求蹭,便失笑地蹲下身摸了摸牠,心情也隨掌下的毛茸茸觸感舒緩許多,果然還是小動物最療癒了。
心靈受到小萌物充分的滋潤,他滿足地輕拍臉頰提振精神,起身繼續工作。這時,一陣怪異的寒意襲來,他下意識往房裡某處望去,竟在某兩櫃之間的空隙處發現一扇褐色小門,看來十分普通不起眼,應當只是作為儲物之用。
似乎有什麼在裡頭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該一探究竟嗎?
心裡雖是這麼問,腳步卻已不由自主地邁去。
越是接近那扇門,那份異樣也越加明顯,當他握上門把時,身後傳來湯圓的低鳴,這一刻,一股強烈的衝動駕馭了理智,驅使他不計一切地拉開門。
下一秒,他猛地倒抽一口氣。
視野裡,一個溫文儒雅的異國男子緩步走來,深邃清俊的輪廓與清明柔和的眼神,是尤爾至今都無法忘懷的面容。男子噙著淡然笑意,從容不迫的優雅閒適又帶著讓人猜不透的一絲冷意,然而嘴裡輕吐的嗓音卻溫柔深情,彷彿在對摯愛的戀人傾訴愛語。
——這人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惡魔。
「寶貝,好久不見。」
不!不可能!
尤爾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似想將這男人的真偽看個透徹,然而對方卻隨著腦海不斷翻轉的記憶越漸鮮明,無一不是那深深印在心底的容顏。
一次的意外相撞,是這戴著溫柔面具的人向他伸出手,開始他們一年多的糾纏。寒風中,是這人為他披上大衣,溫暖了他自失憶甦醒後就縈繞不去的孤寂。平安夜裡,他們牽著手欣賞紛飛白雪,在午夜鐘響之際,這人為他獻上第一個祝福。
從那之後,他徹底掉進對方設下的甜蜜陷阱,日日夜夜地被烙上幸福的印章,又在對方親手敲碎他的額頭時,化成無數把利刃刻下永難磨滅的傷痕。
為什麼要讓他再遇見這個人?
萬千情緒奔騰,一時間,尤爾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能輕顫地流下淚水。
「育?」
黑晊世早在收到式神警示時就衝了過去,卻只見湯圓弓著身做出威嚇姿態,而尤爾一臉悲痛地瞪著前方,對他的呼喚恍若未聞。他納悶地順著尤爾視線望去,狹小的儲物室裡堆滿雜物,並無任何異物。
「怎麼回事?」他問向湯圓,只得到有危險的答覆,就越發感到不解,直到尤爾輕聲呢喃著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令他憎恨至極的名字。
「約翰……」
「什麼?」黑晊世驚疑地再次看去,竟見約翰的身影逐漸隱現,不禁震愕。
這惡人不是應該已在煉獄受罪嗎?為何會出現在這?
「呵。」約翰以餘光輕輕掃過黑晊世,似不將他放在眼裡般,對尤爾伸出手,柔聲道:「寶貝,跟我走,我說過要讓你這一生都幸福的。」
黑晊世一聽,頓時爆起波濤怒火,同時也升起莫大的恐懼——他害怕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尤爾會再次受到約翰的影響,更害怕自己會又一次失去好不容易尋回的心愛之人。
不!他不准這人再傷害育,絕不可以!
前所未有的妒恨與殺意衝擊心神,不住在腦海喧囂,式神們因受情緒波動,幾乎要呼之欲出,空氣隨之震盪發出嗡嗡聲響。湯圓化回九尾白狐的太陰原貌,騰空飛起,發出一長串尖銳的叫聲,將一條雪白長尾往主人的臉上狠狠抽去,留下一道刮痕。
熱辣的抽疼讓黑晊世驚醒,這才察覺他們已被籠罩在一層淡薄黑霧中,兩道金綠光束正自他們的頭頂緩緩流向約翰,同時也感覺到體內的能量在陸續流失。
剎那間,他靈光一閃,立即屏氣凝神往約翰的手背一看,果真發現一道極為特殊的五芒星紋在漸漸淡去,那正是土御門家的封印之痕。
他當機立斷地打去一道罡氣,大喝:「虛空無相,破!」金色的五芒結印隨即穿透「約翰」的身體,令對方吃痛地扭曲假冒面容,迅速消退。
「育,那不是約翰,快醒來!」見尤爾仍魂不守舍地發著呆,黑晊世趕緊捧起他的臉,催動言靈,強行喚醒陷入混沌境界的人。
尤爾眨了眨濕潤的睫毛,待無神的碧眼聚焦後,發現約翰已無半點蹤影,思緒方緩緩沉澱,直到湯圓縮回迷你體型飛到他肩上,舔了下淚濕的臉頰,他才完全清醒過來,茫然不解地問:「剛才是怎麼了?」
「是傀魕。」黑晊世為他拭去臉上的淚水,苦笑道:「我想牠也許擁有讀取他人過去的能力,並幻化成最牽引激烈情緒的樣貌,藉此引發強烈的恐懼,以吸取生氣增加力量,待對方被吸收殆盡後,再吞食內臟提升修為。」
莫怪連土御門都束手無策,畢竟這世上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的心。
尤爾呆了半晌,消化完這堆資訊,恍然大悟道:「這裡的怨氣之所以會這麼重,不但是因為他們無端慘死,還在死前抱著極大的恐懼,可以說是被自己最怕的人活生生嚇死?」
黑晊世點點頭,「所以我們要趁傀魕恢復前找出古幣消滅牠,以免後患無窮。」
「好。」尤爾應完,便不再多說地投入工作,平靜的神情好似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黑晊世擔憂地望著他忙碌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終無奈嘆息。
11. 凶宅魘影(四)
樓上有變故,地下室也雞飛狗跳。
女怨鬼撕心裂肺地窮追猛打,克里斯不得不狼狽閃躲,連射幾發伏靈槍,才終於成功麻醉小嬡,閒在一旁看鬥鬼秀的七世子也總算挽起袖子要做事了。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來吃冰淇淋……」
只見董司常舉起法杖,有模有樣地甩了甩後,將小兔頭對準小嬡的屍體,念念有詞半晌,就忽然急轉直下,拉著嗓子嚎出一哭腔。
「方小嬡,你死得好慘啊!」
克里斯眼神死。招魂詞可以這樣改了又改嗎?
一顆藍色光球自屍體緩緩升起,在空中抖了老半天,才不情不願地飛進瓶裡。董司常晃了晃瓶中的靈魂,納悶道:「色澤有點暗,心情不好嗎?」
「你都說她死得好慘了,心情會好才怪。」克里斯忍不住狠狠吐槽。
董司常理直氣壯地反駁:「我是在陳述事實,做人要能夠面對現實才會快樂。」
「她現在是鬼。」
「喔,做鬼要面對現實才活得快樂。」
「人都死了活個屁鬼?」
「鬼也是要討生活的,像阿克你明明已經死了,不也活成一個鬼樣?」
「靠!你才長成什麼鬼樣!」
兩人吵著嘴邊檢查地下室,確定沒其他問題後,便打算去跟其他人會合。正當他們要踏上樓梯時,就聽到一聲如泣低嘆的幽婉呼喚,不禁心中一震。
「克里斯。」
這聲音!
克里斯震驚地回過身,竟見到記憶中那穿著碎花洋裝的心愛女孩。
「薇安?」
他不敢相信地走過去,想碰觸朝思暮想的臉龐,確認這一切並非是自己的幻想,卻在途中停住,深怕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人就會像泡沫一樣消失無蹤。
「薇安……真的是你?」他顫著嗓音,從未如此惶恐。
「阿克,她……」董司常張口欲言,卻卡在喉間,半晌都發不出。他啞然瞪著那女人,好似看見史上最驚奇的東西,連一向癱直的臉也微微抽搐。
然而,克里斯此刻滿心滿眼都是已故的戀人,再無暇顧慮其他,逕自柔聲問:「你終於肯見我了,你……你原諒我了?」
「原諒?」薇安睜大泛起水光的眼眸,好似不可思議地重複著,「原諒你?你問我原諒你?哈……哈哈哈……你不會忘了我是怎麼被你害死的吧?」
剎那間,放聲狂笑的容顏不復原來的溫婉可人,烏黑的血液自頭頂滑過清秀臉頰,落在胸前的微捲長髮上,嬌小的身子也浮現一道道不堪入目的傷痕,曾經含笑的杏眼深幽哀怨,再不見昔日的明亮光彩。
克里斯愣了愣,想起自己在停屍間望見薇安遺體的那一幕,尖銳的指責便如一把刀狠狠刺進心臟,將他偽裝許久的堅強徹底擊碎,「是……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他當初的輕敵,他們就不會與魔女打得兩敗俱傷,也不會讓魔女有機會發出毒咒,薇安也就不會無故喪生,所以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害死了薇安!
「對,就是你!」薇安指著他流下血淚,字字誅心,「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隱瞞你的身份?若不是你的話,我還能好好活著,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是我害的……我的錯……」克里斯失神地站在原地,飽受一年多的自責與內疚全數潰堤而出,讓這如高山的男人落下悲痛的淚水。
其實,早在他愛上薇安的那一日起,他就已做好離職的打算,打算與她共度平凡的幸福餘生,但他當時的契約只剩不到兩年,才以為沒必要告知,誰知卻反而害死了心愛的女人。
「不是的!」董司常想反駁薇安,卻像在顧慮什麼而所有掙扎,只能急忙勸說:「阿克,你冷靜點,別聽她說!」
「是你!就是你害的!自私的騙子,把命還給我!」化為怨魂的薇安嘶吼道。
「是我害死你的,是我的錯,我害死你……」克里斯癡茫地喃喃自語了會,忽然揚起笑容,讓董司常感到一陣寒慄。
果然,下一秒,他就掏出槍,要朝太陽穴按下扳機,「好,我還給你。」
「不可以!」董司常立即舉杖射去一道電光,打落堪堪擦過額角的槍後,又彈至離不到兩步距離的薇安,打得她發出刺耳的慘叫,身形漸淡。
「薇安!」克里斯衝過去,卻挽救不回潰散的幽魂,不禁眥紅著眼揪起董司常,恨不得將傷害薇安的人碎屍萬段,「你做什麼?誰准你打她?」
「她不可能是薇安!」
克里斯舉起的拳頭一頓,「你說什麼?」
「她不可能是薇安。」董司常神情麻木地望著他,幽黑的大眼竟浮起一絲恐懼,連帶嗓音都飄虛了起來,「因為薇安早已魂飛魄散了。」
「魂……魂飛魄散?」克里斯呆茫地低念著,像無法理解這詞彙,「什麼意思?」
「……」
「什麼意思?你給我說!」
沉默的回應令克里斯勃然大怒,不斷用力晃著董司常,粗壯的臂膀像能扭斷掌中細小的脖子,本就不算親和的面容漲紅扭曲,宛如爆走的惡鬼。
若是一般人在這般粗蠻威嚇下,早該嚇得暈過去,但董司常非一般人,他是第七殿閻羅王之子,如此尊貴的身份理應無畏無懼,卻在克里斯的悲憤質問下,流露出濃濃的不安。
「你們去追魔女的那天,我接到無常的異常報告,有輛巴士不明原因翻車,有一個人當場死亡,卻不在勾魂名單上,他們因值勤途中路經現場,本想順手收了對方,卻意外找不到靈魂,那個人……就是薇安。」
望見克里斯眼底的風雨欲來,董司常深吸口氣,緩緩解釋那日的事,「我一聽到薇安的名字,就立刻趕了過去,打算親自招魂,可是……」
不論他試了多少次,都測不到一絲殘魂,甚至連精魄都蕩然無存,僅隱隱感覺到一股詭異的黑暗氣息殘留。他茫然瞪著了無生氣的年輕女孩,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具身體只剩下一副空殼,薇安已魂飛魄散。
只是一樁普通的車禍,為何會連精魄都被摧毀殆盡?那絲黑暗氣息又是怎麼回事?誰會對薇安下這種毒手?一切都令他百思不解,直到通訊錶傳來克里斯的回報,提及魔女臨死前下的詛咒,他才恍然大悟。
詛咒之所以被視為黑暗法術,不只是因為它奪人性命於無形,更因為它是一種靈魂傷害術,魔女所使用的咒殺禁術過於強大,薇安只是一介平凡人類,一個毫無力量的普通魂魄,自然無以承擔咒殺的威力,因而靈魂會被吞噬殆盡。
該如何是好?
葉育重傷下落不明,已是不小的打擊,克里斯在得知薇安的噩耗後,更是痛不欲生,令他猶豫著是否該說出真相,又聽對方願意用自身功德為代價,求他替薇安安排有福氣的來世作為補償時,他就更說不出口了。
「我能見她一面嗎?」克里斯曾經懇求道。
當時,他忍不住心虛地撇開視線,「我幫你問看看。」
「她知道了,對吧?」克里斯苦笑,「現在一定很氣我吧。」
他愣了愣,其實他的原意是要問枉死部門,卻不想會被誤解成是問薇安本人的意願。他望著克里斯滿臉的落寞,決定保持沉默,心想或許這樣會比較好。
於是,殘酷的真相就這麼一直被隱瞞著,直到現在。
「……所以,剛才那個人一定不是薇安。」在克里斯降至冰點的視線下,董司常哀莫大於心死,索性也不再多作辯解,走一步算一步。
「哈……哈哈哈…..」克里斯忽然放聲大笑地放開手,眼神卻空洞得教人心驚。他踉蹌地倒退幾步,笑聲剎然而止,面如死灰地低喃:「我真害了她。」
「阿克,這真的不是你的錯。」董司常驚慌地趨步跟上。
此時的克里斯神情渙散,頹然彎著平日挺直的背脊,似失去求生意志般的絕望,讓董司常生起不祥預感,正想再勸導,腹部就忽然被揍了一拳,痛得他眼前一花,忍不住往後一退,隨即又感到手腕一麻,法杖脫手落地。
糟!
察覺到克里斯的意圖,董司常再顧不得什麼,立刻縱身撲上撿起手槍的人,雙手雙腳緊緊扒住,張口咬住持槍的手,不讓他有扣下扳機的半分機會。
「放開!」克里斯額冒青筋地搥下一拳,想將身上的章魚甩開,誰知董司常不僅抱得更緊,死咬著的嘴還含糊不清地吼回去。
「才不要!」
「滾!」
「不要!」
「操!」
雙方爭執不下,誰也沒發現方才的幽魂消散處已悄然隱現一道灰濛人影。那人伸手吸取兩人的生命能量,纖白手背上的五星封印隨眼底加遽的精光越漸淺淡。
快了,就快了!
傀魕拉長嘴角的邪佞弧度,滿意地無聲狂笑。舉凡是極度的憤怒、悲傷、愧疚、罪惡感都是最豐富的負面能量,加上強烈的絕望與尋死意念,使牠的復原進度出乎意料地好,預估無需多時,便能掙脫封印。
嗜血的目光於扭打成一團的兩人流連,最後停留在看似年幼的少年身上,其所蘊藏的仙靈之氣極其充沛,足見身份不凡,傀魕不禁貪婪地打起如意算盤。若能吃了這小鬼的肉,便能令修為更上一層,屆時,樓上的那個陰陽師和小靈媒就更不是牠的對手了!
「克……阿克……等等……」董司常吃力地喘著氣,努力掛在克里斯身上,不解自己為何會突然體力不支,就連克里斯的掙扎也越漸遲鈍。以往他們無論遇到何種困境,都不曾如此迅速疲頓,這次他們僅是純動拳腳的打架,卻有氣無力,恍如垂死之人,彷彿支撐自身能量的元氣正被強行抽光,這分明有古怪!
他使盡吃奶力氣地收緊雙臂,快速瀏覽四周,果真發現理應消失的「薇安」正詭笑地逐步逼近,便意識過來地出聲大喊:「小心後面!」
可惜,克里斯正深陷執念,無法意會警告,只覺找到一絲空隙,便一鼓作氣地將董司常反壓在地,一手掐著他的脖子使之動彈不得,執槍的另一手則抵上太陽穴,滿佈血絲的眼眸盡是赴死的訣別。
「克……不要……」董司常奮力掙扎地蹬著腳,卻掙脫不開緊梏自己的粗壯手臂,死命伸長的雙手也勾不到那將扣下扳機的槍,更阻止不了趁機撲來的傀魕,前所未有的恐懼遂襲上心頭,令癱平的面容微微龜裂
電光石火間,一聲尖銳的獸鳴振動耳膜,銀光乍放,籠罩整間地下室,一條九尾白狐憑空現身,凍結了克里斯的時間,低沉的念咒聲隨之於偌大的空間迴響。
「朱雀之火,焚盡八荒,滅!」
赤紅火焰燃起,傀魕在觸及董司常之際化成火球,於淒厲的慘叫中焚燬殆盡。
「阿克!」流失的能量隨傀魕的消亡回歸,董司常立刻扒開脖子上的手,趁著凍結的三十秒奪下槍,並沒收所有武器後,才心有餘悸地抱住克里斯的腰,扯著嗓子拼命大喊,始終未起波瀾的臉龐已淚流滿面。
「你不可以死……不可以……不可以……」
* * * *
待康永通寶被天火化為烏有後,黑晊世收回朱雀,吩咐湯圓看守克里斯。
「薇安就是克里斯的女友?」尤爾的思緒還沉浸在方才聽來的對話中。
當他們在書房搜尋良久都等不到其他兩人時,黑晊世試著傳訊呼叫,無奈幾次都毫無回音,只好派湯圓前去尋人,沒多久,通訊錶傳來音訊,卻非回應他們的答覆,而是兩人的爭執聲,應是碰撞中誤觸了通話鍵。
因這類的烏龍意外非初次發生,故黑晊世未有多想,本欲直接出聲說明傀魕的事,卻為接下來的轉折震驚無語,一旁的尤爾也默默聽著那段極為陌生的往事。
事情的真相讓人越聽越心驚,面對克里斯的失控發言,他們警覺情勢不妙,連忙埋頭加緊搜尋,才總算趕在最後一刻力挽狂瀾。
「正確來說是未婚妻,他們才訂了婚。」思及那正值年華的女子,黑晊世不免也唏噓感慨,那樣一個心性純良的人竟這般香消玉殞,連一點殘魂都沒留下。
尤爾看了他一眼,便默然垂眸,不動聲色地掩去心中思緒。
四人回到一樓的客廳會合。
克里斯雖臉色陰沉,但已恢復平靜。他掏出陳雄的工作證往茶几一扔,便繼續沉著臉當無口族。一旁的董司常也死氣沉沉地癱著臉,渾身多處掛彩淤青紅腫,顯然在克里斯的拳頭下吃了不少苦頭。
黑晊世無奈地蹙了下眉,便將先前撿到的面具放在茶几上,持訣低唸咒語,剎時間陰風頓生,一群死狀悽慘的鬼魂齊聚客廳,除了先前攻擊雯子的屋主一家外,還有兩名男子,正是電視台的人。他取出一顆檀木珠子,將它們一一收入後,交給董司常。
尤爾疑惑地問:「不用先讓我渡化嗎?」
黑晊世搖頭,「數量太多,對你太吃力。」
「我、我可以試試。」不知何故,尤爾竟緊張得結巴起來。黑晊世察覺有異,心中疑惑方起,卻不及開口,就讓董司常搶先回答了。
「無妨,地府規定,為免渡化師操勞過度,若需淨化的物件超過五個,就要帶回去統一處理。」董司常收好珠子,一反愛拉尾音的說話習慣,消沉的語氣帶著不容有議的堅決。
尤爾只好不再多說什麼。這時,一道非常微弱的聲音隱隱傳入腦海,他遲疑地偏頭聽了半晌,「好像還有人。」
他們順著尤爾的感應在一樓繞繞轉轉,穿過兩條迴廊來到後院,就見一男子趴在花圃雕像前不停磕頭,好似在膜拜或懇求饒恕,叩在冷硬磚地上的額頭已是血肉模糊,血混著污泥流了滿臉,看來神智已完全崩潰,只剩半截的左臂被一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染血布條包著,不遠處還有副被壓扁的眼鏡。
「是李鈞偉。」不同於一般藏於幕後的製作人,李鈞偉時常在螢光幕前露臉,又有許多緋聞官司,因而好注意時事八卦的董司常一下就認出男人身份。他面無表情地注視了會,淡聲說:「魂魄被嚇散大半,沒救了。」
自作孽,不可活,瘋癲失智算是這人幹了半輩子缺德事的報應,但總歸是條活生生的人命,他們將李鈞偉扛回車上,再打上一劑安眠針後,就驅車離開,朝最近的醫院駛去。
聯絡負責善後的人員,將後續交接完畢,天也快亮了。按照以往的習慣,他們會在當地找間旅館休息,但克里斯卻二話不說,直接往台北開去。原想抱怨的罷課司機見他臉色異常陰黑,便把話吞了回去,也不敢開語音跟拔個死機聊天,改用模擬鍵盤打字。
灰濛的天空透出微光,空曠無人的高速公路上,一輛肆無忌憚的黑色吉普休旅車,在蜿蜒的道路上飛馳穿梭,劃過連鏡頭都難以捕捉的燈影,留下迴盪天地的轟隆引擎聲。
克里斯抿著嘴將油門一踩到底,藉急速的飛飆宣洩滿腹情緒。董司常雙手抱著腿,默默窩在副駕駛座上,低垂的眼眸比過往任何一刻都還死寂空洞。
不同於來時的熱鬧,前座的兩人沉重寂靜,後座亦然。
尤爾安靜望著窗外,彷彿目光從來都未曾為誰駐留。淡黃色的路燈透過車窗,一盞盞閃過他沉寂的臉龐,令人看不出那藏於平靜表面下的心思。
黑晊世側首凝視身邊的人,想起兩人今晚情不自禁的吻,又憶起約翰的幻影出現時,尤爾那雙崩潰的淚眼,便不捨地伸手輕覆尤爾的手。然而,未如先前兩心相印的回應,掌下微涼的手竟縮了縮。
好不容易才走出來的人,似乎又縮回殼裡了。
他無奈地輕嘆,難道這段日子來的努力要功虧一簣了嗎?
12. 動心(一)
尤爾做了個夢。
夢裡一片漆黑,混沌的腦袋卻麻木無覺,像沉睡過久那般週轉不靈,他唯有依憑著本能伸出雙手,企圖摸索一線方向。然而,指尖所及之處盡是虛無,彷彿他被遺落在不知名的世界裡。
忽然,他聞到一股混著海水鹽味的淡淡腥味,才稍微清醒,雙腳也下意識動了起來。眼前依舊黑暗,他卻好似受到誰的牽引,朝某個方向堅定前行,踩在浮空黑霧上的步伐也逐漸加快,直到前方傳來女子的聲音。
「巴哈姆卡・嗎噔・唏咿呾……」
異國的咒語不住迴響,好似就在耳邊呢喃,又像棲息在腦袋某處蠢蠢欲動。
他茫然地皺起眉頭,想再往前尋找聲音來源,刺耳的尖叫就驟然響起,像把利刃劃破黑幕,令視線清晰起來,意識也隨之掙脫混沌,難忍的劇痛鋪天蓋地地襲擊每根神經,痛得他雙腿一軟,才發現自己一身血痕。
怎麼回事?
他錯愕地再抬眼,所有似曾相識的畫面,忽然在眼前鮮活重現。
此時,他們正乘著一隻銀色大鳥在海域上方飛行,天空在魔氣瀰漫下顯得陰暗沉重,兩團相撞的氣漩在不遠處破出深幽的巨大洞口,將附近的塵物吸了進去。
前方,金髮雪膚的女子凌空飛騰,吃力地閃過螢藍彈光,烏亮華麗的羽絨大衣於身後飄揚,宛如展翅飛舞的魔蝶,豔麗的容顏滿是狠戾怨毒。
「靠!」克里斯筋疲力竭地晃著身子,呸出一口帶血唾沫,再舉不起失去準頭的靈能槍,頹然跪倒,胸前與腹部已是血肉模糊。
他訝然望著這一幕,記憶排山到海地湧入腦海,想起他們這次任務的追緝對象——原以為只是個嗜食男人精血的黑巫師,豈知竟是早已成魔的千年女巫。
「青龍!」黑晊世咬破手指,劃下一道血符,「萬魔伏誅!」
金色罡光乍放,血色五星符印飛出之際,張牙舞爪的青色巨龍騰雲如疾風,發出震耳欲聾的嘯聲,挾帶殺魔滅神的煞氣,壓得魔女身形一頓,終被穿身而過,於淒厲的慘叫中墜落,黑晊世也隨之噴出一大口血,不支倒地。
「執事!」他忍不住脫口大喊。
舉凡召喚具攻擊性的式神,皆需以自身靈力為代價,一旦靈力枯竭,便以肉身取之,故這吐血跡象證明了這場拉鋸戰已讓黑晊世耗盡靈力,所幸魔女亦是強弩之末,越漸澄澈的藍天白雲正是魔氣消退的結果。
然而,胸口仍盤踞著強烈的不安,他注視魔女下墜的殘敗身軀,腦海再次響起異語的吟咒,閃爍血光的黑焰於魔女的纖白玉指纏繞,電光石火間,他意識到對方目光追逐的對象,卻不及張口警告,詛咒已隨最後一聲高亢的的音節化作三道光束飛進他們體內。
「哈,失去摯愛,你們將活在永生的痛苦折磨中!」魔女張狂的笑聲劃破天際,在他們的靈魂深處刻下最惡毒的咒印。她心有不甘地瞪著黑晊世,於靈肉將散時,發出最後一擊。
眼看戀人有危險,他顧不得己身殘留不多的元氣,催動念力瞬移過去。
「你做什麼?退開!」
驚懼的命令方在耳邊響起,就被竄入腦海的劇痛淹沒,他揮舞雙臂欲抓住黑晊世伸來的手,卻受不住凶猛的衝力被拋飛出去,竟不偏不倚地落在黑洞附近,強大的氣壓隨即如飢渴的巨蛇纏上來,將他捲入深幽的蟲洞。
「育!」
「操,葉育你這蠢貨!」
無法觸及的藍天越來越小,心痛的呼喚與怒罵遠遠傳來,他卻無法再像以往那樣,揚著輕鬆的調皮笑容,回應他們……
回應什麼?
為何他又忘了自己說過什麼?
眼前再次被黑暗侵佔,他痛苦地抓撓著腦袋,拼命想奔出纏繞不放的烏黑濃霧,卻始終無法阻止侵蝕靈魂的魔氣,與不斷流失的記憶。
不要,他不要忘記……執事……
不見希望的奔逃,盡數抹去葉育一生的喜怒哀樂,留下不知何人的悲吼在心底迴盪。
* * * *
悶熱的六月夏夜沉靜無風,勾月下,偏僻安靜的社區裡,保安漫不經心地開著車,巡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巷。一隻貓兒叼著偷來的火腿跳過矮牆,迅速鑽進陰暗角落。晚歸的人打著呵欠拖挪沉重步伐,顧不上迴避行經的車輛。
一切都與往常無異,平凡單調得一成不變,讓保安未曾發現這片井然有序的社區裡,竟有一棟三層高的屋宅未掛有任何門牌,更沒注意到這戶人家此刻有多雞飛狗跳,特別是某位阿宅響徹雲霄的叫聲。
「啊啊啊啊!別再飛啦!人家懼高啊——」
突如其來的異樣波動,震得房子發出轟隆聲響,但奇異的是,屋內所有大小物件,都未因強烈的搖晃滾落,反而像受到不可抗拒的引力騰空漂浮。
「定!」黑晊世念訣穩定身形後,火速衝進波動來源的隔壁房,就見一室耀眼的白光中,尤爾毫無意識地橫躺半空,蒼白的容顏滿佈冷汗,四肢似抽搐般掙扎,緊閉的眼皮不住跳動,在在都是深陷惡夢無法抽身的跡象。
先一步趕到的貴人回頭說:「主人,少爺醒不來。」
黑晊世連忙在尤爾的額間畫了道符印,沉聲唸誦智慧明凈咒,金光一閃,尤爾便鬆開眉頭恢復平靜,白光瞬間散去,身子也跟著落下,滿屋子的東西失去浮力,哐啷掉了一地。
「啊!老子的屁股!」
樓下再次傳出罷課司機的哭嚎,但此刻沒人有空理會。
「育,醒醒!」黑晊世將尤爾放回床上輕晃,焦急的神情有莫大的疑惑。究竟育是夢到了什麼,反應竟如此激烈?
千呼萬喚下,尤爾總算動了動眼皮睜開,惺忪的眼眸盡是茫然,渾然不覺自己造成什麼騷動。他見黑晊世一臉擔憂,便納悶地坐起身,誰知一陣劇痛竄上來,讓他又立刻癱倒。
「怎麼了?」黑晊世嚇了一跳,難道是自己的法術有誤?
尤爾皺起血色盡失的臉,不知為何,這次的劇痛程度前所未有,讓他連回應都無力,直到疼痛稍緩,咬得死白的嘴唇才溢出微弱呻吟,「頭……」
「頭痛?」黑晊世心中一驚,雖知道尤爾自失憶後常睡不安寧,卻是初次目睹實際狀況,而今晚的莫名騷動也讓他不得不猜想,該不是育腦袋裡的陰影有異變?
貴人一向心細,很快就遞來熱毛巾與熱茶。黑晊世將毛巾敷在尤爾的額上,輕柔地按摩太陽穴,見他神情漸漸舒緩後,才問:「夢到了什麼?」
「嗯……不記得了。」尤爾打了個呵欠,力道適中的揉捏讓他昏昏欲睡。
面對這犯睏的迷糊小臉,黑晊世無奈,只得餵尤爾喝點熱茶暖身後,柔聲說:「睡吧,我幫你念靜心咒,定能一夜好眠。」
尤爾輕應地點點頭,微眨著眼皮對上黑晊世的目光,不禁有些失神。
前晚因傀魕一案發生許多事——與晊世的意外相吻、乍見約翰的幻影、薇安魂滅的秘密——令他的心情又起又落,思緒凌亂不清,以致於他到現在都沒能好好回視對方,此刻兩人這般相對,倒讓他暫時忘卻了糾結,沉浸在無可逃避的悸動中。
只可惜,正憂心上頭的黑晊世不解風情,竟伸手輕覆尤爾的雙眼,如家長輕唸孩子般,微微蹙眉地說:「看什麼呢?傻孩子,睡吧。」
「……」
* * * *
靜心咒緩緩誦起,低沉嗓音含著細微的呵護,化作清流拂過內心,令跳動的眼皮在厚實的掌心下漸漸平息。待尤爾的吐息趨於平穩後,黑晊世才放心地結束唸誦,為他仔細蓋好被子,便要起身回房,卻被抓住了手。
「不要搶……我的……」睡夢中的人嘟噥了句後,翻身背向黑晊世,卻將抓到的手移到胸前抱著,像個抱玩偶睡覺的小娃娃,頓時讓他哭笑不得了。
無論育經歷過什麼、有了多少改變,這份孩子氣依然不減。
為了不吵醒好不容易安睡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以極不自然的姿勢靠坐在尤爾身邊,靜靜凝視入眠後顯得稚氣的睡顏。良久,尤爾再次一個翻身,投入身旁的懷抱緊緊抱牢,吧咂幾下嘴又沉沉睡去。他不禁莞爾,眼底透出濃濃的懷念。
兩人最初這般伴眠,是在小育兒六歲那年,當時他們忙著捉妖除惡,沒怎麼留心正值換牙期的孩子,直到娃兒發起了燒,牙齦腫得不斷喊疼,他們才驚覺不妙。
他忙召喚太裳幫小育兒治療,卻得到體質問題幫不上忙的答案。而葉迦娜這個當媽的,居然一臉傻地說:「換牙?寶寶的牙齒很好啊,為什麼要換掉?」簡直沒常識得天怒人怨。
克里斯更粗魯,竟伸拳提議直接把牙全拔了最省事,罷課司機還拿出鉗子大聲附和,嚇得小育兒差點哭岔氣,連當時仍被尊稱「七世子」的董司常都難得不面癱地翻了大白眼。
在一番手忙腳亂後,他們這些長生不老、身強體健的偵察員才想起來,這世上還有個叫牙醫的人類醫學專家,便匆忙帶小孩去就診,但凡間的藥不是仙丹法術,無法立即見效,所以耐不住疼的孩子就哭鬧不休,吃也吃不了,睡也睡不著。
葉迦娜對寶貝兒子愛歸愛,卻半點也不懂照顧,一聽孩子哭就自己跟著哭,倆母子就這麼一起抱著哭,毫無實際作用,讓其他幾個男人很是頭大。恰巧他們來了任務,克里斯便趁機抓大家出門打怪,留他一人在家焦頭爛額。
哭壞的小孩,餓得肚子咕嚕叫卻什麼都吃不下,累得睜不開眼又痛得睡不著,讓他心疼不已,便絞盡腦汁地研究半天,把一些營養可口的東西磨成泥,再和著煮爛的米粥,一口口吹涼餵小育兒吃下,整夜不眠不休地念經哄孩子入睡。
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睡著的小孩卻抱著他的手不放,稍一抽走就抽抽搭搭地嗚噎起來,他無計可施,只好維持同一個姿勢直到天亮。
執勤回來的葉迦娜見狀,就氣惱地抱怨:「你也太寵寶寶啦,難怪他現在都不黏我了!」
對於這個指控,他實在無言以對。脫線粗心的葉迦娜,常不是不小心踩到孩子的腳,就是一個沒注意揮手撞到孩子的頭,舉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想黏她吧?小育兒能順利成長實在是奇蹟。
興許是自己這臨時看護做得太好,從那晚起,小育兒就天天吵著要他陪玩哄睡,逼得他不得不正式接下奶爸一職,從此再斷不開這段緣分,直到那場莫可奈何的意外離散。
「執事……想你……」
一聲軟綿的嘟噥輕輕傳來,打斷甜蜜又感傷的思緒,黑晊世訝然之餘,亦是一陣鼻酸。他微濕了眼眶,在尤爾額上落下一個吻,胸口溢滿無限暖意。
這無意識的呼喚,讓他更加確信,即便記憶沒了,育對自己的感情依然存在。
他滿足地摟著心愛的人,想到樓上正陷入低潮的老友,不免有幾分感慨。
薇安已魂飛魄散,無論克里斯等得再久,都不可能等得到她的轉世,兩人的姻緣是徹底斷絕了。反觀自己和育,雖經歷了一番波折,上天仍讓他們有再次相聚相守的機會,比起來,他們實在幸運太多了。
失而復得,尤為珍貴。
思及尤爾望見約翰幻象時的動搖,他不捨輕撫尤爾遮掩在瀏海下的疤痕,暗自咬牙發誓,無論發生任何事,縱使歷史重演令育又失憶愛上別人,就算育又變了全然陌生的心性,他也絕不會再退讓了。
他絕不放手!
13. 動心(二)
晨光輕灑,睡得正香的人收緊雙臂,將臉埋進大抱枕遮蔽光線,半晌又覺得不夠,索性翻身趴上,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徜徉在難得寧靜的夢鄉中。然而,天不從人願,鬧鈴突然大作,破壞了美好的賴床大業。
尤爾不滿地皺了下眉,伸手往旁揮拍,卻勾不著討厭的鬧鐘,好在老天彷彿聽到了他的心願,令鈴聲戛然而止,他便滿足地發出一聲輕吟,雙手摸回舒服的抱枕,繼續享受這暖暖又結實像真人的觸感……
真人?
意識到什麼,他猛地睜開眼,就望見一件不屬於自己的灰色睡衣,上頭還有塊水漬正明目張膽地刷著存在感,便連忙抿緊明顯是罪魁禍首的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果真見到預想中的那張臉,剎那間,天外飛來一道轟雷,劈得他滿腦子只剩下崩潰的尖叫。
為什麼他會趴在晊世身上睡得跟死豬一樣?
尤爾的內心在爆炸,黑晊世卻像沒事般輕捏他呆滯的臉,「不睡了?」
「對不起!」尤爾驚慌地跳起來,又見那團口水印,瞬間更囧了。他趕忙抓過衛生紙,努力要毀屍滅跡。天,怎麼他都不知道自己睡相這麼差?
黑晊世失笑地阻止他,「沒關係,你從小就如此,習慣了。」
就算是這樣,也很丟臉啊!
尤爾羞恥地紅透一張臉,幾乎抬不起頭來。
這與葉育會厚臉皮耍賴大不同的模樣,讓黑晊世深深地凝視半晌,便將人拉回床上,輕輕拍撫他的背,「再睡一會吧,你昨晚受了驚擾,該多補點眠。」
經過方才的尷尬,尤爾早已睡意全無,但仍乖順地躺在黑晊世身旁,鼻間全是對方清爽的皂香氣息。忽然,他想起貴人曾說過,以前的他常吵著要玩少爺與執事的遊戲,便有幾分好奇,又覺不好意思地低聲問:「那個……我以前真會找你玩那什麼黑執事嗎?」
黑晊世笑道:「是啊,你還堅持要我學動畫裡的腔調說:『Yes, my Lord』真是調皮。」
「呃,真的啊?」尤爾尷尬地摸摸鼻子,沒好意思說出自己緊急掐斷的原話——真難想像總是正經八百的晊世會配合他玩那種Cosplay遊戲。
「嗯,真的。」
「……」
黑晊世回得相當認真,尤爾也囧得無語,只好目光一轉,落在那塊口水印上。
「你要不要先換件衣服,這黏在身上不舒服吧?」尤爾說著,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竟伸手去解黑晊世的衣扣,動作熟練自然,好似他還記得以前如何幫對方解衣,直到第四顆扣子,指尖碰到裸露的胸膛時,他才意識過來這舉動有多曖昧,內心的小宇宙也二度爆炸了。
救命喔,他到底要蠢到什麼地步?
尤爾欲哭無淚,手也要放不放地僵在衣扣上,不知該如何化解這份尷尬。
其、其實……男人幫男人換衣服,也算正常吧?
嗯……很正常……
正常個頭!
他自暴自棄地在腦補中撞爛一顆豬腦後,緊張地抬起視線,竟對上一雙過於溫柔的深情眼眸,專注而純粹,毫無保留地傾訴著所有情感,讓他心頭一滯,所有曾築起的防線瞬間支離破碎,難以抵抗姻緣鍊透過胸口傳來的悸動。
「育。」
深切的呼喚牽引被封藏的依戀,隨著距離漸縮,曖昧的吐息越加醇濃迷醉,這一刻,尤爾總算明白,自己再也無法拒絕這個人,也不願再無視了。
一絲酥麻自唇瓣蔓延,他緩緩闔上眼,放任自己沉浸在這略帶侵略意味的吻,心中似有道聲音不斷在說——他渴望這人的擁抱,渴望這人的輕撫,渴望這人的一切……所有喧囂不止的渴望,令他情不自禁地主動輕吮相貼的唇。
這點回應雖小,卻足以激起萬丈熱情。黑晊世捧起尤爾的臉,熱切而瘋狂地親吻著。唇舌相濡間,被迫分離許久的兩縷靈魂發出強烈的共鳴,引爆心中潛藏已久的慾望,使他們忘我地向彼此宣洩愛意。
「哈……啊……」
激情的吻不斷游移,在細嫩的肌膚上留下細碎星痕,不餘遺力地傳達濃烈的情感,厚實的雙手自腰身伸進衣內細細輕撫,溫柔得像在膜拜珍貴至寶。
尤爾仰起脖子貼近身上的男人,試圖索求更多的擁抱與愛撫,深深渴望與黑晊世徹底融合,這份過於強烈到疼痛的情緒,令緊閉的眼角留下思念的淚水。
執事……執事……
來自靈魂的呼喚,驅使他喃喃訴說不得記憶的愛念。
「想你,真的好想你,執事。」
* * * *
「咕嘰——」
象徵某種生理需求的噪音響了半天,罷課司機抬起趴在桌上的臉,朝貴人流下兩行清淚,「好餓啊,你怎麼還不做飯?都快中午了說。」
「因為我還沒跟主人請示要吃什麼。」
「那快去問啊。」罷課司機已餓到臉色發青。
貴人面有難色,「但主人現在不太方便。」
罷課司機不解地抱頭哭喊:「哪裡不方便?他不是都最早起的嗎?這傢伙修行快六百年都可以成仙了,不吃不睡也沒差,但老子不吃飯會死啊!」
「唉,怎麼說呢?」一向高雅端莊的貴人難得支支吾吾。
式神與召喚者一向心靈相應,故會隨召喚者的情緒起伏,因此當黑晊世生氣時,式神會感到憤怒,當黑晊世傷心時,式神會感到憂鬱,當黑晊世情動時……
貴人眼眉含羞地別開臉,「他跟少爺正忙。」
「他在葉育房裡?」罷課司機立即站起身,不等貴人有所反應就衝上樓,往尤爾的房門瘋狂猛敲,扯喉吊嗓,鬼哭神嚎。
「開門啊!起床啊!我好餓啊!」
「……」
「姓黑的別睡啦!老子昨天沒吃東西又拉肚子,快餓死啦!」
「……」
「開門喔!姓黑的!姓育的!你們別賴床啦!」
「……」
於是,門終於打開了。
「你終於出來啦,快叫貴人做飯吧。」罷課司機歡快地送上傻逼兮兮的笑容,又隨即一愣,「咦?你叫勾陣出來幹嘛?要對誰下毒嗎?」
「呵。」
一抹冷笑自黑晊世首次展現陰邪的臉上勾起。
「哇啊啊啊——」
慘烈的叫聲飆上天際,貴人扶額搖了搖頭,這隻阿宅真的很不會看臉色!
一番手忙腳亂後,尤爾總算洗漱完畢,望見鏡中的自己仍兩頰暈紅,一枚粉印在鎖骨處若隱若現,赤裸裸地宣揚先前的失控,就羞得無地自容,直想再把臉埋進水裡退燒。
這發展也太突然、太略過所有步驟了啊!要不是罷課中途亂入,他們就真的要生米煮成熟飯了……唔,雖然他們以前是情侶,應該早跨過那條界線,但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自然也得重新算起吧。
想到這裡,臉上的溫度便消退不少。
是啊,他什麼都忘了,只有晊世一人記得那段感情,他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是從零開始,但晊世呢?他對晊世而言,算是新的開始,還是延續舊情呢?
他懊惱地嘆口氣。
這麼容易就差點跟人上床,晊世會認為他很隨便吧?
幾次吸吐壓下鬱悶後,他離開浴室打算下樓吃飯,卻沒想到黑晊世正好從房間走出來,兩人就這麼在走廊上不期而遇。尤爾呆了呆,不自覺想起方才的情事,頓時又僵住了。
黑晊世一如往常地思量今日事宜,沒察覺到尤爾滿懷羞怯的尷尬,正想說什麼,卻見他臉上有不尋常的紅,就焦急地伸手探測額溫,連聲問:「怎麼突然又發燒了?快回房休息,我幫你準備……」
「不是啦!」尤爾連忙打斷話,但黑晊世的氣息與觸碰讓他更加緊張,臉上的溫度瞬間又飆升一個層次,好像全身血液都往頭部衝去,簡直快滴出血了。
不明所以的黑晊世見情況惡化,心中一急,便趕忙召喚太裳出來看診,正巧貴人上樓撞見這一幕,立刻噗嗤一笑地掩嘴說:「主人,少爺只是害羞而已。」
「害羞?」黑晊世愣了愣,在接收到貴人的暗示,看向尤爾鎖骨處的吻痕後,才終於意會過來,一向正經嚴肅的臉也微紅了。
「呵,這類戀愛症候群可不屬於太裳的治療範疇喔。」難得見自家主人這般出糗,貴人眼底的狡笑實在很不含蓄。
果然,召喚都過了好幾秒,太裳連給個面子現身一下都不肯,黑晊世當下是囧了又囧,尤爾更是尷尬到極點,說了句:「我先下樓。」就要往樓梯走去。
「等!」黑晊世下意識拉住他,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癡癡注視同樣羞澀的碧眼,心臟跳得像在打鼓,緊握的手也緊張得幾乎麻木。
貴人感受到主人的情緒,遂會心一笑地悄然退開,留給他們獨處的機會。
待閒雜人等離開後,黑晊世才輕咳一聲,壓住心頭焦躁,笨拙地說:「抱歉,我沒什麼感情上的經驗,不知該怎麼做比較好,或討你歡喜,讓你明白我的心意。」
其實,為早上失控的情事在意的人不只尤爾,當黑晊世回房冷靜下來後,就為自己的衝動懊惱不已。失憶後的育對他的感情一片空白,需從頭摸索培養起,現階段的他們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他就貿然逾矩示愛,怕是要嚇壞這不安的人。
「沒經驗?」尤爾怔愣望著對方如少年初戀的生澀神情,才想起來,聽說以前的自己才是主動追求的那一方,不禁有幾分驚疑,不敢相信這是活了好幾百年的人會說的話。
察覺他的疑惑,黑晊世剛毅的俊容浮起一絲羞赧,「我自小潛心修行,清心寡欲,直到遇見你……所以在許多事上,反而沒有你來得率真直接。」
也就是說,自己一直都是晊世的唯一?
尤爾訝異地張大眼,不知此刻是何種心情,似乎有高興,也感到鬆了口氣,同時又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擔憂,以及一份沉重的罪惡感。他蹙眉躊躇了會,才飄開目光,不安地低聲說:「但我跟以前不一樣了,還曾……我……我背叛了你們。」
因失憶愛上他人而背棄過去,還殘酷地撕碎對方的心,卻又在失去一切後,懦弱地渴求呵護,這一切的自私行徑都像塊大石重重壓在他心頭,讓他在這段關係中感到自責又自卑,總覺得自己沒資格再要求什麼,也因而更害怕重蹈覆轍。
「天意弄人,非你我所願。」黑晊世輕嘆地捧起他的臉,不捨凝視泛著愧疚淚光的碧眼,試著表達自己從來不懂說的情話,「我明白你在不安,而我也不願逼你,只想讓你知道,不論過去、現在、未來,我都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絕不讓你再受任何傷害。」
尤爾啞然,同時也湧起一股衝動,想蠻橫霸佔這男人的一切,盡情投入對方的懷抱,一起擁有屬於他們倆的未來。儘管內心依舊害怕會再受傷,恐懼會又一次在嚐過後失去幸福的痛苦,但這些都已壓抑不住他想佔據黑晊世的渴望了。
「即使你不願接受我的感情,我也……」
「我才沒有不接受!」尤爾脫口喊了出來,隨即在黑晊世訝異的眼神中炸紅了臉。他慌亂地隨手抹乾眼角,結巴地挽救自己的糗態,「那……我們……那個……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麼?」
黑晊世不解地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下文,直到尤爾一個惱羞,硬著頭皮主動握住他的手,才總算恍悟過來,立刻擁住臉薄的人,落下一個溫柔而綿長的吻,滿足輕嘆:「於我而言,你的位置永遠不變。」
尤爾凝視他映著自己臉龐的眼眸,半晌,揚起一抹笑。
14. 願望
連飄了幾天細雨,總算恢復初夏的晴朗。帶著清新溼意的徐風,悄然流過社區每處角落,穿過大小屋宇,拂過競相綻放的花葉,捲走幾片不堪雨露摧殘的殘葉,最後飛到站在頂樓的青年身邊,輕舞兩圈,方漸漸散去。
尤爾按住被風吹起的及肩黑髮,睜開一雙閃爍欣喜光芒的碧眼。黑晊世見狀,即知多日來的苦練真沒白費,「感覺到了?」
「嗯!巷口的豆漿店剛磨了新鮮的豆漿,後面的那條街上,有隻小貓被一個女孩撿走,還有人過馬路時跌了一跤,好險……」尤爾興奮述說自己利用氣流感應到的畫面。
興許是感情上有了依靠,尤爾近來的心境不僅平靜許多,對靈力的掌控也越加熟練。黑晊世凝視他神采飛揚的神情,欣慰地心想,看來育恢復如初指日可待。
練習完畢,兩人牽著手下樓,經過克里斯的房間時,就見董司常又站在門前睜眼發呆,死白的膚色和陰鬱的氣息,讓他看來活像是腳底生了根的地縛靈。
尤爾停下腳步,但見黑晊世搖了搖頭,便保持沉默地繼續走,直到回到一樓,才忍不住小聲說:「已經好幾天了。」
說著同時,目光不經意往上飄去,腳就不慎踩上湯圓的磨牙球,好在黑晊世眼明手快地拉住他,才不至於跌個狗吃屎。
「你呀。」黑晊世沒好氣地輕敲他的額頭,笑罵間盡是寵溺。
尤爾微紅著臉吐了下舌尖,那略帶調皮的小模樣絲毫沒有反省之意,還惹得黑晊世心念一動,便摟住他狠狠親了一口,才語重心長地說:「解鈴還需繫鈴人,他們之間的事誰也無法插手,我們只能靜觀其變。」
話中的弦外之音讓尤爾有些納悶,但想起董司常長在整件事中超乎尋常的態度,便似懂非懂地點了頭。
昏暗的房間堆滿凌亂雜物,瀰漫著死寂的滯悶。
克里斯低垂著頭,靠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昏睡,不修邊幅的下巴長滿濃密鬍渣,久未梳理的糾結長髮隨意披散,凝聚在眉間的皺痕深似溝壑,如受萬千苦痛,難以宣洩。
叼在嘴邊的菸已然燒盡,隨微微抽搐的嘴角輕抖,最後仍掙脫了束縛,落在沾了幾塊酒漬的褲子上。空氣中的菸味濃得教人窒息,但對偵察員來說卻是不痛不癢,他成功證明了自身的細胞修復力完全贏過致癌物的殺傷力,以及想用抽菸自殺是不可能的任務。
忽然,窗外響起一聲刺耳的喇叭,克里斯反射性睜開眼,瞠目的藍瞳迸射出劍拔怒張的戾氣,待看清周遭後才反應過來,原來充斥腦海的戰場槍砲僅是在作夢。
他坐起身抹了把油膩的臉,抓起已捏皺的菸包晃了晃,卻掉不出一根菸來。
不得滿足的菸癮加劇心中躁意,他將空菸包揉成一團扔掉,往後抓開擋住視線的亂髮,企圖找出尚未抽完的菸,但舉目望去,盡是一片狼藉,頓時間,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氣得他伸腳一踹,將堆得半天高的垃圾筒踹飛到牆邊,伴著異味的穢物也隨之散落一地。
「幹!」
他瞪著垃圾桶,像恨不得將它瞪穿一個洞,直到肚子發出響亮的怪叫,才放棄似地倒回原位,仰望天花板發呆。然而,不爭氣的胃叫得一聲比一聲慘烈,吵得他終於受不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一拉開房門,就見一張陰沉的臉貼在自己胸前,若非他看那張死人臉看了一百多年,否則再強健的心臟都會被嚇得停工。
「阿克?」
彷彿沒聽見對方的呼喚,他一把推開堵在門口的人,默不吭聲地往樓梯走去,理也不理身後欲言又止的跟屁蟲。
此時已是午後,家裡十分安靜,黑晊世與尤爾在客廳低聲細語,像在進行新的訓練,又在聽聞腳步聲時回頭望來,但他依然視若無睹地越過他們,朝廚房邁進。
早已收拾乾淨的廚房仍飄著淡淡餘香,他伸出手正要拉開冰箱,眼前就端來一碟小菜與一碗粥,竟是貴人貼心預留的飯菜。他遲疑了片刻,便一言不發地拿起粥咕嚕咕嚕灌下,隨後一抹嘴就又往外走,準備窩回房裡繼續頹廢,任憑董司常從頭跟到尾也不理。
客廳裡,黑晊世收到貴人回應,便輕拍仍好奇張望的尤爾,讓他專心在新課題上,同時召回暗中監督的湯圓。既然願意進食,就表示還有求生欲,自然也無須時刻看守了。
* * * *
董司常一路跟著人,卻連句話都說不到,就又被當面甩上門,不由輕嘆地摸了摸瀏海上的小兔髮夾,繼續做起看門童,以靈視穿透門版注視消沉的男人。
在他初遇克里斯的那一年,正是人間的混亂期,整個世界都在不停征戰,槍聲砲響日夜交替,毫無止息的殺戮,使悲傷、憤怒、怨恨、恐懼等濃烈的黑化物凝聚成強大怨氣,引出更多魔物作亂,令局勢越加惡化,可謂是真正的人間煉獄,地府的工作量因而爆增。
人心惶惶,各國風聲鶴唳,所有部署全亂了套,不少偵察員與探測員遭受牽連,致使地府耗費更多人力物資在醫療修復上,輪迴部門也忙成一鍋粥,枉死城的冤魂量前所未有之多,因此,別說地上怨氣沖天,地下也叫苦連天。
兵荒馬亂,最是身心俱疲,他想起好久不見的藍天白雲,便決定乘著飛行器跑上來透透氣。然而,東方地府就建在東亞一帶,他才飛出幽冥口,就見到滿目瘡痍的大戰場,慘不忍睹的屠殺和匆忙奔走的勾魂無常,令心緒更加煩悶,便掉頭直赴遠洋,直到他飛到太平洋某處的偏僻島嶼,才停下來喘口氣。
島上堡壘森嚴,靈視中,可見藏匿的持槍者,料想此地也是個軍事基地,但離主戰區較遠,海風吹來的血腥與煙硝味也淡了許多,讓他尚能偷得浮生半日閒。
豈知,這份悠閒並未持續多久,就被幾名無聲無息登上岸邊的軍人打破。一群人訓練有素地互打暗示,身手矯健異常,戾氣甚重,證明他們來此別有目的。
怕是這裡也要不清靜了。
他無奈地打算轉移陣地,目光不經意往領頭的人一瞥,就被一雙堪比晴天的湛藍眼眸勾起些許興致,遂再凝神一看,竟見那人的靈魂散發著強勁的耀眼光芒,好似高掛當空的太陽,熱烈得足以融化一切冰寒。
在此亂世中,擁有這般強大能量的靈魂已不多見,他難掩好奇地悄悄靠近那人。為免驚擾人世,他從出地府就一直保持隱身狀態,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精簡的軍用詞語穿梭在短短兩、三句的英語交談中,聽起來這些人在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他注意到那人胸前掛有銀色鍊牌,即是為陣亡軍人證明身份的依據,便又靠近了點,記下刻在掛牌上的名字。
「克里斯・拜登。」
他在心中默唸著,邊持續跟隨,只因這擁有太陽般靈魂的男人散發著他最喜歡的光芒。
一行人很快就要接近目標,但行動還未正式展開,就見克里斯眉頭一皺,立刻做出阻止的手勢。他戒備地環伺看似安全的四周,低聲喝令:「有問題,撤!」
一旁觀望的他讚許地點點頭,這個人似乎對危險有相當驚人的直覺,可惜,命中注定的劫難終要到來。他瞧了眼克里斯眉間的黯淡黑影,心中開始有所計算。
果然,儘管判斷正確且迅速,早設下陷阱的敵方又豈能輕易擺脫?一場槍林彈雨的驚險逃亡就此展開,最後克里斯雖成功讓部隊安全撤退,自己卻為留下拖延敵軍而壯烈犧牲了。
待渾身彈孔的克里斯倒在血窪裡斷氣後,他才在屍體旁降落,一揮袖袍,拉出一縷半透明的人影,慢悠悠道:「你死了。」
剛死的亡魂抬起茫然的臉,在目光觸及眼前人時,才恢復神智,「喔。」
就這樣?
他又強調:「你的同伴都拋下你逃跑,只有你一個人死了。」
「不然留下一起死?」克里斯盤腿坐好,神情相當自然,好似剛聽了段廢話。
他偏頭打量未有一絲消退的靈魂光芒,「不氣殺你的人?」
「要氣也是氣上頭的策略錯誤,大家都是奉命行事,戰場上沒有誰是真心想殺人。」克里斯笑道:「生氣會讓我活回去嗎?」
「不會,你注定要死在這,神也不能隨意竄改命運。」
「喔。」
興許是軍人聽從命令的習性,一聲簡單的回應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但克里斯又一派灑脫地聳了聳肩,讓他無語凝視那張沾滿血污卻不減藍眸光彩的臉,不禁湧起一個念頭。
先前他說那些話,本是想測試這靈魂的心性,倘若克里斯的光芒有一絲改變,也同一般亡靈抗拒事實或化身怨靈揚言報復,他便親自收了對方並送去黃泉路輪迴,但他現在忍不住猜想,如果將這人留在身邊,自己是否就能隨時見到陽光了?
「如果我給你新的人生、新的使命,你願意跟我走嗎?」
克里斯盯著他幾秒,低聲問:「跟天使走,我這算是上天堂了?」
東西方信仰有別,自己此刻在克里斯的眼裡,應是個金髮碧眼、有對美麗羽翼的白衣天使。他想了會,覺得對方知道他真面目後的反應一定很有趣,便點頭說:「算是吧。」
其實,一旦擔任地府偵察員,就算是走上修仙之路,若工作表現良好、功德累積夠高,自然有機會名列仙班,所以說是上天堂也不為過。
「願意的話,就跟我走吧。」他伸出手,暗自祈禱對方能接受提議。
克里斯沉思稍許,就握住「天使」的手被輕輕拉起,再回頭看向自己破碎的屍體,竟突然放聲大笑,「靠,我死成這樣也太慘!」
「是啊。」
在握住克里斯的那剎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溫度從掌心蔓延,平緩他自娘胎帶來的寒意,讓他有種想勾起嘴角的衝動,即使天生的特異體質不允許他輕易做到。
真的有陽光呢,好溫暖。
細細回味記憶中掌心曾有的溫度,董司常默然望著橫阻在眼前的冰冷門板,不知自己能否再次留住心中的那道豔陽。
* * * *
「欸,我看起來怎麼樣?」
鏡頭裡的金髮男子難得一身筆挺西裝,十分焦慮地檢查自己的扮相。
「嗯,克叔雖然沒有我家執事帥,不過唬一唬薇安姊也夠了。」
「嫁給我!」
男人貌似緊張過頭,竟不顧對方滿臉黑線,直接打開戒指盒,向黑衣男子下跪練習求婚詞,音響頓時傳出沒良心的嘲笑聲,笑到鏡頭不住上下晃動,欠揍得很。
深夜時分,克里斯面無表情地頹坐在三樓小廳,望著薇安去世那年的慶生錄影。昏暗的視野裡只有電視螢幕光在閃動,受菸酒荼毒多日的腦袋難得清醒,讓這份寂廖更為刻骨。
掌鏡的人是葉育,從頭到尾吱吱喳喳個不停,畫面不斷在黑晊世和克里斯之間切換,湯圓不時跳上來搶鏡頭,貴人也特地換上現代服飾,罷課司機一碰到鏡頭就連忙遮臉,後來一聽有女人要來,就慌忙逃進地下室。
那天,他以慶生為由將薇安約來家裡,實則是求婚大作戰。在大家的配合下,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當晚,大家盡情地狂歡,慶祝克里斯尋得真愛歸屬。
「克叔,來,把這瓶乾了!」
「阿宅宅,不要這麼自閉!」
攝影機換由貴人拿著,葉育像隻瘋猴子跳來竄去,拼命灌大家酒,又與湯圓聯手把罷課司機抓上來鬧,最後自己終於也喝醉了,軟泥似地癱在黑晊世身上打滾撒嬌,「執事,執事,我最愛執事了。」
整個晚上幾乎都是臭小鬼吵死人的聲音,但克里斯永遠都記得,窩在自己懷裡的薇安,笑得比鏡頭裡的樣子還甜美幸福,也是他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
「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
帶著哽意的軟糯童音於耳邊輕響,克里斯沒理會又突然冒出來的人,依舊瞪著影片播畢後暗下的螢幕,直到眼前遞來一顆極小的藍晶石,方有一愣。
晶石微弱到近乎透明的光暈,隱隱散發著淡不可察的熟悉氣息。
「……薇安?」他不敢相信地輕喚著,悶了數日的嗓音沙啞得嚇人。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總算得到些許回應,董司常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
「那幾天我一直在她的身亡處招魂,好不容易才收到這點碎片,也問過乞顏,但他說在沒有精魄的情況下,就算勉強修復了,也只會是沒有心的純惡之魂,那樣的她就不是你愛的那個薇安了,所以我只能先暫時收著,現在我把她還給你。」
「……」
克里斯伸出微顫的手,小心翼翼接過那米粒大小的碎石。比一般人還大的掌心,讓這碎片看來更加微小,彷彿輕輕一吹便能令它消散。
這就是薇安留在世上的一縷殘魂?
那個他深愛得甘願放棄永生的女子,如今只剩下這麼點餘燼。他怔然凝視掌心的碎魂,渴望從那薄弱靈光再見朝思暮想的一顰一笑。
這時,原以為播完的影片突然亮起,竟是從未被發現過的片段,畫面中是正對著攝影機調整鏡頭的薇安,看她輕手輕腳又不時回頭張望的樣子,估計是半夜爬起來偷錄的。
「我覺得啊……」
鏡頭前的女孩巧笑倩兮,杏眼靈慧討喜,林薇安的外貌並不出彩,清雅恬淡的氣質與真誠溫婉的笑容,卻令僅有中等之姿的五官明亮有神,是個讓人越看越欣賞的清秀佳人。
「克里斯有時候真的很奇怪,你的家人更奇怪,尤其是那個戴護目鏡的男生,還有你們的工作總是神神秘秘的,每次問你在做什麼,都吞吞吐吐地不肯說。」
「我每次都會猜想,也許你們是什麼秘密組織的英雄聯盟,而你就是四處拯救世界的超人,但為了保護我的安全不被大壞蛋傷害,才不肯告訴我。」
薇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其實會這樣想的我也很奇怪吧?」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個生日,所以我許了一個願望。」
薇安專注地凝視鏡頭,彷彿正看著克里斯本人,輕揚的嘴角露出兩顆小小虎牙,可愛的笑靨總能為人一掃煩悶。
「我的克里斯雖然脾氣暴躁,卻樂觀堅強,是個擁有溫柔心腸的男人,就像太陽一樣能帶給人能量與活力,所以我希望,不管發生任何事,克里斯都能一直保持這樣不變。」
「你聽到的話,就一定要做到喔!」
影片結束,螢幕陷入黑暗後沒多久就因收不到訊號而自動關閉,一切都恢復了原先的沉寂,然而,那乍現的一幕卻不住在聽者的心頭盤繞。
漸漸地,闔起的大掌握住僅有的碎魂,掌心若有似無的殘溫,是薇安唯一留在世間的眷戀,克里斯瞪著沒再運作的電視半晌,忽然面容一曲,再壓抑不住地痛哭失聲。
董司常伸出雙臂抱住他,徹夜陪伴這心碎的男人,烏黑的大眼依然深幽空洞,無人知曉那藏於幽暗下的靜水曾泛起怎樣的漣漪。
* * * *
隔日,缺了一人的飯廳依然「和諧」安靜,好似又回到葉育失蹤的那一年,再沒有拌嘴叫罵的吵鬧聲,但幸好還有對破鏡重圓的愛侶在默默放閃,才不至於過於冷清。
忽然,一陣啪嗒拖鞋聲大步走來,他們聞聲抬頭,不禁一愣。
「拎盃快餓死了。」來人一如既往地操著粗話,就拉開椅子坐下,沒有其他多餘的開場白,彷彿任何不符他脾性的感性話語都顯得矯情。
這人是……克叔?
尤爾訝然打量煥然一新的男人。
只見克里斯剃光鬍子又理了一頭短髮,不僅看來乾淨俐落,還無端年輕了好幾歲,讓那張剛毅俊朗的臉越發英姿颯爽,加上那身結實壯碩的小麥色肌肉,簡直性感得天怒人怨。若非那熟悉的滿口粗話和藍白夾腳拖,還真難相信對方就是印象中的頹廢大叔。
欣賞帥哥之心人人有,尤爾眨了眨閃亮的大眼,不住在心中讚嘆連連,甚至忘了取下含在嘴裡的筷子,連黑晊世為他夾了菜都沒注意到。
克里斯注意到他驚艷的視線,便摸了把清爽的下巴,丟去一道又帥又痞的壞笑,洋洋得意道:「安怎?有沒有比你家執事帥?」
「嗯!」尤爾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竟然點了頭,頓時就把黑晊世氣笑了。
「吃飯。」黑晊世哭笑不得地輕拍尤爾的後腦杓,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對別的男人發花癡,這孩子是故意來刺激他的嗎?
「顆顆,姓育的變心啦,姓黑的要被肌肉暴力男橫刀奪愛了。」罷課司機一手捧著碗,一手推著靈腦鏡對好基友散播不實八卦,隨即被一顆橫空降世的拳頭放倒,又讓竄上來的湯圓踩了滿臉腳印,連帶面前的食物也被搶奪而空。
「老子的雞腿!」
「閉嘴!死阿宅!」
「對不起,晊世,我剛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別理他們,來,喝湯。」
董司常一踏出傳送門,就出乎意料地聽見嬉鬧聲。他心念一動,快步走到飯廳,就睜大無神雙眼注視克里斯久違的形象,本應平靜的心竟又砰然鼓動。
不用看也知道又來站樁的陰冷氣息是誰,克里斯稍頓了下,便接過貴人遞來的大碗公,頭也不抬地扒著飯,邊不顧餐桌禮儀地說出兩人自鬧僵後的第一句話,「要吃就來啊,站那裡當瞎密死人木頭?」
陽光,依然炙烈。
董司常輕眨望進那耀眼靈魂的眼眸,陰鬱的磁場像受到滋潤般活躍過來。他呵呵低笑一聲,以雀躍的步伐在克里斯身旁坐下後,一同加入搶食活動。
「幹!咬過的你也搶,地府沒放飯?」
「我是很久沒吃飯了呀。」
貴人看著一家滿滿地坐在飯廳裡,欣慰地笑了笑。
總算是雨過天晴了。
15. 天兵降臨
「喔,家,親愛的家,我終於回來了!」
遠在地球另一端的休士頓市區裡,風塵僕僕的紅髮男子一踏進門,就直撲沙發癱倒,不住碎唸上帝之名,末了還補上一句:「累死我了。」
跟在後頭的華籍青年怒地將背包摔在他屁股上,連眼鏡歪了都沒來得及推正,就不滿抱怨:「混漲史戴西!背東西的是我,你憑什麼叫累?」
「哈尼,願賭服輸,誰讓你猜拳猜輸了?」史戴西兩手一攤,笑得十分無良。
「就說不要叫我哈尼(Honey有甜心、蜂蜜之意),我的名字是瀚倪・張!」張瀚倪洩憤似地抓亂一頭翹髮,從鼻梁滑落的厚重眼鏡下是對圓滾滾大眼,看來就像隻炸毛松鼠。
「哈・尼・醬。」
死性不改的史戴西仗著語言差異的諧音,刻意模仿日本動畫的賣萌發音,氣得張瀚倪直跳腳,連句話都說不好,只能不住結巴:「你、你、你……」
「我、我、我……我知道我很帥,不用迷戀哥,哥只愛妹子。」史戴西自戀地拋了個眼,對於欺凌新人這件事,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可憐張瀚倪才來美國不到一年,論英文流利度,根本比不上這土生土長的死紅毛仔。
好在這場逗菜鳥秀沒進行多久,就被人打斷。
「你們兩個夠了,一回來就吵。」勁裝打扮的美豔女子從房裡出來,不耐煩地瞪了眼史戴西,「好歹也幹了七、八年,拜託你認真一點。」
「喔,親愛的席利亞,我對你一直都是認真的。」一見到夢中情人,史戴西立刻整裝擺出瀟灑姿態,以最感性的嗓音說:「我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見你了,還有,請叫我S.G.,謝謝。」
席利亞笑了笑,毫不猶豫地伸指戳開那顆礙事的紅毛頭,直接問另一人:「東西呢?」
「在這裡。」張瀚倪推了下眼鏡,把手伸進背包裡摸索半天,「咦?等等喔。」
他拉開袋口將東西全倒了出來,才找到一個漆有特殊符號的黑木盒,「給。」
見狀,席利亞總算是鬆了口氣,接過木盒打開一看,卻只有一張印著唇印的卡片,下方寫著一行娟麗的草書筆跡:「東西我拿走囉,謝啦!」
「……」
客廳頓時一片死寂。
半晌後,史戴西和張瀚倪抱頭齊喊:「NO!怎麼會這樣?」
「是啊,怎麼會這樣?」塗著深紫指甲油的手「啪嚓」一聲捏碎木盒,席利亞揚起美艷動人的微笑,轉向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隊友,背後似有熊熊大火在燃燒。
「啊!不要,大姊饒命!」
「嗚嗚嗚,我的膝蓋又中了一箭。」
一片雞飛狗跳,吵得其他同僚紛紛探出頭,見兩天兵滿屋子亂竄地被席利亞拿十字弓追殺,不禁又頭痛地嘆了口氣,這不得安寧的日子何時能了?
* * * *
急促的電話聲打斷「和樂融融」的用餐時光,克里斯收回拳頭,扔下被修理得奄奄一息的罷課阿宅,接起手機,聽是一串英文,便也操起濃濃的德州腔母語。講著講著,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才抹了把臉,無奈道:「好吧,把班機資料傳來,我去接。」
黑晊世見他面如死灰地掛斷電話,就問:「誰要過來?」
「我們在休士頓時不是幫忙辦了個案子嗎?」克里斯偷瞄了眼尤爾,見他沒什麼反應才接著說:「記得那兩個打架摔斷腿的笨蛋吧,我們還替他們跑了趟鳳凰城驅魔。」
黑晊世點頭,道:「教廷驅魔師與張家天師門的么子?」
這麼奇怪的組合,要人忘記也難。
「對!」克里斯煩躁地掏了口袋,才想起菸沒了,便狠咬一口香腸,「他們又闖禍了。」
幾天前,史戴西與張瀚倪去緬因州收回一個受詛咒的古物後,在機場大吵一架,持有古物的史戴西就因而落單十分鐘,這段期間,曾有位金髮女子找他攀談,之後兩人回休士頓交差,才發現東西被盜走了。據追蹤調查,古物似乎被輾轉賣到台灣來,隊長席利亞實在沒輒,只好拜託克里斯等人幫忙收爛攤子。
「我也有收到消息唷。」神出鬼沒的董司常忽然竄出來,搶走克里斯咬過的香腸啃了一口,才拖著軟黏尾音繼續說:「他們的上司請我幫忙處理古物,免得他們又在途中弄丟東西,報酬之一就是這兩人可以任我們差遣,不過得備個空房給他們就是了。」
「幹嘛不住飯店?」克里斯不爽地把香腸搶回去,塞進嘴裡吃得一乾二淨。
董司常癱著臉呵呵道:「因為要懲罰他們,不只這次出差的開銷必須自費,還要扣上一大筆薪水,所以沒錢住飯店。」
「這兩個專製造麻煩的天兵,當初到底是誰招攬他們的?」克里斯無力扶額。
黑晊世笑了笑,「聽說他們有福星高照。」
「福星高照會摔斷腿?會把東西弄丟?」克里斯不相信地哼了一聲。
「世事難料,天機不可洩漏。」董司常搖頭晃腦地裝了把深意,正好瞧見黑晊世替尤爾夾些菜後,與對方相視一笑,眼底不言而喻的情意閃閃動人,他便趕忙戳了戳克里斯,一同挖掘奸情散播愛。
克里斯賊笑地揚起眉毛,「你們兩個搞定了?」
尤爾紅著臉,低頭吃菜裝沒聽到,黑晊世則笑而不語。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克里斯打開簡訊看了下,「他們下午四點到,我去接就行了。」
董司常立刻舉手,「我也去。」
「隨便你。」克里斯隨口應了聲,就一口氣喝完剩下的粥,啪噠啪噠地夾著藍白拖離開,打算來看他最愛的娛樂節目——新聞。
待拖鞋聲走遠了,尤爾才咬著筷子,睜大滿是問號的碧眼盯著董司常,這極富求知慾的視線很快就引起注意,一雙如死靈般的空洞大眼也望了過來,但偏偏他們誰也不肯先吭聲,兩人就這麼「含情脈脈」地相視無言。
黑晊世真是哭笑不得了,「有什麼問題就說吧,董事長不會介意。」
「對呀。」董司常點點頭以表親和力,儘管那張鬼娃臉實在很沒說服力。
尤爾猶豫了會,將目光稍稍飄離後,才說出憋了許久的問題,「那個……既然人類看不到你的真面目,那平常跟大家一起出去時,你是什麼樣子?」
董司常毫不猶豫地回答:「就是普通路人的樣子。」
黑晊世幫著補充:「若無必要,地府人士上來都盡可能低調,越不起眼越好。」
「原來如此。」但不知為何,尤爾總覺得董司常似乎隱瞞了什麼。
他吞下最後一口肉丸,見湯圓搖著白蓬蓬的尾巴跑過來,扒上他的腿求撫摸求玩弄,就被萌得拋開所有疑惑,立刻抱起湯圓往外跑。
黑晊世連忙叮嚀:「剛吃飽,別玩太激烈。」
「好!」語音方落,人就已經跑沒影了。
董司常注視尤爾離去的方向,感慨了句:「小育似乎開心點了。」
一旁收拾碗筷的貴人笑道:「能感受到被愛,可是最好的心靈良藥呢。」
思及尤爾近來越發燦爛的笑容,黑晊世除了滿腔憐愛外,亦是更多的欣慰,「只要他能恢復往日的開朗,我別無所求。」
「嗯。」深幽的黑眸微閃,董司常沉吟地收回視線,「希望吧。」
* * * *
下午正是繁忙時段,克里斯好不容易停好車,帶著一隻名叫董小七的跟屁蟲走進機場大廳,正要打電話找人,就聽到不尋常的英語喧鬧聲,貌似有外國朋友很激動。
「該死的你有種再說一次!」
「說就說,誰怕誰?」
兩人好奇地聞聲望去,克里斯還邊吐槽道:「哪來的蠢蛋敢在機場吵架?」
誰知,話才出口,他就虎軀一震,只見不遠處有一群人正圍成一團勸架,其中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位當事人,就是他要接機的對象。
幹,拎盃才不要認識他們!
克里斯立刻拉著董司常往外走,打算放這兩個丟臉的傢伙自生自滅。
可惜天不從人願,正當他們要快速撤退時,一串滿是驚喜又熱情異常的呼喊就響徹雲霄地傳了過來,震得滿大廳的人都不得不對他們行注目禮。
「唷——克里斯!是你嗎?是你嗎?克里斯!唷!好久不見!兄弟!」
剎那間,克里斯如被按下暫停鍵定格,寬大的背也像被壓了座大山,怨氣騰騰地垮了下來。他面色鐵青地低頭瞪著腳上的靴子,思念起居家穿的藍白拖——真想抄起拖鞋巴死後面那隻還在歡叫不停的紅毛蟑螂!
「克里斯!救命!都是這個渾小子害我出不去!」
「明明就是你領個行李還要騷擾空姐,不要臉!」
「什麼騷擾?要不是你這眼鏡仔在那邊亂,我會被當成變態?」
董司常戳了戳克里斯,一副事不關己地笑道:「逃不掉了。」
「你再幸災樂禍啊?」克里斯咬牙瞪了他一眼後,就森森地吸了口氣,轉身挾帶一股風雨欲來的狂霸之氣走過去,準備來調解糾紛——用・拳・頭!
在機場鬧事可大可小,等他們解決麻煩回到家,已差不多是傍晚了。
「死變態,你踩到我了。」
「唉,先別管這個了,快看那邊那個妹……」
「我不要看!」
「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
突如其來的喧鬧與洩憤似的關門聲,闖入尤爾的冥思訓練,驚得他一個分心,手就抖了一下,受他意念操控的乒乓球隨之彈了彈,在二樓橫衝直撞了起來。
「糟,別……別再飛了!」尤爾急忙跳起來,想要抓回乒乓球,然而他越是慌張,球就越加失控。最後它撞歪一幅畫,往樓下直直飆去,全程發生之快,連一旁的黑晊世都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乒乓球消失在視野之外。
「這……」黑晊世才說了一個字,就見尤爾沮喪地頹下肩,便連忙柔聲安撫:「沒關係,已經有進步了。」
「喔。」尤爾應得有些無力,讓黑晊世很是不捨,卻別無他法。
修煉最忌心急,特別是意念型靈能者的心境修養尤為關切,偏偏這只能個人領悟,旁人能教的有限。何況育的靈力似乎有容易爆衝的跡象,這已遠超過他的預期,很是教人擔憂。
「哇啊!哪個缺德鬼把球丟門口的?」
一陣慘烈的跌撞聲伴隨哀嚎傳來,打斷黑晊世的思緒。他摟住一臉心虛的尤爾,失笑道:「走吧,給你介紹傳說中的天兵二人組。」
關於傳說中的天兵組,尤爾其實早從其他人的口中有所耳聞,因此當他一下樓看見狼狽爬起的兩個陌生人時,便能猜到一二。
穿著時尚的紅髮男人叫史戴西,是梵諦岡教廷的驅魔師,長得高挑健朗,渾身散發著獨領風騷的古龍水味,手中卻捧著一本象徵莊嚴清修的聖經,讓人不知該如何吐槽。
「喔,美女!」史戴西一見秀美佳人緩緩走來,就搖身一變成瀟灑情聖,握住尤爾的手,以十分蹩腳的中文深情款款道:「美麗的小姐,我叫S.G.,請問芳名?」
尤爾囧,其他人也默了。
「馬的,又來了!」克里斯翻了白眼,操著一口台語碎碎念坐下。
先前在回來的路上,史戴西就誤認董司常的性別,騷包兮兮地說:「小妹妹真可愛,幾歲了?」驚得他手一歪把車子開成S型,連句髒話都罵不出來,直到張瀚倪怒吼真相,才又驚聲連連地說:「喔天,你們亞洲人真是太難辨認性別了!」
尤爾尷尬地想抽回手,誰知對方握得死緊,讓他心中一急,連話也說不好了,「我、我叫尤爾,我不是……」
「尤爾,真是美麗的名字。」史戴西還在花癡。
張瀚倪定睛打量尤爾一番,便沒好氣地往史戴西踢去一腳,「拜託,他也是……」
「男」字還未出口,史戴西就「唉呀」地怪叫一聲,竟是手腕不知怎地一麻,握著尤爾的手便不自覺鬆開。他納悶地甩著手,嘟噥:「怪了,怎麼好像被電到一樣?」
黑晊世不著痕跡地收回彈穴的手,淡聲說:「另一位是天師門張家的么子,張瀚倪。」
「你好,請多指教。」張瀚倪推了下滑到鼻梁的黑粗框眼鏡,打了個中規中矩的招呼。普通的T恤、牛仔褲,與肩上隨處可見的大背包,讓他看來像個普通的大學生,唯手上幾處硃砂墨印,倒與道士的形象有幾分相符。
「你好。」尤爾禮貌地回了招呼,覺得這人不太像大家說的惹事派。
史戴西做了個鄙視的嘴臉,用英語低聲吐槽:「又裝,明明就是奇怪的哈尼醬。」
張瀚倪立刻炸毛,「你才奇怪!你全家都奇怪!就說不准那樣叫我!」
汗!原來這句話也能翻成英文嗎?
史戴西不在意地挖了挖耳朵,搭上克里斯的肩膀,把一張帥臉笑得極是猥瑣,「嘿,老兄,聽說台灣的夜店很讚,有很多辣妹,快帶我去看看。」
張瀚倪再次爆氣,「不要臉的色狼!我們是來辦案的好嗎?混蛋!要不是你一見到女人就精蟲衝腦,古物也不會被偷了,現在你居然還想著要泡妞?」
「喂,你自己先吵不過人擅自離隊,才害我被有機可趁,這事你也有責任。」想起當天的事,史戴西就特別不爽,「何況那妞的波那麼大,別說是我,就是你這個小處男見了,肯定也會只盯著那個波一直看。」
為了讓描述更加生動,他特地在空中比畫著波度,氣得張瀚倪紅透一張臉,脫口大罵:「噁心死了!史戴西.基佬(Stacy Gaylord)你個不要臉的變態!」
「噗——」
董司常噴出一口茶,噴了克里斯滿臉不說,連一旁的黑晊世都受到波及。
尤爾這才後知後覺地低呼:「史戴西不是女生名嗎?」
「……」
是女生名,也可作男生名,雖然很娘,但配上後面的姓就更悲劇了。這年代同性戀真的沒什麼,但如此大喇喇地擺上姓氏宣告天下,這不幫忙點個蠟都不行。
克里斯和黑晊世默默擦乾臉,原諒了史戴西的偏差行為,在嘲笑聲長大的孩子傷不起!
「混帳!誰准你說我全名的?」
「反正你也沒說對我名字過,怎樣?」
眼見兩天兵又要打起來,克里斯趕緊上前拉開他們,拍了拍史戴西,提議:「看在你的名……你初來台灣的份上,我就盡盡地主之誼,帶你去夜店玩一玩。」
「還是你夠意思,兄弟!」史戴西迅速拋開深仇大恨,跟單方面認定的好兄弟勾肩搭背往外走去,滿心期待泡美眉的狂歡之夜。
「我也要去。」董司常連忙追上,反正阿拔還在搜尋古物下落,不急著開工。
最吵的傢伙走掉了,家裡終於安靜下來。地下室的門悄然打開,罷課司機猥猥瑣瑣地爬出來,拖著咕嚕叫的肚子往廚房走去,比到點討食的寵物犬還準時。
黑晊世見張瀚倪還呆站在原地,便問:「你不去探望家人嗎?」
記得這位張家么子才剛入職,親友尚在,不像他們早在許久前就已孑然一身。
張瀚倪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因、因為任務沒辦好,怕被罵,所以……我是偷偷回來的,沒跟家裡說。」
黑晊世點點頭,語重心長道:「任務結束後回家探望一下,趁還有機會時。」
「是。」對於前輩的訓勉,張瀚倪不敢不聽。
尤爾納悶地看著黑晊世,感覺方才那話似有深意。這時,貴人裊裊走來,視線相交間,他發現黑晊世望向貴人的眼神稍有柔軟,前段日子的談話便浮上心頭。
——「那她現在的臉是誰的啊?」
——「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誰啊?
一腔酸水又莫名地咕嚕嚕冒上,他沒來得及消化,就見黑晊世投來寵溺的笑意道:「吃飯吧。」便暫時拋開這些思緒,先填飽五臟廟為上。
沒人發現,被留在最後頭的哈尼醬,正望著兩人相牽的手驚疑不定
欸?
張瀚倪錯愕地拿下眼鏡擦了擦再戴回去。
這、這、這……
他不敢相信地吞了吞口水,感覺自己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哇塞!黑前輩好照顧後輩喔!嗚嗚嗚,這隊的感情真好,哪像自己的分隊,隊長大姊兇得要命,搭檔又變態,搞得他們每天都打打殺殺的,好不悽慘。
徹底誤解的張同學,托著厚重的眼鏡兩眼放空,沉浸在灰姑娘淚看他家溫馨融洽的悲情世界裡,連罷課司機對他罵了一句:「傻逼」也不知。
* * * *
震耳欲聾的音樂,將擁擠的空間幻化成五光十色的糜醉國度。克里斯和董司常靠在吧台前,看著史戴西像隻孔雀四處招蜂引蝶,穿梭在花叢間如魚得水。
「唔,我快要聾了。」董司常難受地摀住耳朵。夜店混雜香水與酒精味的混濁空氣,夾帶濃厚的慾望氣息,令觀感超越凡人數倍的他感到相當不適,儘管他已將靈視能力關閉,但眼前的群魔亂舞仍暈得他眼花繚亂。
「誰叫你硬要跟來?這裡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克里斯無聊地灌了口啤酒,對這些燈紅酒綠早已失去興趣。
「沒來過,我好奇嘛。」董司常撐在吧檯上摀頭調息,待稍感舒緩後,再轉回身,就發現不遠處的長髮女子正在打量克里斯。他秉息觀察了好一會,發現女子開始朝他們走來,就探出頭往克里斯的身上一跌。
「喂,你不會連喝水都醉吧?」克里斯不明就裡地扶住他的腰。
董司常晃了晃頭,見女子一臉惋惜地離開,才站直身子,「一時沒站好。」
克里斯看他沒事,就放開手,問:「我說你沒案子也跑上來,地府不忙了?」
這幾年來,董事長這傢伙忙到連親自上來交代任務的時間都沒有,最近卻突然閒到天天冒出來,讓人完全搞不懂所謂的業務繁忙是怎麼回事。
「都轉交給其他人了,何況我還要幫小育盡快上軌道呀。」董司常的解釋相當合理,除了他口中說要幫忙的人根本不在場以外。
克里斯放下空罐,面無表情地注視他幾秒,「我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
沉默在彼此間蔓延,彷彿所有話語都淹沒在吵雜的音樂下,唯有來自那雙烏黑大眼的視線,專注得教人無法忽視,也讓人心中一動。
克里斯移開目光,伸拳輕敲董司常的肩膀,釋懷一笑,「謝啦。」
董司常低下頭,摸著瀏海上的小兔髮夾,低聲回了句:「不客氣。」
16. 無珠之眼 (一)
王老闆近來的心情非常好,大清早就哼著小調梳理越看越順眼的地中海,末了還在光明頂上抹了點潤膚油後,滿意地輕拍啤酒肚,順了順一身飄逸的復古唐裝,深覺自己亂仙風道骨一把的,果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前陣子,他不知怎地撿了個破玩意兒,看它灰頭土臉的還以為要賠本了,誰知轉眼就有人聯絡他要買那鬼東西,口氣還挺急,好在他夠機靈,立刻編了些說法哄抬價格,對方說要考慮考慮,今晚給答覆,不過聽那語氣估計是成了。
想起足夠他躺著爽半年的那筆數字,王老闆又笑咧了嘴,真是時來運轉!
這時,身旁的監視螢幕走來兩個人,王老闆瞥了一眼,見來人穿得甚是講究,便連忙按下開門鈕,又拍了拍袖袍,人模狗樣地去接客了。
「這是本店最近收到的藏品,經專家鑑定,是瑪麗皇后用過的梳子。」
聽來人想看歐洲古梳,王老闆立刻從保險庫取出一個精緻木盒,打開盒蓋,一把琥珀半月髮梳正躺在紅絲絨布上,華麗的雕紋透著幾分寒意,半透明的髮梳尾端隱隱滲著血色紅絲,看來有幾分不祥的神秘,卻也因而襯托出古董的價值。
「請讓我瞧瞧。」疑似助理的青年推了下粗框眼鏡後,戴上白色手套接過梳子,再取出放大鏡東照西照,又併指對梳子指畫一番,才以外語對一旁的紅髮異國男子滴咕起來。
夭壽喔!那是什麼語?法語?義大利語?
英語不太好的王老闆默默焦急了一把,什麼瑪麗皇后可是套個差不多的年份瞎掰的,鑑定書也是假的,他根本就不知這古梳的來歷,只知當時轉賣的人很急著脫手,估計是贓物,拜託這兩位可別看出什麼不對勁。
紅髮男子的穿著華貴,神情高傲,似乎是歐洲某國貴族,只見他冷冷瞄了眼梳子,對助理哼了幾句,就繼續傲然地望著王老闆,彷彿世間浮華於他如糞土,而眼前就有一大塊。
「是這樣的,我家先生一直在尋找流失已久的家傳之寶,這髮梳雖然長得極像,但仍不是我們要的那把,倘若貴店有收到類似的髮梳,請務必跟我們聯絡,價錢好談。」助理遞出一張燙金名片,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印的,竟折射出一道細微光芒,差點閃瞎王老闆的眼。
「沒問題,有消息定會通知你們。」這聽起來就很大尾,王老闆狗腿地恭送貴客出門,心想回頭要狠狠壓榨幫他翻貨的崽子們,看能否多挖出幾把古梳。
王老闆美好地想著錢途,卻不知這兩人一前一後坐進轎車後,就瞬間變了樣。
「呼,憋死我了!」史戴西扯開胸前的鈕釦,拼命按摩快要僵掉的臉,雖然假扮貴族很帥很好釣美眉,但也得一直保持端莊的形象,真是苦死他了。
充當司機的克里斯緩緩將車開了出去,「怎麼樣?」
「就是那把沒錯。」張瀚倪拿下眼鏡,用濕紙巾搓著被髮膠黏死的頭髮,沒有厚重鏡片覆蓋的五官意外清秀斯文,「我在梳子上施了法術,也留下名片了。現在該怎麼辦?」
「回家睡覺。」史戴西打了個大呵欠,完全不見方才在店裡的優雅。
張瀚倪瞥了眼這玩到天亮才滿身臭味回來的花花公子,不屑地發出一聲鼻音,惹得史戴西立即瞪回去,大有隨時反擊的架勢。
克里斯無奈地翻起死魚眼。靠!隨時隨地都能吵,免費勞工果然不好賺。
附在名片上的式神很快就有了回應。
待大家都在客廳會合後,黑晊世抽出一大張白紙,兩指虛畫一筆召回式神,往紙上一點,一條條藍光細線遂以指尖為中心向外伸展,直到店內藍圖都呈現出來後,光芒才退去。
「王老闆的疑心很重,整間店只由自己看顧,沒雇用其他人,這省了我們不少功夫,唯一麻煩的是,所有藏物都被鎖在一個大型保險庫裡,只有他本人的指紋才能打開。」
「那就不能趁他不在時溜進去偷東西囉?」史戴西又打了個極不雅觀的呵欠,前晚玩得太瘋再加上時差,讓他睡了回籠覺都嫌不夠。
「那怎麼辦?那個奸商一開口就幾十萬,我們沒這麼多錢。」張瀚倪抓著頭髮,含淚心想自己得節食多久才付得起,美國連份最難吃的麥當勞都貴死人。
克里斯想了下,看向黑晊世,卻得到拒絕的眼神,便繼續吸著菸打量藍圖。
尤爾趴在桌上,盯著藍圖發呆,沒發現兩人短暫的眼神交會。討論案情時,向來都沒有他的事,尤其是這種要推測或計畫什麼的腦力活,但聽著大家討論得如火如荼,思緒難免也有些浮動。說起來,自己好像一直都沒什麼貢獻哪。
經過一番商議,計畫大致敲定,行動就定在明日。
散會後,克里斯朝黑晊世打了眼神,待來到隱密處,才問:「貴人怎麼了?」
黑晊世明白他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能力,便也沒打算隱瞞,「她上次的傷還沒好,暫時無法施展幻術,僅能維持目前的樣子。」
「上次?」克里斯一愣,才想起數月前的那場風波,當時尤爾被約翰重傷心碎而自我封閉,兩人為了喚醒他,便由貴人以入夢術帶他們闖入尤爾的夢境,誰知竟遭到強烈抗拒而被強行驅逐,貴人也因此受到重創。
「居然有這麼嚴重?」
能將十二式神的貴人傷成這樣,難道小育真正的能力已超乎他們的想像?
想到這,克里斯不禁皺起眉頭,感覺哪裡不太對。
「沒事的,再修養一陣就好。」黑晊世壓低音量叮嚀道:「這事別讓育知道,他好不容易有起色,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負擔。」
克里斯奇怪地抽了下嘴角,一句「沒這麼脆弱吧」差點脫口而出。他打量黑晊世小心戒慎的神情,就舌尖一轉,說:「我有分寸。」
雖然失憶後的小育確實性情有些不同了,但老黑這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卻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這對直覺奇準無比的他來說,並不是個好現象。
* * * *
尤爾不習慣地眨了眨戴了黑色隱形眼鏡的雙眼,打量鏡中的自己。略長的頭髮綁成短馬尾,瀏海自然垂在臉龐兩側,白色T恤套了件藍色格子襯衫,搭配有些刷白的牛仔褲,又斜背一個卡奇色的帆布包,讓他看來就像個平凡的大學生。
黑晊世察覺他的不自在,便為他將垂落的鬢髮梳到耳後,柔聲安撫道:「別緊張,記得昨晚教你的那些嗎?到時跟著我行動就好。」
「知道了。」絲絲暖意散去心中不安,尤爾凝視戴著細框眼鏡的黑晊世,一反平日風格的銀灰西裝更添一份儒雅,讓他耳根一熱,就不禁飄開視線。
羞澀中帶著甜蜜的神情,令黑晊世心中一動,就低頭往尤爾浮起淺暈的臉頰親了一下。鼻尖撫過細嫩的肌膚,兩人的吐息於相貼時悄然蠱惑著,最後,他忍不住地吻上柔軟的唇,直想好好疼愛懷裡的寶貝。
然而,好事多磨。
字典裡沒敲門二字的罷課司機猛然撞開門,看也不看一眼地就說:「唷喝!要出發……喔諾,老子什麼都看不到!」
發現自己又打斷某人好事,他立刻如見鬼般驚恐地關門逃命,生怕自己再被式神戳得遍體鱗傷,卻又管不住一張賤嘴,脫口就發出一聲狂吼。
「老子絕對沒看到你們在打啵喔!」
偏偏他在慌亂中不小心開了靈腦鏡的麥克風,吼聲就這麼附帶回音繞梁不絕。
「……絕對沒看到你們在打啵喔!」
「……沒看到你們在打啵喔!」
「……你們在打啵喔!」
「……打啵喔!」
「……啵喔!」
「……」
「哇靠!大白天就這麼熱情,誰啊?」
「嘿嘿嘿。」
聽著樓下傳來各種嘻笑,黑晊世無語瞪著門,不知還能怎麼對付那個白目宅。
尤爾恥到了極點,一片空白的腦袋只剩一個念頭。
——臭罷課!你最好真的什麼都看不到!
「哇啊——」一聲慘叫隨重物滾落的聲音驟響,罷課司機再次拉扯嗓子,哭哭尖叫:「為啥老子突然什麼都看不到啊?難道真的被閃瞎了?」
「……」
黑晊世愣地看向同樣傻眼的尤爾,見他一頭霧水地眨著眼,完全不知自己剛才在無意識間發動了什麼疑似詛咒的念力,就不由冒了滴冷汗。
果然,無知的意念型靈能者才最惹不得的!
好在「詛咒」維時不久,罷課司機很快就恢復視力,偷古梳計畫照常展開。
行動其實很簡單,特別是對身負異稟的幾人來說。在拔個死機駭入防盜系統更換監視器畫面後,黑晊世與尤爾就假扮古董收藏商與學徒上門拖延時間,以便兩天兵從後門潛入。
「聽起來,王老闆的收藏十分廣泛,就不知是否有我需要的東西。」收到兩人成功潛入的消息後,黑晊世總算停止一般的閒聊,轉而進一步暗示來意。
「不管陸先生對哪方面的古物感興趣,我都能幫您找到。」王老闆暗自摸了把冷汗。要命!這人一來就問東問西,貌似真有些底子,這可不好糊弄,不過要是走運矇對了,說不定也是條大魚。
「明朝的古玩。」
王老闆一聽就放心地笑了,「有,多著呢。」
「能否都拿出來讓我瞧瞧?」黑晊世看了眼尤爾,「正好給我的學生試試眼力。」
尤爾收到指示,便朝王老闆微微一笑,狀似不經意地往左腕的手錶摸了下。
這時,史戴西和張瀚倪早已依藍圖來到保險庫前,一聽到王老闆連聲應好準備進來時,便喝下特製的十分鐘隱身藥水,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地窩在門邊待命。
不多時,王老闆就顛著略胖的身影雀躍走來,嘴裡還哼著一段走音小調,貌似心情十分愉悅。
這也太高興了吧?
饒是如此,兩天兵難得正經地沒打起嘴炮,趁保險庫被打開的時候,迅速往門側貼上一張電磁貼,待王老闆取了一盤藏品關門離去後,才朝借來的通訊錶說:「行了。」
通訊錶便傳出猥瑣的顆顆低笑及一句破英文。
「花兒硬的好(Fire in the hole)!」
「……」
保險庫門竄起一串電流後緩緩開啟,張瀚倪連忙依循自家的獨門追蹤術,找到裝著古梳的盒子。確認無誤後,兩人趕緊收好真正的古梳,再用罷課司機熬夜趕工的假梳放進盒裡偷天換日,待一切都大功告成,便關上庫門溜之大吉。
「嗯……然後看這個底色,應該是……近代仿造?」尤爾拿著一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古玩小物,胡亂瞎扯昨晚臨時惡補的考古評鑑知識。
「沒錯,你瞧,雖然色澤與紋路的確與明朝的風格相符,但這邊的托盤形狀卻……」黑晊世接過話耐心地講解分析,一副循循善誘的良師模樣。活超過五世紀的他,一眼即知這裡的貨有半數是假的,剩下的雖有些年份,卻不算悠久,倒有少數幾樣確為明朝所有,但也只是些尋常之物,沒什麼收藏價值。
兩人用餘光瞄到王老闆青紅交加的臉色,皆覺得好笑,便又演得更歡了。
「東西到手,退。」
收到指示,黑晊世放下古玩正要說話時,恰好有人上門。
「哎,不好意思啊。」王老闆立刻跳起來,好似期待已久般,也不等他們反應,就諂笑地上前招呼來人,「江董,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就等您來領,稍等,這就給您拿來。」
見王老闆拋下剛才死盯不放的古玩,跑去對另一位客人笑得連眼都睜不開,就不難猜出這是筆大生意。黑晊世失笑地搖了搖頭,對尤爾的肩膀說:「走吧。」
「好。」尤爾一起身,就忽覺一陣暈眩,不得不又坐回椅子上。
黑晊世連忙扶住他,「怎麼了?」
「不知道。」才說完,尤爾就感到刺骨的陰寒襲來,腦海浮起一團朦朧的影子,由遠而近地壓迫著神經,便忍不住微微發抖,「有奇怪的東西……冷。」
奇怪的東西?
黑晊世快速環視天花板的淺淡灰影,年代久遠的古物多少帶著靈能氣息,但一般來說,古董商會定期請法師除穢,也會注意些風水問題,所以只要灰影不重,通常也無需放在心上,但尤爾的感應來得如此不尋常,這令他不得不警惕起來。
他看向那名來訪的中年男子,印堂飽滿,面帶福相,身材略胖,打扮雖非光鮮亮麗,但仍能看出那套休閒服價值不斐,聽王老闆稱此人「江董」,應是頗具財富的生意人,儘管如此,他也看不出此人有何異常之處。
「江董,這就是您要的。」
王老闆捧著一個紅漆木盒回來,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泥人像。就在此刻,黑晊世也感覺到那股詭異的森冷氣息,看來邪氣原先是受到木盒封印,直到盒蓋開啟,他才能察覺。
「唔!」尤爾皺眉發出難受的低吟,牙關不住打顫。
「記得我教你的嗎?靜下心。」黑晊世輕拍尤爾的背低聲引導,同時仔細觀察那個泥像,發現人像的眼睛充滿黑氣,額上有三個模糊符號。
此物極邪!
事不宜遲,他當機立斷地吩咐湯圓尾隨江董後,便扶著尤爾匆匆告辭離開。
17. 無珠之眼(二)
「就是這鬼東西讓小育不舒服?」
克里斯吐了口煙,接過黑晊世畫下的素描,嫌棄地皺起眉頭。不就是個破泥人嗎?連三歲小娃都捏得出來,半點美感都沒有,居然也要價上百萬?
黑晊世理解他臉上的表情,苦笑道:「育近來的感應已穩定許多,這次卻突然這麼強烈,我擔心這個泥像不簡單。」
「那就查一下吧。」克里斯拉住正巧經過的罷課司機,「傳給阿拔。」
罷課司機不滿地接過素描,小聲滴咕:「阿拔是IT,又不是文物百科。」
「再囉唆?」克里斯咬著菸晃了下拳頭。罷課司機就嚇得縮起身子,像隻小強迅速竄回心愛的地下室。嚶嚶嚶,暴力肌肉怪什麼的最討厭了!
這時,尤爾唸完一輪靜心咒,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便下樓倒水。在正值七月炎夏的午後,他穿著一件短T和短褲,露出白晰修長的雙腿,踏著淺色拖鞋啪搭啪搭經過客廳,綁起的短馬尾隨步伐晃啊晃,吸引了正結束討論的黑晊世,也吸引了在廚房覓食的人。
難得佳人落單,史戴西立刻湊過去,毫無預警地勾起烏黑髮絲,欣賞尤爾纖白的頸項,渾身都是發情雄性的濃濃騷包味,「小美女,你怎麼保養頭髮的?這麼光滑柔軟。」
「噗——」尤爾被驚得不輕,一口水從鼻子噴出來,嗆得他狂咳不止。
「唉,慢慢喝,咳成這樣真讓人心疼。」史戴西連忙輕拍他的背,深深覺得自己真是有夠溫柔體貼的,美女快投入哥的懷抱!
一旁的張瀚倪大翻白眼,正要發出正義之聲,就被強大的殺氣震得噤若寒蟬。只見晚一步的黑晊世,黑著臉飄到史戴西身後,伸出兩指虛畫幾筆,冷聲道:「凍結。」
「欸?」
一聲的疑呼方起,雪白的冰霜就爬滿史戴西的全身,讓他瞬間動彈不得。
「哈!死變態活該!」張瀚倪果斷拿出手機拍照,將「同事愛」發揮得淋漓盡致。
黑晊世解決了「情敵」,直接帶尤爾回客廳,邊心疼問:「還不舒服嗎?」
尤爾用力吸了幾口氣,總算緩過勁後,發現黑晊世竟然在幫他擦鼻水,頓時就往後一跳,摀住一塌糊塗的鼻子,尷尬地說:「我自己擦,髒。」
「只是鼻水而已,怎會髒?來。」黑晊世不明所以地走過去,伸手就要幫他擦鼻子。
尤爾趕緊別開漲紅的臉,「不要!」
看他怕糗成這樣,黑晊世不禁失笑了,「你幾乎是我帶大的,有什麼沒見過?小的時候,你一不舒服就愛哭鼻子,鼻塞了還是我幫你吸的鼻涕。」
「咦?」尤爾徹底傻了,原來晊世還真當過他的奶爸?等一下!剛說吸……吸什麼?
「是真的喔。」恰巧踏出傳送門的董司常,立刻幫腔附和:「而且小小育還常吵著要小黑幫忙洗澡,的確是『早就』什麼都見過了。」
「嘿,我可以作證。」克里斯更壞心,當場模仿起當年的小孩撒嬌樣,掐著嗓子拖尾音,說:「人家要跟執事一起洗澡糟。」
啊啊啊——不要再說了!
尤爾一秒恥碎玻璃心,掩住如火山爆發的紅臉怒奔回房。原來他早就在晊世面前沒有形象了!一・點・都・沒・有!他再也不想面對這充滿惡意的世界了!
「唉唷,還真的羞羞臉了?」
「呵呵呵,小育真好逗。」
「你們……」黑晊世無語瞪了眼還在壞笑的兩位損友,趕忙上樓去順毛。
一天還算平靜地過去了,直到隔天晚上,拔個死機才傳來消息,正好董司常又跑來蹭飯玩耍,便直接開起了會。
「阿拔說那個泥像跟猶太教的巫術『魔像』很像,但沒有拉比操作的話,也沒什麼作用,而且拉比早就絕跡了,應該沒問題才是。」罷課司機轉述道。
「拉比是什麼東西?」克里斯叼著菸,一掌揮開往肚子戳來的法杖,一邊暗罵,董小七最近是閒到有病喔?沒事老找自己過招!
黑晊世無視兩人的開小差,淡定解釋:「拉比是猶太教對於巫師的稱呼。」
克里斯便說:「喔,既然沒問題,那黑氣又是怎麼回事?」
黑晊世搖了搖頭,表示也不明白。
尤爾左看看右看看,沒搞懂泥像跟巫術的關連,心想大概就類似巫毒娃娃吧?
黑晊世注意到他的疑惑,就解釋:「魔像就是以巫術灌注黏土而產生行動的人偶,需由拉比也就是巫師來操控,而魔像頭上的符號便是關鍵咒文。」
說到這,他靈光一閃,拿起紙筆迅速寫下兩個字,交給罷課司機,「請阿拔查一下素描上的符號是否代表這個意思,我想應該是沒錯的。」
罷課司機才動了下嘴唇,就見某人又握起拳頭,便只好夾著尾巴飛逃。
「嘖,一定要拎盃兇才行。」克里斯罵完,看了看四周,不見史戴西和張瀚倪,「兩隻天兵勒?」
董司常比了比天花板,「又吵架了。」
他們凝神一聽,果然聽見樓上傳來兩人的拌嘴與碰撞聲,接著是一串慘烈的怪叫。克里斯頓時就不爽了,拍桌大罵:「靠!開會時間搞什麼鬼?」
克里斯的掌力一向很重,桌面發出響亮的震動聲,讓尤爾嚇了一大跳,差點弄翻手中的杯子。他暗自輕吁口氣,低頭喝茶壓驚,掩飾自己的無措,又見其他兩人似乎已司空見慣地淡定,不免對自己的膽量感到無奈。
他何時才能像晊世和克叔那樣,什麼事都處變不驚呢?
就在他思緒萬千時,黑晊世與克里斯已討論起管教新人天兵的事。忽然,一種奇怪的預感浮上葉育心頭,好似有什麼緊緊牽繫的弦斷了一樣。
下一秒,他就聽見黑晊世震驚低呼:「太陰?」
此時的三樓,正一團混亂。
「完了!完了!怎麼辦?」張瀚倪驚恐瞪著一地殘局,覺得世界要末日了。
史戴西更慌,要是克里斯一抓狂就把自己扁成豬頭怎麼辦?他全身心內外就只剩一張臉能當優點了。於是,他急中生智,「快!把它反過去!」
「喔。」
正當兩人嘿咻嘿咻地遮掩罪跡時,樓下就傳來克里斯的爆吼:「樓上的兩個馬上給我滾下來,要出任務了!」
唉娘喂!嚇得他們差點噴尿,手一歪,東西又不小心摔了一次。
「馬、馬上來!」史戴西連忙大聲回應,急得差點咬到舌頭。
「嗚嗚嗚,被他知道的話,我們肯定會完蛋的!」張瀚倪哭得抓亂一頭鳥窩,恨不得馬上跳輪迴池投胎。
史戴西立刻摀住他的嘴,「噓,反正也沒人看到,我們不說,他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張瀚倪淚流滿面地點點頭,能拖一時是一時,不然還能怎麼辦?
* * * *
湯圓失蹤了!
「你跟式神的聯繫不是不受空間限制嗎?怎會感應不到?」克里斯詫異問道。
黑晊世面色凝重,「有人對牠動了手腳。」
太陰善於穿梭空間,但此刻卻消失得無聲無息,這對手恐怕不簡單。
正憂慮之際,他感覺衣角被輕扯了下,見尤爾露出不安神情,便柔聲說:「別擔心,牠若受傷,我會感覺到,沒感覺就表示牠應該是安全的,只是被困住了。」
尤爾點點頭,說不出心頭的那份詭異感,好像有什麼在悄然影響著他。
車子急速朝郊區飆去,週末的塞車潮讓車程多了一個小時,當他們好不容易趕到江宅所在的住宅區時,已是夜幕垂降,路上不見一道人影。
「不太對勁。」克里斯蹙眉轉著方向盤,繞過莫名停在馬路中間的空車。
規劃有序的街道在明亮的路燈照耀下,瀰漫著異常空蕩的氛圍,家家戶戶雖燈火通明卻無一絲動靜,彷彿所有人都消失了般,令這無星無月的夜空越顯寂靜。
「啊!」尤爾低呼一聲,驚慌地指著窗外,說:「那個人……」
「怎麼了?」黑晊世連忙望去,但車子正在行駛中,匆忙間,他只瞥見人行道倒著一輛腳踏車,還有散落一地的雜物,卻唯獨不見尤爾口中的人。
尤爾睜大雙眼愣了愣,才一臉納悶地回頭,在額頭壓了下手指,說:「有人這樣對他後,他就忽然不再抵抗地跟他們走了。」
黑晊世一頓,「感應到的?」
尤爾不疑有他地點頭,「突然就看到了。」
黑晊世淡笑地摸了摸他的頭,心中卻浮現一絲憂慮。育這兩天的靈力似乎變得特別敏感,從最初泥像還未從木盒取出時就強烈感應開始,到現在竟能未觸一物也未受怨氣激發就感應到曾發生過的事,這代表著什麼?
與此同時,董司常望了眼尤爾,就轉回前方凝神靈視,「沒有死亡氣息。」
沒死亡氣息是好事,表示目前尚無人受害。
一路避開路障後,車子終於停在江宅前。他們下了車,感到一陣陰風吹來,縱使有街燈照明,也覺得視野莫名昏暗,讓重度近視的張瀚倪不住想揉眼。
「無星無月。」黑晊世觀察了下天色,忽覺有異地問:「今天什麼日子?」
說到日子,張瀚倪就反射性掐指算了下,「是極陰之日!」
極陰之日,即是天地陰氣最重的日子,按照靈能界定律,極陰之日要幹什麼壞事,多半脫離不了邪靈復生或召喚惡魔,因此地府會在這日特別囑咐偵察員嚴加戒備。
於是,董司常搥了下手掌,驚呼:「對耶,我忘了提醒你們了。」
「……」
克里斯額冒青筋,對他們粗心的上司飆出粗暴有力的問候後,說:「又是你們說的瞎密子時對吧?離十二點只剩三個小時,加緊行動!」
倒是黑晊世稍微放下心了。陰氣盛行,難怪育的靈力會特別敏感。
挑高華貴的獨棟豪宅,同沿途望見的住戶一樣,雖亮著燈火,車庫前還有台匆忙停放的跑車,但無論他們按幾次門鈴,對講機都毫無聲息,黑晊世只好直接施法破除門鎖。
「哇,黑前輩真的好厲害。」張瀚倪欽佩不已,怎麼他就不會這類法術呢?
史戴西不悅地撇了撇嘴,低聲咕噥:「給我幾根鐵絲我也會。」
一行人魚貫而入,就見屋內一片凌亂,價值不斐的擺飾倒的倒、破的破,地上還有幾處刮痕,顯然這裡曾有場激烈的打鬥。
尤爾晃了晃頭,感覺有些暈眩,幸好幾秒後就恢復正常。他環視四周,隱約聞到一絲香味,竟有幾分熟悉感,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好似有什麼在阻擾他想起這味道的由來。他遲疑地看了眼大家嚴陣以待的氣勢,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暫時看不出屋內有何危險,克里斯便先收起槍,「還是沒跟湯圓聯繫上?」
黑晊世搖搖頭,但他能肯定湯圓確實曾來過此處。
他們走過滿是狼籍的大廳,來到迴廊處,眼前的狀況倒是輕微了不少。
這時,張瀚倪忽然打了個噴嚏,像吸到什麼東西,不斷揉著鼻子,「這家人不會有養寵物吧?我對動物毛過敏說。」
史戴西抬手從他頭上抓下一團白毛,嘲笑道:「你怎麼走的?黏到那麼多毛。」他嘖嘖稱奇地說:「這毛挺光滑的,不知道是哪個名犬,果然是有錢人。」
尤爾離他們較近,一瞥及那團白毛,眼前便是一閃,竟見一隻白狐被人從身後拍了一掌後,就渾身僵硬地停到半空,隨即被收進一個綠色瓶子,連聲嗚噎都不及發出,只留下一束悄然飄落的毛髮。
「湯圓!」
他心急地跟上前想救回湯圓,就被一股力道往後拉去,這才回過神來,發現剛才只是一場感應,而自己還差點因此跟兩天兵撞成一團,幸好黑晊世出手得快,幫他免除一場意外。
「笨囝仔,別當著你男人的面對別人投懷送抱。」克里斯吐槽道。
「小育,這樣是不對的。」董司常也跟著來。
史戴西失望地收回雙臂。唉,就算是意外,也想吃一回美「女」豆腐。
黑晊世沒好氣地瞪了眼還有閒情開玩笑的幾人,柔聲安撫已羞憤欲死的人,「別理他們,感應到什麼?慢慢說。」
「湯圓被封進一個綠瓶子裡……」尤爾說了遍方才的感應,十分懊惱地頹下肩膀,「可惜來不及看到牠被帶去哪裡。」
「有看到制服牠的人嗎?」黑晊世問道。
尤爾回想了下,搖搖頭,「背光看不清楚,但我看到拿著瓶子的人是江董,他的眼神……很奇怪,跟昨天的樣子好不同。」
竟有人能在太陰毫無警覺的情況下偷襲成功?
黑晊世從未見過這樣的高人,不免有些訝異。他暫先壓下心頭疑惑,說:「我們一樣樣來,既然不知對方是誰,就先找出江董再說。」
「這裡都沒有人,會不會已經跑出去了?」克里斯推測道。
「應該不會,我有看到明顯的能量變動,他們若要利用極陰日做什麼,肯定不會遠。」董司常重重地嘆了口氣,兩手一攤,「可惜我找不出源頭,也許是設下了結界。」
「簡單啊,小美人不是會超能力感應嗎?快感應一下就知道了。」史戴西不解明明尤爾的能力這麼方便,為何不好好利用?
克里斯立刻拍去一掌,「你當是按播放鍵看電影喔?拜託用一下腦!」
不論是哪類型的靈能者,每次施展能力都會消耗精力,可大可小,而感應自然是極耗損心力的一種。他們巴不得盡量減輕尤爾的負擔,哪捨得什麼事都讓他動用感應力?
黑晊世自然也不願尤爾再耗精力,卻見他又似受到牽引般忽然跑開,只得無奈地招呼大家跟上。受到極陰之日的影響,就算尤爾不願感應,恐怕也難以控制。
「有尖叫聲。」尤爾往前奔至迴廊的轉角,手指觸上牆壁的一道抓痕,微蹙眉頭,神情迷茫地說:「是女的……他們在抓她……」
——「放開我!」
幻視中的女孩正奮力掙扎,卻在將要逃脫之際,被一群人殘酷地抓了回去,驚懼的尖叫與哭求不住迴繞,卻喚不起誰的一絲良心。
——「爸?為什麼……啊!」
尤爾受到她強烈的恐懼影響,身子跟著輕顫了起來,難以言喻的哀傷在被親人背叛的悲吼中油然而生,讓他忍不住紅了眼眶,只覺一切都在崩落中。
「育,回來!」黑晊世看不下去了,連忙將還想跑開的人拉回來,沉聲打斷尤爾的心緒,「別陷進去!你還不能掌握這麼深沉的感應!」
尤爾愣地張大無神雙眼,不解眼前的人為何要阻止自己,直到低吟咒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才恢復清明。他望見黑晊世異常嚴肅的神情,其他人也都不敢吭聲的謹慎貌,就心虛地低下頭,結結巴巴道:「我、我看、看見他們……走進那裡。」
看他這委屈可憐的模樣,黑晊世緊鎖了下眉頭,才不得不放緩語氣,「我只是擔心你而已,沒事。你剛說他們走進哪了?」
尤爾指向走廊不遠處的一扇門,「那個門。」
「我去看看。」克里斯抽出槍走到那扇門前,側耳聽了番,確認沒任何動靜後才打開門,望見一條深不見底的階梯,便朝他們揮了揮手。
一行人湊了過去,卻是誰也看不清階梯下那幽暗空間有什麼古怪。
董司常恍然大悟,「就是這裡,變異的磁場。」
克里斯聞言,先是左右張望一番,發現牆角有個掃把,就將它撿過來,拆下一截掃柄往門內扔去,一連串落地咚聲隨即傳來。他默數聲響數與間格,確認實際距離沒有視覺上那麼深後,就率先走了下去。
樓梯裡的視線十分昏暗,以他們偵察員經過強化的視力,竟也無法看得清楚,加上走道狹窄,僅容一人通行,因此大家只能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小心點,一格格來。」黑晊世牽著尤爾,先自己踏下兩格,再指引他往前,一步步護著容易跌跤的人。當兩人好不容易走到底跟董司常會合後,克里斯也終於找到電燈開關,眼前遂豁然一亮。
「只是普通的地下室?」克里斯納悶打量空曠的四周。
「不是,你看地上。」董司常指著他們踩著的地面,竟有一圈畫滿奇異符文的法陣,法陣邊緣插著幾根燃盡的白色蠟燭,正好將四人圍在裡面。
此時,張瀚倪和史戴西還在樓梯上慢慢龜。
「快一點啦!四隻眼還這麼慢?」最後頭的史戴西十分不耐煩。
「已經在快了,你別催。」張瀚倪天生就高度近視加散光,最怕走這種密集又陡峭的階梯。他瞇起雙眼,扶著牆往下踩。誰知史戴西又催了一聲,讓他一個分心,竟不小心一腳踩空,整個人就像溜滑梯般咚隆隆滑下去。
「哇啊——痛、痛、痛!」
其他人聞聲回頭,就見張瀚倪四腳朝天地摔在樓梯底,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個爛視力當偵察員真的大丈夫嗎?
「視力不是會被強化嗎?」尤爾皺起一張小臉,光看都覺得屁股疼。
董司常無奈回答:「據說他這已經是強化後的視力了。」
「……」
原來到底是有多瞎?
「喂,我隨便說說,你不用趕成這樣吧?」史戴西連忙扶起唉唉叫的人。
「混蛋!還不都是你害的?」張瀚倪痛得不停飆淚,覺得屁股像被劈成了好幾片,整個人都站不好,眼鏡也歪斜地掛在臉上,讓他什麼都看不到,只好一手搭著史戴西往後一退,另一手反射性往牆邊一推,就感覺好像按到什麼,「咦?」
「喀擦!」
一聲疑似機關啟動的聲響後,兩天兵就突然在大家面前消失了,又或是該說,克里斯等四人就突然在兩天兵面前消失了。
「幹!這又是搞什麼鬼?」克里斯氣得抱頭大叫,非常想撞牆。
尤爾望了望又變得幽深陰暗的四周,那圈本已熄滅的蠟燭甚至燃起幾吋高的燭火,而那條通往出口的樓梯也消失無蹤,便吶吶問:「該不會是……我們下樓的方式不對吧?」
「……」
18. 無珠之眼(三)
兩天兵消失後,克里斯試圖調整通訊錶的頻率,卻始終聯繫不上任何人,就連罷課司機也毫無回應,再拿起手機一看,果然訊號全無。他想起張瀚倪當時是在牆邊按到什麼才觸動法陣,便打算摸索一番。
可惜,這空間的構造顯然不同於原先的地下室。克里斯才往法陣外踏出一步,就被彈了回來,看來消失的不是兩天兵,而是他們被送進奇怪的封閉空間。
依據過往經驗,這地下室應是以法陣所造的特殊空間,為的就是阻隔與外界的聯繫,而唯一能解決的人,就只有術師了。
黑晊世捏訣畫印,低唸一句咒語後,往空中一彈,周遭便似投入石子的水池泛起波紋,半晌又恢復平靜,表示這結界造得十分牢固,若無太陰協助,就不易破解,且子時將至,他們時間不多。
克里斯不耐煩地罵了聲靠,就掏出一根菸,「現在還能做什麼?」
「救人?」董司常用法杖指向某方位,空洞的大眼異常烏亮,「那邊有一大堆生靈被關著,難怪我之前都看不到。」
黑晊世苦笑,「那我們倒是來對地方了。」
「但要怎麼過去?」克里斯朝那方位跨出去,果真又被彈回圈內。
看來設結界的人也想到會有人追來,就多下一道關卡困住他們。黑晊世沉吟了會,見尤爾一直垂著臉揉太陽穴,臉色極為蒼白,便擔憂詢問:「怎麼了?」
尤爾聞聲抬頭,碧綠的眼眸竟有些渙散,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深幽,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轉向董司常所指的方位,似吟唱般地低念一句口號。
「唯『暗隱主』帶領我們迎向光明。」
法陣外圈的燭火「嘩」地竄高,連成一圈往尤爾前方飛射而出,在地上劃出極長的火線後又朝兩旁散去,有如摩西分海般築起左右兩道烈焰高牆,闢出一條甚是寬廣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扇刻著六芒星圖騰的紅色大門。
「靠夭!這是哪來的邪教口號?」克里斯傻眼了,連嘴裡的菸都叼不住。
黑晊世更是驚疑不已,因為這感應已超出他所能預期的程度,過往葉育即使受到陰氣影響,也不曾如此異常,難道真是體質改變所致?
「育……」
正當他開口想喚回尤爾神智時,手臂就忽被法杖一勾。他納悶地轉頭看向董司常,就見對方直直注視著尤爾,好似在審查什麼,頓時心中一沉。
不過,尤爾沒給他們多少時間觀察,在他說出那句口號後沒幾秒,就如大夢初醒般眨了眨眼,恢復平日的澄亮眼眸,臉色也稍有好轉。他望見無故冒出的通道與大門,竟還訝異地發出一聲輕呼,好似不知這是自己的傑作。
董司常憨聲問:「小育還記得剛發生什麼事嗎?」
「剛才?我看到江董說著奇怪的咒語帶一群人走過去,正想要告訴你們,不過……」尤爾一頭霧水地指著大門,顯然是以為其他人比他早領會出來了。
董司常摸著下巴點點頭,看來像個故作老成的孩子,「極陰之日對你的加乘還真高啊。」
「嗯?」尤爾不太跟得上。
克里斯拍了拍他的頭,「這些都晚點再說,先抓緊時間。」
朱紅的大門濃豔如血,散發一股鐵鏽味,大門上的六芒星色澤較暗,並隨距離縮短逐漸加深,左右兩星芒的線條亦仿若有生命般自動向內延伸,直到他們走到門前時,已徹底化成兩條上下對襯的黑色圓弧,看起來就像一顆少了珠子的眼睛被六芒星包圍住。
這也太邪門了!
所有人的心裡都迸出這種感覺,只是沒人打算出聲,因為他們越是靠近大門,就越能感受到門後的陰邪氣息,那絕非普通惡靈所能有的力量。
克里斯將門悄然推開一點縫隙,窺視裡面的狀況。
偌大的房間裡,江董背對著門立在疑似祭壇的高台上,台下擠滿男女老幼不一的人群,看他們的服裝穿著,似乎就是這社區裡的失蹤居民。此時,江董正高舉一把蛇形匕首,嘴裡喃喃唸著沒人聽懂的異國咒語,祭壇上,一名被捆縛的長髮女子在不停掙扎。
「是她!」董司常驚呼一聲,認出女子正是前晚想勾搭克里斯的人。
「誰?」
一道怪風將門拉開,江董直直瞪來染血的紅眸,人群也齊齊轉過一張張畫著三個紅色符號的臉,空洞的神情就像受到控制的人偶,當下就讓他們冒出一身冷汗。
「董・小・七!」克里斯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媽的!今天是走什麼霉運?董事長平日再白目也極少在任務中出這種槌,難道是被兩天兵傳染了笨細胞?
「呵呵,我忘了。」董司常乾笑地挽起袖子,用細嫩的胳膊揮揮小兔法杖,貌似興奮地說:「那要準備開打了嗎?」
黑晊世無奈地長嘆一聲,叮嚀尤爾:「打不過就躲,別離我太遠。」
「好。」感受到迎面撲來的強大殺意,尤爾吞了個口水點點頭,雖然克里斯有幫他重溫拳腳功夫,但這是他失憶以來第一次實地上陣開打,不免緊張了起來。
「殺!」
江董一聲令下,少說有上百的人偶立即發出語意不明的嘶吼一擁而上。這宛如喪屍撲食的場景,讓克里斯忍不住有點手癢,「真想直接射頭。」
「不可以!」黑晊世和董司常異口同聲道。
「……」
尤爾便默默地換個攻擊方向,電玩打太多導致反射動作真是要不得!
這些人偶雖攻擊力不強卻是活生生的人,在不得殺害人類的情況下,他們誰都不敢動真格,唯一能做的只有將人偶一一擊暈,但棘手的是,人偶卻像感覺不到痛,才倒下不到一秒,就又馬上站起,加上過於懸殊的人數差距,他們縱有再好的身手也難以施展。
時間不多了,黑晊世本想召喚騰蛇束縛江董,但眼前阻擋的人太多,騰蛇只能低空飛行,無法穿過人群,他便只得打消念頭,先專心應付接連不斷的攻擊。
他抽出一把人形符紙往空中一灑,片片符紙瞬間化成人影撲上人偶大軍,暫時減輕了他們的壓力,不過這些式神僅能維持一時,終究不是治本之法。他見江董手中匕首匯聚的陰氣越盛,銀亮的刀身漸漸染黑,便再往前灑出一把人形符紙,大喊:「清出一條路!」
這時,一個男人掙脫式神攔截,持棍從右側衝來,黑晊世一個閃身,握住揮空的棍棒踹開對方,再回身擋下從另一側包夾的攻擊。來人已被揍得腫起半邊臉,卻仍執意要置他於死地,可見控制他們的人根本沒將這些人的生死放在眼裡。他擔心尤爾應付不來,在揮退對方後,就趁機看去一眼。
尤爾察覺到投來的視線,回望過去,竟見黑晊世的身後銀光一閃,一把鋒利的菜刀正要揮下,就心急地大喊:「小心!」
剎那間,他的腦袋嗡地一空,身子似失去引力控制般變得極輕,眼前更是一花,不知自己發生什麼事,再恢復意識時,就已出現在黑晊世身後,伸出雙手要接住落下的刀。
「不!」黑晊世怒吼著想推開尤爾。這像極了兩年前葉育親身為他擋下魔女攻擊的一幕,讓他心痛如絞,也顧不得自己將被一刀劈裂的風險。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電光及時擊飛持刀的女人。在近距離的傳導下,黑晊世跟尤爾難免受到波及,好在這電流只有短暫的麻痺效果,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
「有沒有受傷?」黑晊世快速察看尤爾,見他毫髮無傷才放下心。倒是尤爾被嚇出一身冷汗,完全沒料到瞬移這種能力居然真的存在,還是在自己身上。
董司常的電流術極其方便,一個傳一個,瞬間電倒一票人偶,可惜沒過幾秒,這些人又爬了起來,將他們團團包圍,實在煩不勝煩。
這時,一陣奇怪的噪音從通訊錶傳出,像是電台頻道收訊不良的干擾聲,漸漸地,噪音變小,幾聲疑似在測試麥克風的「喂、喂、喂」響起。
聽那宅氣十足的嗓音,他們如釋重負地大喊:「罷課!」
「唉娘喂!這麼多人喊老子,原來老子有這麼受歡迎,真是不好意思說。掰的喂,你們都跑哪去啦?那個傻逼基佬和哈尼神棍都說找不到你們,害老子跟阿拔試了好久才把通訊波傳進來,真是虐死我們的坐骨神經啦,要知道我們最近為了改良靈腦鏡,差點把第三節腰椎……」
「講・重・點!」四人齊吼。
「對,重點……欸,我原本要講什麼?」
「……」
克里斯咬牙表示,他非常想念爆扁死阿宅的手感。
「喔喔喔!姓黑的,阿拔說就是那個意思。」
黑晊世立刻下令:「擦掉他們臉上最右邊的符號!」
控制魔像賦予其生命力的關鍵咒文,就是畫在魔像額間的的三個符文——希伯來語的「真理」之意。若要解除,則需令這三字消去最右邊的字,「真理」即轉為「死亡」,魔像自然也會失去動力。
當初黑晊世要拔個死機查的正是這件事,不過他沒料到的是,江董竟會用活人做魔像。自古以來,不論是那個種族或宗教,都不得違背天地運行的準則,以罔顧人命殺害生靈之法修行。如此利用活人作為魔像材質,絕對是大忌諱的黑暗法術,恐怕那附身在江總身上的邪靈便是當年觸犯禁忌的拉比,才會受族人制裁而被封進泥像裡。
找對了方法,人偶很快就被解決大半,然而他們離祭壇尚有段距離。
「時間快、到了……救、救命……」董司常長太矮碰不到人偶的額頭,反被一個大塊頭滿場追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眼見匕首已通體黑亮,尾端的蛇頭張大嘴噴發濃烈黑氣,準備往被做為祭品的女子胸口插下,黑晊世立刻召喚騰蛇,青綠巨蟒呼嘯而出,繞過僅剩的人偶直朝江董奔去。
誰知江董像背後長了眼,在騰蛇欺來之際,迅速扯過女子往旁翻滾,吼出著一串沒人聽懂的咒語,祭壇遂迸出強烈光芒,一團黑霧冉冉升起,化成體型不輸給騰蛇的巨大蛇影,擋在江董的前方與騰蛇交鬥。
「你們誰也阻止不了我重生!」江董邪笑地抓起女子的頭髮,舉起匕首正要刺下,就聽一聲槍響,手被難忍的灼痛擊中,匕首便再拿不住地脫落。
女子見狀,連忙仰頭往江董的鼻梁一撞,趁他哀嚎的空檔,使勁往旁歪倒,不顧自己在跌撞中磕出血的嘴,用被綁縛的雙腳將地上的匕首踢得更遠,氣得江董不見先前的從容,以希伯來語破口大罵:「該死的女人!」
「不錯嘛。」克里斯吹了個口哨讚賞女子的機智,又往江董的小腿多開一槍,就一把抓住還追著董司常跑的大塊頭,問:「那是什麼?」
「低等魔物的幻術罷了。」黑晊世拉過被人偶纏住的尤爾,朝前方再灑出僅剩的人形符紙,牽制擋住去路的人偶群,「一鼓作氣地衝上去。」
「想得美!」江董拖著受傷的腿跪在地上,用力拍下染血的手大吼一聲,空間頓時產生變化,原本只剩幾步之遠的高台忽被拉開好大段距離,他們正想再追上時,就感到腳下的地板有幾分不對勁。
「退後!」克里斯直覺危險,連忙拉住煞不住腳的董司常往後跳離,黑晊世雖遲了半秒,卻也在踩空之際,緊急喚回騰蛇將他與尤爾一同拖回地面,但那些躲避不及的居民就只能隨著塌崩落入深不見底的漆黑巨洞。
「操!」克里斯爆怒之下,舉槍對準江董的頭,好在董司常緊急舉杖擋下。
他們要消滅的是附在江董體內的那個邪靈,而非同為受害者的江董,克里斯的槍雖能誅邪滅魔,但在不確定邪靈如何附體的狀況下,難保不會傷害到江董的靈魂,更別說身體。
「那些人……」尤爾不敢相信地跪在洞邊,望著本能得救的人們被活活生吞入黑洞,其中還有年幼的孩子,腦海頓時就被前所未有的憤怒佔據,大睜的碧眼浮上靈光流轉,顫聲低語:「太過份了,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能扭轉一切的強大力量!
黑晊世察覺到似曾相識的異樣波動,心中一驚,立刻抓住他厲聲說:「冷靜!」
冷靜!要冷靜!
一聲聲告誡不斷迴盪,卻闖不進尤爾的意識,無數凌亂的畫面在腦海閃過,皆是這社區居民曾有過的歡笑和樂,耳邊盡是無辜生靈被吞滅的悲鳴。他握緊雙拳,努力克制幾欲淹沒自己的情緒,一個念頭卻越加鮮明地霸佔所有思緒,一股不知何來的能量隨之湧起。
「回來!全都回來!」
放聲嘶吼的瞬間,強大的衝擊波以尤爾為中心向外爆發,震得整個空間劇烈晃動,黑晊世等人首當其衝地被推至遠處,趁亂拾起匕首的江董站不住腳摔倒,瞪向尤爾的赤紅雙眼充滿震愕與驚恐。
「怎麼可能?你竟然……」江董話未說完,就因反噬的劇痛噴出一大口血。
轟隆聲中,空間再次急遽變換,塌陷的地板竟如倒帶般恢復原狀,掉落的人群隨填補黑洞的碎片升回地面,但暴走的念力仍未平息。以結界架構的空間本就不易維護,空間所屬權一被強行剝奪,就禁不起連番的劇烈變化,開始出現裂痕。
「快阻止小育,不然我們都要糟了!」
董司常舉起法杖想電暈尤爾,但搖晃的地面讓他站不穩,最後跌到克里斯身上,害克里斯對準尤爾的伏靈槍也失了準頭,竟不偏不倚擦過黑晊世的手臂。
「啊……」兩個罪魁禍首都傻了。
只見黑晊世半身一麻,就整個人失去平衡感摔倒,投來無語的譴責目光。克里斯連忙收起伏靈槍,以免又誤傷自己人。好在子彈僅擦過皮膚,不至於讓人陷入昏迷,黑晊世便持續以言靈叫喚尤爾,可惜收效甚微。
眼看這樣下去大家真的要集體撲街,克里斯就整個人都很煩躁。
邪靈還沒搞定,人質還沒救到,小育又莫名爆走,老黑也被自己搞到半殘,董小七還一直扯後腿,幹!拎乾今天是走什麼霉運?
他越想越火大,一個怒氣攻心下,就殺氣騰騰地衝到尤爾旁邊,朝死小孩的腦杓用力巴下去,大發爹威:「拎老師勒!猴死囝仔在拎盃面前發個屁飆?」
「……」
世界瞬間一片沉寂。
「成功了?」董司常環視不再晃動的空間,愣得連尾音都忘了拖。
「嗚……對、對不起!」尤爾抱著腫起一顆包的頭噴出兩串淚。其實他完全記不得自己幹了什麼蠢事,但反正先道歉再說。
黑晊世吃力地爬過去撫哄尤爾,心裡又氣又疼,瞪向克里斯的眼刀冷風颼颼。
「因材施『暴』才是王道。」克里斯解氣地擺擺手,就拔腿朝高台衝去,「你繼續哄你的小育兒,我先去救人。」
江董趁他們不注意,搖搖晃晃地走到女子身邊。子時已過,若再不趁陰氣散去前殺了祭品,就將功虧一簣,他睜大腥紅血目,舉起飢渴鮮血的匕首,喃喃道:「只要重生就能奪回所有力量,到時誰都不是我的對手,就算是那個人……」
此時,黑晊世身上的伏靈麻藥效力未退,只能勉強單手撐住身體,尤爾因方才的暴走耗盡精力而無力站起,唯有克里斯和董司常使盡吃奶力氣衝刺,卻也不及趕去阻止。
匕首將要落下,克里斯把心一橫,正要開槍,一陣清風就隨熟悉的獸鳴襲來,一抹優美白影於祭台上方隱現,甩著長尾將江董狠狠掃開,爾後捲起地上的女子飛至黑晊世身旁,竟是不知如何逃脫封印趕來的太陰。
克里斯立刻比起大拇指,「幹得好,湯圓!」
美麗的白狐抬起下巴,得意地上下搖擺尾巴,晃得女子頭暈腦漲,胃部一陣翻滾,咬著布條的小嘴就忍不住一張。
「嘔——」
「……」
19. 無珠之眼(四)
時間回到稍早。
「怎麼回事?他們怎麼不見啦?」
「他們去哪啦?我們在哪啊?這裡是哪啊?」
「完啦完啦!我們這次把前輩們都弄丟啦!」
「God!救命啊——」
眼睜睜看著四個人忽然憑空消失,史戴西和張瀚倪驚得抱頭鬼哭神嚎,直到聲嘶力竭了,才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偏又一聲怪音響起。
「唷!」
「嘎啊——」兩人再次抱在一起尖叫。
「哇啊——」對方顯然也被嚇到,跟著驚聲鬼吼:「什麼事?什麼事?老子才沒有在怕鬼!妹子來都不怕!」
「妹子?」史戴西立刻扔開搭檔,整了整領帶,金玉其外敗絮其內道:「妹子在哪?我來!」
「……」
張瀚倪揉著被二次摔疼的屁股,望見手腕上的通訊錶閃著紅光,總算反應過來,連忙抬手回應:「喂,喂,有沒有人在?」
「咩有。」
一時間,鴉雀無聲。
罷課司機仗著肌肉怪揍不到自己,歡樂發病,「老子本來就不是人。」
哈尼醬便脫口問了句:「那你是什麼東西?」
「老子不是東西!」
「……」
這梗實在太老太沒新意,逼得史戴西正經回來,「你找我們什麼事?」
「喔對,我要找姓黑的,他人勒?」罷課司機納悶了,平時他這樣鬧,早就被肌肉怪吼到爆耳膜,姓黑的就會接著打圓場勸阻,怎麼這一回就只有兩天兵任他發作?
張瀚倪著急道:「他們都不見了,整個消失啦!」
「什麼?」罷課司機一錯愕,又飆起爛英文,「花黑噴?」
兩人七嘴八舌把剛才的事重述了遍,張瀚倪才恍然大悟道:「等等,照這個情況來看,前輩他們難道是跑到與世隔絕的封閉空間,才會連通訊錶都聯絡不上嗎?」
「不是跑到,是被你們丟進去,顆顆,你們完了。」罷課司機幸災樂禍。
兩天兵哭哭。等前輩們回來,他們的下場會有多慘,拜託不要再提醒了!
「那現在該怎麼辦?」史戴西東敲敲牆壁,西敲敲地板,摸遍了地下室的每一處,就是找不出張瀚倪當時無意觸動的機關在哪。
罷課司機沉吟了會,語重心長地說:「以老子多年看片的經驗,按照這類離奇失蹤情節的尿性,被單獨留下的兩人現在應當要……」
「嗯嗯,要幹嘛?」宅宅再中二也是前輩,兩位菜鳥天兵很虛心受教。
「要來場天雷勾動地火滾成一團的激情才是!」
「……」
史戴西覺得中文好難理解。
張瀚倪吶吶地問:「請問你看的是什麼片?」
罷課司機嬌羞了,「討厭,老子看什麼謎片才不告訴你們。」
哈尼醬森森吸口氣,難怪克里斯大哥會每天照三餐扁這隻死宅。
忽然,空氣傳來一股異樣波動,兩人連忙往法陣看去,卻見那畫著奇異符文的法陣竟在漸漸消退,留下一圈已無作用的殘燭。
「怎麼回事?」史戴西跪在那圈殘燭中間,試圖找出端倪,可惜他不論怎麼看,此時的地板都只是塊普通的水泥地,便焦急地問:「他們會不會回不來?」
「不知道。」張瀚倪也憂慮地抓亂一頭鳥窩,從包裡掏出一個掌心大小的青銅色龜殼,「不然我來卜個卦看看好了。」
史戴西嫌棄地看著那塞著紅布的龜殼,「又要問你家龜爺爺?」
「什麼龜爺爺?這是我們老祖宗的智慧好嗎?」張瀚倪懶得再理會他的嘴賤,逕自盤腿坐在地上,又翻出一張白紙和筆端正擺在面前。
史戴西看他還在慢悠悠地準備,就不耐煩催促:「拜託你快點!」
「拜託你安靜!」張瀚倪嘴裡罵歸罵,神情卻十分肅穆。他深吸口氣,抽出三塊銅幣放進龜殼裡,閉目輕晃龜殼,念念有詞道:「祖師爺在上,張家第七十四代弟子張瀚倪誠心祈求靈卦,有請祖師爺指引明路……」
史戴西蹲在一旁看張瀚倪邊念邊晃,每丟出一次銅板就記錄一次,前後重複了六次,接著埋頭在紙上畫一堆他看不懂的線條,又慢慢撇一堆他看不懂的中文字,看得他頭都暈了,腿也麻了,終於忍不住伸出魔爪,扒上張瀚倪的鳥窩頭用力狂搓,「好了沒?早知道我向上帝禱告還比較快。」
「煩耶你!無聊不會去滑手機?」張瀚倪一個拐子撞開史戴西,拿起畫好卦圖的紙,推了下眼鏡,瞪了半晌,皺眉說:「不進則退,什麼意思?」
中文不好的史戴西也不懂,「普京的推?上那俄國佬的推特幹嘛?」
「是不進則退!」張瀚倪糾正道。
「吐雞又推?」史戴西摸了摸下巴,一臉了然地拍拍張瀚倪的肩膀,「哈尼醬真是的,居然在這時候突然開竅,會開黃腔了。」
張瀚倪愣了愣,隨即漲紅臉,怒拋一拳,「你這個死變態!我說的是不進則退,是前進不了就後退的成語!」
「靠!是你自己說不懂意思的,我幫你推測一下會死?」史戴西不滿地回了一拳。
「誰要你這滿腦猥瑣思想的死變態幫我?」
「是喔是喔?剛不知是誰自己摔倒亂按到什麼才害大家不見的?」
「我摔倒也是你害的好嗎?」
於是,按照離奇失蹤情節的尿性,這孤男寡男果真天雷勾動怒火,即將滾成一團打個你死我活,就在這個激情時刻,宅宅音悠悠響起了。
「不進則退,不就是叫你們別窩在地下室,回上面去找線索咩?比如那個魔像。」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張瀚倪立刻踹開史戴西,心中充滿景仰之情,「你怎麼知道?」
「因為老子剛也卜了回卦。」
兩天兵震驚了,「原來你也會卜卦?真看不出來!」
「顆顆,線上神算卜卦機APP,研發科雙宅罷課司機與拔個死機獨家研發,資深陰陽師黑執事友情加持,一秒即知結果,百試百靈,歡迎多多推廣按好評唷親。」罷課司機補了個飛吻。
「……」
算到手痠的張瀚倪流下兩行清淚。這些專搶人飯碗的3C產品!
「好啦,你們慢忙,老子要跟阿拔去找人了。」
有了新方向,兩人一結束通訊,就回到一樓,試圖找出禍源。
時間離午夜只剩一小時不到,偏偏江宅的面積不小,屋中藏品也多,他們找了半天都毫無所獲,直到張瀚倪終於受不了史戴西過於隨性的路線。
「哪有人像你這樣漫無目地的亂找?」
「我這是尋找靈感,靠靈感最準了,懂不懂?」
「屁!你哪有什麼靈感?有的話,你怎麼就沒感應到那個金髮女人是小偷?」張瀚倪停下腳步,打算重新規劃路線,來個地毯式搜索。
「就說那妞的波有這麼大。」史戴西不死心地比個大波,還指了指下半身,「是個男人,除了某處外,其他什麼都感應不了。」
「噁心死了,死變態離我遠一點!」張瀚倪從小在嚴格的家規下長大,完全無法接受如此低俗的動作,轉身就要跑走。
史戴西立刻抓住他,「你以為我想跟你很近啊?要不是老大規定我們不能在任務中分開超過五尺,我才懶得理你!」
「那就五尺!整整五尺!一點都不准少!」張瀚倪甩開他的手站遠幾步,深呼吸緩下胸口的煩躁,「我決定向祖師爺借靈視尋物,不准打擾我。」
「怎麼什麼都要找你家爺爺?」史戴西不滿地撇撇嘴,拿出隨身不離的聖十字架,放在胸前握住,「你找你的爺爺,我向上帝祈求指引。」
十分鐘後,史戴西得到啟示,指向右邊,張瀚倪開了靈視,指向左邊。
史戴西不屑地說:「聽上帝的。你家爺爺年紀一大把,老花眼看得清楚才怪!」
張瀚倪立即反駁,「祖師爺的靈視不可能出錯。你家上帝那麼遠,管得到這邊才怪!」
於是,兩人又針對各自的宗教信仰,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辯論,直到屋內的大鐘噹噹噹地響起,他們才驚覺午夜已到,而他們還在浪費時間吵架,就乾脆用猜拳來決定。
「哈!就說我家祖師爺有保佑吧!」張瀚倪得意地晃晃自己的拳頭。
史戴西不爽地收回剪刀手,「上帝才懶得跟你玩這種幼稚遊戲!」
張瀚倪難得鬥贏一次,心情大好,決定不跟他計較,直接轉往靈視看到的方位走去,史戴西雖有不滿,但時間急迫,只好自認倒楣地快步跟上。
就在他們經過二樓書房時,張瀚倪忽然怪叫一聲,錯愕道:「靈視怎麼中斷了?」
史戴西大肆嘲笑:「肯定是你技術太差,蠢菜鳥,就說聽上帝的吧?還找爺爺。」
張瀚倪被他氣得滿臉通紅,想再施法請祖師爺,卻因滿腔怒火而無法靜下心,偏偏史戴西還在笑個不停,讓他實在憋不住地揮去一拳,正中對方引以為豪的帥臉,「閉嘴!」
「操!誰准你打我臉的?」史戴西大為光火,下意識踹回去。
張瀚倪本就比較矮,突然被這麼一踹也沒防備,就這麼撞進了書房,痛得他摀住肚子打滾,理智也徹底斷裂,拋開不可口出穢語的家規吼回去:「去你媽的死基佬!」
「幹!」史戴西最討厭被提及姓氏,立刻氣紅眼地衝過去,揪起他一陣猛揍,而張瀚倪憑的就是一股硬脾氣,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兩人就這麼將任務拋到一邊,狠狠地扭打起來。
史戴西長得人高馬大,天生佔有優勢,張瀚倪雖是個大近視,只要把眼鏡一摘,縱有再高的武藝也是沒輒,儘管如此,有如潑婦般的死咬狂撞,仍會讓人招架不住,最後他們在激烈的武打中,撞上了一旁的櫃子。
「框啷!」
一連串的碎裂巨響總算驚醒打昏頭的兩人。他們感覺腦杓似乎被什麼東西踩了一下,就連忙爬起身一看,竟見一個價值不斐的櫃子支離破碎地倒在地上,架上的東西全散了一地,其中一個綠色玉瓶碎得最為慘烈,滿地碎玻璃中,還有一個醜不拉唧的人形泥像在滾動。
「啊——完蛋啦!」
又闖禍的兩天兵一秒化干戈為玉帛,合力抬起書櫃,試圖要掩飾罪證,但見書櫃搖搖欲墜,幾乎就要散架,擺明是徹底報廢,便再度噴淚。
「又要被罰錢了。」
「嗚嗚嗚,真的窮到只剩內褲了。」
在一頓哭號後,張瀚倪總算記起任務,「對了,剛好像有看到泥像?」
他趕忙撿起泥像一看,頓覺天地變色,「慘了,這也刮壞了。」
「在哪?」史戴西大驚失色地搶過泥像前後查看。
「那泥人頭上不是有三個符號嗎?右邊的這個被刮到了。」張瀚倪面如死灰地窩進牆角,思考自己的生涯究竟會在何處結束。
「尬的!真的刮到了,聽說這是江董花了至少一百萬買的。」史戴西算了算自己入行八年的存款,這下不僅要吃土,還可能連內褲都保不住,上帝救命!
一百萬這驚人數字讓張瀚倪徹底蔫了,人也開始魂遊天外。正當他逃避現實腦補自己未來的悽慘時,忽覺另一個人似乎安靜得不太尋常,便轉頭一看,竟見史戴西蹲在地上用口水塗抹泥像的損壞處,不禁納悶了。
「你在幹嘛?」
「我在試看看能不能補回去啊。」史戴西說完,又沾了一指口水往泥像抹去。
「笨!用口水怎麼可能補得了?」張瀚倪從包裡拿出畫符用的毛筆與硃砂墨,「閃開,讓專業的來,我這還是有摻黑狗血的墨,可高級的。」
「可是……」史戴西看了眼硃砂墨,又看看泥像上的符號,「這符號是黑色的。」
張瀚倪呆了下,也不知哪根筋搭錯線,竟遲疑地建議道:「那就三個都塗成紅的,然後跟他們說是它自己變色的?」
史戴西打了個響指,「讚!就這麼辦!」
兩個邏輯很有事的人,就開始進行他們掩滅罪證的偷雞摸狗大業。史戴西蹲在門口把風,張瀚倪則蹲在牆角,用硃砂筆將三個符號依樣塗過,並仔細補上缺口。
當他完成最後一筆時,符號就發出強烈的紅光,整棟屋子像地震般轟隆晃動,憤怒的嘶吼聲自遠處傳來,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鬼怒吼,嚇得兩天兵又抱在一起尖叫,直到一股巨大的黑氣由下而上穿過地板嘩啦啦鑽進泥像後,震動才總算停止。
欸,這什麼情況?
兩人傻了老半天,才緩緩回過神來。
張瀚倪眨了眨眼,收起毛筆,推了下眼鏡再看向泥像,又是一陣驚呼,「符號怎麼變回黑色的?難道是我的硃砂墨過期了?」
「……」
20. 無珠之眼(五)
江董見大勢已去,就拖著受傷的腳靠在牆邊,將匕首抵在脖子上,另一手藏在背後,笑得極是猙獰,「開槍啊,少了這具軀體,我還有千萬具軀體可以用,搞不好會是你們其中一人也不一定,你們是殺不了我的。」
江小姐驚慌大喊:「不要!你別傷害我爸!」
「嘖,老黑來驅魔?」克里斯說完,就見黑晊世沒好氣地靠在尤爾身上,才想起自己不小心害人家半身不遂,別說驅魔,就連走路都成問題,於是他只好看向董司常。
董司常搖搖頭,「這個不是元靈,就算驅了分靈也沒用。」
尤爾不解問:「元靈?分靈?」
「就是靈魂的本尊與分身。」黑晊世皺了眉,「就像傀魕案,這邪靈本是被封印在泥像裡,元靈應當還在那裡面,因此他才想以血祭重生擺脫封印恢復力量。」
克里斯不耐煩地撓了撓頭,「所以關鍵還是泥像,我們該怎麼出去?」
黑晊世和董司常就不約而同地看向尤爾。
「我嗎?」尤爾訝異地指著自己。
「因為你強行奪走了空間所屬權。」黑晊世解釋道:「現在也只有你能解除了。」
尤爾頓時就慌了,「那要怎麼做?」
「不急,先靜下心,聽我指示……」
黑晊世話未說完,就聽到江小姐又驚呼一聲:「你要幹嘛?」
他們聞聲望去,竟見江董露出身後以血畫下的潦草符紋,其中以正中央的無珠之眼最為醒目,讓他們想起先前在朱紅大門上看到的詭異圖騰。
「阻止我的敵人,也就是他的敵人。」江董將染血的手貼在法咒上,發出一圈圈光芒,赤紅的眼眸俱是殺意,「我就讓你們成為他的祭品吧!」
克里斯見狀,立刻舉槍要射爛那圖騰,偏偏江小姐不解其意,立刻扒緊他的手不放。
「別!不要殺我爸!求你救救他!」
「我不是……喂!你別抱這麼緊!」
董司常默默瞥了他們一眼,正要舉杖施法,空間就激烈地震盪起來,晃得所有人都站不穩身子。越漸刺耳的念咒聲中,血咒的威壓鋪天蓋地襲來,教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毫無招架之力,當強烈的黑光籠罩整個空間時,他們不得不摀住耳朵閉上眼,等待未知的結果。
「……」
五秒後,他們偷偷打開一瞇瞇眼縫。
七秒後,他們放下手靜靜觀望。
十秒後,他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
「喂……你還好吧?」董司常用法杖戳了戳定格不動的江董,見那張狂邪佞的臉龐卡在瞠目結舌的狀態,實在搞笑,很難不讓人腦補點什麼。
克里斯上下打量一番,又環視毫無變化的四周,納悶問:「說好的放大招呢?」
扶著黑晊世的尤爾偏著頭,吶吶地說了句專業術語:「卡技能施放?」
找到同好的董司常也提出高見:「我覺得是網路連線延遲。」
克里斯木著臉,一副老爹抓到不孝子整天混網咖不回家,沉痛而凝重地瞪著兩人,「現在是在三次元吼?」
說完,遠處就傳來一陣波動,江董忽然仰天嘶吼,濃烈的黑氣像被強行抽取般從大張的嘴飛奔直上,轟隆隆地鑽出空間消失無蹤,人也跟著兩眼一翻暈倒在女兒懷裡。
江小姐焦急地問:「那東西離開我爸了嗎?」
局勢轉得太快,黑晊世有些緩不勁來地點點頭,「雖然不知怎麼回事,但的確是離開了。」
於是,大家再次默了默,直到尤爾與董司常的腦波線又歡樂搭上。
「原來是程式執行錯誤強制關閉。」
「或是伺服器維修強制下線。」
克里斯爆怒,「拜託你們兩個醒一醒!」
* * * *
在黑晊世的引導下,尤爾總算成功解除空間,所有人連同昏迷的居民都回到地下室。基於此案有諸多的疑點要問,他們便先帶江家父女回到客廳與兩天兵會合。
「先說說你們兩隻都幹了些什麼?」克里斯抱臂冷笑道。
史戴西和張瀚倪望著他擠出的大塊臂肌,就冷汗涔涔地吞了個口水,顧左右而言他,直到頭上各腫起一個包,才哭哭地坦白從寬。眾人聽完,皆一陣無語。
原來,正因這泥像是封住邪靈的容器,故要反其道而行,以血畫下三個符號激活魔像,方可達到封印之效,而讓它失去封印作用的方法,自然是讓它死亡,也就是將最右邊的符號破壞掉。所以當他們兩人拿到泥像時,發現第三個符號被刮掉一個缺口,以為是自己摔壞的,就以狗血硃砂墨將符號全部重描一次,誤打誤撞地將邪靈封了回去。
克里斯翻了白眼,道出大家的心聲,「我總算明白老黑為何會說這兩天兵有福星高照了,連湯圓都能被他們那樣撞出來,操!」
逃過死劫的江小姐坐在她父親身旁包紮傷口,憂心忡忡地問:「我爸怎麼還不醒來?是不是那邪靈對他動了什麼手腳?」
董司常翻開江董的眼皮看了下,「他體內留下太多穢氣,需要清除。」
尤爾一聽,就二話不說地走到江董身邊蹲下。黑晊世微皺了眉,但見他神情堅定異常,滾上舌尖的話便也只得吞了回去。
靈力緩緩催動,尤爾握緊江董的手,再次浮起先前的熟悉感,隨著吸收的黑化物越多,那感覺也越加明顯,卻始終記不起這份熟悉是從何而來,只覺得額頭某處正隱隱作痛。
待渡化完畢,他立刻閉目調息,試著撫平體內的不適。好在這次的噁心感消退極快,並意外升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很奇怪卻不難受,甚至有些飄然,好似在品嚐醇濃的美酒。
黑晊世擔心尤爾在經歷一場大戰後會難以承受渡化術,誰知對方一下就恢復了,沒有一點勉強之色,不禁大為訝異,再回想尤爾今日的表現,心底難免擔憂,畢竟就算是極陰之日,這差異也未免過大。
江董很快就甦醒了,經過女兒的解說,加上一些殘存記憶,得知眼前這群人是救了他們父女倆的大恩人,自是連聲道謝,並配合地接受調查。
「以你的財力,可以收藏更具價值的古董,為何要向那間藏品參差不齊的小店購買泥像?」黑晊世問道。
江董便回答:「有人讓我去那間店買的,他說那泥像住了個神靈,只要能照他的指示釋放神靈,就能保佑我奪得這次的競標案。」
這話讓他們想起邪靈曾提及的「他」與尤爾感應中制服太陰的人。
「是誰?」黑晊世問。
「是……呃,我、我忘了?」江董摸著圓潤的下巴,臉上的困惑不似作偽,「他的口音有點奇怪,其他的……怪了,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像是發現什麼疑點,江董神情古怪地喃喃自語:「說起來,我從來也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不知為何這次卻……太奇怪了,好像一見到那人,就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他們聽了,不禁面面相覷。
董司常沉吟了會,「小育,能看一下嗎?」
「看什麼?」尤爾一頭霧水。
董司常指著江董,「看他的記憶。」
「喂,董事長!」克里斯忍不住勸阻。
「什麼事?」正牌的江家董事長反射性應答。
「……」
一片沉默中,史戴西傻呼呼地不解觀望。倒是張瀚倪不愧是在大宗家族長大的孩子,很快就察覺到這奇妙的氛圍,再見尤爾略蒼白的臉色,就領悟過來地抓了抓頭,說:「那個……我也可以試試看,開個天眼就好。」
董司常很誠摯地問:「有成功過嗎?」
「還沒有。」哈尼醬心碎了,法術時而失靈也不是他願意的。
尤爾明白大家在擔心什麼,特別是臉色凝重的黑晊世,就說:「我沒問題的,就像晊世上次教我的那樣做,對吧?」
黑晊世抿緊嘴角,不願再增加尤爾的負擔,但他也明白董司常的職責所在。這次的案情太不單純,若不把真正的主使者揪出來,恐怕會後患無窮。
再三斟酌下,他終是敵不過尤爾堅決的晶亮眼眸與維護人間安定的使命感,便無奈地鬆開眉頭,柔聲提醒:「對,不過你這次只要集中注意力尋找跟泥像有關的記憶即可。」
尤爾點了點頭,心想這聽起來應該不難,至少不會比上回窺視約翰的記憶還難受。
他壓下心中自嘲地走到江董面前,在對方表示同意配合後,將雙手覆在江董的手上,凝神注視對方的雙眼,默想關於泥像的記憶,但傳入腦海的畫面卻十分模糊,就連聲音也斷斷續續,像被人剪接壓縮過一樣。他收回靈力,對大家搖了搖頭。
「記憶也被動了手腳。」得此結論後,董司常將泥像收入懷中,異常嚴肅道:「晚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我把這泥像帶回去處理。」
說完,他就直接隱身離去,留下滿臉黑線的一干人與錯愕的江家父女。
「怎麼突然消失了?」江董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老花眼。
「他跑得快而已。」克里斯乾笑地隨口胡掰,邊腹誹今晚一直出槌的董司常。他拍了拍江董的肩膀,「地下室的那些人大概還有段時間才能醒來,晚些也會有人來幫忙善後,你趕快想想要怎麼跟他們交代吧。」
「唉,這……」
成功轉移江董的注意力後,克里斯打著哈欠往外走去,「回家睡覺。」
史戴西一聽,就高興地伸了個懶腰,瞥見江董的漂亮女兒,便起了搭訕之心,可惜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略過他朝克里斯奔去,讓他被張瀚倪狠狠嘲笑了頓。
一場危急又艱困的任務總算結束。
尤爾掩嘴打了個呵欠,微垂的碧綠眼瞳似有墨綠的波光流動。這時,一個臂膀靠過來,他抬頭對上黑晊世溫柔的目光,便揚起略帶醺意的笑容,心思卻有幾分飄遠。
方才在探測江董的記憶時,他又一次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波動,還有一直在這屋子裡徘徊不散的淡淡清香,究竟是誰的?
腦袋又隱隱悶疼了,他索性閉上眼,將這些問題拋諸腦後。
* * * *
陰暗的地下室裡,被人遺忘的蛇形匕首正靜靜躺在角落。
忽然,一隻白晰修長的手將它拾了起來。
那手的主人游移清冷的淺褐眼眸,在環視一地凌亂後,就邁動優雅的步伐走到一小灘未乾的血漬旁,用匕首尖端的蛇頭輕輕抹了下,就揚著溫和儒雅的淺笑,悄然消失。
21. 無珠之眼(六)
「請等一等!」
克里斯正要上車,就被追來的江小姐喊住。
「有事?」他納悶問道。
「我聽他們叫你克里斯?」江小姐將垂落的秀髮撥到耳後,露出浮起淡淡紅暈的臉頰,姣好的容貌在一晚驚嚇後雖有幾分憔悴,卻仍不失美麗,任誰都難以拒絕與之交談。
克里斯點了個頭,邊掏出菸示意,見她不介意,才點火抽了起來。
江小姐便進一步地暗示:「真的很謝謝你們,我可不可以……」
「抱歉,不行。」克里斯毫不猶豫地拒絕。對方的心思太過明顯,以他現在這稍有差池就連累身邊人的工作,實在不想重蹈覆轍。
江小姐失落地黯下臉色,「也是,你都有這麼漂亮的女友了,抱歉。」
克里斯一愣,「女友?」
「是啊,其實我前天在酒吧見過你,本想找你說話的,後來看你身邊已經有個女孩了才打消念頭,那時候她差點跌倒,你就立刻護住她。」好在江小姐不是想不開的人,十分大方地笑道:「你們很登對,我祝福你們。」
瞎密女友?
克里斯滿頭問號地回到車上,仔細回想一遍前天晚上的事後,就黑下一張臉,咬牙低吼:「董小七!你他媽的整我啊?」
「哈啾!」
回到地府的董司常,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
「主人,您居然打噴嚏了?生病了嗎?唉呀!老奴就叫您別老往人間跑,現在人間多少亂七八糟的疾病,感染到了怎麼辦喔?」一身古代侍僕裝扮的骷髏人,「喀、喀、喀」地撞著上下顎骨,憂心忡忡地在他身邊打轉。
董司常頭也不抬地反駁:「你想太多了,凡人的疾病才不會傳給我。」
「但電視上不就常有病毒把全世界都變成喪屍的案例嗎?好可怕。」
「那些都是演戲,不是真的。」
「但電視也很常演些神仙鬼怪,難道我們也不是真的?」
「……」
「唉,老奴的腦子都糊塗了。」
董司常無語盯著他中空的顱骨,實在不好意思說:「其實你沒有腦。」
這時,桌上貼著黑果核Logo的平板響起一聲通知,他打開署名「刀妖」的信件認真研讀,眼神也越漸低沉,連小骷都忍不住又「喀、喀、喀」地抖起全身骨架。
不論平日有多歡脫孩子氣,董司常的骨子裡仍流著閻王的血脈。身為七殿閻王唯一繼承者的他,此刻正散發著不怒自威的肅然之氣,緊抿的薄嘴讓臉上與生俱來的冰寒越加深刻。
沉默持續蔓延,直到他讀完資料,又敲打鍵盤良久,才將平板恢復鎖密狀態。他癱著死白的臉靠在椅背上,沉重地長吁一口氣,腦海盡是方才的談話與今晚在江宅地下室的事。
——「唯『暗隱主』帶領我們迎向光明。」
小育在無意識中念的這句話有什麼含意?那個人又究竟是誰?
* * * *
「董・司・常!」
才踏進飯廳就被人從背後一把揪起,董司常低頭瞧了眼自己懸空的腳尖,再回頭看向眼冒火光的克里斯,便眨了眨烏黑大眼,用一派天真無邪的軟嚅童音問:「什麼事呀?」
「什麼事?」克里斯咬牙切齒地舉起拳頭,恨不得掐死這裝幼齒的偽正太,「你之前跟我們去酒吧時做了什麼,為何拎盃會被誤會有女朋友?」
「呃……」董司常汗了汗,癱著臉乾笑說:「被你發現啦?」
見他連找藉口掩飾都沒有,克里斯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絮上的無力感,只好將人扔到椅子上,大手壓在董司常的頭頂死命搓揉洩憤,「你沒事裝什麼女人?整我喔?」
「呵呵,對啊。」董司常被揉得一顆頭晃來晃去,輕鬆的語調絲毫不見反省之意。
這下克里斯真是連氣都氣不起來了,索性坐下來抓起桌上的油條狂啃,「你頭殼有洞?要整也換個方法!那種鬼地方亂七八糟的變態一堆,你還敢裝女人?」
面對一連串的碎念,董司常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甚至厚臉皮搶過克里斯的食物而又惹來臭罵,簡直就像爆怒老爹與頑劣兒子的冤家日常,儘管兩人的實際年齡反了過來。
罷課司機見怪不怪地吃完早餐後,就端著一杯冰豆漿跑回地下室。尤爾卻是叼著蛋餅,直直注視著董司常,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黑晊世輕刮他的鼻子,催促道:「發什麼呆?快吃,等消化完早餐,要服淨靈丸。」
一聽有淨靈丸在後頭等著,尤爾不免愁苦地垮下臉。他趕緊將蛋餅嚼了嚼吞下後,禁不起好奇地低聲問:「董事長他……」話未說完,見黑晊世比了個噤聲手勢搖搖頭,就意會地趕緊閉上嘴,專心吃早餐。
那乖巧溫馴的模樣,讓黑晊世思緒有些飄遠,想起曾坐在偷偷用腳勾著他玩鬧的調皮鬼。他眨了下眼眸回過神,揚起溫柔的微笑,替尤爾又添了杯豆漿後,瞧了眼在座的人,才發現少了兩個,「史戴西與張瀚倪呢?」
貴人回答:「還在睡呢,說是不想回去調時差,打算睡到下午。」
黑晊世點點頭,發現尤爾在觀察正用吸管喝豆漿的湯圓,眼裡充滿了各種好奇,就失笑問:「對湯圓有什麼疑惑?」
呃……有是有,但感覺有點蠢。
尤爾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又禁不住黑晊世詢問的眼神,只好一鼓作氣地說:「湯圓不是會靜止時間嗎?為什麼很少看牠使用?還有太裳,為什麼昨晚不讓他出來幫忙治療?就像遊戲裡的補師,一起跟團打怪不是方便多了?」
克里斯一聽到這發言,立刻拍桌大力恥笑起來,「我還下副本打Boss勒,你說我們之中誰要當坦扛Boss?我可沒有盾牌喔。」
「呵呵,小育的想法還是那麼好玩。」董司常也皮肉都不動地附和著。
「……」
尤爾不滿地撇過羞紅的臉,真是又氣又委屈。
黑晊世無奈地對兩個損友搖搖頭,耐心解釋:「式神使用能力是有代價的。雖然他們永生不死,但也有其生命週期,每次使用特殊能力就會減少生命力,當這一世的生命用完,就會陷入百年沉睡才能重生,再者,式神的能力也會消耗召喚者的靈力,攻擊性越高的消耗越大,因此我每次召喚都必須是最恰當的時機。」
「湯圓,即是太陰,它擅於空間跳躍與時間凍結,其中就以時間凍結為特殊能力,非到緊要關頭,不得隨意使用。」
「空間跳躍?」尤爾眼睛一亮,想到一個絕妙點子,「那湯圓不就可以載我們穿越了?」
「嗚……」湯圓頓時被豆漿嗆到,投來委屈的小眼神。
克里斯和董司常再次放聲大笑,「你小時候也這樣說過耶!」
連黑晊世也憋不住地笑了,「抱歉,我沒說清楚,是只限牠自己。」
「喔。」被恥笑的尤爾再度臉紅,卻也難掩惋惜之情。
黑晊世輕拍他的頭,繼續解釋:「至於太裳,他雖是治癒式神,但毫無自保能力,所以只有在安全的情況下才能現身。」
「原來如此。」尤爾恍悟地睜大雙眼,不自覺用遊戲概念來解讀這些新資訊,「也對,不然召喚師太OP,跟開外掛一樣,會對其他職業不公平。」
「噗哧!」
幾聲噴笑又同時響起,赤裸裸地表達「讚賞」之意。
尤爾:「……」
煩耶!明明說有問題要提,說了卻又一直嘲笑,早知道就不問了!
唉唷!失憶又臉薄的孩子傷不起,執事奶爸會發飆!毫無教育愛的嘲諷二人組連忙抓著早餐,一起跑到客廳去避難,才不要當人家的電燈泡。
黑晊世哭笑不得地摟住尤爾,柔聲安撫:「別生氣,他們是疼你才逗你玩的,大家只是希望你能早日恢復往日的開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別放在心上。」
往日的開朗……
尤爾頓了下,沸騰的腦袋冷卻下來。他抬眼望向黑晊世,竟在對方深邃的眼眸中看見揚著燦笑的人,那是與他擁有同一張臉卻氣質截然相反的人。
——這就是葉育。
他靜靜地注視半晌,似乎明白了,但沒有記憶,他真的作得回葉育嗎?
* * * *
以藥物強行淨靈,永遠都不會是讓人舒服的過程。
在門外備受煎熬地等待良久,黑晊世總算等到尤爾步履蹣地邁出浴室,便連忙上前扶住他,遞去一杯溫水,「先喝一點。」
尤爾喝完整杯水,滋潤了乾燥的喉腔,才臉色稍緩,惱人的耳鳴也漸漸散去,但過於憔悴的神情,仍讓黑晊世不放心地將他扶上床,幫忙搓揉冰冷的手,邊苦口婆心勸道:「以你的靈力加上我們的協助,真的不必非當渡化師不可。」
尤爾搖搖頭,「能超渡鬼魂,還能幫人擺脫黑化物,我覺得很好,既然我有這能力,為何不好好利用幫助更多人?而且我已經差不多習慣了,沒事的。」
黑晊世啞然,沒想到才短短數月,育對自身能力的心態已有如此大的轉變,從原先的害怕逃避,到如今不僅勇於接受,甚至樂於造福他人,這份執著與善良,讓他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育似乎已漸漸走出那段陰影,憂的是,董事長在稍早前與他的談話——
「昨晚你看出育怎麼了嗎?」
在他們被困入結界法陣時,尤爾無意識唸出開啟通道的神秘咒語,後來又爆發強行轉換空間型態的能力,儘管那些異常在極陰之日過後就消失了,但尤爾當時宛如入魔的神情,與董司常的無聲警示,讓黑晊世始終耿耿於懷。
「我看不出來。」董司常答道。
黑晊世這才鬆了口氣,「他沒事就好。」
誰知,董司常搖了搖頭,「我是說……我、看、不、出、來。」
黑晊世一愣,「什麼意思?」
他知道董司常生來就有辨識靈魂本質的能力,因而挑人眼光極准,這世上絕不可能有對方看不出來的靈魂。然而,沉默過後的回應,讓他心口的弦再次繃緊。
「等乞顏過陣子忙完了,帶小育去檢查一下吧。」
「晊世?」尤爾見他一直不說話,不禁緊張地小心翼翼問:「你不高興嗎?」
「當然不是。」黑晊世連忙揚起笑容,溫柔道:「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支持,不過你要答應我,凡事量力而為,千萬不要逞強,好嗎?」
「嗯,我知道。」感覺氣氛似乎有些沉重,尤爾趕緊轉移話題,「對了,董事長是不是……是不是喜歡克叔?就像我們這樣?」
「是。」黑晊世明白他不願多談,便也順著話題說下去,「但他不想讓克里斯知道,尤其在克里斯與薇安交往後,他就一直以公務繁忙為由避開克里斯,直到你回來為止。」
尤爾了然地點點頭,難怪董事長在克叔身邊時總是特別開心的樣子,也難怪之前克叔冷戰時,董事長會那麼低潮,好像失去陽光的枯萎小花……唔,用花形容董事長似乎怪怪的。
「育。」
思緒被一陣溫暖拉回,尤爾凝視眼前的男人,輕輕摩蹭貼上臉頰的掌心,依戀這份曾在葉育記憶中追尋的溫柔。
黑晊世傾身抱住尤爾,落下一個又一個的吻,「幸好你回來了。」
徘徊耳邊的話語帶著絲絲惆悵,伴隨無盡的纏綿流進為之顫動的心房,尤爾含笑地放空思緒,讓自己代葉育說上一聲:「我回來了。」
* * * *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天兵組在休息一天後,也該離開了。
「感謝你們的招待。」張瀚倪鞠了個躬,十分不捨這溫馨的團隊。
「下次再見。」史戴西瀟灑地揮了揮手就提起行李,揪住還在感傷的哈尼醬,迅速鑽進計程車,企圖在某人發現他們倆闖下的禍事前逃回美國。
克里斯抓了抓頭,打著不知第幾回的哈欠,「總算走了。」
「昨晚沒睡好?」黑晊世納悶問道。
「還不是那兩個混蛋?大半夜居然在隔壁吵不停,非得拎盃去扁一頓才罷休。」克里斯滿臉睏意地往樓上走,餘光瞥見尤爾脖子上的紅印,就嘴賤地丟下一句感慨:「哪像你們濃情蜜意?那麼大的動靜都沒聽到,親親抱抱一整晚,好閃好閃喔。」
董司常跟著呵呵揶揄,「閃得受不了,快叫罷課送墨鏡來。」
「你們煩死啦!」尤爾紅著臉大叫。這副無可奈何的炸毛樣實在有點可愛,黑晊世便低頭親下去,抱緊處理。
克里斯回到三樓,正要推開房門,就忽感身後一陣陰寒,便沒好氣地轉過身,斜睨某隻跟屁蟲,「我回房睡覺,你跟來幹嘛?」
「你管我。」董司常一副沒事地走到三樓小廳的沙發坐下,卻發覺有什麼不對勁。他指著電視櫃上的東西,說:「阿克,你看。」
「嗯?誰把電視背過來的?」克里斯不解地走過去,把電視轉回來,謎底瞬間揭曉。
「噗!」這是來自董司常。
只見那台曾陪伴克里斯度過無數失眠夜的心愛電視,宛如被人一拳打成毀容般,破了個足球大的洞,赤裸裸地揭露兩天兵在出發去江家前的鬼祟行徑真相,讓暴力肌肉怪當場就進化成爆筋哥吉拉,發出驚天動地的雷霆怒吼。
「幹!拎盃要宰了那兩個王八蛋!」
此時,計程車上的某兩人打了個噴嚏,感到一股惡寒殺意,嚇得抱在一起抖啊抖。司機往後照鏡瞥了眼,忍不住低罵:「夭壽喔!金罵欸肖年仔(現在的年輕人)都搞GAY係安怎?」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為了換台新電視,克里斯抓著皮夾,跑了趟電子專賣店,結果——
「噹、噹、噹!恭喜這位客人,您是我們自開店以來第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位消費者,將免費獲得這台電視,還有溫泉度假村的四人份家庭招待券!」
滿天喜慶的炮花自空中落下,他無言心想,去他媽的鬼福星!
22. 噬人幽湖(一)
無星的夜裡,一輪明月懸掛黑幕,於平靜的海面灑落粼粼銀光。
月影處,少女浮上海面,迷茫地遙望遠方。她身穿一襲黑紗,膚白勝雪,髮絲如墨,唇似櫻紅,嬌俏的臉蛋有著楚楚可憐的純真,就像遺落人間的迷途天使。
「前面好像有人!」
一艘漁船發現少女,立即丟下繩索將她救了上來。
船員們一下就被女孩的美麗擄獲了心,紛紛圍過來關心慰問。唯有老船長瞇著眼,打量這渾身上下沒半點濕意的落水少女,憑多年航海經驗的直覺問:「孩子,妳怎麼會在這裡?」
少女沒有回答,僅是揚起顛倒眾生的甜美笑靨,使眾人越發迷醉,忽然,她輕眨捲翹的睫毛,如星美目頓時浮滿黑霧,讓船長猛然想起許久前的傳說。
「妳、妳是……」
暴漲的陰冷殺意襲捲全船,凄厲的慘叫隨之劃破天際。
如墨髮絲飛揚,宛若美杜莎的長髮纏住大家的脖子,鑽入張開的口中飢渴吸取生氣。不多時,掙扎聲剎然而止,所有人都像斷了線的木偶垂軟在甲板上。
「嗯。」飽餐一頓的少女發出滿足的輕嘆,鮮紅的舌尖舔了下嘴唇,如天使的臉蛋不見一絲罪惡,好似這一切都只是天真頑童的一場惡作劇。
徐徐海風吹來誰的氣息,她怔愣地收回長髮,側耳傾聽了會後,露出驚喜的神情,化作黑霧飛升,於夜幕中拖曳銀鈴笑聲,追尋遠方的呼喚而去。
* * * *
托史戴西和張瀚倪這兩天兵福星闖禍的福,克里斯居然在電子商場中了特獎,不僅抱了台免費電視回家,還拿到四張溫泉度假村的招待券。
是的!「溫泉」度假村的招待券,使用期限:一個月內。
「操!七月泡個屁溫泉?嫌不夠熱?」克里斯拿到招待券時,臉都黑了。
「其實夏日泡溫泉確實有解暑之效,也有助調節體質。」黑晊世失笑取過招待券,仔細看了下地點資訊,頗為滿意地點點頭,「那地方的風水有些靈氣,水質也佳,說起來我們也忙了好陣子,去休養一下倒是不錯。」
克里斯驚悚地抽了臉皮,「真要泡溫泉?你們修道人的休養法真自虐。」
一聽到度假,尤爾跟董司常就一人咬著一根冰棒,好奇地湊過去,嘴巴沒空說話,眼裡卻散發期待的光芒,像極兩隻求主人帶出門的小動物,頓時就把他們逗樂了。
「要去嗎?」黑晊世輕刮寶貝戀人的臉。
兩隻小動物興奮點頭。
克里斯噴笑大罵:「老黑是在問他的小育兒,董小七你好意思點頭?」
厚臉皮又面癱的董司常把冰棒拿下來,理直氣壯地憨聲說:「我是你們的上司,要休假當然也要我點頭才行啊。」
「唷,你還記得你尊貴的身份啊?」克里斯斜睨著這老是沒大沒小亂搶他食物的混蛋,沒錯,那死面癱正在吃的冰棒就是從他手中搶去的!
董司常把手一攤,「身份就是要在特殊時候拿出來用的。」
克里斯咬牙瞇眼,「比如佔我便宜的時候?」
「對呀。」繼續吃冰棒。
「幹!」一個拳頭過去了。
黑晊世無視又吵起來的兩人,直接摟著尤爾上樓,「我們自己規劃,不用理他們。」
尤爾乖寶寶不解發問:「真的不用跟董事長討論嗎?要不要申報請假日什麼的,如果剛好派來任務怎麼辦?」
黑晊世悠然一笑,「既然身份就是要在特殊時候拿來用,那就讓他自己煩惱去。」
「……」
果然,平日越溫和有禮的人越有黑的潛能。
最後,基於免費的不用白不用,克里斯也同意了提案,由董司常緊急聯絡部門協調工作行程,就此敲定了四天三夜的溫泉之旅,即日出發。
「我不要去!」罷課司機死命拉著門框,誓不服從惡勢力,不願放棄一人獨宅樂的大好機會,「只有四張票,你們去就好了!幹嘛還要抓老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趁機把家裡搞得一團亂。」向來沒什麼耐性的克里斯,立刻一拳放在他頭上,「再囉唆拎盃就吼哩系(給你死)!」
「哪有這樣的?」罷課司機哭哭地爬進車裡躲好,渾身散發受虐的氣息。
尤爾見董司常已在副駕駛座坐定,疑惑問:「五個人四張票沒問題嗎?」
黑晊世輕拍他的頭,「董事長自有辦法。」
「沒錯。」董司常頭也不回地附和。
「大不了多付一人費用也有賺。」克里斯跳上車,啟動引擎,「出發!」
「耶!」全車最興奮的莫過於董司常了。
* * * *
山中幹道崎嶇彎折,又有峰水相傍層層交錯,正是世間最美的天然藝術品。尤爾自失憶以來,就未曾離開過大都會區,因此,這趟旅程可說是他首次接近大自然的新奇體驗。
不同於早已睡死的罷課司機或前座不停拌嘴的克里斯與董司常,尤爾一路上都睜大雙眼盡情欣賞山水風色。當車子行經一段溪流時,正好有群長腿水鳥在補食,他好奇之下,連忙湊近窗戶想看個仔細,不料車子忽然一個顛頗,讓他一頭撞上了玻璃,發出極大的聲響,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克里斯大笑吐槽:「練個鐵頭功,頭好壯壯。」
「說不定小育又能爆發新能力。」董司常跟著呵呵道。
這兩個沒良心的!
黑晊世又氣又心疼地拉回尤爾,替他吹揉撞紅的地方,「等到了目的地,還有很多能看,何必這麼心急?」
「沒見過嘛。」尤爾淚眼汪汪,好不委屈。之前在美國的那一年多裡,他見過最多的鳥,就是停在十字路口電線上的大群烏鴉,或是廣場上被遊客喂得胖嘟嘟的肥鴿,這類鄉野間的野生鳥類可是第一次遇到。
黑晊世聽了,心中一疼,剩下的話也吞了回去。
幾十年來,葉育隨他們一起東南西北地闖蕩,怎會沒見過這些?但現在的尤爾沒了那些記憶,自然是什麼都沒見過了,連帶他和葉育之間的一切也都……
他壓下心頭酸楚,柔聲道:「那別靠窗戶太近。」
「好。」尤爾開心地應完,又趴回窗邊,根本忘了自己才答應過什麼。黑晊世無奈,只得也坐過去攬住他的腰,好隨時護住這粗心的人。
到了目的地,克里斯背著董司常,向櫃臺辦完入房手續後,就將兩張門卡扔給黑晊世,順道還了身份證件,「你跟小育一間,我們住另一間。」
「不是四人木屋?」黑晊世疑惑問道。
「本來是,但他們系統出錯,就改成兩間雙人屋了。」克里斯快速解釋完,也不給人多問的機會,就甩了甩還趴在背上的人,「喂!還沒演夠?快滾下來!」
「不行啊,我現在可是不到一歲的小寶寶形象,突然跳下來不好吧?這裡那麼多人。」董司常死死扒著克里斯的肩膀,口吻卻莫名有股洋洋得意的囂張味。
「進房後就馬上換回來,拎盃才不要四天都背著你走。」克里斯不悅地扛起行李袋,又一把揪住還處在遊魂狀態的罷課司機後,壞笑地丟了句「先回房啦,掰。」就迫不及待地快步離開,簡直比逃難還迅速。
「……」
黑晊世與尤爾默了默,為何有種被設計的感覺?
這個疑惑,直到他們進了木屋,被裡面的裝潢狠狠震驚一把後,才解開。
滿目粉色裝飾,處處插著鮮豔的玫瑰花束,光潔的木質地板與華麗的超大床都灑滿紅色花瓣,一張刻著囍字的香水卡片擺在枕頭上,寫著大大的「祝新婚愉快」五個字,床頭櫃還擺了組排成愛心狀的彩色保險套,看得他們一個晴天霹靂,當場被雷得外焦內嫩。
克里斯那傢伙!什麼系統出錯根本是假的吧?
總算意識到他們真的被整了,黑晊世頭痛不已地嘆了口氣,對已然呆滯的尤爾說:「我去問櫃臺換一間吧。」
「呃?」尤爾下意識拉住他,才驚覺這舉動貌似在暗示什麼,便臉頰一燙,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個……走回去挺遠的,而且……好像會更……丟臉的樣子。」
尤爾越說越小聲,臉紅到像滴血似地,讓黑晊世忍不住胸口一熱,連忙遮掩性地輕咳一聲。他想像了下自己回櫃臺問換房的情景,確實也挺不好意思,只好也頗羞澀地低聲說:「那好吧,我讓貴人整理一下房間。」
「唔嗯。」尤爾快速應了聲,就低頭跑向衣櫥,將行李往上一擺,急忙尋找木屋附設的私人溫泉池,生怕心中的緊張與羞怯會被發現。
黑晊世看他像隻無頭蒼蠅地亂跑,簡直是欲蓋彌彰,便失笑地放下行李,走到落地窗前查視後,拉開一扇霧面拉門,朝還窩在角落對一束玫瑰團團轉的人說:「在這。」
尤爾尷尬地笑了笑,假裝是在檢查玫瑰地伸指碰了下後,才紅著臉跑過去,打量建在後院的半露天溫泉池。典雅的庭院景觀巧妙避開日曬,又能欣賞到遠處的清幽山水,讓他頓時忘了所有窘迫,脫口就說:「我們快來泡溫泉!」
「……」
「我、我剛是說我……不是一起……」尤爾快噴淚了,真是恨死這張笨嘴!
黑晊世抿緊唇,盡可能保持一臉淡定,「你先吧,我晚點再去。」說完,他就坐到沙發上閉目養神,再沒有其他表示。
見狀,尤爾這才鬆了口氣,趕緊拿了浴袍就衝進溫泉間。
待拉門關上後,黑晊世輕吁口氣地睜開眼,腦海就響起好幾聲嘻笑,竟是又隨主人浮躁心思起舞的式神們。
「主人,現在可是好機會。」
「直接衝進去,就地解決。」
「胡鬧!」黑晊世羞叱了頓,免不了又一番修為不足的自省,卻掩不住眼角的笑意。
化成人形的黑蝶悄然落地,掩嘴覷了眼主人微紅的耳根。
呵,這也是個傻孩子。
23. 噬人幽湖(二)
到了約定時間,幾人在度假村的餐廳門口會合。
剛泡過溫泉的尤爾氣色紅潤,容光煥發,讓克里斯在一番打量後,痞裡痞氣地挑了下眉,活像個老鴇般壞笑問:「兩位還滿意吧,有沒有盡興?」
黑晊世木著臉無言以對。
尤爾沒聽出弦外之音,以為他只是在問蜜月房如何,支支吾吾道:「還好。」
克里斯震驚了,「才還好?」
董司常壞心地順著話接下去:「小育居然說小黑還好。」
克里斯痛心疾首,「老黑,你這樣不行。」
「你們兩個夠了。」黑晊世沒好氣地冒了條青筋,對損友們的「好意」實在敬謝不敏,直接攬過仍一頭霧水的尤爾走進餐廳,「別理他們,吃飯。」
「別理他們,吃飯。」克里斯故意模仿他的語氣和動作攬住董司常跟上,臉皮之厚,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嫌棄的事實。
「呵呵。」董司常輕笑了聲,幽黑的眼眸有些微亮。
走在最後頭的罷課司機推了下靈腦鏡,十分犀利地說:「一群傻逼。」
餐廳師傅的手藝還行,但勝在食材新鮮,一桌山珍野味吃下來也別有滋味。
「喂!地府真不給飯喔?吃成這樣,小心噎到。」克里斯嫌棄瞪了眼身旁的吃貨,懷疑董司常是在底下過著怎樣水深火熱的苦逼日子。
「豪九為住假了,湯藍要疵狗本(好久沒度假了,當然要吃夠本。)」董司常口齒不清地咬著滿嘴食物,看著鮮嫩油亮的高山菜,就忍不住多塞一片,結果真應驗克里斯的烏鴉嘴,噎得他狂拍胸口。
「笨!就叫你別吃這麼快!」克里斯趕緊把手邊的水杯遞去,幫忙拍背順氣。
另一邊,尤爾吞著口水朝目標物伸筷,卻因距離太遠而夾不著,黑晊世便立刻將那盤色香味俱全的炒蝦挪過來,夾起一隻蝦親自剝殼,遞到他嘴邊。肥美飽滿的蝦肉令人食指大動,尤爾毫不猶豫地張嘴咬住,一臉滿足甜蜜。
靠!這滿桌閃光,就說老子不想出來啊,真想念溫暖的地下室!
萬年光棍的罷課司機孤單寂寞覺得冷,只好緊急呼叫阿拔好基友求慰藉。
酒足飯飽,自然要四處逛逛,消化一下吃撐的胃。正當他們興致勃勃地準備出發時,罷課司機就理直氣壯地舉起手,又噤若寒蟬地說:「可以不要嗎?」
克里斯翻了白眼,大手一揮,「你個死阿宅,自己滾回房。」
誰知,罷課司機一個縱身猛撲,不顧公眾場合地巴住黑晊世的大腿,哀聲哭求:「求湯圓,求貴人,求陪房,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好怕怕!」
「……」
一陣風咻地擦過身邊,尤爾慢半拍地愣在原地,看了看門外逃之夭夭的兩人,又看了看身邊一臉尷尬的黑晊世,再看了看滿餐廳的驚疑目光,頓時愴然淚下。
居然只救董事長,不把他一起帶上,克叔真是太偏心了!
不知戀人也想棄他潛逃的心思,黑晊世額冒青筋,壓下想召喚勾陣把這二貨陪進棺材去的衝動,低聲怒道:「你這口不擇言的,什麼陪房?快起來。」
「至少給我湯圓吧,人家要求不多,湯圓就好,求求你啊,就一個湯圓!」
罷課司機依然鬼哭神嚎,慘得好比家破人亡,甚至還伸出一爪子搭上尤爾的褲管,擺明要多拖一人下水,讓圍觀鄉民終於忍不住發出正義之聲。
「一碗湯圓也沒多少錢,不至於這麼摳吧?」
兩人真是欲哭無淚。
迫於群眾壓力,黑晊世只得放出湯圓與貴人,鄭重叮囑他們隱身送這個神經病回房,切莫放出來丟臉後,才免除被上網討伐的危機,帶著尤爾安全逃離。
夏日黃昏暈染天地,為蔥鬱山林帶來輝煌的色彩。兩人牽著手,並肩漫步在灑落金芒的綠蔭間,享受這難得清閒的時光。
遠方傳來克里斯與董司常的拌嘴聲,黑晊世輕揚淡雅笑意,側頭凝視身旁的戀人,見尤爾張大晶亮碧眼不住觀望沿途風色,連片落葉都好奇地用目光追逐,便想起他在車上的那句「沒見過嘛」的話。
「以後只要沒任務,我們就多出來走走吧。」黑晊世說完,又在心底補充著,特別是他們倆曾去過的地方,那些他和葉育曾共同擁有過的美好回憶。
「好啊,我在網上看到好多介紹,都好想去看看。」尤爾燦笑的眼眸閃爍期待的光芒,好似那曾經燦爛的葉育回來了,耀眼得讓黑晊世又疼又愛。
兩人走過一段矮丘,微涼的晚風緩緩吹過山林,帶來泥土與花草的芬芳,也隱隱流動一絲難以忽視的淡淡腥味。這味道對普通人類來說,自是毫無感覺,但對偵察員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休假中的他們。
「這個是?」尤爾摀住鼻子,一張臉皺得像顆包子。
「是魔氣。」黑晊世無奈地念訣稍微清除穢氣,「居然在這時遇上案件。 」
「這麼巧?」尤爾頗為惋惜地環視四周美景,「怎麼到哪都有案件?」
黑晊世聞言,不禁莞爾。記得葉育也曾這樣開過玩笑:「所謂名偵探就是死神召喚師,不管走到哪都會有死人,只要黑白無常跟著他跑幾天,就能輕鬆滿載而歸啦。」
如今,倒真應驗在他們身上了。
克里斯領著董司常跑過來,皺眉低罵:「靠!什麼東西臭成這樣?」
「淡而刺鼻,是低等魔。」董司常直直盯向右方,透過一片森幽樹林看進深處的面貌,難得沒上揚拉拖的尾音,聽來有超乎外表的成熟穩重,「那裡有異常的波動與死亡氣息。」
尤爾望向那片森林,莫名浮現一股悸動。
黑晊世見他神情怪異,以為是殘餘的穢氣引起不適,便拋出一張符,將整片林道的穢氣一掃而空,「還不舒服嗎?」
尤爾鬆開眉頭,壓下心中異樣,「沒有,只是有奇怪的感覺,不知怎麼說。」
「那就去看看吧。」克里斯便提議道。
董司常深深嘆了口氣,掏出小兔法杖,憂傷地說:「度個假都能碰上死亡案件,這麼老套的設定難道就不能改一改嗎?」
「……」
* * * *
天色隨日落漸暗,唯有昏黃路燈點綴,四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偏僻林徑,除了腳踩落葉的沙沙聲,四周是一片寂靜,連丁點蟲鳴都聽不到,彷彿這區域已然是塊毫無生氣的死亡之地。
山上的水氣越漸濕冷濃重,尤爾嗅出其中近似海水的鹹味,太陽穴便隱隱悶疼起來。他低聲問:「這附近有海嗎?」
「這裡不靠海,也許爬上山頂能看到。」黑晊世輕摟他的肩膀,「想看海?」
尤爾搖搖頭沒有作答,心想也許是自己聞錯了。
如此過了十幾分鐘,他們總算走出這片樹林,映入眼簾的是座可一眼望盡的湖泊,湖邊的十尺外包括右方的大塊空地,都圍著「禁止進入」的黃條,空地上散亂一地儀器與建材,一台挖土機被擱置在中間,看來這裡已施工好一陣子。
夜風徐徐吹著,路燈照耀下的墨綠湖面卻不見一絲波紋,宛如一大灘死水。尤爾靜靜望著湖水,曾有過的熟悉頓時縈繞心頭,如同江家魔像案,似曾相識卻說不出所以然。
克里斯像頭察覺危險的野獸繃緊神經,說:「別靠湖太近。」
「這裡近期死過不少人。」董司常收起靈視,問尤爾:「要感應看看嗎?」
「我來吧。」黑晊世搶先接下工作。對於尤爾先前多次的過度感應,他仍心有餘悸,更不願拿自己也能做到的事加重尤爾的負擔。他先喚出六合佈下結界以防遊客無意闖入,再低唸咒語,令道:「重現死亡畫面。」
空中浮起透明的波紋,一幕幕景象隨之在他們眼前展開。每個畫面都是一位工人裝扮的男子在湖邊休憩或溜達時,忽被什麼纏住腳而強拖下湖,掙扎求救的四濺水花未能持續多久,湖面便飄出一團暗紅水流,又漸漸淡去。
至於攻擊他們的兇手始終不明,直到最後一幕才勉強顯現,但視線昏暗加上對方身手矯捷,使得身影相當模糊,只能隱約看出那體型與河童有些相似。
畫面播畢,黑晊世拋出一顆藍色珠子,兩指一揮,將死亡殘念全數吸收後,珠子便飄向董司常,湖邊的氣流也暫時恢復清靜。
「水怪喔,不會要下水打吧?」克里斯嫌棄似地扭曲了臉。
「咦?」董司常眨了眨眼,發現湖面上方閃爍著微弱的仙家符號,「這湖有守護神駐守。」
克里斯頗覺好笑,「這麼小的湖也有守護神?」
「凡是天然的地界水域都有守護神駐守。」黑晊世解釋完,見尤爾又凝神注視著湖面,便問:「發現什麼了?」
「沒什麼,只是……這湖怪怪的。」尤爾回過神來,視線正好落在黑晊世身後的人,頓時納悶了,「董事長在幹嘛?」
黑晊世回身看去一眼,忍住欲揚的嘴角,說:「召喚湖神。」
此時,董司常面朝湖水高舉細瘦的手臂,俐落地揮舞著小兔法杖,轉圈拋甩跳樣樣來,簡直比專業的啦啦隊還花俏華麗,癱平的臉卻肅穆至極,並以嗲憨的童音喃喃唸著召喚咒。
「隱藏著黑暗力量的鑰匙啊,在我面前顯示你真正的力量,與你定結契約的小董,現在命令你,封——印——解——除!」
「……」
尤爾愣地挖了挖耳朵,感覺自己穿越了,「那不是什麼魔法使嗎?」
克里斯鄙視地擠個白眼,「這董小七跟你一樣,沒事愛玩什麼Cosplay。你們一個愛裝獨眼正太,一個愛扮魔法蘿莉,真不愧是好朋友。」
尤爾摸了摸鼻子,裝獨眼正太什麼的他才不記得!
倒是黑晊世聽了,想起葉育每當和人討論動畫角色時那神彩飛揚的樣子,就不禁莞爾一笑,再見董司常似定格般地停滯,正想出聲詢問,就驚覺湖面氣息有異,立即捏出一張符紙。
只見湖水忽然如染了墨般變得漆黑異常,一道黑色漩渦於湖心迅速擴大,怎麼看不像是守護神出場的特效,更像有條大章魚在湖底準備暴走。
克里斯連忙掏出槍,「董小七!早叫你別亂改咒語,這下不知叫出什麼鬼?」
董司常無辜地放下法杖,「跟咒語無關,是守護神不見了,這湖好像被怪物霸佔了。」
「小心!」黑晊世往前一站,在湖面噴出幾道水柱攻來時,扔出符紙化成一道防護網擋下部分攻擊,濃重的血腥味隨之瀰漫,彷彿那些液體就是濃稠到發黑的毒血。
克里斯舉槍射中一道黑水,卻見黑水只是稍微散開後就又迅速聚合,宛如一條毒蛇持續攻來,便只能揪著董司常拼命閃躲,「馬的,拎杯最討厭觸手系!」
「冥雲電懲……」董司常舉杖正要施法,卻被緊急打斷。
「豬啊!水會導電,你想電死我們?」克里斯青筋暴露地怒吼,這「冥雲電懲」的威力可不小,隨便一道打在他們身上,就算不受傷也痛得夠嗆。
董司常默然抹掉一臉口水,深深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上司威嚴了。
「先退回樹林!」
黑晊世以符化刃打破繞過防護網的黑水,護著尤爾撤離。誰知,一滴散開的水花竟不巧濺入尤爾的右眼,剎那間,似被硫酸侵蝕的灼熱遂沿著視神經鑽入腦袋。
「啊——」
慘烈的叫聲,驚得所有人渾身一顫,也幾乎要抓碎黑晊世的心。
黑晊世再顧不得其他,直接丟出紅色符紙,打算一網打盡,「朱雀!」
南方神獸聞令化形,燃著赤焰飛梭盤旋,將所有黑水蒸發殆盡,淒厲的獸吼隨即震天響起,不一會,波瀾的湖面恢復平靜,潛藏魔性的墨色卻仍未散去,他們便趁機退回樹林。
黑晊世焦急地將尤爾帶到路燈下,捧起他蒼白失色的臉龐,一向淡定沉穩的嗓音竟有些發顫,「眼睛怎麼了?快讓我看看!」
但奇怪的是,這疼痛來得快也去得快,短短不到一分鐘,竟已消失無蹤。尤爾放下手眨了眨眼,視線依舊清晰,身體也沒有哪裡不對,便納悶地搖頭說:「現在好像好了?」
這般不確定的語氣更讓人擔憂。黑晊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仔細檢查,碧綠的眼眸清澈有神,不見任何異狀,才鬆了口氣,自責道:「抱歉,是我顧慮不周。」
尤爾連忙揚起笑容說:「我沒事,意外而已。」
董司常默然注視他半晌,依然無果,只好轉向克里斯,「現在有什麼打算?」
「嘖,先讓我緩一下。」克里斯點起菸狠狠吸了一口,安撫受驚的大叔心。媽的!猴死囝仔剛那麼一叫,嚇得他差點把手中的董小七當武器扔出去,驚係郎(嚇死人)!
他看時間已晚,身上的裝備也不夠,便吐著煙說:「也不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不如先叫阿宅過來把這邊封起來,明天我們作點調查再說。」
「也好。」黑晊世仍耿耿於懷方才的意外,在快速商量好事宜後,就先帶尤爾離開。
一回到木屋,他立刻召喚太裳診查,一再確認無事後,才放下心中大石,僵硬許久的嘴角也總算笑了下,卻是帶著苦澀的沉痛,「我真不願再見你受傷了。」
雖然他們做這一行,傷殘在所難免,但經歷過一場近乎死別的分離後,他再也無法忍受那樣的撕心之痛,所以他必須盡可能地保護育,又盡可能地讓育恢復如初,唯有保持純淨之心的育才能真正地……
「晊世。」
輕柔的呼喚打斷思緒,黑晊世迅速收起心思,就見尤爾靠在自己肩上,輕聲說:「我會努力保護自己的。」
「嗯,我也是。」黑晊世輕嘆地擁緊他,深怕懷裡的人又會一個不注意就消失不見,而未見尤爾低垂的碧眼裡曾隱現的迷茫與不安——
在黑水濺入眼眸時,那劃痛腦海的尖銳詛咒聲,為何會似曾相識得令人心驚?
24. 噬人幽湖(三)
隔日,黑晊世和克里斯先去找渡假村經理,其他人留下來等消息。
董司常對著電腦不知在忙什麼,罷課司機依然宅在牆角,貴人被派去湖邊監視,尤爾就只好一個人抱著湯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節目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的內容,在轉過好幾台後,尤爾終於受不了地打了個呵欠,起身走到窗邊探視,心中生起一股無奈,這種只有自己閒得發慌的感覺真不好受。
什麼時候才像大家一樣能獨當一面?
他嘆了口氣看向坐在書桌前的人,便是一怔。先前他以為董司常是在上網查資料,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對方戴著一副白色墨鏡,鏡架的尾端發出一條金光連向筆記型電腦,感覺像是虛擬實境眼鏡?
好奇心驅使下,他悄悄走過去一探究竟。
果然,電腦螢幕上不是什麼網頁或影片,而是一個遊戲介面,場景是混和東西方風格的架空玄幻城鎮,畫面中有許多人物跑來跑去,視角跟隨的玩家角色則是一個束著馬尾的黑袍少年,看起來頗為俏皮。此時,對方正甩著一根小兔法杖,跟一個白袍道人NPC說話。
尤爾沒印象有接觸過這款遊戲,便在介面邊緣尋找遊戲名。
「奧普斯?」
這不是號稱史上最古老也最逼真的全息虛擬網遊嗎?據說至今都還沒有一家遊戲公司能突破他們的科技,沒想到董事長也有玩!
「小育?」董司常聽到聲音,拿下墨鏡看向他,「你也想玩嗎?可是你之前失蹤太久,專用的職員帳號被暫停了,所以現在只能先玩普通的人類帳號喔。」
「人類帳號?」尤爾納悶了,遊戲帳號還能分人類不人類?
「對啊,喔,都忘了你不記得了。」董司常晃了晃墨鏡,「我這是神仙帳號專用的特殊遊戲鏡。」
「神仙也玩網遊?」尤爾不解地打量墨鏡,感覺它除了比市面上大多數的遊戲鏡還輕盈時尚外,沒有什麼其他特別之處。
「當然,玩遊戲又不是凡人的專利,《奧普斯》表面上只是人間的普通網遊,事實上,它也是天界的社交網,而這裡的NPC也大多是駐守凡間的仙人喔。」董司常指著螢幕中的自己,「當然我也是人類玩家眼中的NPC。」
「都是神仙?」尤爾訝異地睜大雙眼,盯著螢幕中不停對少年作揖的白袍老人,「這個NPC也是?」
「是啊。」
「哇,好神奇喔。」第一次跟董司常單獨聊那麼久,尤爾沉浸在對神仙社交網兼人類網遊的驚訝中,竟不自覺模仿起拉尾音的說話方式,讓剛踏進門的兩人聽個正著。
克里斯立刻大笑,「靠,董事長,你成功改造小育了。」
「……」
克叔又來了!尤爾幽怨地瞥去一眼,才意識過來地瞪向在場看起來最幼齒的人,不敢相信地驚呼:「等等!董事長是神仙?」
克里斯再次爆笑:「啊不然是鬼喔?」
「就……就一直以為是。」尤爾漲紅著臉,越說越小聲。世人都說閻羅王是鬼老大,閻羅王兒子當然是小鬼王,加上董司常的面癱臉又白得像鬼娃,當然很難聯想到神仙去。
黑晊世失笑地牽著他到沙發坐下,「閻羅王是天帝下派到地府任職的神官,董事長身為第七殿閻羅王的兒子,當然也是神。」
「真看不出來。」尤爾聽得一愣一愣,還以為神仙都是高高在上難以親近的,沒想到眼前就有一個,而且還是這麼嬌嫩的模樣。
「呵呵,人有千百種,神仙當然也有。」董司常不以為意地在鍵盤上打了幾個字,讓白袍道人離開後就原地下線,回歸正題,「你們有打聽到什麼嗎?」
「當然有,還藏得死緊。」克里斯鞋也不脫,就直接叼著菸坐上床,「他們怕影響名聲,就一直跟我們繞圈子,還是老黑用言靈套話才終於招了。」
起初,度假村看中那座湖獨特的清幽,打算蓋個觀景用的休憩區,施工一直很順利,但兩個星期前,開始有工人陸續失蹤,警方下水搜尋也查不到任何線索,直到湖水的顏色變得越來越奇怪,他們才趕忙請來一位法師,得知是工程破壞了風水,就緊急停工。
「還風水勒,不知是哪來的神棍。」克里斯嗤笑道。
尤爾皺眉想了想。那些工人被吃掉後,魂魄去哪了?就算被無常帶走了,難道地府不會發現死因有問題嗎?為何都沒人來調查?
這些念頭才起,他就聽有人發出一聲低呼。
「這事有兩個星期了?」董司常在手機上按了按,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被列入待觀察中,難怪還沒正式立案傳給偵察部。」
「也許受害者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死亡,無常問不出所以然來,魔怪又藏得深,才暫先列入觀察吧。」黑晊世發現桌上的遊戲鏡,知道對方不會無故在這時跑上去玩遊戲,就問:「董事長問到守護神的下落了?」
董司常搖搖頭,「我上去找遍這一區的地仙,都說湖神很久沒更新仙網狀態,遊戲也不上,傳訊也不回,不知是怎麼了。湖神的好友還說,他在十多天前曾提過似乎有什麼東西跑進來,打算出去巡邏一下,之後就再沒消息。」
克里斯吐出一口煙,忍不住吐槽:「每次聽到瞎密仙網奧普斯,就覺得你們這些神仙真是吃飽沒事幹,才會也流行玩社交網,還教唆玩家課金打網遊。」
董司常兩手一攤,「沒辦法,現在凡間在做環保,都不肯上香燒紙,所以我們只好換個賺錢方式,那些可都是你們的工資來源呢。」
囧,原來地府已經窮到要騙人課金的地步了嗎?
黑晊世輕咳一聲,拉回正題道:「湖神畢竟只是小仙,若是遇害也未必驚動天界,但既然仙印仍在,便應無生命危險,可能只是遭到禁錮,才無法回應召喚。」
尤爾聽著他們討論,腦海又浮起他感應到的那段詛咒聲,尖銳嗓音下的惡毒寒意也隨之爬上背脊,讓他忍不住顫了下身子,直覺有什麼在背後虎視眈眈。
「育?」
他愣了下,見大家都望著自己,就連忙壓下那股懼意,遲疑道:「我……有感應到一點東西,覺得這跟江家的魔像案很像。」
三人皆是一驚,連忙追問。
尤爾便不再保留地把感應全說了出來,「……都有很熟悉的感覺,好像以前曾遇見過,可是我不管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是誰。」
聽完這話,他們都頭大了。若是一般狀況,還有法子推理出可能範圍,但對象是失憶的尤爾,就毫無頭緒了,因為他的「想不起來」跟一般人的想不起來有很大的區別。
黑晊世蹙眉道:「難道這次也是江家那位神秘人所為?」
克里斯提出另一可能:「或剛好兩個都是以前遇過的人?」
黑晊世不認同地搖搖頭,「兩個剛好都是育遇過的人,又剛好是與魔物和邪靈勾結的罪犯,還剛好都讓我們碰上?太過巧合。」
克里斯撓撓頭,也覺這機率太低,「同一個人吧,那他連幹兩案的動機是啥?」
「呃,那個……」尤爾吶吶地打斷他們,「江家的那個人是男的,但這次這個聲音應該是女的。」
「……」
這種繞回死胡同的感覺真鬱悶!
一時間,氣氛有些凝重。忽然,一陣怪笑響起,頗為驚悚。
「我還發現另一個共通點。」董司常癱著臉抖著肩膀,笑得樂不可支,「就是這兩個案件都是因為張瀚倪和史戴西的關係才碰到耶。」
「……」
意思是那兩天兵才是最大的禍源嗎?
克里不耐煩地捏碎菸蒂,「別的先不管,說說湖底那東西是什麼鬼,河童?」
黑晊世搖頭,「河童的脾性溫和,不好與人爭鬥,更不食肉,這魔怪絕不會是河童。」
說著,他剛好對上尤爾投來的澄亮目光,不禁神經一鬆,原先堵塞的思緒也隨之拓寬,「或許我們可以換個方向,既然他能上岸襲擊落單者,又為何攻擊我們時卻躲在湖裡不肯出來?這是否表示,他一旦離開水就會變得較為脆弱?」
「哈!」克里斯拍了下大腿,笑得十分狡猾,「既然這樣,那就把水弄掉吧!」
* * * *
夜深人靜,微弱的月光灑落林間墨湖,卻如遭吞噬般不留丁點痕跡,徐風帶著不屬夏夜的森冷,吹得草葉沙沙作響,也拂不起湖面一絲漣漪,彷彿這湖僅是一座漆黑的巨洞,正無聲無息地等待失足羔羊。
風聲漸止,窸窣聲由遠而近,一道人影漸漸走出陰暗的樹林。
「這裡應該沒人吧?」身穿紅色休閒衫的男子無視黃線警告,逕自跨過圍欄來到湖邊,東張西望一番後,就解開褲檔往湖裡撒起尿來。
男子估計是喝醉了,熱液嘩啦嘩啦地傾洩完,就茫然地望了下天空,然後吹起不成調的口哨,搖搖晃晃走向一旁的工地。
醉鬼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被地上的坑絆了一下,就好似迷失方向般,怎麼打轉都走不回來時路,反而越走越偏,嘴裡也不住嚷嚷起來。
「搞什麼?這破地方也沒個標示,服務真差,告、我要告死你!」男子蹣跚地撲到挖土機前,指手頓腳地罵了起來,迷茫的醉眼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更不知身後的蠢蠢欲動。
「你說話啊!什麼態度?叫你們經……哇啊!」腳踝忽然被濕黏的東西捲住,男人一個激靈,還來不及低頭查看就被往外拉倒。他驚慌地揮舞雙手,在乾裂的泥地上留下一長串刮破指肉的抓痕,也抵抗不了那猛烈的拉扯。
「什麼……什麼東西?」男子驚恐地回過頭,竟望見詭異的猙獰身形,未能完成的罵語便化為淒厲的慘叫,劃破死寂樹林。
「救命啊——」
潛伏黑暗的獵人,譏笑地勾起滿意的弧度。
獵物,已然入網。
25. 噬人幽湖(四)
獵食者快步踩過坑疤的泥地,用舌頭緊緊纏捲拖曳著獵物,感受到名為恐懼的滋味,使流徜在那滑嫩肉質下的血液更為鮮美,讓牠越發迫不及待。
尖叫吧,哭泣吧,害怕吧,一切逼向絕望的情緒,都是最美的調味!
月光下,一張鱷魚臉興奮得皺起風乾的裂痕,自鼻梁往前突出的長嘴上下張開,兩排生滿黃垢的利齒發出懾人光芒,一條像極蛙類的細長舌頭垂掛嘴邊,正是牠獵食的工具。堅硬的鱗片自頭頂延至頸項,於背部拱起厚實的硬殼後往外蔓延,覆蓋在細長彎曲的四肢外側,指間連著蹼的利爪足以輕易撕裂人。
這是牠為了適應環境而不停進化的型態,只可惜,世上沒有完美的進化,再堅不可摧的外殼,也敵不過極易缺水的體質,使得牠無法離開水域太久。
此時的牠極度渴求湖水滋潤,而這條彷彿走不完的路途,也加深了他心中的躁意。該死!湖岸就在眼前,為何還沒走到?剛才跟蹤這傢伙時也沒離多遠吧?
忽然,牠腳步一頓,發覺周遭似乎太過安靜,安靜得彷彿先前的短暫勝利只是一場夢。牠睜大混濁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瞪著不過十尺距離的湖,心中泛起一陣寒慄。
夜風又起,吹得牠軀體內側的皮膚開始乾裂。風中隱隱傳來鈴聲輕撞,牠想起昨晚打傷自己的那四個人,立即縮回舌頭一看,哪裡還有那紅衣醉鬼的身影?
此刻,躺在舌尖上的,只有一個貼著人形符紙的不知名物件。
中計了!
這念頭方起,牠還不及反應,就聽一句不知哪來的破英文響起,舌尖就爆起一串電花,沿著舌下神經鑽入四肢百骸,灼燒體內為數不多的水分,痛得牠發出淒厲嘶吼。
「什麼東西?」
二度重創的魔怪吃痛地倒在地上翻滾,像撞到了什麼,鈴聲再次作響,就見堆放建材的空地頓時出現一根根貼著符咒的短桿,桿間以細繩聯繫,尾桿掛予鈴鐺,圍成一道迷迴陣,令入陣者如遭鬼打牆般,走不到眼中的海市蜃樓。
「啊哈!罷課司機獨家研發除濕機,一秒電乾所有水分,不論濕氣再重,都能讓您隨時保持乾爽。」某宅得意洋洋地推了下靈腦鏡,朝手中的遙控鈕比了個讚,「批欸死,該產品仍在實驗階段,有持續觸發電流的副作用,請務必在使用後一小時內遠離水源唷,顆顆!」
「又是你們。」魔怪趴在地上喘著氣,憤恨瞪向陣外的五人,徹底龜裂的皮膚讓牠的面孔更顯猙獰。
「靠!這什麼醜東西,龜不龜,蛙不蛙,鱷魚不鱷魚,河童都他媽的比牠可愛多了。」克里斯扔掉菸蒂踩了踩,舉槍往魔怪的腿射了一發,見牠痛得暈過去,才打著呵欠走過去,「拎杯愛睏,加緊幹掉。」
黑晊世無奈提醒:「要活捉。」
克里斯擺了擺手,「知道。」
計畫進行得十分順利,尤爾靜靜望著伏地不動的魔怪,正試著再次感應,試圖找出更多關於那聲音的線索。忽然,一股奇怪的預感竄上心頭,尖銳得有如被生鏽的弦刮撓,他忍不住出聲喊道:「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利風突起,朝克里斯刮去。
好在克里斯有所警覺,當機立斷地往後一跳避開偷襲,但胸前的背心仍不可避免地被割出一道口子,氣得他破口大罵:「幹!拎盃就剩這一件背心,這是要我明天穿什麼?」
「……」
本要上前支援的人都差點給他跪了。
魔怪一擊不成,就迅速躍起,以迅雷之勢揮去利爪,「死了就都不用穿了!」
克里斯望著籠罩自己的身影,知道這速度已不及開槍,就做好要來場血淋淋肉搏戰的心理準備。誰知,魔怪突然怪叫一聲地停在半空中,下一秒就急速往外飛去,看那姿態像是被人拋出去般,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聲同樣納悶的呼聲。
「怎麼?」尤爾愣地看向自己的手。
方才他見克里斯有危險,一緊張就下意識伸手往前一抓一甩,就感覺到手裡似乎抓到了什麼,而明明還隔好幾步遠的魔怪,竟如他想像地被拋出去。他驚愕地看向黑晊世,「這是……我嗎?」
「做得好。」黑晊世讚賞地點點頭,見魔怪又爬起來,就打去一張符阻擾行動。
董司常也高興地說:「太好了,這可是小育以前的拿手招式,很方便呢。」
說著同時,他甩著法杖看也不看就扔去一記電雷,誰知竟不偏不倚落在正要發射的靈能槍上,當場就把槍打飛到不知何處,還差點電焦克里斯的手。
「董・小・七!」
爆怒的咆哮驚得董司常肩膀一縮,連忙發揮專職做老闆的無恥技能,呵呵揮手笑道:「唉呀,這怪的迴避點數真高,居然能閃過我『精準』的攻擊,只好請大家繼續加油,年終分紅絕不會忘記你們的。」
你就推卸責任吧!
被鼓勵的勞工們徹底無語,唯有化悲憤為力量,將怒火全數集中在魔怪身上。
正如黑晊世的推論,魔怪在陸上的攻擊力確實不如水戰,但牠超乎想像的防禦力與善於閃躲的矯捷身手,仍令這場戰鬥著實艱辛,何況他們還得詢問湖神的下落,因而無法直接痛下殺手。
尤爾一直試著要像剛才那樣以念力隔空抓物,但興許是心力不夠集中或太過急於求成,多次下來都沒有成功,最後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一同加入近搏戰。
以三對一佔據數量的優勢,魔怪很快就在他們和騰蛇的包夾下無路可逃,加上缺水導致體能消耗極快,令行動越漸遲緩。他們察覺到此點,便越靠越近,出招的速度也漸漸加快,一旁的董司常見了,也樂呵呵地上前補刀。
就在這時,一陣乾啞的怪笑響起,魔怪也不知是放棄反抗還是怎地,竟忽然往地上一跪,將四肢縮回殼裡,一動也不動,背上的硬殼卻發出骨骼轉動的喀喀聲。
黑晊世心中一凜,瞥見魔怪原先污濁的黑眼珠轉為赤紅,就連忙伸臂往尤爾身前一擋,高聲道:「全部退開!」
話才一出,強烈的腥臭魔氣就自魔怪身上炸開,爆破的氣流將他們狠狠往外衝散,同時間,一條看不清的黑影於飛揚塵土中快速飛竄,讓人備防不及。
慌忙中,尤爾聽到一聲沉悶的低呼,就被撲倒在地,一股血味自鼻間蔓延。
「晊世?」他輕推身上的人,就見護在他身前的手臂裂出極長的傷口,也不知是被什麼劃傷的,皮肉全數翻開,流出深綠色的污血,應是中了毒,讓他眼眶一紅,又驚又心疼。
黑晊世不以為意地抽回手,臉色有幾分蒼白,「沒事,這毒太裳能解。」
饒是如此,尤爾仍湧起強烈的怒氣。他咬牙瞪向塵土未散的前方,見魔怪在一聲吃痛叫喊後,就甩著一條佈滿鋸齒尖刺的長尾,跳離持杖站在克里斯身前的人,竟是董司常。
只見鑲著小兔頭的法杖以頂端為中心,撐起一面佈滿電流的大網,有如散發藍光的盾牌,將身後的人牢牢護住。
尤爾望著不發一語的董司常,儘管那張臉依然面癱稚嫩,卻能從那雙變得異常深邃的烏黑眼眸中,感受到極其陌生而冷冽的強勢,好似此刻站在那裡的是真正的閻羅王世子,而非平日跟大家嘻笑玩鬧的董事長。
克里斯雙腿一蹬跳起身,啐了一口血沫後,就往董司常頭上拍了下,一點也不受氣場影響地笑罵:「拿電蚊拍打怪,有創意。」
「用電……」尤爾看向正與騰蛇糾纏的魔怪,發現牠軀體內側的皮膚又裂開許多,有些地方還流出了血絲,證明那裡正是牠的弱點,但魔怪實在太過善於防禦,讓他們始終傷不到要害,除非由內部牽制。
想到這,他記起罷課司機說的副作用,便大喊:「水!牠現在怕水!」
水?大家都茫了,這魔怪最愛的就是水,怎麼會怕水?
尤爾沒給他們反應過來的時間,忽然湧現的靈感加上憋積胸口的怒氣,讓他一心只想替晊世出氣,便未有多想地憑著一股衝動,舉手對魔怪做出揮棒之姿,用力往湖面揮去。
於是,大家就看到魔怪一臉見鬼地騰空飛起又急速落進湖裡,接著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嚎伴隨掙扎的水花響徹雲霄。
現場一片呆滯。
這個發展會不會轉得有點太快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黑晊世。他令騰蛇趁機將魔怪綁起來帶上岸後,哭笑不得地對尤爾說:「多虧你記起罷課的除溼機有持續電流的副作用,不然我們還不知要打到何時。」
克里斯看了下手錶,「差四分鐘就過了,你還真會抓時間。」
董司常收起法杖,恢復大家熟悉的歡脫,呵呵道:「小育的念力攻擊發揮得真及時。」
「就臨時才想到,也來不及確認,幸好成功了。」尤爾紅著臉心虛了一把,還好副作用還沒過時限,不然就要放虎歸山了。
他晃了晃暈沉的腦袋,頗有亢奮後的虛脫感,雙手也痠軟不已,好似真的抬過百斤大石般,便心想大概是初次嘗試念力攻擊的關係,還連用兩次,精力耗得太兇了。
黑晊世也察覺到他的疲憊,便扶著他離開泥地,「休息吧,接下來交給我們就好。」
「好。」尤爾坐在湖邊柔軟的草地上,掩嘴打了個呵欠,有些昏昏欲睡了起來。
克里斯一腳踏上被五花大綁的魔怪,粗聲問:「你把湖神搞到哪去了?」
「那個沒用的東西?」魔怪睜著混濁的眼珠,「吃掉了。」
黑晊世淡聲反駁:「不可能,湖中仙印仍在,以你目前的力量,也還沒本事吞噬湖神。」
魔怪被戳破真相,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我告訴你們有什麼好處?」
「至少你能死得痛快點。」克里斯加重腳下的力度,威脅道:「老實招來,不然就把你丟進煉獄做涮涮鍋。」
「我好怕啊。」魔怪不僅不害怕,還大笑了起來。
這傢伙的態度也太鎮定了。他們互視一眼,心中疑雲頓起,難道是漏掉了什麼?
這時,尤爾本要闔起的雙眼倏地大睜。他感應到一股強烈的波動,便直覺地往湖面望去,竟見墨色的湖水泛起幾圈漣漪,竄出一道黑水襲來。
「啊!」
驚聞叫聲,黑晊世轉身望去,正好見到尤爾被黑水捲起,便急忙衝去,卻連一隅衣角都沒抓到,就眼睜睜看著對方沉入湖水中。
「不!」
剎那間,時光彷彿回到了一年多前,在那場人魔交戰的惡鬥中,他也是這般看著葉育落入蟲洞裡,卻連一點挽救的力量都沒有,當下他痛得斷失所有理智,就要跟著跳下湖。
「等等!」克里斯緊急拉住黑晊世,卻又有一波黑水襲來,逼得他不得不先架著人退回泥地,「這是怎麼回事?」
董司常往湖中凝神一看,恍然大悟,「他的本體藏在水裡!」
「哈哈哈哈!你們以為我碰不到水就無計可施了嗎?我不過是要把你們引到湖邊,就能用本體發動攻擊。」仍被綁縛的魔怪縱聲大笑,絲毫沒有處於下風的落敗,一雙污濁的雙眼滿是貪婪,「那小子的靈力真是充沛,只要我的本體啃光他的肉,力量就會大增,到時也夠能力把湖神吃了,以後就再也不必躲在水裡了。」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一想到育將被啃食殆盡,黑晊世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抽出大把符紙走向湖邊,因怒火而迸發的懾人金光照亮整個湖岸,逼得黑水節節敗退,那決一死戰的殺氣,讓董司常立即就明白他要做什麼。
「小黑要一口氣召喚所有式神!」
「操!」克里斯急得奔過去,「住手!你會耗盡靈力而死!」
一旦耗盡靈力又欲召喚式神,就需以靈魂的生命力作為交換條件,召喚得越多,消耗得也越大,最終會因靈魂嚴重破損而亡,這絕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自殺作法。
然而,早已紅了眼的黑晊世,根本無法聽進任何勸告,執意要與敵人同歸於盡,逕自冷聲喝令:「所有式神聽令!」
幸好克里斯腿長腳程快,趕在下一句話出來前架住黑晊世,「你冷靜點!我們一起下去也能聯手幹掉那東西,你衝動什麼?」
「放開!我要救育!」
「幹!別逼拎盃揍你!」
兩人死命地推擠纏鬥,都沒注意到另一旁的異象。
「不!不可能!你是誰?快滾出去……別……啊——」魔怪像發現什麼般,發出驚恐的尖叫,早已龜裂的皮膚流出大量的血。
董司常不愧是閻王之子,在這兵荒馬亂中,仍淡定地觀望局勢,而後丟去一道藍光,再次準確地打散黑晊世手中的符紙,指著湖面揚聲說:「看,湖水的魔氣正在消退。」
魔氣消退?
黑晊世頓時清醒,才聽見魔怪的驚呼,不禁錯愕,「是育?」
「肯定就是他幹的。」克里斯放開他,頗沒好氣地拿出一根菸,「死囝仔進步得挺快的,居然能強行渡化了,你也對他有點信心,別一出事就抓狂,他可是我們一手帶大的,有弱到不能自救嗎?靠!差點被你嚇吐。」
董司常用法杖戳著地上逐漸透明的魔怪,「唉呀,那是小黑愛的表現嘛。」
「屁!我敢掛保證,要是小育回來發現老黑殉情掛了,肯定又會念力大爆走,到時才真的要挫賽(嚇屎)!」克里斯吐著煙,腦補一下那個場景,就忍不住臉皮亂抽。
面對兩人的吐槽,黑晊世沒有心思回應,只能緊盯著湖水,祈求尤爾真能平安歸來,但這湖裡的魔氣不少,他又擔心尤爾的身體會吃不消,心情真是複雜不已。
慶幸的是,興許是生死關頭激發潛能,這渡化術不僅未有半點減緩,反而越漸加快。隨著魔氣的減少,倒映在湖面上的月光漸漸成形,清澈的粼粼水波映照出美麗的星辰,當最後一絲魔氣消失時,耀眼的金光就於湖面散開,一位身穿綠袍的中年男子扶著神情恍惚的尤爾浮出水面,踏波而來。
「下仙感謝諸位搭救。」
湖神將尤爾交還給黑晊世後,恭敬地做了個揖,再揮袖拋出一隻畸形的大蟾蜍,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下仙察覺到有魔物侵入,本想親自收服,卻不慎中計,被這魔怪囚禁在以本體化成的牢籠多日,幸得這位小兄弟相助,除去此妖的魔性,才得以獲救。」
董司常瞧了眼昏死的蟾蜍怪,「你在牠身邊可有打聽到什麼線索?比如牠來自何處?」
湖神皺眉道:「確有聽牠提過一二,約略一個月前,有邪物自北方踏海而來,眾妖皆為其魔氣所染,這蟾蜍精便是其一。」
「一個月前的北方?」董司常沉吟了會,便示意湖神回去好好修養。
待湖神離開後,克里斯就問他:「你有什麼線索。」
雖是疑問,語氣卻是肯定的。
董司常也沒打算否認,「等我釐清思緒再說。小育如何了?」
「我沒事,睡個覺就好了。」尤爾的語氣有幾分虛弱,看來真是累壞了。
「你怎麼想到要強制渡化的?」董司常非常好奇,這是尤爾第一次未經他人提示,就直接對敵人進行渡化術。
尤爾回憶了下當時的情況,其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記得他被卷入湖裡後,十分慌亂,只能照直覺本能行事,等意識過來時,就已將魔氣全吸光了。
「果然又是靈感爆發。」聽完描述後,克里斯大笑地在他頭上揉了下,比了比黑晊世,「幸好你及時幹掉那傢伙,有人可是差點要跟牠同歸於盡了。」
「同歸於盡?」尤爾震驚地看向黑晊世。
黑晊世瞪了眼大嘴巴克,伸手貼上尤爾的額頭,柔聲說:「你沒事就好,頭還暈嗎?一次吸那麼多魔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現在好多了。」尤爾連忙搖頭,儘管仍有些不適,但他實在不想再讓大家擔心了,特別是在聽到晊世差點為他喪命後。
黑晊世便放下心,道:「那就好,晚點記得服淨靈丸。」
「啊,淨靈丸!」尤爾驚叫一聲,手足無措地說:「我忘了帶。」
「沒關係,遲個一兩天無妨,回家後記得吃就好。」董司常從口袋掏出一個乾坤囊,將蟾蜍怪吸進去後,開心大叫:「收工啦,可以好好度假囉。」
「喔耶!老子終於解脫啦!這任務真是太辛苦了!」老早就扒著湯圓躲到樹林的罷課司機,立刻歡快地跳出來,一點也不介意自己臨陣脫逃、拋棄隊友的俗辣行為。
「……」
你除了一開場按個鈕外還幹了啥?
四人以幾個黑點點表達了鄙視之意。湯圓也相當不科學地翻了個大白眼,就往死宅的臉上踹下一個小腳印,火速飛回主人身邊。
跟這沒用的慫宅站在一起,真是有辱太陰之名!
26. 變故
經過一晚的休養,大家的傷勢已然痊癒,尤爾更是出人意表,在一口氣渡化這麼多魔氣後,不僅沒有發燒暈眩等後遺症,胃口還增加不少,想來是已渡過了適應期。於是,他們趕緊把握最後一天假期,盡情享受當地的湖光山色。
「你們兩個再靠近一點。」克里斯瞪著鏡頭前的兩根「木樁」不滿抱怨:「哪有情侶像你們這樣,一起照個相還這麼扭捏?」
被他這麼一說,原本只是有些不自然的兩人就更加僵硬了。尤爾低著下巴眼神發直,不知如何擺放手腳,黑晊世耳根微熱,嘴角扯著奇怪弧度,達到皮笑肉不笑的境界,讓克里斯大翻白眼,決定過去幫他們調整姿勢。
董司常呵呵道:「小黑本來就比較保守,倒是小育變得好害羞喔。」
「嘿咩,明明以前還很厚臉皮地對老黑死纏爛打。」克里斯壞笑地打趣著,邊把尤爾塞進黑晊世懷中,「來,抱好你家小育兒,跟平常一樣勾勾纏黏搭搭就好。」
這下尤爾的臉更紅了,簡直像要滴出血,讓他們笑得越發無良。黑晊世沒好氣地瞪去一眼,「要拍快拍。」
唉唷,黑奶爸要森七七了!
克里斯見好就收,為他們拍下這張極度彆扭的合照。
董司常踮起腳看了下照片,興致盎然地說:「我們也來拍。」
克里斯嫌棄,「人家是情侶照,你吵著跟我拍什麼?」
「拍一下又不會怎麼樣,不然我就天天扮辣妹跟你出門,讓你以後都交不到女朋友。」
「靠!你有病喔?」
克里斯拗不過,只好搭著董司常的肩變換幾個角度自拍,拍到對方滿意為止。末了,他還罵咧咧地滑著螢幕說:「你這死面癱怎麼拍都一個臉,還叫我陪你拍這麼多組幹嘛?」
「你管我?」董司常搶過手機,把兩人的合照全發給自己。
「不如大家一起吧。」
換上現代裝扮的貴人笑瞇瞇地接過手機。克里斯數了下人數,發現少了一個,就在附近的樹下揪出耍自閉的罷課司機。
尤爾抱起湯圓,看了看大家,再看向獨自站在前方的貴人,脫口說:「貴人也一起。」
在他對約翰徹底絕望而感到迷惘時,是貴人默默陪在身邊,也是她的一句「回家吧。」讓失去方向的他找到一線希望而願意隨他們回來,對他來說,貴人是他第一個視作家人的存在,所以這張他重獲新生後的大合照,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貴人。
貴人望見他眼裡的希冀,會心一笑,「好,一起。」
將調好視角的手機用小法術托住後,貴人走到尤爾的另一側,對上他晶亮而純粹的眼眸,不禁記起她初遇黑晊世的遙遠過往。那時的小陰陽師還是個未入世的孩子,雖文靜沉默,卻一樣單純無暇得教人願意傾力守護。
「什麼?拍照?NO!」罷課司機拔腿要跑,卻被一把抓住。
克里斯揚起一隻拳頭,「再囉唆?」
「嚶,哪有這樣的?」罷課司機欲哭無淚地縮著脖子,動也不敢動,卻又不想入鏡,只好拼命想辦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於是,拍出來的照片中,所有人都對著鏡頭微笑,只有一個戴護目鏡的宅宅做出彎腰遮臉的蠢樣,讓人想不第一眼注意都難。
* * * *
一天玩下來,縱使體質異於常人,也難免筋疲力盡,他們便在晚餐後各自回屋休息。
由於當初是臨時向櫃臺換房的,克里斯要不到兩張床的木屋,又基於罷課司機連躺地板都能睡得一臉滿足,他便理所當然地把阿宅趕去角落,與董司常一同霸佔舒服的大床。
為了保持隔天開車的良好狀態,克里斯早早就上床睡了,罷課司機對著牆角鼓搗新研發的小道具,邊同拔個司機網聊,董司常便戴著虛擬實境眼鏡,透過《奧普斯》連接地府網絡處理日常公務,直到月上中天,連宅宅也癱在地上呼呼大睡時,才告一段落。
此時,開著暈黃夜燈的房間,靜得只剩斷續的打呼聲。
董司常小心翼翼地爬上床,面向酣眠的人躺下,靜默凝視克里斯俊朗的面容。迎面撲來的靈魂氣息,剛勁熱烈得一如炙陽。
已記不得這份感情是從何時開始的,只知道自己每多接觸克里斯一分,就會為對方不經意的舉動而多一分悸動,等到他發覺時,心頭早已塞滿關於這人的一切,甚至願意為克里斯的一句話改掉長久來的習性。
他摸了摸瀏海上的小兔髮夾,想起自己正是從收到這個髮夾後慢慢改變的,而這些變化也似乎是源自於一個孩子的天真童語。
「為什麼大家要叫你『吃柿子』啊?你很愛吃柿子嗎?」正值六歲的小葉育十分調皮,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也不管合不合禮數,而這份直率卻也是大家寵出來的結果。
克里斯一個沒忍住,差點噴出一口啤酒,「你這愛呷鬼就想到吃的。」
「寶寶,不是吃柿子,是七世子。」葉迦娜也捧腹大笑,絲毫不顧兒子的自尊心。
唯有黑晊世秉著耐心當起教育導師,在紙上寫下正確的字,「世子,是對於高位者繼承人的尊稱,他是第七殿閻羅王的獨子,所以我們才會稱他為七世子。」
於是,小葉育鼓起臉,又問:「那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當即引起黑晊世與葉迦娜的輕斥,除了克里斯外。
「問問又沒差,真不懂你們亞洲人哪來這麼多忌諱?」
說起來,克里斯也確實從未像大家一樣對他用尊稱。在他們初識之時,克里斯還不會說中文,不論是「董司常」或「七世子」都對初學者太難了,他也就任由對方隨意稱他「董」或「小七」,久了就沒再改回來,直到小葉育替他取了新綽號。
「沒關係,我的名字是董司常。」其實他很喜歡小葉育的率真,相處起來特別輕鬆自在,就跟克里斯給他的感覺一樣,只是他心底埋著對這人的秘密,因而有了幾分壓抑。
小葉育眨眨眼,疑惑地歪頭說:「董事長?」
「董事長……操……還真像!」克里斯立刻笑得東倒西歪,並搭著他的肩膀說:「乾脆以後都叫你董事長好了,多順口?」
「好啊。」他望著趴在自己肩上笑到沒氣的男人,心跳不禁亂了幾拍。
小葉育又問:「那董事長為什麼沒有眼睛?」
「眼睛?我有啊。」他納悶地想了好一會,直到小葉育跑來撥開他過長的瀏海,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孩子問的是自己極少露出的眼睛。他從小就習慣以心眼視物,久了便也忘了這雙眼。
「寶寶,你怎麼……」
「小育兒!」
「欸,小鬼,這樣沒禮貌。」
大家唸歸唸,卻沒有阻攔,投來的目光還透著一股好奇,他才知道,原來大家早就疑惑許久了,只是成年人總會有所顧慮不好意思過問,不如小孩兒直接。
不過,他也確實不是很介意。興許是天生的冰寒體質使然,數千年來,能令他有情緒波動的事寥寥可數,即便他發現自己戀上一個人,也平靜地藏了起來。
「靠!」克里斯的表情最為訝異,「認識那麼久,都不知道你長這樣。」
長怎麼樣?很奇怪嗎?
這問題在他心裡反覆很久都不得其解,直到某天,克里斯遞給他一樣東西。
「喂,這給你。」
他看著躺在大掌上的白色小兔髮夾,不解問:「給我?」
「剛經過一個攤子,順手買的。」克里斯見他沒動作,就索性幫他撈起瀏海,用髮夾別了上去,「你這傢伙又不是長得很醜,沒事把臉遮起來裝瞎密陰沉?」
「我很陰沉嗎?」少了瀏海的遮擋,直接用雙眼清楚「看」見克里斯的臉,他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吸引他的,不只是靈魂的氣味與溫度。
「廢話!」克里斯翻了個白眼,叼起一根菸,「整天穿得烏漆嘛黑,瀏海蓋住半張臉,講話也有氣無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哪來的怨靈,就算是在地府做事,也不用這麼死氣沉沉吧?」
他摸著瀏海上的髮夾,夜市的地攤貨,幾個銅板的價錢,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如此廉價又如此珍貴的禮物。
「為什麼是兔子?」
「適合啊,挺可愛的。」
克里斯用力揉了下他的頭,「再換掉這身裝扮就更好了。」
換掉這身裝扮?
回到地府後,他站在鏡子前注視從未露出的清秀五官,再拉了拉身上的黑袍,不知道自己該穿成怎樣。在他悠久的記憶裡,從沒印象自己是否有過其他裝扮,畢竟他生來就眼盲體殘,沒有太多選擇,即便後來身子痊癒了,許多習慣也已養成。
忽然,他想起來,迦娜買的童裝多印著小動物圖案,每次小小育穿上時,大家都會稱讚好可愛。
阿克也覺得他穿那樣比較可愛嗎?
從未有過的念頭,動搖了以為平淡的心,只為對方可能早已遺忘的無心之舉。
「呼……」
身下的床微微晃了下,克里斯翻了個身,正好面向著他。
董司常愣了一下,才發現他們似乎貼得太近了,近到能清楚感覺到彼此的吐息,讓他在加速的心跳中失了神,被壓抑許久的情感隨之流洩。
他伸出食指,小心觸碰克里斯線條剛毅的下巴,發出幾不可聞的呢喃:「阿克?」
過了良久,他見克里斯毫無反應,便放大膽地輕撫對方的臉龐,極其眷戀地細細描繪每處輪廓,直到食指滑至嘴角。他猶豫了會,才緩緩湊過去,輕碰那有著菸草味的薄唇。
這是他漫長歲月中的第一個吻,恐怕也是最後一個。
其實,他一直很佩服葉育當年追求黑晊世的勇氣,尤其在那同性相戀仍不被世人接受的年代。他更羨慕他們經過多年的一追一逃,總被嘲笑老古董的黑晊世終於在葉育堅持不悔的執著下,克服了對兩人關係轉變的心理障礙,與葉育成為人人稱羨的愛侶。
而他一直沒那個勇氣,去面對克里斯發現自己感情的後果。
能接受好友是同志,並不等於自己也願意被同性喜歡。何況克里斯在初次得知葉育的性向時,也同大部分人一樣,無法理解地錯愕許久,才漸漸改變態度,卻也只限於非關己身的他人。
什麼直變彎,都是小說裡才有的美好幻想吧。
他無奈自嘲地退開身子,卻意外對上一雙大睜的海藍眼眸,剎那間,他彷彿聽到一聲轟雷,將胸口劈穿一個巨洞。
「我……」
——那雙總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的藍眸,正由錯愕驚疑,轉為不可置信的憤怒。
阿克什麼時候醒來的?
董司常渾身僵硬地坐起身,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只是開玩笑的,剛只是想整人而已,沒別的意思,快說!
然而,平時總能隨意瞎掰的藉口,此刻卻一點也出不了口,一片空白的腦袋只剩嗡嗡嗡的雜音,他無措地望著克里斯前所未有的陰沉面容,本該溫暖的靈魂光芒也成了過於炙燙的怒火,狂躁地灼傷他每一處。
不管是誰,都快說點什麼!
然而,克里斯依然不發一語地瞪著他,抿直的嘴唇似在極力隱忍什麼,握緊的雙拳突起一條條青筋,彷彿下一秒就會撲過來狠揍他一頓。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良久,直到董司常終於要擠出一點聲音時,克里斯就突然跳下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將他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硬生生掐斷。
就這樣了嗎?
董司常望著漸行漸遠的高大背影,曾有一絲期待的心也隨之冷卻,失望、惆悵、哀傷……最後轉為滿腔苦澀刺痛。他想,這便是世人所稱的心痛,抑或是心碎吧。
初次嚐到這滋味時,是克里斯帶著薇安出現,第二次,是看到克里斯為薇安身亡而懊悔痛哭,第三次,是克里斯得知薇安魂飛魄散後的瘋狂自殘,第四次,即是現在。
一次比一次還痛。
「碰!」
門被大力關上,宛如一顆砸斷兩人橋樑的落石,也驚醒了睡在角落的人。
「什麼事?發生什麼事?」
不明究理的詢問,難以言盡的糾結,最終在一聲嘆息中休止。
董司常黯然搖了搖頭,就隱去身形,回到陰冷的幽冥地府。
——「我喜歡你,不因為你是誰,而是單純想擁抱你的靈魂,一如既往地。」
但他想,他們再也回不去了吧。
27. 永不分離
尤爾揉著吃撐的肚子,打了個大呵欠,就在癱倒躺平與散步消食之間猶豫不決,最後他看了看舒服的大床,又看了看痠軟不已的雙腿,再看了看快要沒機會泡的溫泉,露出悔恨的表情。
早知道他就別像個餓死鬼一樣吃個不停了。
黑晊世失笑地打開電視,提議道:「先看會電視等消化?」
「好吧。」尤爾脫掉鞋子,往床頭靠去。
挑了近來較受好評的綜藝節目後,兩人相依偎地坐在一起。尤爾將頭靠在身旁寬大的肩膀上,淡雅的髮香讓黑晊世忍不住輕梳他過肩的長髮。
「怎麼突然想留長?」任由柔軟的青絲於指間滑動,黑晊世問出憋了許久的疑惑。雖然育不管什麼樣子他都喜歡,但長髮總是難打理,不像是這怕麻煩的人會作的選擇。
「我不想留。」尤爾煩惱地抓起一束頭髮扯了扯,「但不知為何頭髮長好快,才剪沒多久就又變長,我就懶得再剪了。」
「長得很快?」黑晊世仔細觀察手中的秀髮,烏黑濃密又帶著柔順的光澤,除了保養得宜外,實在看不出異常,唯一可能的解釋,便是意念型靈能者極容易因心理精神的狀況,在外貌上有些許變化或留下印記,就像尤爾額頭上的那道疤。
也許育的心裡還藏了些什麼吧?
思及此,他又內疚了起來。
當初若不是為了幫他擋下攻擊而受傷,育就不會帶著空白的記憶淪落在外,更不會遭遇後來的災難,本該樂觀開朗的心性也不會變得如此。每當他回想起那一幕,總會心如刀割,痛恨自己無法保護心愛的人,因而昨晚見尤爾落水生死未卜後,他幾乎要發狂得不自己。
他嘆了口氣,「以後別再為我擋刀了,我真不願看你受傷。」
尤爾一聽,記起克里斯昨晚打的小報告,頓時就來氣了。
「難道我就能眼睜睜看你受傷嗎?而且你自己也一樣,還說什麼要同歸於盡,我……」尤爾抿了下嘴,眼眶微紅地小聲說:「我也想保護你。」
剎那間,黑晊世想起許久以前,葉育剛加入偵察隊時,也曾信誓旦旦地笑著說:「我也要保護執事。」
他沒想到,失憶後的育竟會說出同樣的話,心裡頓時泛起陣陣的疼,是對這任性人兒愛之入骨的疼,便再也禁不住衝動,抱住尤爾狠狠吻了下去。
怎麼?
突如其來的掠奪讓尤爾反應不及,很快就迷失神智,什麼都思考不了,唯以迷濛的碧眼對上深沉的眼眸,為那潛藏其中的熱度再次悸動,隨之癱倒在床上任取任求。
滿溢的愛念無以消停,相貼的身子在唇舌激烈的吸吮下越漸加溫,將綿長的呼吸融於交纏的津液中,像要將彼此緊緊相融,好讓兩人再也無法分離。
「嗯……」
聽著迷醉的輕吟,黑晊世放開被自己吻得紅腫的唇,將炙熱的吻移至耳邊。濕熱的舌尖輕輕纏過柔軟的耳垂,往下舔舐線條優美的白皙頸項。厚重的吐息隨親吻搔過敏感處,激起尤爾一陣又一陣無力抗拒的輕顫。
想徹底佔有對方的慾望不停燃燒,黑晊世吻上尤爾微動的喉結,細細吮咬滑嫩的肌膚,從腰間滑進衣內的雙手緩緩游移,輕撫經過鍛鍊後變得緊實的小腹,惹得懷中的人不住低喘。
「晊世。」尤爾微闔碧眼,輕聲呢喃戀人的名字,沉浸在那雙手帶來的酥麻中,彷彿靈魂深處就是如此渴望著對方——想被晊世擁抱,想被晊世佔有,想霸道奪取晊世的一切……這些念頭在這一刻變得萬分強烈,甚至不停在他的腦海喧囂。
想要……還想要再多一點……
渴望於曖昧中越漸濃烈,胸前的衣扣被一一解開,肌膚在接觸冷空氣之際,隨即被火熱的唇舌覆蓋,令尤爾發出滿足的輕嘆。
「啊……」
過於誘人的呻吟將心頭之火撩撥越盛,越發緊繃的褲頭幾乎要關不住亟欲脫籠的猛獸,黑晊世不得不強忍衝動,抬眼注視尤爾,問:「可以嗎?」
因慾望而沙啞的嗓音有別於平日的溫柔,尤爾輕喘地睜開眼,望見黑晊世眼裡的愛慾竟瘋狂得像要將他淹沒吞噬般,心底便猛然一震,浮現另一個男人的面容。
——那揚著殘酷冷笑不顧他哭求施以強暴的惡魔。
原已忘懷的恥辱之夜,在被真相狠狠撕碎身心後,就突然變得異常鮮明,深刻得讓他一想起就厭惡痛絕,所有熱度也宛如被丟進一池冰水,徹底熄滅。
一時間,尤爾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僵直著身體,「我……」
為何他會突然想起那個男人?晊世明明一點都不像約翰,除了溫柔以外……不,他們兩個根本沒半點相似處,為何他會想起……他不該想起的!
碧眼裡原有的溫情迅速消退,轉為無措的慌亂與恐懼,一切都尷尬得教人無地自容。
黑晊世注視他蒼白的臉龐半晌,就在額頭落下一個親吻,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去泡個澡,你累了就先睡吧。」
尤爾望著那匆匆走進溫泉間的背影,心裡像被什麼堵住般,難受得想哭。即使是一閃而逝,他仍能察覺到晊世眼裡的失落。
他抿著才被吻過的唇,嗅著晊世殘留的氣味,不禁挫敗又氣憤地敲了下自己的笨腦袋。明明能感受到晊世的溫柔與深情,明明自己也渴望被晊世擁抱,但為何他卻會在這時想起那些早該遺忘的事?真是該忘的不忘,不該忘的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想起晊世曾被自己傷害的心碎,胸口就痛得不能呼吸,既是羞愧又是懊悔。
他灰心地走進浴室,看著鏡中影像。
半長的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碧綠的眼瞳死寂毫無生氣,過於蒼白的臉即便勾起一絲笑意,也顯得慘澹彆扭,別說晊世會倒盡胃口做不下去,就是他自己也嫌棄了。
這根本就不是大家記憶中那個光彩亮麗的葉育,不,別說是葉育,就連最初的尤爾都不是了,這樣面目全非的自己,真的能被人所愛嗎?
胸前的項鍊閃爍著深紅的光芒,他握住那條據說是兩人定情的永世姻緣鍊,沉思了會,便下定決心地對著鏡子喃喃低語。
「我是葉育,我是葉育,我是葉育……」
* * * *
染上薄霧的門被悄然拉開,光裸的纖足踏入進溫泉間,稍有遲疑地頓了下,才在潔白的浴袍滑落之際,繼續朝氤氳白霧中的寬大背影走去。
來人雖走得輕巧,黑晊世卻已有察覺。他閉著眼,停下為平息燥動而默唸的靜心咒,問:「育?有什麼東西忘了?」
但他等了良久都沒有回應,正感納悶,就忽感身前一熱。他睜眼一看,竟見尤爾渾身光裸地抱著自己,不禁愕然,「你怎麼?」
「我……」尤爾從未這般主動,緊張得腦袋一片空白,只有劇烈的心跳在敲打耳膜。他低著頭,強行穩住顫抖的聲音,決定單刀直入地結巴道:「抱、抱……我。」
低如蚊蚋的話語,讓黑晊世一愣,一股熱流隨即湧至胸口。他連忙壓下翻騰的情緒,捧起埋在胸前的羞紅臉蛋,想著尤爾眼底曾有的恐懼,既不捨又無奈地苦笑,「我知道你沒準備好,不要勉強自己。育,你別怕,我會等你。」
尤爾搖搖頭,伸手勾住黑晊世的脖子,神情雖羞澀卻有不可動搖的堅持,「我沒有勉強。」
他見黑晊世仍擔憂地皺著眉,便鼓起勇氣主動送上自己的唇,笨拙地輕吮緊閉的唇瓣,直到快要沒氣了,還不見對方有半點動靜,不禁氣餒地退開身子。
還是不夠好嗎?
才這麼想,他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拉回去,炙熱的吻隨即如暴雨落下,奪去所有呼吸。
「你這傻瓜。」趁著換氣時,黑晊世憐愛地低語了句,又迅速擄獲輕喘的嘴唇,激烈地纏捲著軟嫩的舌頭,霸道地侵略每一處細胞,直到尤爾受不住地癱軟在他懷裡。
赤裸的身軀緊緊相貼,鼻息間,全是彼此獨有的氣味,如香醇陳酒,讓人未飲先醉。
好不容易結束綿長的吻,尤爾張著被蹂躪紅腫的唇,不住呼吸久違的氧氣,輕聲埋怨:「沒力了。」
黑晊世失笑親吻泛著水光的碧眼,讓尤爾坐上池畔靠著岩壁,雙手溫柔撫過纖瘦的身子,鼻尖輕輕摩梭他被水汽蒸得紅嫩的臉。
「這樣呢?」沙啞的低沉嗓音輕搔尤爾的耳朵,黑晊世細細淺啄每一處肌膚,游移的手緩緩往下,輕柔地分開他的雙腿,將自己的腰身擠進去,細細撫揉較敏感的大腿內側。
「嗯。」一陣陣酥麻在腿根不住竄流,讓尤爾強忍羞怯地低應了聲。他收攏勾在黑晊世肩上的雙臂,緊密相擁下,兩人更明確感受到彼此的灼熱。
這一刻,隱忍慾望的眼眸倏地深沉,黑晊世再次覆上輕啟的嘴唇,激動地交纏著,而後他沿著唇角、下巴、頸項,一點點吮下粉色的星痕,最後含上尤爾胸前的暈紅,以舌尖細細打轉撥弄,激得懷中的身子不住輕顫後,又深深一吸,發出令人害臊的吮吻聲,讓尤爾再次羞紅了臉,又情不自禁地仰起身子,任他摘取。
「晊、晊世……啊唔……」如泣的低吟未完,就被更強烈的刺激襲擊,尤爾感到晊世厚實的大掌襲上自己的慾望中心,不禁輕叫一聲,又羞得摀住嘴。
熟練的搓揉按壓,讓本就半醒的慾望在催化下越漸活躍,大腿根處被貼上更加熱燙的堅挺,確切宣示著自己將被佔有的命運。
好熱……快不行了……
尤爾蹙眉輕咬自己的手背,徜徉在黑晊世帶來的快感中。即使對方的技巧並非有多高竿,但每一個撫觸與親吻,都能引起他難以自制的戰慄,有如漂流在溫煦的海洋中,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撫過那般舒暢,同時也帶來更多想被填滿空虛的渴望。
逐漸強烈的快感自被大掌包覆的熱源蔓延全身,尤爾瞇起迷離的雙眼,在溫泉熱氣與體內慾望的交織下無聲喘息,直到再也受不住了,才無力低喘地說:「晊世……暈。」
黑晊世停下動作,稍緩了呼吸,就攔腰抱起尤爾回房,將他放在床上,「繼續嗎?」
「你、不要再問!」尤爾惱羞成怒地撇開目光,卻在無意間瞥及戀人平日藏在衣內的結實身材,頓時又雙頰一紅,羞澀的水光於碧眼流轉,看得黑晊世胸口一熱,立刻覆上他的身子,繼續方才被中斷的疼愛。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尤爾於快感中迷失之際,忽被一陣侵入的壓迫感驚醒。
「啊!」
指尖不自覺地加重力道,在黑晊世的背上留下幾道抓痕,尤爾睜大雙眼,望著面前熾烈的眼神,腦海隱約又要閃過什麼。他趕緊咬住下唇,在心中拼命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這人是晊世,是最愛他的晊世,是深愛著葉育的晊世!
「不要怕,育。」黑晊世深吸口氣,忍住幾欲爆發的衝動,認真注視尤爾慌亂的碧眼,不斷安撫:「不要怕,相信我。」
一字一句輕輕落入心底,漸漸撫平那份不安,尤爾輕眨朦朧的雙眼,晶瑩的淚珠自眼角滑落。他緊緊抱住黑晊世,低聲泣訴:「相信,晊世,我相信你。」
黑晊世吻住啜泣的嘴,溫柔握住尤爾的腰,將自己緩緩推至深處,直到感受兩人完全相融的緊窒,才發出滿足的低嘆,擁緊終於重回懷抱的戀人。
兩人激情而熱烈地親吻著,回溫因緊張而落下的快感,待尤爾總算適應後,黑晊世才挺起腰身,慢慢前後晃動。
「育……小育兒……我的小育兒……」黑晊世凝視戀人迷離的神情,聲聲喚著心愛的小名,將愛意毫不保留地宣洩出來。隨著逐漸加劇的拍打聲,他越漸忘我地在尤爾身上馳騁,一次又一次地往最深處猛烈撞去,彷彿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徹底結合,永不分離。
「唔……嗯……慢、慢點……嗚……」尤爾腫脹的慾望隨粗暴的動作在兩人腹間摩擦,體內不斷被攻入敏感點的刺激,讓他情不自禁地弓起腰身,夾緊身上盡情肆虐的男人,任由自己被狠狠掠奪,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激情,直到腦海衝向一片空白時,一個從未能記住的夢境在這一瞬間盡數湧現。
是了,那場總能讓他感受幸福的美夢,他終於記得了,將他擁入懷中低笑的人正是晊世。
「啊啊——執……執事……」
狂烈的交合引起靈魂深處的共鳴,尤爾不自覺喊出平時未能出口的稱呼。因撞擊而顛簸的視線再次朦朧,微瞇的失神碧眼在隨慾望攀升的呻吟中,溢出重回歸屬的欣喜淚水。
「哈……啊!」
慾望已攀上高峰,在那將要潰堤的那一刻,濃密的黑氣忽自尤爾的右眼浮起,將碧綠的瞳孔化作幽黑的深潭,一如被染上魔氣的墨綠湖水,卻又在瞬息間消失無蹤。
* * * *
「還暈嗎?」
溫柔的耳語讓尤爾睜開眼,看向側臥在身後的男人。他揚起甜美的微笑搖搖頭,就靠在對方寬厚的胸前,享受此刻的寧靜。
黑晊世低頭輕輕摩梭他的側臉,愛憐地親了一口後,拉攏毯子蓋住尤爾光裸的肩膀。
激情過後,兩人便一直耳鬢廝磨地溫存著,相纏的身體不住相互磨蹭,不帶任何情慾,僅是單純地纏綿。他們手貼著手,十指交合,細細感受彼此的掌心,似要補回遺失的兩年空白。
尤爾在心底偷許了個願望——真希望時間能就此停住。
他翻身趴在戀人身上,輕撫黑晊世胸前的紅玉墜,回憶關於項鍊的事——聽說這是晊世用心頭血煉製成的永世姻緣鍊,能令兩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縱是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想起那挖心血的製作過程,他按住黑晊世的胸口,輕聲說:「很疼吧。」
聽到這句葉育當初也曾問過的話,黑晊世頓時濕了眼角,輕聲笑道:「比起失去你,任何的皮肉傷都一點也不疼。」
這回答讓尤爾的內心隱隱泛疼,曾失去一切的自己,自是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他眨了眨有幾分酸意的眼,認真地說:「不會再分開了。」
「嗯,不再分開。」黑晊世擁緊他,落下許諾的吻。
不再分開,除非……
尤爾打住心中奔騰的思緒,不敢理解這不知何來的「除非」二字。他閉上眼,沉浸在現在的幸福中,對於未來,他寧可緊抓身邊的稻草,孤注一擲地前行。
《上集完》
28. 幸運女神(一)
「 F……O……R……」
秀氣的手指敲著鍵盤打入網址,在一個回車鍵後,螢幕變暗,宛如被罩上一層無形的灰霧。幾個字母快速閃過,便像斷電般陷入一片黑暗,連瀏覽器的工具列和捲軸都消失無蹤,平滑的螢幕鏡面甚至能反射出少女及房內擺設的倒影。
以為是當機,少女上下檢查,竟在螢幕倒影中發現自己身後坐了個人,便驚地轉身一看,卻是什麼也沒有。她納悶地再轉回電腦前,就見螢幕已恢復正常,未有任何裝飾的黑色網頁上,有幾行白色的字。
「為了向女神展現你的誠心,請按照下列說明舉行召喚儀式……」
她連忙依指示執行,神奇的是,每當她完成一個步驟,網頁就會自動顯示下一道指令,彷彿有人正在網路另一端關注她的一舉一動,讓她更加相信女神的真實性。
待一切動作完成後,畫面緩緩浮現一座雕飾華麗的銅金輪盤,輪盤中央坐著一襲白袍的美麗女子,端莊高雅的身姿帶著聖潔的氣息,令見者油然生起仰慕之心。此時,輪盤的四方各亮起一特殊符號,一排文字自螢幕頂端隱現。
「當輪盤轉動時,請以萬分誠心在心中許願。輪盤停止時,若女神微笑,願望將會成真,若無反應,即與女神無緣。」
仔細讀完說明後,輪盤便即啟動,少女趕緊閉上眼默唸渴求已久的願望,半晌後,一聲溫柔的呼喚於耳邊輕響,她訝然地睜開雙眼,竟見女神全身散發溫煦柔和的白光,原先緊閉的嘴角正微微勾起,像在告訴她:「你的願望,我聽到了。」
「太好了!」
少女開心地手舞足蹈,未見暗下的螢幕映出女神如墨的陰冷眼眸。
* * * *
「嗶、嗶、嗶……」
惱人的鈴聲準時作響,床上的人皺起眉,還未有進一步動作,鬧鐘就停了。尤爾滿意地翻過身,兩腿往「抱枕」一勾,就被一雙臂膀摟了過去,令人安心的氣息,讓他忍不住蹭了蹭溫暖的懷抱。
溫柔的手掌撫過臉頰,往後輕梳散在枕上的長髮,一連串的輕啄淺吻隨即落下,最後覆上嘴唇細細吮吻,這下他再怎麼想賴床也沒輒了。
「早。」他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忽然想起什麼,趕忙摀住嘴悶聲說:「我還沒刷牙。」
黑晊世失笑,「有什麼關係?」
尤爾紅著臉發出軟軟的嗚咽:「就有關係。」
黑晊世哭笑不得,只好放開他,「去刷牙吧,一會下樓吃飯。」
「好。」尤爾如釋重負地跳下床,跑進房裡的浴室。
洗手台上成對的盥洗用具,讓人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他晃了晃腦袋,彎身開始洗漱。當冰涼的清水沖去思緒後,他照慣例仔細打量鏡中的自己,臉色紅潤光亮,深綠的眼眸好像有什麼在流動,左額上的疤似乎……
彷彿逃避般,他立刻移開視線。
擦淨臉後,他解開髮圈,無奈打理這頭剪不斷的長髮。明明才過一個多月,竟又長了近二十公分,面對這個怪象,他曾不止一次抱怨,黑晊世卻讓他放寬心思,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雖然不太理解這兩者有何相關,但晊世說的話總是對的,他便也沒再深思。
隨手紮了個馬尾後,尤爾換下睡衣,又在鏡前揚起大大的笑容,確認自己看起來朝氣十足,才回到房裡,就見黑晊世已整裝完畢,正襟危地默唸心經晨修,週身流動著修道者的淡金罡氣,看來極是莊嚴。
他靜靜凝視戀人的肅穆面容,湧起難以言喻的感受。
自己真能擁有這個男人嗎?
想起兩人初次在休士頓見面時,對方為他解釋這名字的含意——「日光至世」,直到現在,他才總算領會,這人對他而言,確實就像是一道照進他世界的陽光。
若是沒了這陽光,該怎辦?
想到這,他不禁自嘲。約翰也好,晊世也罷,好像不管跟誰在一起,他總會問自己類似的話。
黑晊世唸完一輪心經收了功,見尤爾竟兀自站在面前發著呆,肚子餓得咕嚕叫也不吭聲,便連忙起身,牽著他往房外走,「怎麼不先去吃飯?就傻站在那。」
尤爾摸摸鼻子,「想說等你一起。」
黑晊世無奈搖頭,「那也不喊我?看你餓的。」
「還不是怕打擾你?」尤爾紅著臉辯駁。
「傻瓜。」黑晊世低頭親了他一口,再對上尤爾的水亮碧眼,便禁不住滿腔憐愛,直接在樓梯上摟著他狠狠親吻,真是怎麼疼愛都不夠。
待他們總算甜蜜夠了,手牽著手走進飯廳,貴人正好將最後一道餐點擺上桌,湯圓便停下撸毛的爪子,從罷課司機的鳥窩頭跳回專屬座上,搖著尾巴伸爪撈起一根香腸開動。
「親熱完了?」克里斯對兩人一陣打量,惹得尤爾又炸紅了臉。
黑晊世瞄了他一眼,「吃你的。」
如同往日的每個早晨,一桌精緻豐盛的清粥小菜,比外面加了味精色素的料理還讓人胃口大開。因而每到吃飯時間,罷課司機都會抱著碗埋頭狂吃,從來都沒在客氣,一張嘴還不忘跟好基友網聊,聊嗨了就往桌上噴出幾粒殘渣,收到克里斯的一記頭錘。
不過,最近這情況變少了,有幾次罷課司機以為又要被痛毆了,卻遲遲沒等到天降怒拳,害他莫名覺得頭皮受刺激不足,導致近來思路不太靈光,M癮不滿足。
「罷課,克制點。」眼見M宅癲瘋又起,黑晊世沉聲警告了句,就夾了一大筷炒蛋放進尤爾碗裡。他雖然向來食性簡單,吃得不多,亦曾為修煉闢穀三月,但總會不停為尤爾夾菜,像是怕把人給餓著,特別是在他們更進一步確立關係後,這習性又嚴重化了。
「夠了。」尤爾將盤裡的一些菜挪回黑晊世的碗裡,「你也吃。」
聽他這麼一說,黑晊世才發現自己的壞毛病發作了,只得歉赧地縮回筷子,「抱歉,我總忘記你已不是還要長身子的小育兒了。」
正努力消滅滿盤食物的尤爾頓了下,抬頭望去,見黑晊世眼裡印著記憶中葉育的靈動笑靨,便跟著揚嘴笑了下,語帶埋怨地說:「就是,別老當我小孩子。」
說完,他移開視線,見克里斯正盯著他們兩人猛瞧,以為自己又要被吐槽了,誰知對方又不動聲色地撤回目光,絲毫沒有要調笑的意思。
他納悶地看向黑晊世,小聲問:「克叔最近心情不好?」
黑晊世沒有回答,只是輕拍他的頭,示意繼續吃飯。
克里斯夾起香腸咬了口,瞪著被咬出的缺口怔了怔,好似等誰來搶似的,半晌,他輕嘖一聲,瞥了眼一旁的空位,就皺眉咬碎整根香腸,埋頭呼嚕喝粥。
黑晊世看他這樣,只能無奈搖頭。克里斯這些異常,是從他們度假回來開始的,而董事長也從那時就又不見蹤影,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恐怕是不言而喻。
* * * *
「上個月的彩券頭獎得主於昨晚車禍身亡,經警方調查,是因投資失敗破產,與友人在車上發生爭執時,一時氣憤想不開而撞上電線桿釀成悲劇,所幸友人命大生還……」
尤爾跟湯圓散步回來,還未進門就聽到吵雜的電視聲,進到客廳就見克里斯叼著菸癱在沙發上,卻沒有看電視,而是仰頭發著呆,也不知是沉浸在白煙裊裊的意境,還是在數天花板有幾條紋路。
這一個月以來,克里斯雖在大家的面前嬉鬧說笑,看似與平常無異,但獨處時,就會特別心不在焉,好似有千百思緒煩憂。
反常的人,還有許久沒出現的董司常,儘管通訊錶仍會傳出他的聲音,但都是些瑣碎的任務交代,也不像以前那樣會跟克里斯鬥嘴,這感覺還真是——
「好不習慣。」尤爾忍不住在樓梯間自言自語。
「不習慣什麼?」
「哇啊!」
被忽響的陰森嗓音嚇了一跳,他不小心往旁一踩,就聽到湯圓在腳邊的吃痛吱叫,驚得他趕忙要讓開,卻重心不穩地往後一傾,並在手忙腳亂間,恰好抓住湯圓跳起來時甩來的尾巴,一人一狐就這麼同聲尖叫地一起滾下樓。
幸好黑晊世聞聲趕來,緊急一抓,拉回尤爾、召回湯圓,就頭痛地對老愛先出聲再現身的傢伙說:「董事長,你真該改掉這個壞習慣。」
尤爾拍了拍驚魂未定的胸脯,往樓梯上方的人望去,卻是一愣。
這是董事長?
不見印象中那些亮麗色系的可愛衣著,出現在眼前的嬌小身影竟穿著一套相當樸素且漆黑的廣袖長袍,配上那張麻木死白的鬼娃臉,看來更加陰鬱森寒,讓人不得不承認,此刻的董司常的確很有地府官職的標準風範,而唯一不變的,只有瀏海上的小兔髮夾。
「剛是在叫什……」克里斯夾著拖鞋過來,一看到董司常就斷了聲音。他面容僵硬地變了幾個顏色,才隨意晃了下手表示打過招呼。
「嗨,好久不見。」董司常也癱著臉,舉起過長的袖子揮了揮,像是沒意識到自己差點釀成的災害,直接取出一疊鵝黃色的文件夾,幽幽道:「有重大任務喔。」
這次的受害者共三十幾人,分布範圍頗大,從北到南都有,年齡性別不一。依警方調查來看,這些人都是自殺身亡,但根據無常組的回報,不論他們多快趕到,都勾不到魂魄,現場甚至沒有一絲死亡殘念,好似這些人都是心甘情願死去的。
黑晊世聽到這,就皺眉說:「這不對,自殺者必有怨念,含怨而死者必留死亡殘念,自殺的亡靈更不可能自行離開身亡處。」
「所以我懷疑這跟之前的竊魂案有關。」董司常頓了下,稚嫩的嗓音始終保持平緩的語調,「但這次的作案風格很不一樣。」
「太過於高調。」
「沒錯。」
才短短三個月,就有幾十個魂魄不翼而飛,相較於過往的偶發性竊魂,這回的犯案率太高,像在急著計畫什麼,不似同一個人所為。
黑晊世瞧了眼沒吭聲的其他兩人,「屍體有什麼可疑處?」
董司常說:「局裡的探測員發現,屍體的瞳孔疑似有契約刻印。」
黑晊世意會道:「眼睛乃靈魂之窗,兇手應是事先與死者訂了契約,再於死者身亡瞬間,以契約力量抽取魂魄,莫怪無常會一直追不上奪魂者的速度。」
語畢,他忍不住往尤爾的額上輕拍一下,「專心。」
「唔!」尤爾本在董司常和克里斯間偷瞄得起勁,卻不幸被抓包,只得趕緊翻查文件,就發現一個眼熟的名字,「王偉華?是那個自殺的彩券得主。」
「彩券得主?」黑晊世想了下,問他們的新聞通:「是剛才新聞報導的那位?」
「……」
「克里斯?」
「嗯?」克里斯有些茫然地回過神,遲疑道:「應該吧。」
這大小新聞無一不漏的人,竟會給出「應該」的答案?
黑晊世無語看著不在狀態的人,又瞧了眼刻意保持距離的董司常,不由暗嘆,這樣的合作狀態可不行!
倒是尤爾沒察覺暗潮洶湧的詭譎氣氛,竟毫不給面子地說:「就是他沒錯,我剛在公園散步時,聽到一個阿伯的收音機是這麼說的。」
連不愛注意時事的人都知道了,克里斯頓覺臉上無光。
好在董司常及時出聲拉回正題,平淡的語氣沒有平日的軟嚅,「的確是他,但死者們的身份背景十分廣泛,沒有明確的共通點,有些雖彼此認識,大體來看卻也沒有相關性,所以不好鎖定目標。」
「嘖,那就一個個去查訪吧。」克里斯搔搔頭,放下翹著的二郎腿,下意識往董司常看去,卻見他一身疏冷的氣息,兩人之間還隔了不止幾步遠,就湧起一股暴躁的悶氣。
操!這董小七到底是想怎麼樣?
29. 幸運女神(二)
這次的受害人數較多,他們決定抽出看似較無交集的一批人,分兩路查訪。
「這幾位在外縣市的,要麻煩董事長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們。」黑晊世按照以往的分工模式,先行認領自己與尤爾能開車往返的部分,讓董司常能有與克里斯獨處的機會。
然而,這如意算盤打得雖好,有人卻另有計畫。
「沒問題。」董司常乾脆俐落地收起資料,就拉起尤爾就往外走,「走吧,是時候來評鑑你獨自辦案的能力了。」
尤爾整個人都懵了,「獨自?我一個人?」.
沒想到會突然脫離黑晊世的羽翼,這讓他頓時非常慌。
「對呀,小育沒問題的啦。」
語氣不要突然變得這麼歡愉啊!
「……」
黑晊世無語目送戀人被拖遠的背影,便朝黑著臉的克里斯瞥去幽怨一眼,深深地惆悵了。明明是別人家在吵架,為何他也得受牽連?
熱戀期的老男人傷不得,卡在友情與愛情衝突期的大叔也刺激不得。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克里斯以極其傲嬌的王八之氣,在市區橫行無阻,直到一台機車更威猛地從他面前鑽了過去,才終於爆發。
「幹!趕投胎的話,拎盃現在就送你下去!」
黑晊世沒好氣地扶額,「有話好好說。」
「跟死白目說個屁?」
「我說的是董事長。」
「董……」克里斯一秒安靜,重新點起一根菸,狠狠吸了幾口,「說啥?我們又沒怎樣。」
黑晊世凝重地望著他,「克里斯,你不是會逃避的人。」
「……」
一陣沉默後,克里斯扔掉煙蒂,轉進一條小道,顯然不願多談。
黑晊世將視線轉回前方,邊勸道:「就是要拒絕,也得給人一個交代。別忘了,這是你當初給我的忠告。」
當年葉育方滿十八歲,初次鼓起勇氣告白,就把黑晊世驚得震愕又無措,當下第一件反應就是逃避,因為他們的關係實在太不一般,雖無血緣,卻親密無間,輩分相距甚大,如父子又如師徒,令他難以接受事實——自己疼如親子的孩子竟對他抱有愛念。
在那段你追我逃的日子裡,他們誰都不好受,最後是克里斯消化完葉育驚世駭俗的性向後,率先拋開內心衝擊,用這句話作為勸導,化解兩人尷尬的局面,也因而給了他五年的緩衝,好好釐清自己的感情。
想起那段往事,克里斯僵直的臉頓時一垮,油門也稍微放鬆了。他抹了把臉,將車子開入停車場,有氣無力地說:「再說吧,先辦事。」
第一個探訪的對象,是彩券得主的友人徐晉。他們以保險調查員的身份找到他後,就單刀直入地詢問王偉華的事。
病床上的中年男子纏著一頭繃帶,滿臉狐疑地打量他們,「早上不是已經談過了?」
「那只是初步訪談,我們還有些疑點要進一步調查。」克里斯說完,也不理會對方仍在猶豫的神情,就接著丟出一連串問題,轟得徐晉無力思考,只能一一回答。
「我們經常合作投資,關係也一直很好,這次會失敗完全是我們自己看走眼,但他怎樣都不信,硬說不可能。」說到一半,徐晉像想起什麼,一臉納悶地皺起眉,「還說什麼他有請示過,絕對能成……唉,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克里斯立刻追問:「向誰請示?」
徐晉搖搖頭。
黑晊世便又問:「你們是如何發生車禍的?」
徐晉有些不耐煩,「不是都告訴警……」
「請仔細想想。」黑晊世立即打斷他,沉著的嗓音帶著一絲言靈,讓徐晉在一愣過後就沉靜下來,隨後又露出晃然大悟的神情。
「對了,我們那時吵到一半,偉華突然很平靜地說了句……『時間到了。』然後就往電線桿撞去……唉,這是何苦?」像是發現了怪異處,徐晉唏噓地接著說:「話說回來,他自從中獎後,就常自言自語,不知在滴咕什麼,投資失敗後又更糟了。我去找他時,嫂子還罵他整天關在書房上網,班也不上,飯也不吃,簡直像中邪了一樣。」
確實是著魔了。
他們來找徐晉,原本只是打算先瞭解一下車禍當時的經過,再去拜訪王太太詳問日常言行,但此刻聽起來,徐王兩家交往頗密,黑晊世便直接問:「他中獎前後的那段日子,是否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
徐晉先是搖頭,又皺眉想了下,「也不能說沒有,這事我是聽來的,也不止我一個人知道。就是……偉華得知中獎後,曾激動大喊:『感謝幸運女神的保佑。』」
「其實彩券這東西嘛,靠的就是運氣,會這麼說也挺正常,不過他喊的時候,卻是衝回書房對著電腦一直跪拜,嫂子當他是樂瘋了,就在慶祝宴上說出來,讓大家糗了他一頓,現在想想,還真有些古怪。」
拜電腦?
兩人相視一眼,腦海熊熊浮現「拜見Google大神」幾字。
「……」
這又是哪門子的新玩法?邪教們不待這麼推陳出新吧?
* * * *
豔陽下,一座僅容兩人大小的飛盤,正以遠勝飛機的時速於高空急馳,強勁的風勢自耳邊呼啦呼啦刮過,聽得人頭皮發麻。尤爾閉著眼緊緊抓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董司常,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被風刮了出去。
董司常察覺身後的緊張情緒,幽幽解釋:「放心,我設了防護罩,摔不出去的。」
防護罩?尤爾稍微鬆開手,發現雖有風吹來,卻不覺得難以站穩,便好奇地睜開眼,將手往旁邊伸去,果真摸到一層類似結界的透明網。
他驚奇地東張西望,藍天白雲,腳下是山水風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讚嘆:「真方便,你都是這樣飛來飛去的嗎?」
「嗯,我們以前還常瞞著小黑他們,一起偷偷飛出去玩呢。」想起過去的時光,董司常的聲音漸弱,速度也慢了下來。
尤爾疑惑地盯著他的後腦杓。原來自己以前跟董事長很要好嗎?
忽然,董司常轉過頭來,問:「你最近身體還有不適嗎?有按時服用淨靈丸吧。」
尤爾望著面前那雙深幽大眼,竟不見丁點生氣,好似藏在這軀體裡的歡快靈魂已然消失,便怔愣地搖搖頭,半晌,又意識過來地點點頭,一臉傻。
董司常看他這模樣,心情便稍有好轉,語調也輕揚了起來,聲音又軟又嫩,「那就好,你的體質特殊,一有不對勁就要馬上說喔。」
「好。」尤爾點點頭,心想反差歸反差,但董事長還是這樣子好。
「看。」董司常指著遠處的一座草莓園,「我們以前去過那裡,那時附近有所廢棄的學校在鬧鬼,但不是什麼太難搞的惡靈,小黑一人綽綽有餘,我們兩個就趁他們在忙時,偷溜出去採了一堆草莓,回來後還被罵到臭頭,呵呵。」
雖然記不起過往,但尤爾腦補了下那場景,也覺得有趣地笑了出來,董司常便興致大發,說了不少兩人曾聯手搞怪的秘密,有些惡作劇甚至連黑晊世到現在都還被矇在鼓裡,聽得他樂不可支,同時也惋惜自己失去了這些回憶。
飛行器降了些高度,表示他們快到目的地了。
尤爾聽了這麼多往事,發現董司常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克里斯,明明這兩人最常打鬧在一塊的。他想了想,實在憋不住疑惑,便小心翼翼地問:「你和克叔是不是吵架了?」
「……」
董司常搖搖頭,繼續默默飛行,原先歡快的氣場也隨之一黯。
唔,好像把人家好不容易有的好心情破壞了。
尤爾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問什麼,只好安靜看著董司常一身黑袍飛揚的背影,那有如被一層又一層濃霧籠罩的憂傷,光是看著就能感到壓抑,愁苦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 * * *
在查訪幾家後,兩人終於來到最後一名受害者的住處。
對方是十九歲的曾姓少女,家住鄉下的一處三合院,因遭男友拋棄而想不開,在臥室裡上吊自殺,遺體昨天才被領回家。此時,曾家正在屋外的空地搭棚辦喪,最是哀淒時分,讓尤爾不好意思說明來意,倒是董司常習以為常地東張西望。
先前查訪的幾位死者都過世一段時日,家屬已能平心交談,而尤爾雖初次問案,但有董司常一旁輔助暗示,加上自己觀察學習了數月,即使剛開始會緊張口吃,也還能勉強應對。對此,董司常給他的評估是,表現尚可,仍有改進空間。
「你打算怎麼做?」明白他們來的不是時機,董司常直接詢問尤爾的意見。
尤爾環視滿靈堂弔喪的人,遺照上的少女笑靨明麗,雙親卻槁木死灰,想來是無法相信愛女會如此狠心地拋下他們。沉重的氛圍充滿太多哀傷,陣陣抑不住的啜泣聲勾起他在聖丹尼爾療養院的許多往事。
當初,正是因為山姆驟逝引起的連串風波,讓他驚覺自己不堪承受生離死別的壓力,才會為了逃離而跳入惡魔編織的另一個陷阱,落得遍體鱗傷。如今他站在這個位子,跟隨黑晊世他們解決許多邪案,也擁有屬於自己的特殊能力,心中已然有不同的想法。
在這場悲劇中,自殺只是表面的假象,真正的兇手是藏在幕後教唆無知者出賣靈魂的惡魔。可惜人們即使知道了真相,也無力抵抗這些超乎凡人的惡勢力,才會有他們靈能偵察員存在的必要。
所以——他想要變強,想要有足夠的力量去守護,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能不再失去。
尤爾斟酌再三後,拉著董司常到偏僻角落,壓低音量道:「我總覺得我們問來問去,大多跟資料提供的情報差不多,不如先整理下線索,再針對缺漏的部分來計畫?」
董司常挺滿意他的回應,就舉杖在周圍畫了一圈,拉著尤爾蹲下來,頗有計畫不良勾當的架勢,「現在不會有人聽到我們說話了。」
尤爾拿出一疊紙攤開,上面是他的訪談筆記,並清楚勾出他認為相似的部分。
「每位受害者都曾有段時間性情有異,愛自言自語,也都在經歷一場打擊後變得自閉沉默,每天關在房裡不吃不喝地玩電腦……這些其實新聞也都有報導,沒感覺什麼特殊之處。而晊世說兇手是透過跟他們訂的契約來抽取魂魄,但我們問下來的結果是,他們都不曾有過什麼新的來往對象,那兇手到底是怎麼接近他們,說服他們訂下契約的?」
董司常兩手托著臉頰,「或許是用別人看不到的方式接近的?」
尤爾眨了眨眼睛,思考這個可能性後,說:「托夢嗎?」
董司常沉默地想了幾秒,搖搖頭,「這一招我們地府也玩了幾千年,對壞蛋來說可能太落伍了不屑用,再換一個想想看?」
這下換尤爾沉默了,這個判斷方式好像哪裡怪怪的?
董司常看出他一臉囧,竟被逗樂似地呵呵解釋:「其實是現代人對托夢這事沒像以前那麼迷信,成功率低很多,以兇手的效率來看,托夢不是最佳選擇,何況這麼頻繁又大範圍的托夢,也很耗精力。」
尤爾了然地晃了晃腦袋,垂在身後的馬尾隨之滑過漂亮的弧度,在夕照下折射出潤澤的烏黑光芒,讓董司常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有沒可能不是兇手接近他們,而是他們自己去找的?」尤爾翻起筆記,一雙碧眼晶亮晶亮,「你看,第一個人是在升了職之後,就變得常自言自語,第二個是嫁入豪門,第三個是考上第一志願……每個都曾發生過夢寐以求的喜事,後來才遭遇不幸,像王偉華也是,說不定是他們私下去找能讓願望成真的『高人』求助,又不好意思大張旗鼓地讓人知道自己走了偏門,所以才會保密到連家人都不知道?」
董司常頗為贊同地點頭,「那他們是如何打聽到高人的?」
「朋友?唔……」尤爾愁了,都說要保密了,又怎麼會讓朋友知道?
「也許朋友是之一,你看。」董司常用法杖在地上畫了幾個圈,有的圈圈互有交集,有些相距甚遠,「部分女性受害者之間是有交集的,她們多是十分要好的同學或同事,不過就像你說的,這種走偏門的事總是越低調越好,朋友之間再怎麼口耳相傳,也只會在小圈圈裡,特別是年輕女孩們常會分享些彼此的小秘密,但其他沒交集的人呢?」
「所以,勢必還有另一個能流傳更快又保持隱私的捷徑。」
兩人同時一頓,看向筆記裡的重點標記,齊聲說:「網路!」
在這個科技發達的時代,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高速網路與3C電子設備,上網已然成了最普遍的活動,特別是不管出於任何原因而宅在家的人,整天關在房裡上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難怪他們會一開始就忽略這個關鍵。
「不過,現在似乎不是跟他們借電腦的時機。」董司常起身看了下,果然曾母又哭得快暈過去,曾父也痛不欲生的樣子,就是他再面癱也沒那個臉皮去問。
尤爾納悶問:「不能讓阿拔駭進去查嗎?」
董司常搖頭,「如果兇手有能力利用網路訂契竊魂的話,要消去所有痕跡也不是難事。」
言下之意,就是需要借用尤爾的感應能力。
尤爾想了會,望見遠處一群來弔念的年輕人,看模樣應是大學生,其中兩個女孩眼眶極紅,神情除了傷心外,還有幾分焦慮不安。
「她們應該是曾同學的朋友吧?」尤爾指著她們問。
董司常順著手勢望去,凝神注視半晌,「印堂發黑,靈光黯淡,近日恐有血光之災,你想去找她們談談嗎?但若她們身上已有契印,恐怕也在兇手的監管下,可能會打草驚蛇。」
尤爾沉吟了會,想起自己已能操控自如的氣流感應術,便說:「也許可以不用談,我試試看。」
他專注盯著正竊竊低語的兩個女孩,片刻後,一道輕不可查的氣流就捲過他腳邊流向女孩,悄然在她們身邊緩緩打轉。
「……會不會太巧了?」
「你覺得會是……」
「我怕……」
「……幸運女神……」
由於怕驚擾幕後黑手,尤爾只用非常低微的靈力催動氣流感應,因此傳來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卻也足以捕捉到一個特殊的名詞。
幸運女神是什麼?
這念頭才起,一幕極短的畫面就閃入腦海,正是那名女孩敲打著鍵盤後,螢幕閃過一排字母,但速度太快,他來不及看個仔細,感應畫面就換了。
「小育,差不多了。」董司常出聲提醒。
尤爾便收回靈力,脫口說了句:「Tuna。」
董司常愣了愣,自動翻譯成中文,「鮪魚?」
「呃。」尤爾回過神,連忙解釋:「是剛才感應到的,不過跳得太快了,只來得及看到T、U、N、A這四個字母。」
董司常歪了頭,再次英翻中,「鮪魚?」
於是,一陣咕嚕聲響起。
「……」
尤爾摸了摸肚子,感覺鮪魚壽司不錯吃。
「那個壽司……不是,我是說她們提到什麼幸運女神,接著我就感應到她正在上一個網站,螢幕閃過一串『tuna』結尾的英文字。」他尷尬地摸摸鼻子,希望能挽回自己認真工作的形象,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家上司對下屬認真辦事的執著度。
董司常吞了吞口水,淡定地憨聲問:「我們飛來的路上好像有家壽司店?」
「……」
響徹雲霄的咕嚕聲中,兩人相視幾秒,就默契十足地一同跳上飛行器揚長而去。反正對他們來說,辦案中途不顧隊友的忙碌自個兒偷溜吃美食什麼的,貌似早就是慣犯啦!
30. 幸運女神(三)
趁著等餐時間,兩人總算良心發現,想起被「不小心」遺忘的隊友,連忙用通訊錶聯絡黑晊世和克里斯,交流一下雙方查到的線索。
「T、U、N、A結尾的英文?」黑晊世問道。
「嗯,不知道跟幸運女神有什麼關係。」
見董司常心不在焉地盯著別桌食物,尤爾好奇地望過去,就見服務生端著一大盤烤魚經過,陣陣撲鼻香味,饞得他們差點流口水。他趕緊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才繼續說:「我覺得那個網站有問題,不然他們也不會每個都變得這麼沉迷網路。」
他將自己的推猜說了遍後,就聽克里斯恍然大悟地說:「難怪王偉華中了彩券後會像個瘋子一樣去拜電腦。」
「拜電腦?」尤爾腦補了下那畫像,一個大叔拿著香把電腦當神像跪拜,真是怎麼看怎麼囧。不過,他要是許個願就中了幾百萬,估計也會樂得什麼都拜吧。
「帶來幸運的許願網站,這推測確實最有可能性。」黑晊世綜合兩方線索,得出結論——免費又方便的捷徑,最能讓人姑且一試,一旦嚐到了甜頭,便會上癮而步步踏入陷阱。他無奈地搖搖頭,「有借就有還,靠不屬於自己的運氣實現願望,終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看他們一個個慘死就知了。」克里斯也不苟同道。
討論到此,調查方向已經確立。
董司常這才將注意力從別桌移回來,抹了抹微濕的嘴角,沉聲交代:「雖然這些人死於非命算是咎由自取,但不至於連輪迴的機會都被剝奪,今天我們遇到的那兩個女孩,不出預料,應當會在兩三天內出事,也許還有更多人,我們最好盡快解決這事。」
尤爾想了想,「要不我再去借受害者的電腦感應看看?」
董司常搖了搖頭,語調卻輕揚了起來,「不必,既然他想在網路上吸引人進去,肯定不會太難找,這事我讓阿拔去做就好。小育,你要盡可能地保留精力,兇手這麼大量地竊魂,一定有什麼計畫,我怕到時會有場硬仗。」
「好,我知道了。」
聽這兩人似乎交談甚歡,克里斯就又不舒服了。
馬的!跟他講話就死氣沉沉,跟別人在一起就高興得跟什麼一樣,他是有這麼顧人怨嗎?只不過是那時沒……操!什麼跟什麼?
他煩躁地捏碎菸頭,不懂自己的心情為何會這麼亂。
其他三人不知他狀況,又談了一會,就結束討論。
黑晊世看時間已趨傍晚,通訊錶那頭的戀人卻還在外頭奔波,便不捨地說:「好了,工作先放一邊,快回家吧,路程還遠的話,就先在路上吃點東西填肚,我讓貴人留菜。」
「呃……」望著服務生正要端來的餐點,尤爾心虛了。
倒是董司常非常厚臉皮,「就在路上了,正努力地飛飛飛!」
「那就好……」
黑晊世話沒說完,就聽一聲嬌脆的女孩嗓音:「先生,您的鮪魚壽司和生魚片蓋飯。」
「……」
「呵呵呵。」
被抓包的兩人一陣乾笑。
黑奶爸哭笑不得,敢情自己剛是白心疼了。
* * * *
拔個死機的動作很快,雖然他聲稱遇到一點困難,卻在隔日天未亮就傳來緊急消息,但董司常一時抽不開身,只得授命罷課司機先喚大家起床開會,自己則開通訊錶旁聽。
「阿拔說,這個網站有非常重的怨念,背後還有股奇怪的力量蠢蠢欲動,但無法偵測到底是什麼,就連他好不容易追蹤到的IP位址都還只是個跳板。」
罷課司機將電腦畫面轉到電視機上,就見螢幕跳出一張黑色為底的網頁,中間閃過「Fortuna」七個英文字母後,就陷入一片黑暗。
「原來是『福爾圖娜』。」黑晊世了然念出一個中譯名。
「原來是這個『tuna』啊。」通訊錶那頭的董司常失落了。
「……」
克里斯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呵欠,翹起穿著夾腳拖的腿,「誰?」
「她是古羅馬的幸運女神,據說掌控人間的幸福與機運,不過……」黑晊世懷疑地盯著螢幕,正想說感覺不出有任何仙靈加持之力時,就被一連串的嘶吼打斷。
「啊!有鬼!」罷課司機瘋了似地撞進牆角,指著突然出現在他們後方的長髮女鬼拼命吼叫:「老子要死了嗎?要死了嗎?只剩七天壽命了嗎?喔諾!」
七日奪命的鬼?難道就是這網站的詛咒?
黑晊世與克里斯緊急抽出武器,殺氣騰騰地轉過身,然後沉默了。
「哪裡有鬼?」尤爾愣地傻在原地,滿臉錯愕地東張西望,沒睡飽的白皙臉龐掛著淡淡的黑眼圈,不及梳理的長髮披在白色睡衣上,站在陰暗的樓梯口,頗具效果。
「靠!原來是姓育的,沒事扮鬼嚇人有病啊?欸,肌肉怪你過來幹嘛?啊——」
死宅被爆扁的哭嚎聲中,黑晊世將尤爾拉到沙發坐下,哭笑不得道:「不是讓你繼續睡嗎?昨晚這麼晚才回來,該再補點眠,會議我們開就好。」
董司常幽幽地說:「我也很晚才到家,沒睡多少呢。」
黑晊世淡定道:「董事長不睡也無妨。」
「……」
堂堂第七殿閻王之子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上司尊嚴了,好桑心!
尤爾搖搖頭,「我感覺到奇怪的東西,就睡不著了。」
他望向一片烏黑的電視,若有所思地問:「這就是那個網站嗎?」
「嗯,不過它只晃過一排字就沒動靜了。」黑晊世蹙眉打量他的側臉,思忖所謂的奇怪東西是什麼,為何他除了怨念外就沒發覺什麼?
克里斯揍完人,將積壓許久的鬱悶發洩掉後,頓覺舒爽不已,便坐回沙發快活地吞雲吐霧,邊對還癱在地上抽搐的屍體說:「死宅別裝了,快看看這網站怎麼回事?」
「你不亂打人,老子早就可以看了。」罷課司機趕緊爬起來,不死心地嘴賤抱怨,邊在鍵盤敲敲打打一番,結果仍是一樣,便兩手一攤,「阿拔說這網站有自己的意識,會針對不同對象給予不同反應,這狀況大概是它不想理我們。」
「有自己的意識?」黑晊世凝神注視良久,「沒發現靈性,這女神是假的。」
萬物皆須有靈,方有意識,而所謂的靈性,除了天生帶靈性的物種外,不論花草山石、飛禽走獸,皆須經年累月地吸收天地精華,才能在天時地利人和下孕育成靈。而這網站的成立不過是近幾個月的事,別說成靈,就算有什麼意識,也應只是背後操作的人所致。
「但我覺得裡面好像真的有什麼。」尤爾納悶地打量一會,「我可以試試嗎?」
油然生起的不祥讓克里斯皺了眉,黑晊世亦出於保護心態而猶豫,唯有董司常很乾脆地揚聲說:「好啊。」
尤爾走到電視前,將手貼上螢幕催動靈力,剎時間,絲絲酥麻自掌心傳入腦海,眼前便是一黑,彷彿進入另一個空間,就連拂過全身的清冷空氣都清晰地傳達著一份孤寂。
這是哪裡?
他毫無頭緒地四處張望,心頭浮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茫然中被一份溫柔擁抱,讓人情不自禁地傾心依靠,卻又為它的神秘感到不安,從而任其擺佈。
——這是惡魔的誘惑。
是誰?
這人他一定認識,卻想不起來,難道是他失去的一部份記憶嗎?
「你在尋找什麼?」
一道細小的聲音響起,驚得他低呼一聲,身子也下意識後退兩步,感應因而中斷,但那嬌柔而溫婉的嗓音,卻莫名引得他心頭微顫。
「怎麼了?」黑晊世連忙將他拉離電視,上下檢查。
尤爾搖搖頭,輕拍噗通跳動的胸膛,喘了口氣,「又是那個感覺,像之前的案子。」
董司常問:「江家與度假村的案子?」
「對。」
董司常頓時陷入沉默,不知是正在思考,還是剛好有事無暇回應。
忽然,克里斯瞪著螢幕跳起來,渾身肌肉暴漲,像頭遇到危險的野獸,「有東西!」
畫面中,一座雕飾華麗的銅金輪盤緩緩浮現,坐於輪盤中央的白袍女子睜開眼,強大的怨氣挾帶濃烈魔氣自電視噴湧而出,化成一道道陰冷的黑霧襲來,屋內的偵測警報隨即震天大響,刺耳得讓尤爾感覺腦袋像被刀尖狠狠劃過。
「操!搞突襲?」克里斯揮出一拳,暫時打退企圖纏上的黑霧,朝手忙腳亂的罷課司機怒吼:「快關掉網站!」
「在、在、在努力,當機關不掉!」
「那關電視!」
「也關不掉啊啊啊啊——」
湯圓化為太陰躍來,以長尾圍成防護圈護住大家,黑晊世趁機拋出一張符,捏訣低喝:「萬魔共伏,散!」
耀眼罡氣瞬即乍放,將魔氣盡數消滅後,一切都立刻恢復如常,網頁也退出了螢幕,不論罷課司機如何打入網址都再無法顯示。
黑晊世見尤爾抱著頭蹲在地上,以為他受了傷,「育?」
「我沒事。」尤爾吐了口氣,抬起滿是不安的臉,急忙道:「我剛看到一些畫面,快給我紙筆。」
這時,通訊錶傳來董司常極其嚴肅的回應:「我們動作要快,剛才有消息傳來,市區突然有不安定的強烈波動,但無法偵測來源,我擔心跟這個冒牌女神有關。」
克里斯不耐煩地扒了頭髮,「連它在哪都不知道,要怎麼快?阿宅,這台上不了,就換另一台電腦上,老黑,有沒有辦法讓我們直接進去抓那混蛋?」
「有是有,但風險極大,只要一個失誤,就會迷失在網路空間,再也回不來。」黑晊世低頭看著尤爾在紙上描繪的圖案,似乎是一個徽章,便問:「這是什麼?」
「校徽,我看到她穿著制服,背心上有這校徽。」
尤爾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也會繪畫,竟一口氣就將記憶中的圖案畫了出來,但興許是太過緊張了,他握住自己輕顫的右手,努力壓下胸口的情緒,說:「那女生還說……」
「時間到了。」
31. 幸運女神(四)
有校徽就好辦,拔個死機很快就依圖形搜到市區一間住宿制的私立高中,還連帶挖出許多校方秘辛:賄賂、包庇、吃案等等。其中還包括三個月前被壓下去的校園暴斃案,死者是名患有憂鬱症的女學生,時間與女神竊魂案的第一名受害者相差不到一星期。
照片中的女孩長髮及肩,制服穿得整齊端正,不見一絲皺折塵污,想來是極度要求自我的人,清秀白淨的臉蛋勾著淡淡笑意,十分恬靜文雅,但瀏海下的一雙杏眼卻毫無年輕人的朝氣,宛如一灘死水,透露著深沉的哀傷與孤獨。
「是她沒錯。」尤爾望著那雙眼眸,儘管感應中的少女面容模糊,但他能肯定她們就是同一個人,也只有這雙眼的主人才會有那般催人落淚的嗓音。
「何幸語,家境小康,生來雖多有磨難,但只要熬過三十,便能平步青雲,大富大貴,子孫滿堂,安享天年。」董司常頓了下,語氣十分納悶,「以命格來看,即使她注定命有一劫,也是三十歲的事,不該提前到十六歲。」
黑晊世便說:「無故枉死,定有人惡意為之。接手她案子的分隊怎麼說?」
地府對枉死者的處理有一定程序,當生死部門發現有人的壽燈在非規定時間熄滅,就會特別通知探測部門。探測員赴現場做初步調查,若無可疑之處,便回報無常組關注後續即可,若為超自然因素,再回報偵察部門進一步緝拿真兇,以助枉死者盡快安息。
當初糾纏尤爾的艾琳雖為枉死,但身為兇手的約翰是普通人,不論以警方說法或真相來看,都非屬超自然因素,故不列入偵察案件,所有遭約翰殺害的枉死者亦然,直到黑晊世等人捉回艾琳,又搜到約翰罪大惡極的鐵證,才令艾琳取得黑旗令復仇以安息。
而何幸語十六歲枉死,又是「暴斃」這種明顯可疑的死因,必定也經過以上程序,但如今看來,何幸語已成入魔的惡靈,殺人無數,可見死時不僅怨氣非同小可,其死因也不一般,故地府當初應有派偵察員調查,再不濟,至少也會派探測員才是。
通訊器那頭十分安靜。
「董事長?」
「這個嘛。」又一陣尷尬的沉默後,董司常才心虛地呵呵笑道:「你知道我們地府常常忙得天昏地暗,連爹娘叫什麼名字都差點忘了,有時作業系統還會不小心出錯,都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我們這案子剛好跟她有關,就一起處理吧。」
這是漏案的意思囉?
於是,尤爾吶訥地舉手問:「如果地府當初有及時查出她真正死因的話,是不是有可能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連續自殺竊魂案?」
真相真的不能亂戳,有人會惱羞成怒。
「臭小育,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存在,而且沒梳頭像女鬼!」
「……」
人身攻擊最幼稚!尤爾憤怒地跑回房間,決定綁個大馬尾!
黑晊世扶額輕嘆。
克里斯翻了個大白眼,掛斷打到發燙的手機,一對劍眉皺得死緊,「我打了所有辦公室的電話,都沒人接,校長還關機作死。」
此時早上七點半,正是學校開始上課的時間,沒道理一通電話都不接。黑晊世直覺有異,當即派出湯圓去查視,果然沒多久就傳回消息。
「立刻出發。」他沉著臉,字字重入人心,「大禍將至。」
* * * *
以破百時速飆行的龐大休旅車,無視身後接連驚起的警鳴,於車流間風馳電掣,竟也毫髮無傷地與所有障礙物擦身而過,以極其熟練的手法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將一輛輛警車擋在視角外,最後在一個急轉彎下鑽入學校位處的街道,以精確無比的角度衝進校門前的車道,發出刺耳的緊急煞車聲。
在已是上課時間的清靜早晨,來者引起如此大動靜的陣仗,也未曾掀起柵門前的黑袍身影一片衣角,彷彿對方早有預料。
「阿宅顧車!」
克里斯急吼吼地跳下車,奔向已在此等候的董司常,黑晊世與尤爾隨後跟上。罷課司機頭也不抬地往腳邊的紅色鈕踩下,整輛車瞬間隱身,才剛轉進街道的一大串警車就正好從後方「嗚咿嗚咿」地呼嘯而去,完全沒發現他們。
黑晊世召回湯圓,凝神望進緊閉的柵門,就見不祥的灰影四處瀰漫,並沿著圍牆邊緣攀升,籠罩在校園上空,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結界,將這裡變成一座與世隔離的監獄——一旦進去,就再無逃出的機會。
他皺眉道:「整個學校都被魔氣包圍了。」
守衛室裡是空的,也不知值班的人是暫離還是蹺班,但事不宜遲,他們便縱身攀上柵門,俐落地翻進校園,頭也不回地走進灰濛煙霧中,不過十秒,就已不見蹤影。
沒人發現,校門外的榕樹下,一位老婦目瞪口呆地張大嘴。
「人勒?」老婦納悶地往門內張望,雖然校園裡看起來像在大掃除一樣,塵土飛揚灰濛濛,但也不至於濃濁到遮蔽視線啊。
這時,一陣陰風襲來,吹起滿身雞皮疙瘩,她想著剛才忽然消失的車子與行蹤飄忽的幾人,正覺驚疑不定,就聽到幾聲「顆顆」悶笑,卻不見其人,便臉色驟變地落荒而逃。
「夭壽喔!大白天嘟丟鬼(遇見鬼)!」
此時,被當成鬼的四人正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發現除了定時敲響的鐘聲外,周遭安靜得沒有丁點聲音,直到他們穿過行政大樓,來到與教學大樓相隔的中庭,得以透過窗戶看見每間教室的狀況時,才恍然大悟,又莫名悚然。
只見全體師生無一不低著頭看手機或平板,辦公室裡的教職員也直直瞪著電腦發呆,動也不動,若非胸膛尚有起伏,真要教人以為這裡的時間被凍結了。
「喂,醒醒!」克里斯拍了拍站在訓導處門口的學生,對方卻恍若未聞地盯著手機。他瞧了眼手機螢幕,一片漆黑的畫面,不像是閒置過久的暫時關閉。
黑晊世從隔壁的教務處出來,搖頭說:「都一樣。」
克里斯就乾脆拿走學生的手機試探,誰知對方動是動了,卻麻木地走進訓導處,往最近的桌前一站,跟一位女教師一起瞪著螢幕,看起來實在詭異至極。
董司常見這情況,便說:「查查眼睛。」
黑晊世捏訣往學生的眼前一抹,就見對方的眼球泛起黑霧,中央隱隱有橄欖狀的微光,像極眼裡多了個缺瞳孔的眼睛,讓他們當下就想起江家案的那個神秘圖騰——無珠之眼。
「真是同一個幕後主使。」他沉聲道。
「上次是幫邪靈復生,這次又偷這麼多魂魄,他到底想幹嘛?」克里斯下意識看向董司常,卻見對方恰好移開目光,教人摸不清是否刻意而為,心底不禁閃過一絲惱怒。
尤爾東看看西看看,又揉了揉耳朵,覺得似乎有什麼聲響在迴盪,不是那種正在進行的聲波震盪,而像是殘留在空氣裡的細碎餘音。他皺眉想了想,見其他人試了幾個方法想喚醒人都不成,就靈光一閃地跑回中庭。
「小育?」
「我來找何幸語。」
他閉上眼微抬雙臂,緩緩催動靈力,仔細感應週身灰霧。依照黑晊世教他的概念,如果何幸語是枉死的,又帶有強大怨念,那麼身亡處就會有死亡殘像,那將是最直接有力的線索。
半晌後,他指向行政大樓的某層樓,一雙碧眼晶亮地看向黑晊世,「那邊好像有什麼。」
黑晊世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走吧。」
他們隨尤爾的指示爬上三樓,穿過幾無人煙的走廊,來到一間位於轉角的辦公室,門牌上寫著「資訊室」,緊鎖的門後傳來一股悶臭氣息。
這時,通訊錶響起罷課司機的聲音。
「阿拔說,何幸語是電腦社社員,很有天分,難怪不好追蹤。她的家庭關係不好,平時也有人際上的問題,校方之所以壓下消息,是因為她死前曾被幾個同學欺負,那些家長怕死因跟自己小孩有關,就聯手出錢了事。」
克里斯抽出槍,「知道了,你準備好隨時支援,學校裡的人不對勁。」
他將正要摸上門把的董司常往後拉開,抬腳一踹,門應聲而破,濃烈的怨氣隨之撲來。
不算寬敞的教室十分陰暗,就像被巨大的陰影覆蓋,即使窗外透著天光,也照不進這片烏煙瘴氣。三排長形桌沿牆圍成ㄇ字形,數台電腦整齊擺放其上,鍵盤與滑鼠卻歪斜不整,其中一隻滑鼠掛在桌邊搖晃,所有椅子凌亂散佈,看來上一回使用的人們曾因什麼緣故而倉皇逃離。
一室寂靜,只有角落的伺服器發出強烈的運轉聲。
「是哭聲。」尤爾側耳聽了會,猶豫地蹙起眉,「還有其他人的聲音。」
其他三人聞言,也試著仔細聆聽,卻只聽到機器發出的噪音。
董司常以靈視掃過一圈,「確實有一道死氣,已維持數月,應當就是何幸語的。」
黑晊世拋去一紙符光,散去大半瘴氣,「但此處怨氣重且混雜,不似只有一個亡靈。」
什麼幾個亡靈死氣,克里斯不懂這些,只憑直覺判定暫無危險後,便往前走了幾步,找到電燈打開,還順手推開擋路的椅子。
被推移的滾輪椅一個碰一個,最後碰到桌子震動滑鼠,喚醒了休眠的主機,三大排螢幕便瞬間亮起,聲聲嗚噎悲鳴同時透過音響傳來,饒是他們身經百戰,也不免雞皮疙瘩,因為最令人駭然的不是這些淒厲鬼哭,而是螢幕上的畫面。
漆黑網頁裡的銅金色輪盤上,不再是幸運女神,而是神情不一的少年或少女。他們穿著這學校的制服,坐姿端雅一如女神,卻或哭或笑、或癡或癲、或懼或怒,空洞渙散的雙眼流著血淚,盡是絕望。更驚人的是,他們全身上下不時出現各種傷口,將年輕的臉孔折磨得扭曲青烏後,就恢復原狀,又周而復始。
「靠!這恨意也太強。」克里斯看不下去,便一一關掉螢幕。
尤爾睜大靈光流轉的雙眼,呢喃著:「全都是欺負她的人。」
自螢幕亮起的那剎那,他的腦海就湧進一片黑霧,似在引導他前往唯一的出口。此起彼落的悲鳴聲中,他努力將意識穿過濃霧,終於看到一位蒼白陰鬱的少女,何幸語。
感應中的何幸語低著頭蹲在教室角落,慢吞吞地撿課本,被踢倒的桌上畫滿難看的字眼,直到老師走進教室,嘲笑她的同學們才換了嘴臉,幫她收拾殘局。回到宿舍後,室友們對她視而不見,小小的房間像劃了條隱形分界,所有人都默默遠離她,每個夜裡,總有她躲在棉被裡的啜泣聲,卻從未有人遞出一張衛生紙。
在家裡感覺不到溫暖,在學校又遭同儕排擠,何幸語變得越加孤僻,最後她一頭栽進網路中,認識很多網友。卸掉現實裡的那層面貌,網友給予的關懷更勝現實裡的人,心靈得到慰藉,令她沉浸在這溫暖美好的虛擬世界,無法自拔。
然而,遠水終是救不了近火,她又被同學欺負了。這次,她落得遍體鱗傷,但沒有老師敢替她出頭,因為那些人都是政商人士的孩子,校方完全不敢涉入。
「我做錯了什麼?為何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要傷害我?為什麼你們不能好好看看我?」
「這些自以為高等的人,心是多麼醜惡。」
「所有傷害我的人,都該付出代價。」
「惡人們,你們會有報應的!」
隨感應而喚起的死亡殘念,牽引尤爾喃喃唸出何幸語的遺言。
他依著殘念走到角落,拉開伺服器專用的工作台,將手貼上漆黑的螢幕,就看到何幸語神情麻木地站在這裡,飛快舞動手指,打下一串又一串的複雜指令,按下最後的回車鍵,螢幕就發出一道強光將她籠罩,待光芒散去,她已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此結束。
尤爾收回手,無聲地呼出一口氣。何幸語生前的哀傷太過沉重,臨死前的怨恨與絕望令她化成怨靈,以孤寂與魔氣合為一體。難怪他會一直聽到啜泣聲,即便何幸語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但那顆早已傷痕累累的心,讓她只能永遠在悲泣中沉淪。
「育,別陷進去。」黑晊世將他拉回懷裡,輕拍他的臉頰。
尤爾眨了眨眼,恢復原有的神彩,說:「我沒事,只是覺得蠻奇怪的。」
比亡靈少女長得還亡靈的董司常問:「什麼奇怪?」
尤爾將感應說出來後,困惑地指著螢幕說:「光的那頭似乎有誰在跟她講話,嗓音很耳熟,但我想不起來是誰,何幸語死前還有回覆他,神情看來好像……他們很要好?」
其他三人臉色一沉。
這個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的狀況,已不止一次發生在尤爾的感應裡了。
他們想起在江家制服太陰又消去江董記憶的神秘男子,以及刺激蟾蜍怪魔化逃到度假村為亂的海上魔物。兩起看似毫無關連的案子,因尤爾的感應串連在一塊,再加上這起與過往低調作風不同的大量竊魂案,種種跡象極可能代表了一件事。
——他們要對付的幕後黑手恐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
「那他們說了什麼?」克里斯靠著牆問道。
「我聽不清楚那人說什麼,只聽到何幸語的回答。」尤爾望著他們,一字一句重述:「就照你說的做,快來幫我,我答應你。」
32. 幸運女神(五)
「就照你說的做,快來幫我,我答應你。」
尤爾說完,大家便神色一凜。
何幸語與人訂下契約,化為藏於網路的怨靈,收集大量魂魄,以獲取復仇的力量,但對方幫她的目的是什麼?倘若與之前的竊魂案有關,又為何要一改低調作風,變得如此張狂?
更令人擔憂的是,育一再感應到的那份熟悉,會與他有什麼關連?
一連串的謎題在心中不住打轉,以致於一時間無人發言。
尤爾望見黑晊世臉上的凝重,便無措看了看其他人,就見克里斯叼著菸注視董司常,目光像發現什麼般略有深意,而董司常則凝神盯著伺服器,稚嫩卻平癱的臉在此刻顯得異常森冷,簡直就是鬼娃再現江湖,讓他忍不住往黑晊世靠去一步。
終於,董司常打破沉默:「裡面的亡靈,問她究竟想要什麼。」
「你知道幕後主使?」
董司常沒有多想地回答:「我不確定。」
「是蠱惑江董買魔像的人?」
「可能吧。」董司常答完,才意識過來地轉頭望去,果真對上一雙海藍色的眼眸。他愣了愣,便不發一語地撇回頭,沒看到克里斯徹底沉下的臉色。
黑晊世和尤爾不由得相視苦笑。這兩人是要冷戰到何時?
「先將她召喚出來,看看能否超渡。」黑晊世搖搖頭,暫且不管這對鬧彆扭的人了。他口中唸著招魂咒詞,捏訣對螢幕畫了幾招,一道金光閃過,卻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法術失效了?
別說大家納悶,就是黑晊世也茫了。自他修行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狀況,而這個才當鬼三個月的少女竟能拒絕他的招魂術?
他不解地再施展一次,居然仍是未果。
「換我來。」董司常取出法杖凝神運氣,通體烏黑的杖身隨催動的靈力閃過燦金光紋,金線自被握著的柄尾旋至毫無裝飾的圓頭杖端,畫出一尾遨翔的金雀,加上他神情肅穆莊嚴,一身廣袖長袍衣袂飄飄,確有一番仙姿,看得尤爾不禁對他大為改觀。
初次體悟眼前這小矮個的確是個神仙,尤爾暗嘆之餘,又以萬般崇敬的目光再次洗禮一遍那漂亮的法杖……咦?毫無裝飾的杖端?
他眨了眨眼,看清楚法杖頂端確實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頓時啞然,那個代表董事長形象的小兔頭呢?怎麼不見了?
克里斯此刻的臉也像吞了墨汁般黑得嚇人。記得那兔子頭也是某次經過一家飾品攤時,他見董司常盯著不放,就順手買下來送的。怎麼?現在是打算跟他一刀兩斷?
各家招魂有各法,就在大家以為董司常會像之前一樣耍出花俏特技與動畫台詞時,他竟一反常態地舞杖虛畫幾招,就正經八百又極度簡潔地大喊:「亡靈現身!」
金光過後,一屋瘴穢悶臭被打散了些,但沒多久又聚在一起,還似嘲笑般地噴了他們一臉怨氣,可眼前別說是何幸語的亡靈,就是隨便什麼孤魂野鬼都沒來半個。
於是,一陣冷風吹過,吹落某大叔燃過的菸灰,卻吹不散大家頭頂上冒出的無言黑點點。難得下任閻羅王接班人親自招魂,這亡靈居然還能不買帳,有沒有這麼大牌?
董司常愣地睜大無神雙眼,回想每個環節,「不可能啊,小黑招不出來,我也招不出來,難道……不對,為何就小育能感應到她?」
尤爾想了想,「只是要叫她出來而已嗎?」
董司常點頭。
「那我試試看。」尤爾沒看到黑晊世欲言又止的疑慮,再次將手貼上螢幕,專心默唸:「何幸語,請問你在嗎?我們想跟你談一談。」
不一會,螢幕就發生了變化,一陣銀白雜訊過後,出現一張女孩的臉,正是何幸語,只是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佈滿黑霧,中心透著無眼之珠的契印,如同其他受到控制的師生。
「你不該來的。」
細柔的少女嗓音自內建音響傳出,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尤爾,像只看得見他一個人,其餘三人皆不在她的視野範圍內。這異常的現象,讓黑晊世眉間的皺折更深了。
亡靈無法對任何法術有反應,極可能是因為她被下了特殊防護咒,或已歸屬某人所有,才得以不受其他人召喚,但為何獨獨對育有反應?好似這一切都是針對育安排的陷阱。
「你為何要做這網站害人?」黑晊世沉聲問道。
然而,何幸語卻靜靜望著尤爾,看來她只願意回應尤爾一人,尤爾便只好代為重複一次,這回,何幸語總算回答了。
「人人都奢望幸運的降臨實現願望,但有太多人許願只為滿足自己貪婪的慾望,這些人是不配受到庇佑的。我所做的一切並非害人,也只有心懷私利的醜陋惡人,才會啟動詛咒受到懲制。」何幸語恬靜的面容帶著溫婉的語調,誰能想像她會是剝奪幾十條人命的兇手?
尤爾有些難過地說:「但你說的這些人以後都會有自己的報應。」
在了解何幸語生前的遭遇後,他就更不希望她一錯再錯,為不值得的人增添惡果。明明有更好的選擇,董事長也說過她只要撐過三十關卡就能從此幸福,上天並非只給她一條絕路,雖然現在踏錯了路,但及時回頭的話,或許還有其他希望。
誰知,何幸語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激烈,「報應?什麼是報應?酒駕撞死人只要花錢就能擺脫罪責,有人謀害一家老小卻因有權有勢就能逍遙法外,多少強暴犯被判無罪釋放,更有為攀上枝頭不擇手段破壞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享盡榮華富貴,這些就是報應嗎?」
「唔。」尤爾被問得招架不住,只能望向其他人。
董司常無奈地聳了下肩膀,「這話我聽了三千年,總是問不完。」
意思就是懶得回嗎?
尤爾無語。
黑晊世苦笑安慰:「縱是修道者也有看不透的因果,何況凡人?盡力勸導便是了。」
董司常瞥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搬出資深牌,「那是小黑你才被問了不到六百年,等你再被多問個幾百年就知道了。」
倚老賣老不是好習慣,董事長!他們很努力沒把這句話噴出口。
沉默許久的克里斯吐出最後一口煙,將菸蒂扔在地上踩了踩,冷哼道:「自以為正義的屁孩,不爽這社會現狀就他媽的骨氣點,力爭上游用正當的方式去改變,啥也不做,只會在那邊靠夭自殺勾結魔物,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啊不就好棒棒?」
不要這麼犀利啦!
尤爾真心想哭。幸好何幸語只聽得見他,不然肯定要甩頭走鬼了。
最後,還是黑晊世比較心軟,緩聲勸道:「因果循環自有定數,不是沒有報應,只是時機未到,何必急於眼前的報復而走上不歸路?」
果然還是晊世最可靠!尤爾連忙將原話轉達過去。
可惜,怨靈本身就因執念過重而化,就像塊冥頑不靈的石頭難以溝通,若不暴力破壞,就得滴水穿石慢慢軟化,何況何幸語生前患有憂鬱症,思維本就較鑽牛角尖,現在又入了魔道,性情更加暴戾,容易失控,因而此刻的任何勸解都是無用。
「時機未到,那在到之前,又有多少人被他們傷害?難道要在一次次的傷害受辱中,等待此生不可能到來的報應嗎?不!那都太晚了!」
蓬發的魔氣自何幸語的眼眶向外蔓延,在白淨的臉龐上泛起絲絲烏痕,語氣也越發瘋狂了,「我要他們馬上受到制裁,既然上天不肯消滅邪惡,要讓這些惡人存在這世上,那就由我替天行道,剷除這世上所有的惡!」
拔高的尖銳話語劃痛耳膜,讓尤爾忍不住摀住耳朵倒退,不知該再如何安撫對方。少女的臉龐因扯出狂妄的弧度而扭曲,瀰漫四周的魔氣倏然暴漲,發出轟隆怒吼,緊接著外頭就響起此起彼落的尖叫。
「呵,時間到了。」何幸語滿足輕笑。
又是這一句話!
在聽過那麼多回後,他們都明白這代表什麼。
克里斯連忙跑到走廊,氣急敗壞地大吼:「快出來!他們在互相攻擊!」
「雖生前可憫,有此迷障也非不能理解,但絕非是一錯再錯的理由。」黑晊世搖頭輕嘆,向董司常提議:「當務之急,先去救人,若讓她再添殺業,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只能先這樣。」董司常想了下,「小育留下來繼續勸她,一有機會就渡化。」
「好。」尤爾見黑晊世神情擔憂, 便說:「我在這沒問題,你們快去救人。」
正猶豫間,又聽克里斯催促的吼聲,黑晊世只好留下湯圓,「你自己一個人要當心,有什麼事就讓太陰叫我。」
「嗯!」
目送他們離去後,尤爾用力地吐了口氣。
加油!他一定要想辦法救這可憐女孩!
* * * *
若要制裁惡人,對何幸語來說,首要目標自然是對她受霸凌之事冷眼相待的全校師生,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也嚐到被暴力傷害卻孤立無援的恐懼。
從呆滯甦醒過來的女孩,猛然被隔壁同學打下椅子,吃痛地放聲尖叫,身子卻毫不猶豫地撲向附近的男同學,以指甲大力撕扯對方的臉頰,又在被重踹一腳腹部後,撞倒一排桌椅,壓傷撲打成一團的人。
從小備受寵愛的她未曾受過粗暴的對待,當場就痛得淚水直流,隨即又駭地倒吸口氣。只見全班同學和導師皆如瘋魔般,或手持器具,或拳打腳踢,或像野獸直撲狂咬,毫不猶豫地互相攻擊,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同她一樣驚懼錯愕,卻是誰也停不下手,包括她自己。
在愣不到半秒後,她就又受不住控制地張嘴咬住倒在一旁的女同學,一時間,濃重的血味衝入口鼻,嚇得她再次痛哭,卻怎樣也放不開緊咬的牙齒,即使背部正被人用掃把捶打,也無法阻止她抓起斷掉的椅把往對方刺去的動作。
一片空白的腦海裡,她只剩下一個念頭,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那就乾脆——全部殺掉!
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雲霄,血跡灑遍整個廊道與牆壁,當黑晊世等三人趕來時,就見到這宛如人間地獄的慘狀,饒是他們見過各種血腥場面,也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克里斯不由分說,立刻拉開正在扭打的兩個男人,發覺他們嘴裡雖喊著救命,卻止不住攻擊行徑後,便乾脆一人一個手刀打暈他們,回頭問:「老黑,有沒辦法解開?」
「天地自……」黑晊世唸到一半,就有人持棍襲來,便忙用一手扣住其中一人,再抬腳絆倒另一人後踩在對方身上,繼續施咒,然而咒語唸完了,訣印也下了,卻不見效果,最後只得學克里斯將兩人擊暈,「沒用,解鈴還需繫鈴人,這魔障只有何幸語能解。」
「馬的!這樣一個個打暈根本來不及!」克里斯這才擊暈正在互咬的一對師生,又得馬上跳去解決另一群學生,當真忙得焦頭爛額。
反觀董司常,法杖一揮就電暈幾個人,方便又迅速,但這般連續施法也極耗精力,何況這群人瘋如狂犬,行動快又狠,他雖有一身法力卻是文官一枚,手腳不如武人俐落,沒多久就踩到自己的衣袍跌個狗吃屎,還被幾名撞出窗外的人抓個正著。
克里斯見狀,心中一急,也不管自己手臂上還卡著一個人,就立刻衝過來,踢翻圍著董司常的人,拉扯嗓子大吼:「你是智障嗎?打架還穿這破袍子!快想想有沒什麼大招一口氣弄暈全部人?」
一口氣弄暈全部人?
董司常靈機一動,趕緊聯繫罷課司機,「快朝校園發射迷魂彈!」
「迷魂彈?要三十分鐘熱機耶。」
克里斯破口大罵:「混蛋!不是叫你準備好隨時支援嗎?」
「又沒說準備什麼,老子怎麼知道?好啦,你們撐著點,三十分鐘沒問題der。」
「der你媽!」克里斯聽得怒火中燒,一腳踹飛揮著球棒的中年男子後,一把拉起董司常,將他抱坐在自己的臂上,也沒解釋這麼做的用意,逕自專心作自己的事。
董司常被這麼一弄,整個人都蒙了。他先是下意識環住克里斯的肩膀,愣望那張因情勢緊張而流滿汗水的剛毅側臉,半晌後,他發現克里斯左閃右躲之餘,還全力清空圍上來的人,又不時發射伏靈槍,才意會過來地壓下慌亂的心跳,揚杖往較遠處的人群丟電擊術。
兩人一來一往地合作下來,效率果真快上許多。
倒是黑晊世孤軍奮戰,有各種說不出的惆悵。他環視這團混亂,既掛念尤爾那邊的狀況,又擔心這數千名性命垂危的師生,真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不停絞盡腦汁地思考著,倘若這些人是被魔氣控制所致,那是否能以靜心咒與之抗衡?
靜心咒乃佛門清靜內心的經咒,所謂境由心生,眾生煩惱皆由心起,故而苦而怒而亂,唯有以靜制動,以不動制萬動,方不被情緒所惱,則心清,則體涼。而魔正是由心滋長,亦由心為亂,若欲超脫,必先克服己心。因此,以佛靜心平魔,是眼下的唯一辦法。
事不宜遲,他抓起最近的一個人,閃身來到克里斯與董司常身邊,藉著他們的庇護,快速念起靜心咒。喃喃誦經聲中,那人的神情果真略有舒緩,動作也遲緩了起來,他心想這三十分鐘應當撐得下去,便說:「我要去廣播室。」
「一起過去。」克里斯看了看這滿地發瘋的人群,也不指望有人能告知方位,便揚聲對罷課司機說:「叫阿拔查一下廣播室位置。」
不到一分鐘,通訊表就傳回消息,值得慶幸的是,廣播室就在行政大樓的一樓,離他們沒有很遠。黑晊世便掏出一疊人形小紙拋出去,紙片化成一群人圍在身邊,替他們擋下沿路的攻擊,總算成功地抵達。
這學校的廣播室並不大,是建在保健室裡的一個小房間,因此廣播室外還有一處寬敞又密閉的空間,可以讓他們稍微喘口氣。
「幫我護法,為確保最大功效,不得中斷靜心咒。」
黑晊世匆匆交代完,就把自己關進廣播室,啟動全校通知系統,全神貫注地誦起經文。克里斯和董司常便在保健室解決企圖闖進來的人。
以言靈之力使出的靜心咒,透過廣播悠然傳遍整個校園,總算使暴動漸歇,危機也算暫時舒緩,而緊繃的情緒一鬆懈下來,原先尷尬的氛圍就重新回到兩人身上。
董司常收起法杖,退開克里斯的保護圈,就找了張椅子坐下,默默地閉目養神,也不浪費沐浴佛經的機會運氣調息。
這刻意保持距離的舉動,讓克里斯本就皺著的眉頭又更緊了。他握著拳頭,幾番欲言又止,想不到該如何打破僵局,便忍不住生起悶氣。
明明自己才是要拒絕人的那個,為何反而比被拒絕的那個還煩惱?
他鬱悶地走來走去,在不知第幾次暗罵這該死的狀況時,始終淡定的人終於出聲了。
「其實,對我而言,有許多事是可以放下的,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董司常仍閉著眼,稚嫩依舊的童音卻是前所未有的清冷,「一直以來,都是我逾矩了。」
「……」
克里斯訝然回望那張平靜無波的容顏,頓覺被澆了頭冷水。
原來自己在對方的心中早就被放下了,所以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原來他們過往的一切全都是逾矩了,其實是不應該存在的?
所以他自己才是被拒絕的那個?
幹!
33. 幸運女神(六)
聽著廣播裡的誦經聲,尤爾知道晊世他們總算是把局面穩定了下來,但自己這一邊卻仍在膠著狀態,無論他如何勸說,都無法令何幸語打消念頭,還老是被她繞回死胡同,強制渡化也屢試屢敗,真不知上回是怎麼使出來的。
他苦惱地嘆了口氣,對自己的爛口才灰心不已,「報仇真有那麼重要嗎?欺負你的人都已經受到了懲罰,為何你還不肯收手呢?再這樣下去,你會連重新做人的機會都沒有了。」
「重新做人?不。」何幸語搖頭,「我不想再做人,我只想跟他一起洗清世間罪惡。」
「他?」尤爾眼睛一亮,終於出現新的對話。
何幸語似乎想起什麼,神情柔和下來,「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接受我、喜歡我、瞭解我,結果他就真的出現了,所以我要跟隨他的意願,改造這個世界。」
尤爾想起何幸語死前的神情,便問:「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我們是在網路上認識的,雖然沒見過面,但他十分關心我,總是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給我溫暖,是個非常溫柔的男人。」
螢幕上的少女揚起微笑,像談及戀人那般欣喜甜蜜,觸動了尤爾封藏心底的記憶。
曾經,也有人在他最孤獨徬徨時出現,給予前所未有的關愛,為他撥開烏雲架起避風港灣,讓他不由自主地陷入那份溫柔,甘願蒙蔽自己的雙眼,成為任由對方擺佈的網中蝶,直到支離破碎,方恍然醒悟。
倘若何幸語會走上這條路,並非全然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心中對那男人的仰慕呢?怨恨固然教人瘋狂,但盲目的愛更令人自甘卑微地乞求對方憐愛。
——一切都無關正義,惡魔只是編織了虛假的愛,將無知的靈魂玩弄於股掌之上。
一時間,莫名的怒火湧上心頭,尤爾抿緊了嘴,卻仍忍不住說出最艱難的話,即便這將刺激到她,「錯了!如果他真的關心你,就應該要鼓勵你,讓你有能力堅強起來,陪你一起度過難關,而不是教唆你犧牲性命去傷害別人,這種溫柔根本就是惡魔,何幸語,你醒一醒!」
「你胡說!」
「我沒說錯,他騙了你,他只是想利用你!」
「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我……」
他急切地想要解釋,螢幕就發出刺眼的光芒,同時耳邊也響起湯圓的警示聲。他瞇著眼,下意識要退開身子,卻反被一股力道往前去,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直到光芒淡退,再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這裡是哪?
他茫然地東張西望,只有一片漆黑,轉過頭,就見身後有一片透明的落地窗,窗外竟是資訊室,而湯圓已恢復太陰之姿,正焦躁地抓著玻璃,似乎在尋找突破點。
呃,該不是……他被吸進電腦裡了?天,有沒有這麼囧?
「喂!算我說錯話了,對不起啦,你別生氣了!」他急忙對著空氣大喊,可惜,不論他怎麼喊,何幸語都沒有回應,估計是被他氣跑了。
糟糕,事情沒辦好,還把自己賠進來,真是蠢到哭。
電腦裡的空間聽不到外頭的靜心咒,他想了想,為了讓全校師生安然撐到迷魂彈發射,還是別打擾晊世他們的好,於是他朝湯圓晃一晃手,比了個「噓」後,就靠著落地窗坐下,耐心等待救援。
想起晊世臨走前的擔憂和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他不免有些沮喪,明明已經很努力修練了,怎麼一遇到突發狀況,就還是這麼沒用呢?
「唉,我就是個豬隊友。」他揉了揉臉,發了半晌呆,心想反正自己現在也無計可施,不如再感應看看,也許會有什麼新發現。
他張開雙手閉上眼,一點點釋放靈力,仔細感受環繞自己的氣流,再讓它們往外流去,沒多久,便在一片濃霧後找到年幼的何幸語。
小女孩的她為了討父母歡心,每當獲得表現良好的評語時,總會開心地向父母炫耀,但得來的總是敷衍的點頭了事。她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便更加用心地迎合父母的期待,終於她博得了稱讚,卻也是短暫的關注,她只好繼續努力。
然而,女孩依舊得不到希冀的愛,變得越來越孤寂,日漸憂鬱下,她再也笑不出來,也開始被同儕排擠,最後她一頭埋入虛擬的世界裡,對父母偶然的關問也冷漠以待,直到她在網路中認識那個令她倍感依戀的獨特男子。
忽然,黑暗中傳來一聲嘆息。
「原來你跟我一樣。」
他納悶地收回感應,「什麼意思?」
「你心裡也有道無法痊癒的傷。」
他愣了一下,就見何幸語緩緩隱現,一臉同病相憐地望著自己。
「你不恨傷你的人嗎?」
不恨嗎?
他垂眸不語。
怎麼可能不恨?只是那傷口實在太疼,疼得他不願去回顧罷了。
「難道你沒想過讓那個惡人得到報應嗎?」
「他得了報應真能讓我比較好過嗎?」想起那通告知約翰死訊的電話,胸口就如被重槌狠狠敲了下,他搖頭苦笑道:「我不知道。」
何幸語不解偏頭。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讓在乎我的人難過,即使會很辛苦,也不想放棄還能爭取幸福的機會。」他努力忍住湧上鼻腔的酸澀,朝女孩伸出渡化的手,「何幸語,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不會希望你活在仇恨裡的。」
「呵,你是在說,其實到頭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嗎?」何幸語冷笑地拍開手,略長的指甲劃過尤爾的手背,留下一條散發魔氣的細痕。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希望你……唔?」尤爾沒注意到自己被劃傷,只覺手背有一絲麻意後,腦海就閃過一個英文縮寫,「J.D.?」
何幸語一愣,訝異道:「你知道J……」
話沒說完,她驚恐地睜大雙眼,一身魔氣潰堤般全數外洩。
尤爾嚇了一大跳,正想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見黑霧如暴漲的潮水向他湧來,便也來不及思考,只得趕緊閉目調息,專心吸收何幸語突然自願被渡化的黑化物,任憑方才忽閃而過的感應從記憶中漸漸淡去。
J……不對,他剛才是想問什麼來者?
* * * *
沉默依然在保健室持續著。
興許是尼古丁的鎮定作用,或是靜心咒的神效,克里斯已平靜了不少。他捻熄不知第幾根菸,於繚繞殘煙中望向董司常,見對方宛如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便覺得可笑。
自己一個人煩躁半天,但其實對方早就不在乎了。
回想起來,他那晚的反應確實不太客氣,任憑兩人曾有多深的交情都會翻臉,但其實他當時只是太過震驚、太難以接受,才會出去抽個菸平復一下,回房就發現人已經離開了,他想這也算是表達了拒絕之意,雙方先冷靜幾天再談也好,誰知道……
算了,既然人家都表明了,那他也沒話好說。
克里斯深吸口氣,無視在心底抓撓的異樣苦澀,確認半個小時已到,就按下通話鈕,「阿宅,準備好了沒?」
「好啦好啦,來射了,閉氣一分鐘。」
冒著七彩煙霧的球體以拋物線自校門外飛至校園正中心,「碰」地炸開一圈強勁氣流,將迷魂散送到學校的每個角落。也多虧何幸語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人而設下只進不出的結界,這足以波及整座城市的迷魂散,擴散不到學校外面,否則地府有得善後了。
待時間差不多了,他們大致巡視一圈,確認所有人都暈了過去,才稍微鬆了口氣。這時,黑晊世臉色一變,「育那邊有狀況!」
董司常心頭一跳,「什麼?」
三人趕忙朝資訊室跑去,黑晊世邊轉述從湯圓那得知始末。
「……不知何故,太陰用盡了方法都闖不進電腦。」黑晊世心急如焚,早知道他就該堅持把育帶在身邊。
「我想那不是一般術法架設的結界空間,而是以何幸語的怨念所建立的個人幻境,有點類似小育之前封鎖自我的夢境,沒有主人的許可,誰都不能進去。」董司常努力地跟在他們後頭爬樓梯,卻在跨上二樓時,一腳踩到長袍衣角,整個人便往前撲去,「咦欸?」
克里斯聞聲,立刻就要回頭拉人,卻又想起兩人先前的談話,不禁一頓,就因這瞬間的停滯,伸出的手竟錯過摔倒的身子,腳邊就響起極大的一聲「咚」,又重又沉,讓他的胸口也像被撞到了一樣。
「唔。」董司常自認倒楣地揉了揉額頭,爬起來拍掉衣袍上的灰塵,就頭也不回地繼續往上爬,不曾瞧過一眼克里斯停到半空的手,也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真沒看到。
克里斯默然握緊手,說不出的失落迅速佔滿胸腔,心中迷惘更盛。
奔到了資訊室,正當他們要推開門之際,就發覺周遭的魔氣產生極大的變化,似乎整校園的黑霧都受到召喚般爭相湧來,直奔室內。
「小育在進行渡化。」董司常拉住黑晊世,提醒他切莫過於著急而擾亂尤爾的步調。
黑晊世了然地點點頭,放慢腳步走進資訊室,就見尤爾倒在地上,湯圓拖著長尾在電腦與尤爾的身體間打轉,而伺服器的螢幕正發出強烈的白光,不斷吸收魚貫而入的黑霧。
這一幕真是讓他心驚膽顫得要命。先不說這是尤爾初次魂魄離體,稍有不慎,就會弄個魂飛魄散,這次的魔氣又比度假村那樁案子要多,加上何幸語本身的怨氣極深,還有整校師生在這場屠殺中產生的黑化物,他真擔心尤爾會吃不消。
這場渡化維持了將近五分鐘,就在黑晊世忍不住想強制喚回尤爾的魂魄時,白光終於逐漸凝聚成一團光球,衝出螢幕飛進尤爾體內,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顆螢藍色的小光球緩緩飄到他們面前化成人形,正是恢復純淨的何幸語。
「育?」黑晊世輕輕搖晃尤爾的肩膀,深怕對方又來個意念迷失就再也醒不來了。
緊閉的睫毛顫了顫,尤爾悠悠睜開雙眼,半醺然的迷離眼眸對上黑晊世擔憂的神情後,浮起明亮而柔媚的笑意,「晊世,我成功了。」
黑晊世看他沒有半點不適的樣子,這才放下心頭大石,「真厲害,怎麼做到的?」
尤爾在攙扶下站起身,大略敘述事情的經過,包括那個誘騙何幸語的男網友,直到說起自己如何渡化何幸語時,卻納悶地皺眉沉吟:「然後我感應到什麼,就說……唔……」
「不記得了?」董司常意會問道。
「呃……」尤爾努力回想半天,最後氣餒地搖搖頭,「對不起。」
董司常搖搖頭,「不是你的錯,如果那位男網友就是江家案的主使者的話,我想他應該也會對你們的記憶動手腳。」
說完,他又向何幸語問了幾個問題,不出所料,對方的記憶已被洗去一空。看她一臉懵懂的樣子,便知再問下去也沒用,就直接收了她。
尤爾忍不住問:「她會怎麼樣嗎?」
董司常想了下,坦承道:「雖然她失憶了,但犯下的錯無法消去,看在她際遇可憐又受魔物誘騙的份上,也許會從寬量刑,只要服滿刑期就能重入輪迴,但來世如何就說不准了,也許會比這一世更難過。」
「這樣啊。」尤爾眼神微黯。
黑晊世看出他的心思,就安撫道:「至少她現在心無掛礙,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這可是你渡化的功勞。若亡靈心懷怨恨,便得先受更多的苦消解怨念才能投胎,若弄得不好,恐怕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
原來渡化還有這層意義?尤爾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你們沒發現還少幾個亡靈嗎?」克里斯走去打開其他電腦,空蕩蕩的螢幕已不見被何幸語捉進去折磨的那些學生了。
經他這麼一提,其他人就發現事情不對勁。
既然那名男子能清空何幸語的記憶,為何卻只消去尤爾的一小段記憶?還有那幾位學生的靈魂去哪了?利用江家幫邪靈復生的目的究竟為何?又是否與北方海上魔物有何關連?
諸多的疑點,隨著一件件的案子增加,變得越發撲朔迷離,教他們升起一股不安,就連董司常的面癱臉都難得有些微波動。
這時,窗外傳來幾聲敲響,是一大批分別穿著黑白套裝的無常來打招呼,看來這場校園災難仍有不少人死亡,這善後工作恐怕不輕鬆。
董司常對領隊的無常稍作交代後,就當即隱身離去。其他三人出了校門,準備上車,黑晊世就對克里斯伸出手,「我來開。」
克里斯愣了下,隨即了解他的用意,以自己目前心不在焉的狀況,的確不適合開車,只得交出車鑰匙,自動鑽進後座。
尤爾見狀,便歡快地爬上副駕駛座。每次出門,他都是窩在後面,難得有機會升到頭等艙,自然是有些期待。黑晊世看他這小得意的模樣,不由失笑地傾身親一口臉頰,閃得後座兩隻光棍一陣天昏地暗。
車子開出街道,正要轉進大馬路,剎那間,尤爾似乎看見什麼,頓時震愕地倒吸一口氣,大睜的碧綠眼眸倏然加深。
「怎麼了?」聽到抽氣聲,黑晊世不解地看去一眼。
「沒,打哈欠而已,大概是有點累了吧。」尤爾回頭笑了下,雙眼已恢復明亮光彩。
黑晊世一聽便心疼了,「那先小憩一會,到家叫你。」
「好。」尤爾靠著椅背閉上眼,極力排去方才晃過眼角的畫面,卻又不經意想起何幸語對他說的那句話。
——「原來你跟我一樣。」
* * * *
街邊一家咖啡廳裡,男子愜意地坐在窗邊,品嚐香醇的義式濃縮,桌上的手機微微黯下光源,螢幕中的通訊APP顯示離線狀態,聊天視窗卻飄著幾顆似在哭求的螢藍光球。
忽然,他像收了到誰的耳語,側耳傾聽一番後,以流利的英文低語:「真是抱歉,這次是我不對,小女孩太無趣了,就忍不住玩得過火些……是,以後會注意。」
口吻是真誠的歉意,嘴角的弧度卻充滿興味,眼神更是漫不經心。
他瞥了眼窗外的車流,在目光捕捉到什麼後,就化為似水柔情,儘管那含笑的溫柔下是一份對獵物的期待,「但也不全然沒有收穫。」
好似沉浸在幸福的回憶,男子揚起極度寵溺的微笑,輕聲道:「呵,小貓兒。」
34. 隨心
一聲清脆的金屬磨擦輕響,火光乍現,照亮一張英氣十足的臉,深鎖的眉頭卻為看似才三十五的面容刻添些許滄桑,陰影下的藍眸黯淡得像佈了層烏雲。
遠方的不夜城燈火通明,絢麗得讓夜空不再璀璨。克里斯靠在頂樓護欄,凝望籠罩在上空的一片灰,想不起上次看到星星是在何時。印象中,他看過最美的一次星夜,是剛加入偵察隊的時候,當時身邊還有個死氣沉沉的小傢伙。
夜風吹來,沖淡鼻間的煙草味,他緩緩呼了口氣,碾熄菸蒂。這已是今晚的第十根菸,也是最後一根,卻依然無法掃去莫名的消沉。
去他的!
他暗罵地將空盒揉成一團,隨手往後一扔。
「克里……」黑晊世一上來就被一團紙砸到頭,便頓時一噎。他搖了搖頭,走過去將手上的香茶遞過去,「清靜一下。」
克里斯抹了把臉,接過茶一口喝光,連什麼滋味都不及品嚐,就扔回餘溫猶在的空杯,看得黑晊世直嘆:「暴殄天物。你這般急躁,莫怪會看不清。」
克里斯丟去一道「你裝啥逼」的眼,「拜託說人話,聽不懂。」
黑晊世也回了道「就你蠢」的眼,「是你沒用腦聽。」
「……」
一陣沉默後,克里斯垮下始終挺直的背脊,「他都明講不在意了,我還看他媽的屁?虧我煩了老半天,他就一句話把我堵死,靠!」
這滿嘴粗話。黑晊世無奈暗嘆,若非認識得久,明白這傢伙的性子,他真會想掉頭走人。他將杯子往空地一放,琢磨方才的話語,問:「他的原話怎麼說?」
「說什麼他可以放下,叫我也不用放心上,是他逾矩了。」克里斯想起來又一陣火。
黑晊世瞧著他一臉不滿,納悶問:「這有何好氣?」
「有什麼好氣?」克里斯炸地揚聲大罵,一個拳頭差點把護欄搥裂,「要是當初葉育追不到你就丟這麼一句話,把你們倆多少年的感情全抹了乾淨,直接退回底線,你他媽的不生氣?我又沒要他滾一邊去,他倒先自己一刀兩斷,有他這麼狠的?」
「你……是這樣理解?」黑晊世瞠目結舌了半晌,才把表情調回正常模式,哭笑不得道:「你冷靜冷靜,這回我真得幫董事長說話了。」
「啥?」連哥兒們都不站自己這邊,克里斯真是鬱悶了。
「我想他放下的不是指你這個人,也不是指你們多年來的情誼。」黑晊世嘆了口氣,因想起許多往事,眼裡也多了分惆悵,「他放下的,是一直藏在心底的情愫。」
「……」
無視他的啞然,黑晊世繼續說:「他瞭解你不可能接受,所以他從沒奢望過你會把他放在戀人的位子,他一直只將自己擺在好友的位子,所以他始終是放下的。」
「說是逾矩,也因為是他的確逾矩了。」望見克里斯的神情變化,黑晊世笑了,「你難道沒發現,他對你跟對我們的態度有多不同嗎?」
克里斯徹底沉默了,所有怒意與不甘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莫名的懊惱與揪疼。他下意識將手伸進口袋,掏了個空,才想起菸已抽完,只好靠著護欄望向遠方燈火,悶聲問:「你們早就看出來了?」
「嗯。」黑晊世頓了下,失笑補充:「連失憶的育都發現了。」
克里斯遲疑地問:「他這樣多久了?」
黑晊世搖頭,「我不清楚。一開始,我只知道他對你很不一般,因為地府從不招攬未曾學習術法又非天生帶有充沛靈力的人,而你一直都跟在他身邊,從未被外派給其他人,我便猜想你定有吸引他的地方。」
「後來他開始為你別起瀏海,我就徹底明白了。」思及自己其實對育也是早就這般,黑晊世不禁揚起溫柔的微笑,「若非有情,又何需目光常隨某人?」
克里斯再次沉默。從別瀏海起,至少也該有幾十年了吧?他從不知道有人竟默默追逐自己這麼久,也把心思藏了這麼久,這麼多年來,那傢伙是抱著什麼心情待在自己身邊的?
他記起那尷尬的夜晚,不禁又有些生氣。反正都藏這麼久了,那混蛋為何會那麼不小心地漏了餡?到底……靠!
他暗罵自己蠢。喜歡的人就睡在旁邊,只要是身心正常的男人,怎會不想偷做點什麼?想他當初對薇安都未必比較君子,趁人之危、假公濟私、死纏爛打……哪個花招他沒耍過?又憑什麼責罵那個忍這麼多年才偷了個吻還被抓包的蠢蛋?
那個蠢蛋……可是……
忽然闖進心頭的名字,讓克里斯脫口說:「我愛的是薇安。」
黑晊世點頭,「所以他從一開始就退讓了,也想方設法地保持距離,直到我們把育接回來後,他才終於有藉口再繞著你打轉。」
「薇安是為我而死的。」克里斯握緊拳頭,有些分不清心裡的疼究竟該對誰多一些,也不知自己為何要一再強調這些事。
「斯人已逝。」黑晊世闔下眼瞼,淡漠的語氣掩藏一份惋惜。
這回應讓克里斯惱怒了,「如果換成是小育,你還會這麼說嗎?」
「不會。」
克里斯一愣,沒想到會聽到如此直接的否認,卻見黑晊世露出一絲苦笑,眼裡有理所當然的堅決,「我有天賦予的使命必須完成,無法立即隨他而去,但這世間『再不會有』令我眷戀之人, 所以我會終其一生活在失去他的孤獨中,直到結束的那一刻到來。」
因為再不會有眷戀之人,所以無法同樣的處之泰然,那自己呢?
「我……」話才出口就接不下去,克里斯如洩氣的皮球趴回護欄上,對自己氣惱起來。
黑晊世看他這般頹靡,想起克里斯在聽聞薇安魂飛魄散後的曾經發狂,遂問:「你試過追隨薇安,但終究還是留了下來,為何?」
為何?是啊,明明當時求死的心有多堅決,是什麼讓他下不了手?
克里斯閉上眼,一張抱著自己哭求的蒼白小臉浮上腦海。
他還記得,董司常那天驚慌無助的哭喊,從未有過波動的雙眼在為他落淚,後來的幾天還像隻被拋棄的哀怨小狗跟在身後,這才驚覺,自己不論是當下或此刻回想,竟都會感到不捨?
「既然選擇了緬懷,也無需停在原地。」黑晊世望著遠方早已物是人非的景致嘆道。
克里斯沉思了半晌,才直起身子抹了把臉,總算已不復這些日子來的暴躁,「當初小育那死囝仔喊著要把你追到手時,我是怎麼說的?」
回想起那段往事,黑晊世不禁笑了下,「你說,隨心吧。」
「拎盃能講出這麼有哲理的話?」厚臉皮地自誇一番後,克里斯感慨地抓了下頭,「真是越活越回去,居然讓你這個老古董來開導我。」
「經驗談罷了。」黑晊世搖搖頭,對於這些情情愛愛,他自認是不如克里斯見識得多,只是剛好就這麼一個相似的經驗而已。
克里斯重重吐了口氣,沉聲說:「我不愛男人。」
「我也是。」黑晊世微勾嘴角,眼裡滿是對心中之人的疼惜,「但我捨不下育。」
「……」
夜風再次襲來,吹得思緒越加寂靜,克里斯想起那晚偷偷印在唇瓣上的柔軟,不住默問自己——捨不下嗎?
* * * *
透明的瓶子裡,裝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小圓球,粒粒皆散發著淡淡的銀暉,打開瓶蓋,還能聞到一絲清甜香味,好似什麼誘人的仙丹靈果,讓人恨不得趕緊嚐它一口,享受那讓人欲仙欲死的天上美味。
這就是尤爾初次看到淨靈丸的第一想法,而那真實滋味也的確是讓人欲仙欲死——吐到要死要活直想一頭撞死成仙去。從此,他每到服藥時分,都像準備服毒自盡般,需做足心理準備,以壯志豪情之心吞下去,然後跪在馬桶前慷慨赴義去。
再怎麼習慣渡化師的職場後遺症,也很難接受服藥後的翻騰嘔欲,偏偏董事長還疑似幸災樂禍地說:「你可以試著化痛苦為快感,痛並快樂著,這可是渡化師協會的強力推薦喔!」
這到底是哪來的一群抖M?
他無奈地苦著臉,正要倒出一顆淨靈丸時,就聽到一陣「沙——」的細微聲響,不像風吹樹葉,卻像什麼電訊受到干擾的噪音,便納悶地環顧四周,最後將視線停留在桌上未掀蓋的筆記型電腦。
是忘了關機嗎?但他不記得之前有開影片或音樂。
尤爾疑惑地走到桌前,望筆電伸出手,卻又遲疑地皺起眉頭,心中有一絲動搖,但那份猶豫很快就被強烈的好奇打退。他不知是什麼在蠱惑自己, 讓他難以抗拒那股力量。
深吸一口氣後,他一鼓作氣地掀開筆電,頓時睜大雙眼。
不!不可能!怎麼會?
他不敢相信地張大嘴,渾身如被抽光血液般僵冷,靈力隨失控的情緒,爆出耀眼的強烈光芒,迅速吞滅眼前的一切,但螢幕中那鮮明的微笑已深深刻在腦海,激起尖銳的劇痛。
——「你的願望,我聽到了。」
熟悉的溫柔嗓音劃破他的意識,將靈魂從中切半。
——「你心中所想的一切,我都聽到了。」
「嘩啦!」
抽水聲忽在耳邊迴響,沖走所有混沌,將游離的神智喚回現實。
尤爾愣地眨了眨眼,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只覺空洞的腦袋好像被抽走什麼一樣迷茫。半晌後,他才發現自己正在浴室裡,身前是已沖刷乾淨的馬桶,而喉嚨有著催吐後的灼熱感。
淨靈已經結束了?
因蹲得過久而酸麻的腿在強烈抗議著,他忍不住身子一晃就往後跌坐在地,冰涼的磁磚尚有未乾的水漬,立刻濕透褲子與底褲,讓他不甚舒服地皺起眉頭。
「討厭,才剛換的衣服。」他咕噥地爬起來,輕輕拍了拍胸膛,撫平嘔吐後亂了節奏的心跳。雖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到浴室來的,但應該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
重新束好凌亂的馬尾,他用清水洗了把臉頰,對著鏡子輕眨碧綠的雙眼,然後照慣例地勾起嘴角,展現一個完美的燦爛笑容。
嗯,一切都沒有問題!
35. 獵宴之擁(一)
迷離的燈光隨樂曲閃爍,流竄空氣中的古龍水與酒精混雜污濁的慾望,醞釀出醉生夢死的糜爛。幾個打扮性感的女子朝舞池走去,嘻笑間,手中的玻璃杯不慎灑出些許酒水,卻渾然不覺。
董司常側身避開濺來的液體,冷眼看著女人搖搖晃晃混入人群,才狀似不經意地看向吧臺,同在場的許多男人搜尋一道美麗的倩影。
備受矚目的美人不自在地拉了下貼身短衣,纖細的腰肢隨動作若隱若現,露出白嫩細滑的肌膚,長及腰身的秀髮隨意垂散,特別為精緻的臉蛋勾出清純又誘人的風骨。此刻,美人正巴眨著一雙水潤碧眼,無聲凝視勾弄自己髮絲的陌生男子,盡可能掩飾內心的欲哭無淚。
遠處的角落,黑晊世怨氣衝天地強忍滿腔醋意,聽著耳機裡的調情話語,死死瞪著對尤爾動手動腳的男人,恨不得立刻將戀人抱回家。
克里斯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將視線挪回主要的關注物件尤爾,同時也掃過擔任誘餌二號的董司常,發現那張毫無表情的清秀臉蛋竟也有人不住打量,便眉頭一皺,覺得很不順眼。
這時,DJ爆出一串激昂的喊話,掀起夜店的另一波高潮,震耳欲聾的歡呼與電子舞曲,使擁擠的人潮再次沸騰,將尤爾和董司常圍得幾乎不見蹤影,也不知是否有鹹豬手趁機混進去,讓兩位保鏢越看越不是滋味,不約而同地發出憤恨的感慨。
「這天殺的爛計畫!」
說到這個計畫,就得從幾個小時前的會議說起。
「這次受害的有六個人,都是頗具姿色的年輕男女,年紀多二十歲左右。他們在失蹤前都曾光顧一家叫卡瑪的夜店,幾日後就被發現呈屍在郊外。屍體有被侵犯的跡象,所有財物也被洗劫一空,血液全被抽乾,身上還有多處牙洞,經探測員檢驗,牙洞處殘留大量屍氣,兇手極可能是血族的人。」
一出來就是落落長的開場白,結束後,董司常才抬起意外清爽的秀俏小臉,直勾勾地望著大家。本被小兔髮夾別起的長瀏海,經一番吹燙後,略帶凌亂又不失層次地貼在臉側,露出細細彎彎的秀氣眉毛,為那雙烏黑大眼提神不少。身上穿的既非飄逸的漆黑長袍,也不是鮮亮的卡通T恤,卻是件黑黃條紋的V字領短衫,材質薄得能看出清瘦的體態,一眼望去,活脫脫就是個純情俏男孩,特別惹人想揉捏一把嫩豆腐。
這天差地遠的形象轉變!
尤爾目瞪口呆地張大嘴,差點被嶄新的董事長嚇到吃手手。克里斯微微抽了下眼角。唯有黑晊世面不改色地問:「亡靈怎麼說?」
董司常搖搖頭,「什麼都不清楚,他們似乎遭到催眠,連自己死了都不知道。」
「警方那邊呢?」
「有調閱過卡瑪的監控記錄,一樣沒任何發現。」
聽著兩人對話好一番後,尤爾總算適應了新視覺,好奇地舉手發問:「血族是指吸血鬼嗎?真的有吸血鬼?」
自他回歸偵察隊的這半年來,所接觸到的案件不是怨靈惡鬼,就是不知名的妖怪魔物,反倒是吸血鬼、狼人這些經典傳奇還不曾遇過。
「當然有,但跟電影小說裡的血族不完全一樣。」黑晊世輕梳他身後的馬尾,笑道:「外型上,他們跟普通人沒有兩樣,對於陽光,雖不喜歡也不致命。飲食上,他們只需要一小滴血便可維生,不必非傷人不可,因而現今的血族多以吸食血袋或動物血為生,與人類社會和平共處,只有少數激進派還堅持傳統作風。」
尤爾想了想,又問:「所以這會是激進派做的嗎?」
黑晊世皺眉思忖了下,搖頭表示不肯定。
克里斯就插話道:「沒記錯的話,我們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幹光所有激進派,血族也明言禁止殺害人類。」
「是沒錯。」董司常點點頭,「可惜有了變數。我向血族長老會聯絡過了,他們說近來大都會裡的年輕血族似乎受到了教唆,有些反動聲浪,但原因不明。」
「年輕血族的反動?」黑晊世聽了,更加覺得古怪,「一般來說,血族的性情可由血脈傳承,若尊長主和,後代成為激進派的機率會少之又少,除非有什麼意外。」
「所以我們得深入調查。」董司常無奈地兩手一攤,「但由於罪證尚未確鑿,血族基於不得背叛同族的原則,無法提供任何資料,我們現在只能靠自己。」
黑晊世將翻完的檔案放在一邊,打量他這身裝扮,「董事長看來是已有計畫?」
「沒錯。」董司常的表情雖沒變化,語氣卻相當雀躍,「我們來勾引兇手吧。」
「噗——咳、咳!」克里斯被嗆出一大口煙,「你說什麼?」
「勾引兇手。」董司常以期待的目光望向尤爾,一副理由當然的興奮語氣,「我和小育都符合受害條件,由我們兩個當誘餌最合適。」
「我?勾引?」尤爾震驚地指著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對呀,好久沒這樣玩了。」董司常用力點點頭,渾身上下都是迫不及待的幹勁,當場就讓其他人囧了又囧,外加三道雷轟轟響。
黑晊世回神回得最快,立刻以護小雞之勢拉住尤爾,肅著黑臉問:「沒別的方法?」
「還是你有更好的辦法?」董司常反問。
「……」
良久,黑晊世挫敗地嘆了口氣。
不可否認,董司常的方法的確簡單又直接,卻也極具風險。雖然他們以前有過類似的行動,有著好相貌的葉育也不止一次擔任過誘餌,但現在的尤爾就跟新手沒兩樣,讓他不得不擔心會偷雞不著蝕把米。
董司常見他一臉擔憂,便極有自知之明地說:「不然我自己一個人也行,但小育就別跟了,以免分散兇手的注意力。」
以他的小身板和沒什麼出采的容貌,往尤爾身邊一站,簡直就是小草襯鮮花,之所以多他一個備胎,不過是怕兇手突然想換個口味,二來也給自己找點樂子解解悶。
不過,這提議顯然讓黑晊世更頭痛了。別說讓上司代替下屬當誘餌這種事於禮不合,董事長還身份特殊,根本就不該如此亂來。
「等一下!」忍了許久的克里斯,臉色比發霉的墨水還黑,口氣也臭到極點,「幹嘛不讓貴人去就好?就你那張死人臉能釣到什麼鬼?」
說完,他才意識過來地咬住舌頭,懊惱自己的口不擇言。果然,董司常愣了愣,雖沒說什麼,氣場卻明顯黯了下來。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黑晊世沒好氣地搖頭,「如果兇手是人類或其他妖怪,貴人的幻化還騙得過去,但若是同樣善於幻術的血族,則非用上高階幻術不可,然而也會折損元氣,非不得已,絕不用之。」
所以董司常才會特地打扮成這模樣。他的形象變化只適用於人類,對於非人類的生物則是完全無效,要來當誘餌,自然得改頭換面。
尤爾看了看他們凝重的神色,感覺是自己讓大家陷入兩難,就拉了拉黑晊世的手,「反正也沒其他辦法,就這麼辦吧,我會盡力的。」
面對戀人的祈求眼神,黑晊世實在難以拒絕,只得憂心忡忡地叮囑:「那你小心點,有什麼不對就立刻聯繫我們,知道嗎?」
「知道。」尤爾點頭保證。
董司常也拍胸脯保證,「放心,有我在,我就算讓自己出事,也絕不會讓小育出事。」
「……」
說點吉利話行不行?就不能兩個都別出事嗎?
於是,幾個小時後,一大片綠雲就這麼轟隆隆地罩在黑晊世頭上。
眼看纏著尤爾的男人攻勢更猛了,克里斯瞧了眼身邊黑如木炭的臉,竊笑安撫,「安啦,我看那傢伙只敢動小手腳,沒膽真的亂來,你別緊張成這樣。」
誰知,他話才說完,就發現董司常也被一個男人纏上了,頓時就如遭五雷轟頂,爆起內心的滅世小宇宙,散發濃濃的不爽氣息。
黑晊世就冷笑安慰,「放心,我看那傢伙只會動口說說話,沒膽亂來,你別吃醋成這樣,免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在交往。」
「……」
拎老師勒!姓黑的一出手就直戳要害,老男人真心傷不得!
另一廂,董司常覺得心慌慌,比第一次代父開堂審問亡魂還緊張。
「新面孔,是第一次來嗎?」戴著細框眼鏡的男人貼過來,笑得十分和善,眼裡卻隱隱透著獵豔意圖,跟大多數來夜店尋歡的人一樣。
董司常吞了個口水,僵硬地點點頭,雖然變裝臥底很刺激,但他一向孤身寡欲, 毫無情場方面的實戰經驗,臨到關頭, 竟想不起床底下那堆教戰功略(言情小說)是否有提到這情景該如何解法。
他壓下緊張的情緒,快速打量男子一番,修身剪裁的藍色襯衫十分乾淨,未扣的領口露出略白的胸膛,身材還算健朗,就是相貌平平毫無特色,標準的路人甲類型。再以靈視來看,此人的靈魂十分黯淡,是不做個標記就認不出來的庸俗之魂。
「你看起來很年輕,真的成年了嗎?身份證該不會是假的吧?這裡可不是小弟弟該來的地方喔。」男人對他的生嫩反應很感興趣,甚至趁被人推擠時搭上他的肩,將兩人的距離貼得更近,刺鼻的古龍水味也隨之迎面襲來,嗆得他十分難受。
「娃娃臉而已。」董司常憋著氣說完,不得不別開臉喘一喘,但這似乎讓男人以為他在害羞而更積極了。
「我叫偉力,你呢?」
「我……」
董司常正想婉拒這人,腦袋就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卻還來不及細思,就發現尤爾在搭訕者越漸強硬的糾纏下漸露怒意,而對方的靈光平淡無特殊之處,純屬普通人類,絕非他們要追蹤的目標,就連忙說了聲:「抱歉。」
無視偉力的欲言又止,他立刻走向吧台,迅速回想幾個夜店救美的經典橋段,可惜,他還沒機會付諸實踐,就半途殺出程咬金,便又只好暫先一旁觀望。
「請放開他。」高挑俊美的黑髮異國男子,拉開男人糾纏不休的手後,就輕輕摟住尤爾的肩膀,以極其親暱的溫柔語調說:「親愛的,我來晚了,你別生氣。」
尤爾愣地望向來人,在觸及一雙深邃的銀灰眼眸後,立即意會地揚起一抹甜笑,也不甩開對方的手,反而低下頭,好似在撒嬌的姿態。
這番情景讓搭訕者既尷尬又惱怒,但凡混夜店的人都明白一個規矩,不能強搶已有對象的人,以免惹事生非又在這圈子壞了名聲,加上男子的外型條件明顯較自己優秀,又莫名有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便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待對方走遠後,異國男子收回手,彬彬有禮地退開幾步距離,頷首示歉:「抱歉,剛才只是權宜之計,請原諒我的擅作主張。」
尤爾眨了眨眼,待腦中的暈眩感散去後,才尷尬笑道:「沒關係,謝謝。」
「我叫奧費歐,看在我為你解圍的份上,我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嗎?」奧費歐揚起性感的薄唇,輕吐濃濃異國腔的話語,舉手投足優雅又溫和,一身價值不斐的西裝精美細緻,鈕釦、花紋、袖腕裝飾等每處細節都相當講究,整個人像是從童話裡走出來的高貴王子。
但這人身上……有股熟悉感。
「我叫小葉,葉子的葉。」尤爾緩緩移開視線,以餘光瞥了眼正關注這邊的董司常後,就狀似羞怯地輕撩滑落的髮絲,鑲在耳垂上的紅鑽閃過極小的光芒。
「小葉,很可愛的名字。」奧費歐沒注意他的小動作,對調酒師招了手,遞出一張面額不小的鈔票,「請給他一杯天使之吻。」
「我喝不了那麼多。」尤爾為難地舉起才喝一口的雞尾酒。
奧費歐便接過他的杯子,溫柔笑道:「那請交給我來為你解決。」
一杯天使之吻很快就出現在吧台上,香甜的黑色可可酒浮著一層白色鮮奶油,一粒晶瑩渾圓的櫻桃立於純白泡沫中央,更添豔紅,看似美麗純真,卻又帶著危險的誘惑。
「唯有天使之吻才能襯托你的美麗,請好好享用。」將酒推到尤爾面前後,奧費歐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微微躬身,「抱歉,恕我有事必須暫離,相信我們很快就能再見,晚安。」
「晚安。」尤爾回以靦腆一笑,目送奧費歐遠離後,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董司常慢悠悠走來,一副不經意地坐在他旁邊,「就是他?」
「對,有血的味道。」尤爾不敢轉過頭,便假裝在欣賞天使之吻,邊低聲說出感應,「看到的畫面不多,幾乎是一片灰濛,很陰冷的感覺,還隱約能聽到有人在……呃,喘息。」
「喘息?」董司常納悶問。
「就……就是……好像在……那個……」尤爾莫名臉紅。
「在哪個?」董司常繼續呆。
「咳!」黑晊世聽出什麼意思,連忙輕咳一聲地打斷,「已經派湯圓跟蹤奧費歐了,罷課有拍到他的照片嗎?」
在車子裡待命的罷課司機說:「傳給阿拔了,他說馬上查。」
「那就……」董司常正想再說什麼,就聞到一股非常特殊的香味,在這混雜污穢氣息的地方格外引人注意。他見尤爾也望了過來,便問:「你也聞到了?」
「對,不知是什麼?」尤爾皺了下鼻子,這香味雖然不重,卻越聞越感到暈麻。他在與董司常對視過後,忽然覺得好像有誰在呼喚自己,一股想跟隨聲音的慾望便油然而生。警覺到這情況不妙,他趁還有意識抵抗時,連忙交代了下。
「暈沉?有人叫你?」董司常仔細聽了下,除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外,並沒聽到什麼呼喚,暈麻是有一些,卻不像尤爾說的那麼嚴重。他想了想,說:「這味道我有印象。」
話未說完,就見尤爾已起身往舞池走去,他趕緊跳下椅子跟上,「等等,我跟你去。」
「喂!你們別亂來!」克里斯急忙喊道,卻被驟然大響的搖滾樂蓋住聲音。
黑晊世遠遠望見尤爾的神情恍惚,立刻要衝過去拉住人,誰知,一大群歡聲嚷嚷的男女正好走來,擋住了去路。
「小育!」眼看尤爾越走越遠,董司常只得加快腳步,然而舞池裡的人太多,矮個子的他一下就被人潮淹沒,完全看不到尤爾的蹤跡,便對通訊錶大叫:「你們快追上小育,他好像被操控了!」
這時,人群出現一隻手,將他拉出舞池。他忙不迭抬起頭,發現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卻沒什麼印象,便動了動被抓痛的手臂,企圖掙脫對方的箝制,「放開我。」
男人推了下眼鏡,鏡片在霓虹燈下折出森冷的反光,「不記得我了嗎?小弟弟。」
啊!
36. 獵宴之擁(二)
「人太多了!」
在又一次被擋住去路後,克里斯索性轉向大門,「我從外面繞去後門,兩面包夾!」
「好。」黑晊世快速應了聲,腳步一轉,避開一波人流後,低唸一句咒語,步伐頓時輕盈如風,助他在人群迅速穿梭,沒多久就見到一臉恍惚的尤爾。
「育,回來!」
在他快要接近尤爾時,音箱「轟」地炸出爆破聲,整間店隨即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音樂也停止了。所有人愣地東張西望,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與玻璃碎裂聲劃過空氣,彷彿按下恐懼的開關,驚起四方騷動,人們爭相往外逃離,現場亂成一團。
黑晊世心急如焚,即便能於黑暗中視物,也抵不過暴動的人群,等他再次捕捉到尤爾的身影時,對方已推開後門出去了。他立即飛身跟上,卻在好不容易突破障礙衝出門後,只見到克里斯狼狽地從不遠處爬起來,而尤爾已渺無蹤影。
他臉色一白,不安問:「育呢?」
「被抓了。」克里斯抹去嘴邊的血,噴著血沫子咒罵:「幹!撞人還倒車碾回來,拎盃絕對……咳……要宰了那王八!」
黑晊世趕忙聯繫湯圓,心情瞬間沉到谷底,「太陰失去奧費歐的蹤跡了。」
「什麼?」克里斯震驚不已。善於掌握空間與時間的太陰,也擁有極佳的隱身追蹤能力,卻連隻吸血鬼都跟不上,這未免也太過荒謬!
「有看到車牌嗎?」黑晊世問道。
「有,但怕是……咳……贓車……咳……」克里斯摀著腹部喘氣,往後門的台階坐下,邊將車輛資訊告知罷課司機,期間還不斷咳著血,估計是傷到了內臟。
黑晊世喚出太裳幫忙治療後,握住項鍊仔細感應,確定尤爾尚無生命危險,但位置不明,只能大概得知是在西區,看來這群血族中也有人擅佈結界。他強自鎮定地抹了把臉,左右看了下,發現還少了一人,「董事長呢?」
克里斯也覺得奇怪,「不會又在關鍵時刻掉鍊子吧?」
黑晊世無語,但以剛才的動亂來看,董事長不太靈活的小短腿確實很有可能跌慘,於是他們決定給點面子地稍等一會。然而,等到太裳都治療完畢了,人依然沒出現。
克里斯對著通訊錶喊:「喂,別鬧了,小育不見了,董事長?」
「……」
毫無回應的狀態讓他們皺了眉頭,因私誤工絕不是對方的作風,尤其在這種危急之際。黑晊世回想今晚的事發經過,感覺整件事都透著一種古怪,好似這是特別設下的局。
「如果犯案的不止一個人……」
聽到黑晊世的假設,克里斯臉色驟變,「他也符合受害條件!」
兩人趕忙衝回卡瑪,這時燈光已經恢復,現場是一片狼籍,他們店裡店外不斷搜尋,都找不到董司常,只在舞池外撿到一根法杖,越發證實心中所想——董事長也被抓了。
當情況糟到這個地步時,黑晊世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當機立斷地通知罷課司機追蹤兩人的通訊錶下落,再走進錄影監控室,就聽到克里斯氣急敗壞的咆哮聲。
「檔案全不見?你幹什麼吃的?」克里斯一把揪起負責人,凶神惡煞得像隻吃人妖魔。
黑晊世見對方被嚇得面無血色,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他們是有預謀犯案,錄影被銷毀也不意外,怪只怪我們自己太大意了。」
「操!」克里斯煩躁地扔開負責人,無視「室內禁煙」的標語叼起一根菸,偏偏一直點不出火來,氣得他就要怒摔打火機。
黑晊世淡淡地說了句:「別做會後悔的事。」
正要落下的手一頓,克里斯咬了咬牙,深吸口氣,將刻著「C.B.」的銀制打火機收回口袋。那是薇安送給他的禮物,也是他唯一能紀念薇安的遺物。
這時,通訊錶傳來罷課司機的嘶吼:「靠——靠靠靠靠!居然有人能干擾老子的追蹤器?馬的!老子跟你拼了!」
黑晊世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心想這裡的線索已斷,趕往他感應方位的湯圓也還未有新發現,便提議道:「先回車上吧。」
克里斯看了眼臉色不比自己好的人,以往總能保持敏銳直覺的腦袋,受近來煩躁的情緒影響而表現失常,此刻更是混亂不堪,確實不宜再做任何決策。他沉默了會,認命地朝門外走去。
回到車上,兩人還沒出聲,正在改造接收器的罷課司機就抬頭說:「阿拔說他比對了照片,等下就把資料傳來。還有那輛車是贓車,車主在上星期就報失了。」
「謝謝。」黑晊世閉上眼靠著椅背,看來是疲倦至極,深鎖的眉頭夾藏重重心事。
貴人伸出食指,在空中輕輕畫出一道流光,釋放舒緩情緒的法術,軟聲勸慰:「放心,少爺和世子都非等閒之輩,定能平安無事,請相信他們。」
淡雅的薰香隨靈光在車內緩緩散開,如一道溫煦的微風輕柔拂過週身,令緊繃整晚的神經為之一鬆,煩亂的思緒也漸漸沉澱。
克里斯低頭凝視腿上的法杖。他想,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早該認清的事實。
* * * *
混沌的意識逐漸清明,董司常睜開眼眨了幾下,發了半晌呆,再眨了幾下眼,腦海不禁飄出一大排問號。
這是穿越了?
過份華麗的粉色蕾絲布幔一層又一層地疊罩在床邊,他躺在粉紅色的絲絨床單上,蓋著一條輕軟的粉紅毛毯,睡著愛心形狀的粉紅枕頭,枕邊還擺著一排粉紅色的動物玩偶,總而言之,眼前的一切全是粉紅色,這就是一個粉紅色的世界。
他囧囧有神地爬了下身子,又赫然發現一件事——他睡的居然是兒、童、床?
想他堂堂第七殿閻羅王之子、下一任的七殿閻羅王,雖然長得很矮,也喜歡收集可愛的小東西,但也不至於被當成兒童吧?而且還是粉紅娘娘腔的兒童?可惡,是可忍,孰不可忍,等他抓到綁架自己的人,一定要判他們下十八層地獄,以示王威!
非常有「閻王威嚴」地想好報復計畫後,他踢開被子,檢查一下身體,除了腦袋還有點暈外,衣物完整無缺,只有通訊錶不見,大概是被當成貴重物繳收了,至於法杖,是他暈倒前刻意落下的,希望阿克他們會發現。
他晃了兩下腦袋,回想昏迷前的最後記憶。當時他被人攔住,認出對方後,就被突來的爆響分了心,接著頸後一陣刺痛,就失去意識。
能對自己起作用的迷藥,絕非人間的尋常藥物。他不滿地摸著頸後小包。哼!自成年後,他就沒嚐過打針的滋味了,要是再讓他遇見那個叫偉力的人,絕不讓對方好過!
說曹操,曹操到,被閻羅王兒子記恨的傢伙,正好推門走了進來。
「你醒了?」偉力推了下眼鏡,走到床邊拉開帷幔,臉上的笑意帶了點猥瑣,「不用怕,你的美人朋友也來了,就在主人的房裡。」
小育?這人果然跟奧費歐同夥,或許還有更多伙伴。
董司常不動聲色地聞了聞,偉力身上確實有濃濃的死氣與血味。先前他在卡瑪沒認出來,是因為嗅覺被烏煙瘴氣的空氣燻得失靈,加上血族可由人類所化,靈魂之光的辨識度較難,才會一時大意,幸好他及時想起這人竟能看出自己原貌,才能留下一點線索。
唉,阿克說的對,夜店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偉力見他毫無反應地癱著一張正太臉,大睜的烏黑雙眼空洞無神,就像一隻被嚇呆的小兔子,一點威脅力都沒有,便忍不住心癢地摸摸他的小臉蛋,滿是惋惜,「可惜了,以往主人只會挑一個中意的美人,讓我們享用剩下的,這次卻不知為何一個都不讓,說是沒嚐過你這種身份的,唉,小可愛,你是哪來的?怎會讓主人這麼感興趣?」
「……」
言下之意是,奧費歐知道他是誰,卻還敢意圖侵犯?如此公然跟地府作對,地府是絕不會放過血族的,看來這個奧費歐是決心要顛覆地府與血族百年來的和平了。
不過,奧費歐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主人說要好好招待你,不可怠慢,我就特地弄了這間房,真配你……」偉力拉拉雜雜地說著,取出一根細小的針筒,握住董司常的手臂就要打下去,卻被一陣強電襲擊,電得他一顛一顛,最後兩眼一翻,口吐白沫地暈了過去。
「爛品味的戀童癖!」董司常不屑地甩開人。
他撿起落下的針筒,嗅了嗅裡頭的藥液,果真是伏靈槍的原料之一,姝麻草。
姝麻草的香味可鎮定靈魂,製成藥劑輸入體內亦能導致意識昏迷,若大量吸取,則會暈眩遲鈍,若此時遭人施法催眠,便會暫時受到對方控制,即使清醒後,也有時間不一的行動遲緩,很容易成為犯罪工具。為避免有心人濫用,姝麻草向來是交由地府專設的靈丹妙藥局統一管理,但難保不會有人進行非法的走私交易。
小育當時應該就是這樣被控制住的,幸好他從小為了治療寒毒,泡過無數種珍貴藥湯,身體早就有抗藥性,即使被姝麻草迷暈了,也不會受副作用影響。
想到這,他就趕緊趁偉力還沒醒來,從對方的衣袋裡搜出所有麻藥針管,在手中握成一捆,用力插進這倒楣血族的體內,哼哼唧唧地罵道:「誰讓你給我打針?誰讓你給我睡兒童床?誰讓你當我娘娘腔?你就準備昏痛好幾天,活該!」
待藥液全數注射完後,他解氣地拍拍手走出房門,打算先想辦法聯絡上其他人。
* * * *
急踩的煞車聲劃破寧靜的深夜,超速奔馳的休旅車闖入幾乎被人遺忘的老舊社區,挑戰自身龐大的體型,穿梭在未受新都市規劃的髒亂狭道,最後不得不停在一條窄巷前。
克里斯打開車窗看了看,臉上滿是疑惑,「死阿宅,你確定是那條巷子?」
「確定。」罷課司機舉起正閃爍兩紅點的儀表板,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克里斯狐疑地摸摸下巴,「奧費歐不是挺有來頭的?那什麼鳳凰家族會挑這種地方住?難道他們發現通訊錶裡有追蹤器,就扔在這了?」
不是他瞧不起老區,也不是懷著一顆蘿莉少女心幻想血族的華貴優雅,而是根據拔個死機傳來的資料,奧費歐・菲涅克斯是天生的純種血族,又出生在最古老也最權貴的菲涅克斯家族,雖沒有特別顯著的功績,卻是出了名的風流浪子。
活了三千多年的奧費歐,擁有美眷無數,極重奢糜生活,自視甚高的臭架子更是數一數二,這樣一個自戀又自傲的傢伙,怎麼可能願意屈尊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才不可能。」罷課司機立刻為自己的傑作申冤,「上次葉育失蹤後,我就把通訊錶徹底改良了,不僅耐摔耐打,一旦受損或非經本人脫下,追蹤器就會自動鑽進皮膚裡,絕不留下任何痕跡。」
克里斯撇了嘴,「行,你牛。」
「唧!」
陰暗中,一聲低鳴輕響,憑空現身的白狐拖曳九尾飛進車裡後,縮回迷你寵物犬,窩在主人懷裡磨蹭。黑晊世讚賞地輕拍牠的頭,「走吧,太陰在裡面發現空間屏障。」
兩人帶好對付血族的裝備下了車,踏著老區腐朽的潮濕,一步步走進陰暗的巷子裡。在沒有任何路燈的小巷裡,淡薄的月影成了唯一的照明,昏暗的視線只夠他們依稀辨路,倘若此處有埋伏,絕對會是場惡戰。但幸運的是,直到他們走到巷底,都平靜無波。
「接下來?」克里斯上下打量堵在面前的高牆,斑駁的青灰磚瓦爬滿苔蘚與污垢,看起極為普通,但直覺告訴他,這道牆後面肯定有什麼,而方法絕不是翻牆跳過去。
「只是一般的障眼法。」黑晊世捏訣往前劃下幾筆,將掌心貼在牆上,凝神低喃破障咒,五芒星遂自掌心浮現。耀眼的光芒下,青灰瓦牆漸漸扭曲變形,待金光散去後,原先破敗的牆面竟出現一扇金紋木雕的華美大門。
同一時間,克里斯口袋裡的法杖微微震動了下,似乎也感應到主人的氣息。
「嗯哼。」他吐掉菸,拔槍往大門一踹,「走,幹死那堆木瓜!」
自從電影《暮光之城》風靡全球,征服無數少女心後,克里斯就嗤之以鼻,還夥同葉育一起幫血族取了「木瓜」這諧音稱號,以致於後來幾個相識的和平派血族一見到他都一律用白眼來打招呼。
黑晊世跟在後頭莞爾一笑,克里斯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是已經恢復精神了。他輕嘆地按住胸前毫無動靜的項鍊,希望育一切安好。
大門之後,是一個現代化的巴洛克大廳,垂在瑩白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灑落璀光,將滿室裝潢照得金碧輝煌,兩道弧形梯自牆壁兩側環抱宴會廳蜿蜒而下,樓梯的盡頭是更加富麗堂皇的廳堂與走道,牆上掛著許多油畫,多為美人香豔姿態,足見奧費歐的奢淫心性。
「操!」
聽克里斯突然罵粗話,黑晊世循視線望去,竟見一幅裸女浴血交歡的畫,那女子不僅長得十分美豔,還相當眼熟。他皺眉稍一回想,才想起對方正是七十年前一名自殺的女明星,自殺動機始終不明,如今看來,恐怕跟奧費歐脫不了關係。
「這傢伙不是普通的變態。」克里斯的眼神更加狠戾了。
黑晊世默不吭聲地握緊拳,心中湧起又懼又怒的情緒。自董司常和尤爾被抓走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小時,也不知他們此刻情況如何。
若要制裁奧費歐,就得收集罪證說服血族長老會,以確保血族與地府的友好關係。
但眼下他們沒時間一一細察了,破除結界而入的動靜引來不小騷動,大量雜亂腳步正由遠而至,不過片刻,便有十數道人影張牙舞爪地朝兩人攻來。
克里斯左右各一把槍快狠准地發射,沾過死人血的子彈一發擊倒一個,就像真的在打木瓜一樣,將滿腹焦慮宣洩在這些砲灰身上。
死人血之於血族,就等同餿掉發黴的食物,一旦入體便會中毒,在身體代謝掉毒素前,都會無法動彈。基於和平協定,在他們將這些血族正式定罪前,只能先用這個方法活捉。
「也許會有最近的幾名受害者在這些畫裡,去找。」黑晊世手一揮,五張符紙瞬間化為小式神分頭行事,湯圓也應聲往樓上飛去。
他往克里斯再靠近一步,保持在不妨礙對方開槍的距離,喚出天一設下防護結界,再雙手相扣握訣,專注地唸起咒語,一道氣流遂自腳邊打轉升起,隨著手印金光越盛,氣旋強度越增,並漸漸擴大範圍,正好將他們兩人包圍在正中心,形成一圈無堅不摧的風刃牆。
幾名血族未知厲害,趁他們不注意時,溜至後方意圖偷襲,卻被風刃割得皮開肉綻,便只能憤恨地紅著眼,與同伴們遊走在風刃牆之外,朝他們齜牙咧嘴地嘶吼。
克里斯快速清掉所有槍手後,就說:「差不多了。」
這時,大廳已擠滿數十個血族,克里斯掏出一顆金屬球,待喃喃念咒的黑晊世點了頭,便將金屬球朝上空一拋,舉槍打破,以死人血製成的暗紅色粉霧立即飄落,近身的一圈血族頓時面露痛色地癱倒。
「散!」黑晊世放開手訣,掌心左右朝外推去,風刃牆遂朝四面八方散開,將粉霧送到大廳的每處角落,所有聚集在此的血族無一倖免,紛紛哀嚎倒地。
聽著這群人在暈倒前不斷呼喚主人,卻不見奧費歐或更高等的血族出面,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安靜地站在原地等了幾分鐘,仍未有其他血族趕來支援,就更加納悶了。
「這也太順利了,新生代血族的素質有這麼低嗎?」克里斯喀擦喀擦地將兩把槍換好子彈,重新叼上一根菸用力吸了一口,沖散飛進鼻腔裡的死人血味。
「都是些沒多少歷練的年輕人,最資深的也不過百歲。」黑晊世以靈視稍微檢查一下,就握住幾張符紙往樓梯邁去,「太陰說上面還有一些,去問問他們怎麼回事。」
克里斯踢開擋在樓梯口的人,蹙眉道:「資料上說,奧費歐是活了很久的貴族,以他的地位,怎麼會只收這些沒用的廢物?最起碼也該派幾個左右手才是。」
「這等動靜都沒引出他,我擔心他真正的目的並非是單純的綁架逞慾。」黑晊世說到一半,臉色驟變地加快腳步,「快,太陰發現董事長跟幾個血族打起來了。」
「他怎麼不等我們來?」克里斯一慌,便什麼也顧不得地立刻跟上。隨著距離的縮短,口袋裡的法杖晃動越盛,讓他心跳也逐漸加快,壓抑已久的不安隨之急速發酵。
待他們爬上二樓,奔過極長的迴廊,衝進一扇半傾的木門後,便雙雙一愣。只見幾具屍體七零八落地倒在牆邊,淡金色的牆壁盡是四濺的紅液,流敞一灘豔紅液體的地板上,趴著一道不住輕顫的嬌小身影,對方被染紅的衣著竟是如此地眼熟。
克里斯望著這一幕,腦海閃過他們百年來同生共死的種種,想起自己曾拋下對方離去的夜晚,頓時如墜落地獄般,感到天地一片黑暗,渾身冰寒得連呼喚都變得乾啞無力。
「董……」
37. 獵宴之擁(三)
「董……」
克里斯瞪大泛起血絲的雙眼,難以置信地喚出一個字,就再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艱難地跨出步伐,一步步朝趴在血灘中的人邁去,如遭電擊的腦海一遍空白,連重度煙癮也殺不死的肺臟都痛得無法呼吸。
一次又一次地面對這撕心之痛,讓他不敢去思考,自己又將要失去什麼。
「克里斯。」黑晊世皺起眉,低聲呼喚。
然而,克里斯卻置若罔聞地跪在地上,也不顧自己會被染得一身髒污,就抱起董司常,輕撫懷裡蒼白的臉蛋,為他抹去不斷流出的鮮血,悲慟地紅了眼眶,「不行……我不准你死,聽到沒?你不准死……」
一滴熱液落在臉頰上,董司常忍痛地睜開眼,望見抱著自己痛哭的男人,幽黑的眼眸不禁浮現幾分茫然,「阿克?」
聽著那聲脆弱無力的呼喚,克里斯心中一痛,忍不住哽咽低罵:「混帳,你給我活下去,你怎能在我好不容易弄明白的時候……」
「克里斯。」黑晊世的眉頭更皺了,一旁的湯圓則歪著頭。
克里斯依然無心顧慮其他,只見董司常的瞳孔越發無神,似是生命將盡的徵兆,便恨不得剖開內心,瘋狂地大吼:「我喜歡你,你聽到沒?我喜歡你,所以你不准死,不准!」
董司常愣了,「你……你說……什麼?」
居然連話都聽不出清楚了,克里斯心如刀割,繼續嘶吼:「我說我喜歡你,你不准死!聽到沒?你給我活下去,否則……」
「克里斯!」黑晊世再也看不下去了,迅速揚聲打斷:「董事長沒事,太陰說他只是沒走穩滑了一跤!」
「……」
空氣瞬間凝滯,一秒後,克里斯呆若木雞地回頭,「啊?」
黑晊世哭笑不得地伸出手,「他身上的不是血,是紅酒,唯一受傷的地方,應該只有滑倒時撞傷的鼻子吧。」
兩眼通紅的克里斯,順著指示看向一旁正汩汩流出紅色汁液的破爛木桶,總算聞見濃濃的酒香味,再看回懷中發怔的董司常,才發現自己不停抹去的血正是從鼻子而來,除此之外,這小子根本毫髮無傷!
「靠……」
靠盃!還他驚天地泣鬼神的告白!
從來沒這麼囧過的克叔臉紅了,紅得比關公穿嫁妝跳舞還紅。他惱羞成怒地捏住董司常的鼻子,破口大罵:「幹!你他媽的敢裝死騙我?」
「痛、痛、痛、痛!」董司常回過神,如炸毛跳腳的兔子,用力拍打克里斯的手,「是你自己搞錯的,才不關我的事!」
「屁!要不是你提的爛計畫,會變成現在這樣嗎?」克里斯無視各種掙扎,憑著蠻力一手架住董司常,繼續捏著他的鼻子,「白癡,別亂動!」
「明明就是你們動作太慢,才不是我的計畫爛。」董司常不滿地哼哼唧唧,但注視克里斯的眼眸卻有些許光彩,看得人家又紅了一張臉,再噴一口咆哮。
「閉嘴止血!」
黑晊世沒好氣地抹了把臉,真心不想吞這不合時宜的狗糧,便上前幫忙施了止血術,問:「董事長沒跟育在一起?」
董司常揉著鼻子搖搖頭,面對黑晊世的憂心忡忡,頗為心虛道:「他在奧費歐房裡。」
* * * *
凌亂的畫面不斷跳躍,彷彿要將他至今短短兩年的人生濃縮成一部電影。
與約翰的相遇、愛戀及背叛,與晊世的重逢、相愛及甜蜜,所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有幸福與破滅,所有期待與心碎……一一鮮活地挑動每根神經,讓他在夢境中沉淪,無法自拔,直到一句魅惑的耳語與記憶中某人溫柔的情話重疊,才將他拉回現實。
「尤爾,日耳曼語的聖誕節,象徵著純粹,很適合你。」
尤爾猛地睜開眼,卻覺眼前一片朦朧,待視線漸漸聚焦,看清對方俊美的面容後,才吐出悶漲在胸口的氣,別開兩人貼得太近的臉,「奧……奧費歐?」
「是,很高興你記得我。」奧費歐取來放在床邊的高腳杯,血色的液體在透明的水晶上滑過豔紅波紋,「要嚐一點嗎?」
尤爾正想拒絕,就發現奧費歐幾乎整個人貼在自己身上,第一反應便想推開對方,誰知,他才要這麼做,就感覺渾身酸軟無力,連抬根手指都遲了好幾秒,不禁驚疑,「你……」
「只是姝麻草的副作用,應該再過一小時就好了。」奧費歐失望地將高腳杯放回去,「可惜了,本想親自『餵』你喝的。」
輕佻的口吻讓尤爾厭惡地皺起眉,「能請你退開點嗎?」
「喔,失禮了。」奧費歐輕笑地移開身子,支著臉側臥在尤爾身邊,輕撫他的臉頰,「剛看你睡得很痛苦,還以為你需要安慰,畢竟夢裡的你是多麼依戀身旁的懷抱,又害怕失去。那人叫什麼名字?晊世?還是……約翰?」
尤爾傻眼了,「你怎麼……」
該不會這人也有感應能力?
「感應嗎?喔,不完全是。」奧費歐相當滿意他吃驚的眼神,揚起邪魅的微笑,「只是讀取內心的小能力而已,不足掛齒。」
讀心術?難道……
尤爾還沒來得及思考前因後果,就又被打斷思緒。
「你失憶前叫葉育,失憶後叫尤爾・道爾,目前是地府靈能偵察隊的渡化師,曾與約翰・道爾有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是段被設計的謊言,後來跟一個叫黑晊世的男人交往,他是你失憶前的戀人。在約翰之前,你與黑晊世十分相愛,他甚至願意為你挖下心臟的肉。」
輕聲淡語中,奧費歐湊近尤爾的臉,輕吐曖昧又殘酷的氣息,「而你卻背叛了他。」
「你……」極力掩藏的傷口被毫無預警地挖開,而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反駁的言詞,尤爾無法抑制打從心底的輕顫,連話語都變得薄弱,「住……住口。」
他是背叛了晊世,不論是否失去記憶,傷害最愛他的人都是不爭的事實,也是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實,所以他想要彌補這一切,想讓晊世開心而加倍努力著,可是……
「我還知道,你內心最害怕的事。」
一絲黑氣閃過奧費歐的眼眸,讓尤爾浮現不祥的預感。他拼命試著集中力氣,企圖抵抗惡行,但身體卻可悲地背叛了意志,任由冰冷的指尖滑過脖子停在脈動處輕輕徘徊,聽著奧費歐一字一句割開最隱密的那層薄膜,將那醜陋又自卑的陰影狠狠挖出。
「晊世真正愛的,是否只是過去的葉育呢?」
不……為什麼要這樣?
聽著內心破碎的啜泣,奧費歐注視碧眼滑落的淚水,嘴角的弧度再次擴大,「真抱歉,我擅自揭露了你的秘密,不過也是因為你剛夢到太多過去,才讓我如此欲罷不能。」
尤爾絕望地閉上眼,不願再目睹惡魔玩弄自己的嘴臉。
「你們今天刻意來當誘餌,就是為了調查我,可惜從你們一踏進卡瑪開始,就被我識破了。」奧費歐不以為意地轉移話題,將輕撫的手往下游移,解開尤爾的鈕釦探了進去。
不適的觸感,總算令抵在絲質床單上的手握緊,尤爾壓下所有情緒,再次睜眼,就又恢復平靜,沉聲說:「你既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那為何還留著我?」
奧費歐直直注視他強自鎮定的面容,以憐憫的口吻說:「真辛苦啊,為了不讓他失望,你是如此地努力,可是他卻不知道……」
「夠了!你到底想幹嘛?」
見他惱羞成怒了,奧費歐這才饒有興致地回答:「成為我的人,傳承我菲涅克斯家族的血脈,你將會是我最傑出的完美作品,以你的天分,也定能擁有那個力量。」
「成為跟你一樣只能靠吸血維生的怪物嗎?」尤爾嗤笑一聲,想也不想地拒絕。其實,面對擁有讀心術的敵人,連「想」這行為都變得可笑。
「呵,那個人說的沒錯,你的確是隻有趣的小貓。」奧費歐低笑地翻過身,將尤爾壓在身下,銀瞳裡的黑霧冉冉升起,透著飢渴的嗜血紅光,「真不枉我來這一趟。」
「那個人?」尤爾一頓,腦海忽然湧進一些片段,但那些畫面閃得極快,他為了趕緊抓住那些感應,顧不得掙脫欺身的危險。
——點滿燭光的密室,交疊喘息的三人,被咬破的頸脈,散發魔氣的鮮血滑落,飢渴吸食的痴狂沉淪,背對自己而看不到面容的男人,有熟悉的感覺……那人到底是誰?
「猜猜看。」毫不在意自己正被洩漏的記憶,奧費歐低頭貼上尤爾微啟的嘴,露出藏於薄唇裡的獠牙,咬出一粒血珠後盡情舔吮,「知道嗎?我跟他們不同,我只喜歡現在這樣的你,獨自承受所有痛苦、破碎的、現在的你……」
染血的舌尖往下舔至頸側,隨咬破肌膚的尖牙染透原有的純真,流洩出最能觸動記憶的開關——一聲像是情人愛語的暱稱。
「寶貝。」
溫柔得一如記憶中那惡魔的呼喚。
* * * *
黑晊世放出的式神回來了,它們不僅發現幾幅受害人的畫像,還找到放贓物的地方,其中包括尤爾和董司常的通訊錶與手機,三人便順道取回物品,邊在這偌大的房子尋人。
董司常聯絡完地府,踢了踢一旁的躺屍,「我想我們都中了圈套,奧費歐的目的根本不是來建立激進派勢力,而是製造騷亂引我們過來。」
「為何要引我們?喂!那邊那個!」克里斯眼尖發現一個漏網之魚,立刻將他抓過來拷問一通。誰知對方一問三不知,更不肯說出奧費歐的所在地。
黑晊世無奈搖頭,「罷了,他只是次等血族,無法違背主人意志,奧費歐真要封口的話,我們就是殺了他也沒用,我剛已感應到育的方位,太陰去尋了。」
既然如此,克里斯就二話不說地直接開槍,對方卻忽然揚起詭異一笑。
「主人成功了。」
次等血族的呢喃淹沒在槍響下,但依然落入了他們的耳裡。黑晊世眼皮一跳,直覺那句話大有問題,就聽董司常恍然大悟的驚呼:「他的目標不是拿我威脅地府,而是小育!」
彷彿驗證般,黑晊世的胸前一燙,竟是項鍊發出警示,一道獸鳴亦劃過腦海,「育有危險!」
三人連忙沿著湯圓指示,在複雜的廊道急馳狂奔,越接近目的地,越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波動,瀰漫在空中的血鏽味與死氣也漸漸散去,待他們推門而入時,波動正好停止。
黑晊世快步衝到床邊,拉開壓在尤爾身上的男人,卻見尤爾的脖子已被咬了兩個血洞,唇上也是一片豔紅,就倒吸口氣,本要出口的關問也轉為驚懼的追問:「有沒有喝到血?育,快回答我!」
尤爾緊咬著牙搖搖頭,努力平息體內的躁動。瘋狂叫囂的痛苦,讓他聽不進接下來的一連串提問,更無法思考任何事,只能本能性地窩進戀人懷裡尋求庇護。
黑晊世很久不見他這模樣了,方才只顧著注意外傷,沒發現他神情有異,直到懷裡的身子正不停抽搐,才意識到尤爾有多難受,便認定是被同化成血族所致,不禁心急如焚,無措地問:「現在打血毒劑有用嗎?」
克里斯看著也覺得揪心,怎麼說也是自己看大的小孩,便連忙聯繫罷課司機準備血毒劑。好在董司常見多識廣,淡定地凝神望了會,才失笑道:「只是姝麻草的副作用加重渡化負擔,先等他緩過來吧。」
兩人一聽,這才鬆了口氣。
黑晊世趕緊唸靜心咒,幫尤爾舒緩不適。克里斯則打算狠狠教訓那色膽包天的血族,誰知他才抓起被扔到地上的男人,便是一陣錯愕。
「這是奧費歐?」
只見原本俊美的年輕男子,此刻竟長滿了皺紋,像具乾癟的木乃伊,只有五官還勉強看得出是奧費歐的輪廓。
董司常上下打量了會,點頭說:「他被小育渡化掉所有黑暗力量,對血族來說,就等同被抽乾血液,才會變成這樣,只要再攝取適量的血就能恢復了。」
「已經暈了,嘖,還真是便宜他。」無法親自打「木瓜」頭頭,克里斯頗掃興地把奧費歐丟給董司常,卻見他似乎心事重重,「安怎?」
董司常取出一個葫蘆,將奧費歐收了進去,嘆道:「按照一般條例,犯罪的血族若罪證確鑿,經地府與血族長老聯合審判後,可進行處決,但他是菲涅克斯家的人,就不一樣了。」
克里斯納悶問:「怎麼不一樣?不是王子犯法與甘蔗同罪?」
「是與『庶民』同罪。」黑晊世輕拍懷裡已安定下來的人,問董司常:「是因為他們家族傳說中的體質?」
「嗯,菲涅克斯,意思就是鳳凰,鳳凰能浴火重生,也就是說,他們是真正不死的血族,要處決也處決不了。」董司常收好葫蘆後,抬眼看向尤爾,「但這些雜事讓上面的人和血族長老煩惱就好,我比較擔心的是,為何菲涅克斯家的人要抓小育?」
這問題又回到了最初的疑點,黑晊世連忙再問尤爾:「育,他都對你做了什麼?有餵你喝血嗎?喝了幾次?」
「他說……他會讀心術……」尤爾緊皺眉頭,摀者仍微微抽痛的太陽穴,斷續交代所有事,除了被奧費歐揭露的心事外,全無遺漏地說了出來,包括感應到的畫面,也包括奧費歐要他傳承血脈的事,但一說到自己是否喝了血,卻遲疑了好久,「我……不記得了,那時感應太突然,我怕來不及,就……」
忽然,他記起殘留在唇舌間被吻過的觸感,感覺似乎曾有什麼被灌進嘴裡,就臉色一白,立刻用手背抹著嘴唇,望向黑晊世的眼神盡是慌亂,「我不知道,可能有吧?怎麼了?我會被同化嗎?」
震驚於這一連串的訊息,一時間,竟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傳承家族血脈的同化,與外頭那一干血族小弟的招納同化不一樣,是必須全身大換血,成為等同家族成員的後裔血族,繼承該家族的血統與能力,並與親長成為親子或伴侶的關係。這對大部分血族來說,簡直是麻雀變鳳凰,尤其對方還是菲涅克斯。
菲涅克斯家族在血族幾大家族中是出了名的低調神秘,大部分的長者都已沉眠不管事了,至今也就奧費歐這個么子因風流成名,除此之外,整個家族基本上都沒什麼活動,怎麼會突然冒出來要跟地府搶人?
董司常癱著臉,以靈視努力瞪進尤爾的靈魂,都始終無法理解,為何奧費歐要挑選小育作家族後裔?而且這聽起來像是授人之意,才會設計圈套引他們上鉤,但這到底是菲涅克斯家主的主意,還是另有其人?會是常在小育感應裡出現的那位熟悉男子嗎?為何那人要找上菲涅克斯家的人?加上幸運女神的校園案件裡,何幸語只對小育有反應……
究竟那人一直針對小育的目的為何?
同樣的疑慮也在其他兩人心中徘徊,但見尤爾因他們的沉默而越發焦慮,幾乎要把嘴唇擦破了,黑晊世便不捨地握住他的手,柔聲安撫:「沒事的,先別緊張,好好想一想,他咬了你之後,有再餵你喝什麼嗎?」
克里斯也出聲勸慰:「對啦,之前喝了什麼都沒差,咬你之後的比較重要,你慢慢想清楚,就算真有什麼,蒙古大夫都有辦法治,不用怕。」
在兩人連番撫哄下,尤爾總算靜下心仔細回想,就搖頭說:「他沒來得及。」
聞言,他們才真正地放下心頭大石。幸好尤爾常在生死關頭爆發靈力強制渡化,才能及時打斷初擁儀式,否則董司常有得苦惱要如何交代偵察員變血族的事了。
「沒喝到人血的話,血毒劑就夠啦。」董司常恢復輕揚的語調,拍了拍心有餘悸的尤爾,問其他兩人:「你們有記得帶吧?」
克里斯點頭,「在阿宅那,已經交代好了。」
「那我先帶育回車上。」為免夜長夢多,黑晊世直接抱起尤爾往外走去。
被留在後頭的克里斯和董司常,便你看我,我看你,忽然感到一陣無言,最後各自尷尬地低著頭,默默尾隨。
沒多久,地府的後援陸續抵達,一群人忙進忙出地善後。
董司常在門口對負責人交代完畢後,見克里斯還在旁邊等著,就頗不自在地小聲說:「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克里斯一把拉住準備隱身的人。
「嗯?」董司常抬起臉,對上陰暗中仍炙亮迷人的藍眸。
「你……你好歹先清理乾淨再回去。」克里斯撓著臉粗聲說完,也不等董司常回應,就直接拉著他往車子走去,一副不得有議的架勢。
手腕上傳來令人懷念的溫度,董司常凝望前方耳根微紅的高大男人,強自壓下快蹦出胸腔的心跳,卻不知自己總是平直的嘴角早已微微彎起。
這一晚,似乎有什麼在悄悄改變。
38. 火花
洗去一身髒污後,董司常換回漆黑的長袍,用小兔髮夾別上蓋住眼眉的瀏海,恢復地府人的日常形象,就準備離開浴室,誰知他一打開門,竟見克里斯低著頭盤坐在門外,便是一僵,不知該直接跨出去還是原地隱身。
雖然克里斯說喜歡他,但以當時的烏龍狀況,他不敢確定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克里斯一時腦熱,只為激勵「垂死的」自己撐下去。呃……不管是哪一種,都尷尬得要命。
他進退兩難之餘,不免浮起一點第三種可能的猜想,不過也只是猜想,更多的,仍是擔心他好不容易維持的安全距離又沒了。
「洗完了?」即使沒有出聲,克里斯也心有所感地抬起頭,望見在氤氳熱氣中顯得水潤的人,不禁心頭一跳。他佯裝鎮定地起身走過去,抓耳搔腮好一番,才想起手中的法杖,「這個還你。」
原來只是來還東西而已。所有情緒頓時沉寂下來,董司常接過法杖,保持淡漠的語氣說:「謝謝,那我回去了。」
「等!」見他又要隱身,克里斯立刻伸手一抓,「你……」
根據多年的經驗,追人的第一步,就是要先來點動聽的開場白,製造浪漫氣氛。
於是,克叔抖著一向粗糙的厚臉皮,正想說出自己趁等人時絞盡腦汁想的台詞,但臨到關頭又熊熊驚覺——乾!他沒有追男人的經驗,這樣說對嗎?
董司常看他臉上一陣青紅交接,似乎既尷尬又難為情,便嘆了口氣,「沒關係,你不用勉強,我其實沒……」
「今天晚上有星星!」
「……嗄?」
過於跳脫的發言,讓董司常一呆,思維也跳了,「哪隻猩猩?」
「就……」克里斯也不知怎地腦糊了,硬把約會賞夜凹成——「兩個人一起觀賞的那種。」
董司常繼續呆,「動物園不是一向都很多人嗎?怎麼會才兩個人?」
「動……」
動物園你媽啦!
克里斯覺得自己真是腦袋給門夾了才智障成這樣,但見面前的人也一臉傻呼,就再也忍不住地捧腹大笑,「靠……靠盃喔,這樣有夠蠢,哈哈哈……」
哪樣啊?董司常一頭霧水。
直到好不容易笑夠了,克里斯直起身子,露出許久不見的燦陽,彷彿沉積多時的陰霾全一掃而空。他比了比頂樓,蔚藍的雙眼閃爍堅定的光芒,「上去談吧。」
今晚的夜空依然不見幾多星光,卻有顆又大又圓的月亮高掛當中,在這十月微涼的秋夜裡,倒有幾分對影成三人的詩意,也沖淡了兩人先前的尷尬。
克里斯搔了搔頭,眼底流露懊悔,「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董司常眨了眨眼,不確定這句「對不起」是指哪件事。除去上個月在校園保健室的單方面談話,這是他們近兩個多月來第一次真正面對面的單獨交談,因此他心裡十分忐忑,完全沒有表面上的鎮定從容。
「那天晚上,我不該什麼都不說就跑出去,之後也……總之,我很後悔用那種最糟的方式拒絕你,不管是出於什麼立場,你都值得一個正面的答覆。」
聽他提起那晚的事,董司常也泛起一陣酸楚。百年來的出生入死,就算沒有愛情,也該有足夠份量的友情,何況他從未奢求什麼,所以克里斯當時的態度確實深深傷了他。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很煩惱,你知道我從沒愛過男人,一直很難理解這種感情,要不是出了老黑和小育那檔事,我大概到現在都還無法接受吧。」克里斯難得扭捏地降弱音量,臉上浮現一絲不自然。
記得當年,他還滿心焦慮,覺得是他們把葉育這孩子養壞了,很對不起死去的葉迦娜,誰知董司常卻說同性戀有罪是人類自己定的,其實上天從不管這事,還爆料不少東西方天界的幾對同性神仙眷侶,將他自小受的觀念全數顛滅,驚得他在頂樓吹了很久的風才平復下來,轉而幫忙協調衝突,還勸老黑要誠實面對自己的心。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換他面對這份感情時,卻沒表現得比老黑好多少。他抹了把臉,恢復平常的宏亮嗓門道:「總之,我是個直得不能再直的男人。」
「我知道。」董司常的雙眼黯了幾分,「所以我從沒說過。」
雖然董司常的表情始終沒變,但克里斯就是能感覺到他低沉的情緒,聲音便又軟了下來,「但我放不下,你那晚要哭不哭的表情,一直在我腦海浮現,早晚都在想,後來又想起你哭著拼命阻止我自殺的樣子,就……就更難受了。」
「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直到老黑告訴我當初他答應跟小育交往的原因,我才好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太肯定。」
「什麼原因?」聽他這麼一說,董司常也想起來了,起初小黑是很堅持拒絕小育的,結果某天忽然讓步了,卻從未說過為什麼。
「他說他捨不下小育。」克里斯注視董司常微垂的眼眸,這才發現,原來那張被月光照得透亮的小臉有對又長又翹的睫毛,便不由自主地笑了,「我想,我也捨不下你吧。」
董司常愣地仰起臉,不太確定自己剛聽到什麼。
「我捨不下你。」克里斯稍微貼近他,重複剛才的話,只是這次的語氣更加肯定了。
「所以……」董司常睜大一瞇瞇眼睛,感覺呼吸有些不順,心臟噗通噗通地亂跳,超級符合他房裡那堆粉紅封面的小說裡描述的症狀,連話都結巴了,「是……什麼意思?」
「就……」似乎被傳染了緊張,克里斯話到臨頭也突然羞澀了,「我們……咳,那個……交、交往看看……的意思。」
「……」
自覺這樣太不Man,克里斯乾脆握住他的肩膀,一鼓作氣地說:「我們交往吧!」
董司常倒抽一口氣。
「我今天說喜歡你是真的。」克里斯腼腆地笑了下,感覺自己今晚真他媽的像個純情少年郎,靠,他當年初戀跟鎮花告白求愛都沒這麼害羞。
「……」
「今天在卡瑪看到你被搭訕,我氣得要死,滿腦子只想把你搶過來,不准別人碰你。」克里斯頂著發燙的臉,有些不敢相信地低語:「沒想到我會有為男人吃醋的一天。」
某人持續當機。
「我不是沒談過戀愛,我很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克里斯深吸口氣,專注地凝視董司常,以無比認真的柔情口吻說:「董司常,我喜歡你。」
「……」
一陣涼風吹過。
「……」
某大叔臉色微黑。
幾秒過後。
「喂,給點反應。」
「……」
克里斯等了又等,終於等到董司常張口了。
「欸——咿——啊?」
「……」
拎老師勒!想過告白的千百種回應,就沒想過還有這款發神經式的!
克里斯青筋暴露,一把揪起還在怪叫的人,噴他一臉怒火:「欸咿個屁?在跟你告白,你這是什麼態度?再欸一聲,拎盃現在就把你吃了!」
在吃人獸眼裡的精光一閃下,董司常緊急摀住嘴,總是死白的肌膚竟浮起淡淡的粉色,「等、等一下,我……呃……」
這種突然飛上天堂的感覺太不真切了,他支支吾吾好一會,才總算緩過來。
「你、你不必勉強,或一時衝動什麼的。」震驚與興奮的衝勁過後,他冷靜下來,覺得把直男掰彎什麼的太夢幻了,不太可能。他試著保持平靜,「其實能像以前一樣當朋友就很好,我很容易滿足的。」
克里斯兩眼一瞇,夾帶風雨欲來的危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勉強?」
「這種事不用眼睛看就知道吧?」瞥見克里斯咧開的白森森牙齒,董司常吞了下口水,有點委屈,「你現在覺得不勉強,但交往後不都會有些親密動作嗎?搞不好你到時就會覺得噁心討厭。」
「是嗎?」克里斯想了想,貌似頗有道理。他搓了搓下巴,再次一把揪起董司常,猛然湊近一張帥臉,「先來試試。」
不等董司常反應過來,克里斯就往他的嘴巴親了一下,還盯著那張因震驚而微張的小嘴回味幾秒,挑眉說:「感覺還行。」
突如其然的舉動,讓董司常呆了又呆,才在克里斯的目光下泛起兩頰嫣紅,氣急敗壞地踹去一腳,「我的初吻!初吻哪有這麼隨便的?不是應該要像小說裡那樣,天雷勾動地火,曖昧浪漫情不自禁,然後一親就麻麻暈暈感覺有火花之類的?」
克里斯白眼一翻,被那串描述雷到氣笑了,「火花勒,當我是賴打(打火機)喔?你這花痴蘿莉腦,叫你別看那麼多小說,那些白爛言情文都是騙人的。」
「你才騙人,每個作家都這麼寫的!」董司常惱羞成怒,再踢一腳。
「敢說我騙人?那來一次正式的你就知道了。」克里斯二話不說,直接把比自己矮三十公分的董司常抱起來,扶住他的後腦杓,狠狠地吻了下去。
「唔……」本想說話的嘴沒來得及閉上,就被霸道地佔領,董司常僵直地窩在克里斯懷裡,既害羞又緊張,完全不知該怎麼辦,只能睜大眼睛,直直望進那雙注視自己的湛藍。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彼此臉上,克里斯吸吮董司常小巧的嘴唇,還趁機撬開牙關鑽進去揪住裡頭的小舌,鐵了心要來個熱辣的法式舌吻,半是惡作劇,半是情不自禁。
這次的吻維持了好一段時間,才慢慢分開。
克里斯恍惚地輕撫董司常白裡透紅的臉頰,竟見那雙深幽大眼閃爍著從未見過的光彩,就像許久前兩人一起欣賞的那片璀璨星空,真是他見過最動人的眼眸。
銀白的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像是月老特地製造的浪漫舞台,讓人不捨得破壞這份美麗,直到某人的腦神經又跳線了。
董司常飄開目光,舉手擦擦嘴巴,小聲嘟噥:「都是口水,果然是騙人的。」
「靠,你還嫌?」克里斯反射性巴了下董司常的頭,又搓了搓他鬆軟的烏黑頭髮,瞥及瀏海上的小兔髮夾,「這髮夾都舊了,也不換個新的。」
「因為是你送的。」董司常摸了摸髮夾。
克里斯心中一動,又想起那根光禿禿的法杖,「那法杖的兔子頭勒?不也是我送的?」
一提到這個,董司常就垮下肩膀,散發出生無可戀的怨氣,「還不都是臭小三?」
此小三非比尋常!
克里斯回想了下,「……那隻地獄三頭犬?」
「對啊,那天心情不好,不想陪牠玩,牠就故意咬了我的法杖跑走,我為了搶回來,跟牠跑了一大圈忘川河,才總算拿回來,就發現牠把小兔給吞了。」
「……」
「然後,我就趕快想辦法給牠催吐,好不容易電得牠吐出來,我看小兔沾了很多胃液,就在附近的忘川河洗一洗,結果不小心手一滑,小兔就掉進河裡,我撈了好久都撈不到,也不知道被沖到哪去了。」
「……」
克里斯抽了抽嘴角,已不知該如何吐槽了。他想了半天,最後只好說:「以後發生這種事,就直接跟我說,我再給你買新的。」
就是別再虐待那隻倒楣的畸形狗了!他在心裡補充道。
董司常這才散去一身怨念,強調:「要小兔的。」
「好啦,幹嘛這麼喜歡兔子?」克里斯嘴裡這麼唸,眼裡卻是掩不住的笑意。他揪了揪董司常的袖袍,說出憋了許久的話,「別老穿這種死人衣,一點都不適合你。」
「好啊。」
不知是否是錯覺,聽著久違的上揚語尾,克里斯似乎看見董司常的嘴角正勾著微淺的弧度,便心念一動,又抱起他親下去。
這一次是異常溫柔的吻,暈暈麻麻有火花什麼的,大概是錯覺吧?
沉浸在親吻中的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想著。
39. 眼裡的倒影
點滿燭光的密室裡,交纏的三人跪在暗紅色的華麗大床上,化作一片旖旎。
清柔婉轉的低吟夾雜痛苦與歡愉,酒紅長髮的人仰起秀麗的臉蛋,神情盡是嬌媚,讓人分不出性別。她張嘴露出尖銳的獠牙,隨體內的一個猛撞,咬住從正面抱住自己的男子,滿足舔吮散發魔氣的鮮血,微瞇的雙眼浮上一層黑霧。
奧費歐不甘寂寞,從紅髮麗人的身後猛地侵入,毫不憐香惜玉地搖擺腰身,激起一連串輕喘低泣。他勾起邪魅笑意注視前方,將對方沉淪慾海的姿態盡收眼底,直到鮮美的血味惹起饞欲,才往男子的另一側肩膀咬下,縈繞銀眸中的黑霧隨之更盛。
被當作食物的男子彷彿感覺不到痛般,依然忘我地在紅髮人兒的體內馳騁,不遺餘力地奉獻所有精力與血液,直到三人紛紛從激昂滑落,他才發出一聲低笑。
「是時候了。」男子的聲音不輕不重,沉穩而溫和,卻莫名能讓人對他言聽計從。
奧費歐站起身,畫面隨之往上移動,夢見者才發現自己方才看的是鏡子裡的畫面。這時,視線往外離開鏡面,略過男子,落在已陷入沉眠的人身上,「朶爾?」
被呼喚的人微蹙秀眉,似乎累極,奧費歐伸手輕撫她紅暈未褪的臉,動作竟出乎預料地溫柔。夢見者靜靜望著這一幕,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覺,但更讓他在意的,是另一個男人。
從許久之前,他就察覺到這人帶來的熟悉感,連嗓音也熟悉得扯痛心口,卻一直想不起對方的身份,好似有什麼力量在阻止他,讓他更想弄清楚這人到底是誰。
可惜,奧費歐的目光始終沒往男人的方向移去。
沉默在蔓延,只有沙沙的衣物摩擦聲,直到奧費歐開始打理袖口時,才漫不經心地問:「什麼樣的小貓非讓我初擁不可?」
男子沒有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奧費歐饒有興致地說著,終於將視線移向男子。
是誰?那人究竟是誰?
壓抑著無法出口的疑問,尤爾秉息等待答案揭曉。豈知,當畫面由下而上觸及男子淡笑的嘴角時,竟轉為刺眼的強光襲來,嚇得他驚叫一聲:「啊!」
「怎麼回事?」黑晊世立刻醒來,見尤爾一臉潮紅地坐在床上,碧眼盡是茫然,便擔憂地捧住他的臉仔細察看,「發燒了?」
尤爾眨了眨眼,才回過神來,支支吾吾地飄開目光,「不、不是,不是發燒。」
「那……」黑晊世說到一半就愣住,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打量尤爾緊抓被單掩住的下半身,良久後,他吞了個口水,乾啞著嗓子,有點羞澀地說:「育,你……今天太累,身子不適合,明天養足精神再……咳,再陪你好嗎?」
「什麼?」尤爾不解地望向他微紅的耳根,再沿視線望去,隨即意會過來地炸紅臉,慌忙解釋:「我、我只是夢到……那個……今天的感應!」
「今天的感應?」黑晊世一聽,就恢復一貫的正經嚴肅,追問具體內容。
儘管尤爾早已交代過事情始末,但因當時身體不適,說得十分凌亂,董司常擔心會漏掉什麼重要線索,就讓他先休息一晚,隔日好好釐清思路,再重新報告一次。
於是,尤爾便趁著記憶猶新,將夢境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黑晊世聽完後又氣又好笑,敢情他的寶貝戀人會半夜起生理反應,是因為在夢裡看了場別人的床戰。
「那個叫朶爾的,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感覺,這人會很重要。」尤爾說著也忘了遮掩,連忙跳下床衝到書桌前,拿起紙筆開始畫起來,約莫十幾分鐘後,一張美麗的臉蛋便呈現在白紙上,末了,還細心標上對方的髮色與瞳色。
「明天拿給董事長,請他派人查查吧。」黑晊世見他畫完了也不起身,還盯著畫像中的美人不放,不由略帶醋意地輕刮他的鼻梁,「怎麼?想多畫一幅掛起來?」
「不是,只是覺得奇怪。」尤爾往後靠在戀人胸前,眼裡有幾分迷惘,「怎能有人會愛著一個人,又同時做著傷害他的事?」
在感應著記憶同時,也能感受到奧費歐當時的內心,明明懷抱著應該是愛的特殊情感,卻將對方推給別人玩弄,又在傷害對方時,感到以此為樂,這是為何?
黑晊世摟著懷裡的人,輕梳滑落掌間的髮絲,想起曾被約翰傷過的尤爾也是這類心理變態的受害人,不禁也輕嘆,「有些人的心思就是這般扭曲。」
「嗯。」尤爾低垂著臉,在他胸前輕蹭撒嬌。
望著戀人似在尋求安全感的舉動,黑晊世忽然明白了件事。縱使育在他身旁如何快樂,早已植入內心的不安仍難以消除,除非時間倒流,允許他回到過去抹滅那段與約翰有關的時光,否則他的育永遠都會這麼敏感而害怕著。
思及此,他不得不吞下那份酸楚,心疼地緊擁懷裡的人,「相信我,育,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知道。」尤爾抬起可愛的燦笑,「我對晊世也是。」
所以,要讓晊世開心,他要成為晊世最愛的那個人!
* * * *
由於前夜為了打「木瓜」弄到很晚,大家有志一同地睡到中午才起床。
克里斯扒了扒晨浴後未乾的短髮,夾著藍白拖踏進飯廳,就見到貴人和罷課司機瞄來竊笑眼神,黑晊世也投以深意的目光,他就不爽地說:「笑屁啊?」
「沒什麼。」黑晊世轉回爐前認真熬湯,貴人也趕忙將午餐端上。
唯有罷課司機不知死活地指著他,發出猥瑣的難聽笑聲,「今天晚上有星星,哪隻猩猩?兩個人一起看的……嘎哈哈哈!我的天!老子作夢也笑醒!」
「……」
於是,一顆怒火鐵拳從天而降,放倒不懂看臉色的蠢宅。
「靠!你們怎麼聽到的?」第一次出這麼大的糗,克里斯臉皮再厚也燙熟了。
黑晊世一臉誠懇地好心提示:「以後辦私事時,記得先確認一下通訊錶。」
「通訊錶?」克里斯抬手一看,竟見通話鍵正亮著燈,便惱羞成怒道:「操!你們是不會早點出聲喔?老黑,連你也這樣!」
黑晊世淡定道:「我正忙著照顧育。」
「忙著跟他一起嘲笑是吧?」見他微揚嘴角的腹黑樣,克里斯怒回一個中指,再轉頭一看,發現少了個人,脫口就問:「死囝仔又賴床了?」
「咳,他昨晚任務太累,我讓他多睡會。」黑晊世語帶保留,絕不坦承是兩人半夜聊著聊著忍不住稍稍纏綿了下才害尤爾爬不起來。他又輕咳一聲,打算說點什麼轉移話題,就被一道歡樂輕快的稚嫩嗓音打斷。
「午安喔。」董司常穿著藍色的米菲兔T恤和深咖啡色七分褲走進來,就毫不客氣地往克里斯身邊一坐,渾身散發著神彩飛揚的光芒,標準地春風滿面。
沒學到教訓的某宅又噴笑了,「噗哧……動物園……」
董司常納悶地看向克里斯,「他怎麼了?」
「沒什麼,腦殘而已。」克里斯撇了撇嘴,給他塞去一顆包子後,就仗著自己腿長在桌下用力一踹,吵死人的笑聲才終於停止。
「喔。」董司常咬了口包子,就轉而搶走克里斯的蔥油餅。
「搶屁啊?」克里斯伸手就要搶回來。
董司常見狀,立刻咬住蔥油餅,以致於餅被撕去一大塊。克里斯也不以為意,直接將餅往嘴裡塞去,還示威性地揚了揚眉毛,董司常不甘示弱,再搶還啣在嘴外的餅尾。
於是,兩人又像以前那般吵了起來,但望向彼此的眼底卻透著甜意,硬是給大家糊了滿臉狗糧。
交往第一天就來秀恩愛,這樣對嗎?
在場唯一的光棍宅被閃得好憂桑,憤而往碗裡塞滿食物,就抱著午餐奔回地下室找好基友哭哭去。貴人笑了笑,繼續添菜。
黑晊世弄好湯的調味,將爐火轉低,邊計算尤爾醒來的時間,又想起昨夜的感應夢,不由起了幾分憂心,「奧費歐的審問有結果了嗎?」
搶完了餅換搶包子,董司常速咬一口後嚼了嚼,才吞下道:「能招的都差不多招了,不過你們也知道,主使者依然神秘。」
「又被洗去記憶了?」見他點點頭,克里斯頓時火大,「這混蛋當人的腦袋是什麼?說洗就洗,他當是在洗頭毛?」
董司常無奈地聳聳肩,「我也覺得奇怪,明明精魄沒有受損,記憶存點也正常,大腦也沒傷到,怎會就局部失憶呢?我們為了還原那部分記憶,還試過各種方法,不論是法術、催眠、感應都沒用,好像那記憶不曾在精魄裡存留過一樣。」
黑晊世蹙眉思考了會,想起一種可能,「也許那人是利用某種方法,讓接觸他的人從一開始就無法記得他的樣貌呢?你想,如果他能輕易對人的記憶動手腳,為何只讓人想不起自己的模樣,而不乾脆清個乾淨不留一點線索?」
「對喔。」董司常恍悟點頭,連包子都忘了吃,「從來都沒記得過,當然不管怎麼檢查記憶,都只有模糊的印象,也難怪連小育感應都看不清楚。」
克里斯看他不吃,就撿回包子一口吞完,「那何幸語為何就被清空記憶?」
關於這一點,黑晊世也覺得疑惑,「她沒跟對方見過面,無須特別暗示……」
「何幸語啊。」董司常丟出一個讓人錯愕的消息,「她的精魄受損了。」
「什麼?」
精魄受損,表示魂魄有一定損傷,不僅記憶會大受影響,靈魂的修復也會不如以往,何幸語往後就算有幸能投胎輪迴,只怕也注定要成痴呆兒了。
「但我那天看她的魂魄是完整的。」黑晊世震驚道。
「沒錯,她只有精魄受損。」董司常的語氣異常嚴肅,「而小育的感應也出現斷層,我想應該是小育發現了什麼,讓對方改變主意想毀了何幸語,當時他們兩個都在女神網站裡,可說是在對方的能力範圍,但可能是吃不消小育的渡化術,才會只來得及洗去記憶。」
也就是說,尤爾曾落入主使者手中,而對方還擅常在保留魂魄的情況下傷害精魄?
這個發現讓他們冒出一身冷汗,黑晊世臉色鐵青,隨即又想到一件事,「長期以來這麼多的奪魂案,會是同一個人做的嗎?」
「很難說,畢竟作案風格差蠻大的。」董司常想了想,再開口竟是萬般沉重的語氣,「其實我甚至懷疑這是一個組織,還可能跟歷年來的許多案件相關,也在追查,但……」
他遲疑地低下頭,用筷子輕輕戳著食物,不確定該透露多少。對於這些伙伴,他是絕對信任的,但就怕自己推敲錯誤,不僅害了大家,還打草驚蛇。
難得見他如此慎重,其他兩人互視一眼,即猜到他的心思,畢竟是多年的默契,許多事就算不說也能明白。於是,克里斯往董司常頭上一拍,夾了把青菜放進他碗裡,說:「這瞎密便秘臉?來,多吃纖維就順暢。」
「你才便秘要多吃!」董司常也扔一把纖維回去。
「我每天都很順,不必。」
「才怪,你每天都蹲馬桶蹲超久。」
「唉哦,知道你暗戀我很久啦,連拎盃上廁所都偷看。」
「誰要偷看那種事?阿克才最愛亂偷看。」
看來這兩人即使交往了,相處模式也不會改變。
黑晊世哭笑不得,等兩人結束沒營養的鬥嘴,才拉回正題。
「奧費歐倒是有點線索。」董司常吐出啃光的雞骨,「他雖然記不起主使者的外貌和名字,但還記得不少對那人的印象,真不愧是活了幾千年的名門血族,抵抗力比較強。」
「他記得什麼?」
董司常擦擦嘴,「他記得自己吸了那人的血後,意志就變得有些躁亂,其實他有不少次吸食魔血的經驗,卻是第一次失控,更重要的是,那人似乎很懂得操作人心,三言兩語就勾起他的興趣,吸了血後,會更加受對方的言語影響而行事。」
「那他是否有說,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吸了那人的血?」
董司常搖頭,「正確來說,是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除了他和主使者以外的第三人,除了小育外,那人的指示很明顯,要他初擁小育,卻沒說為什麼,而他也承認在親自接觸過小育後,確實產生了想將小育納入後宮的慾望。」
「……」
最後一句話,讓黑晊世徹底臉黑了。
克里斯倒是捕捉到關鍵字,「你剛為何這麼問?」
「育半夜作了夢……」黑晊世將感應夢一一細說後,取出朶爾的素描圖,「他覺得這人很重要,看董事長有沒有辦法查到。」
他們接過美人圖一看,就不約而同冒出一個想法——後・宮・正・主!美麗動人的吸血鬼女王什麼的,電影不要看太多。
董司常收起圖紙,想到近來的這兩件案子,便說:「上次的校園案,何幸語只對小育有反應,這次血族又直接以小育為目標,我在想是否該讓他先休息一陣子。」
黑晊世也有同感,克里斯卻提出另一個可能,「如果這就是對方的目的呢?」
「如果是的話……算了,我先讓人查查那個朶爾是怎麼回事吧。」董司常拍拍臉,決定先繼續玩搶食大戰,好讓糾結的腦袋休息休息。
「麻煩了。」黑晊世雖然無奈,但想到尤爾估計也不肯答應,便只好放棄勸說。他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將爐子交給貴人看顧,上樓去叫尤爾起床吃飯。
回到房裡,床上已經空了,浴室有陣陣沖水聲,他過去敲門,「育,還好嗎?」
「嗯。」
確定裡面有傳來回應,黑晊世便安靜地等了好一會,才見尤爾晃著身子開門出來,那搖搖欲墜的模樣真是讓他心疼得要命,早知道昨夜就別弄到那麼晚了。
「還很不舒服嗎?」他趕緊扶住人。
尤爾笑了笑,「吐完就好了。」
「那就好。」聽尤爾已淨靈完畢,黑晊世總算放下心,為他梳整垂落的髮絲,「來吃飯,我熬了你愛喝的湯。」
「好耶!」
下樓途中,尤爾有些遲疑地開口,「晊世,你……希望我恢復記憶嗎?」
黑晊世停下腳步,略感訝異地看向他,「為何突然這麼問?」
尤爾低下頭,「就好奇問問。」
見他不肯說,黑晊世便只好回答:「你能恢復記憶固然是好,但也不是非必要不可。」
「所以你希望嗎?」尤爾抬起頭,睜大雙眼注視他。
黑晊世不禁一愣,沒想到尤爾會如此執著這個問題。
其實,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畢竟幾十年的過往回憶只有他一人記得,總是種遺憾,更何況,記憶若能恢復,育或許能更快走出陰霾,他深信那個從小在被真切愛著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一定能堅強地克服黑暗,所以他確實希望育能恢復記憶,而且……
他壓下未完的心思,捧起尤爾的臉,在額間落下一個深深的吻,再緩緩放開,認真說:「育,我只希望你能快樂,這比什麼都重要。」
尤爾專注望進戀人眼底的情意,在樓梯間微暗的視線下,碧綠的眸色漸深,頃刻間,墨綠又轉回澄澈。他朝黑晊世點點頭,勾起了然的燦笑。
——即使什麼都沒說,眼裡的倒影,已說出真正的願望。
40. 秘密
轉眼間,秋季已到尾聲,氣溫卻升高不少,一出門就像沐浴在蒸氣中,到哪都有甩不開的黏膩感,讓人大感吃不消。好在近來地府沒分派什麼任務,他們才得以閒在家裡吹冷氣。
「這可是我跟上頭爭取來的福利,你沒看其他分隊都忙得要命嗎?」董司常戳了戳坐在旁邊的人,用下巴比了比茶几上的炒栗子,表示某叔該來貢獻肌力了。
「肛溫(感恩)喔,不是你自己偷懶想蹺班就對了。」克里斯嘴裡不饒人,雙手倒是利索地剝一顆餵一顆。
此時,電視正報導環海公路的連環大車禍,一旁的跑馬燈滑過前日高雄大爆炸的後續調查,黑晊世手上的報紙也印著昨夜地震塌樓的粗紅大字,其他版塊還塞滿大小不一的災情。他皺眉折好報紙,就望見記者採訪的現場竟有某隊同僚摀著傷處的畫面,顯然這場車禍絕非普通的人為因素,便問:「接二連三的『意外』過於頻繁,這是怎麼回事?」
董司常「真誠」地憨聲說:「不知道耶,大概妖魔鬼怪也嫌天氣太熱坐不住吧。」
「……」
天機不可洩漏就直說吧,弄這什麼說詞糊弄他們?鄙視!
而面癱的好處,就是能大喇喇無視下屬們的白眼,於是董司常繼續歡快地吃炒栗子,邊問:「小育呢?最近我來都沒看到他。」
克里斯沒好氣地說:「跟你一樣發懶病,沒事就關在房裡。」
「他迷上一款新遊戲,不玩破關誓不罷休。」黑晊世笑得既無奈又寵溺得緊。
「這樣呀?」董司常想了想,便一副用心良苦地感慨:「也好,娛樂有助身心愉快,也不枉我放你們假的一番苦心。」
「……」
活了不知幾千年的面癱果真臉夠厚!
* * * *
尤爾放下遙控桿,聽了下門外的狀況後,便從櫃子取出一本舊相冊,坐在地上翻閱。
第一頁是他穿著學士畢業服與晊世等人的合照,之後的幾頁全是他大學時期的生活照,其中以他與晊世一起出現的頻率最高。據大家說,那時的他正處於單方面的追求狀態,晊世雖未答應交往,卻也處處遷就他的死纏爛打,彼此間的曖昧情愫早已顯而易見。
指尖輕撫照片中的黑晊世,那擁著葉育的溫柔含笑,令他不禁微微勾起嘴角,但當目光移向另一人注視鏡頭的明亮眼眸時,卻感到十分地無所適從。
不管哪一張的葉育都洋溢著靈動的光彩,活潑自信又不過份張揚,難怪會讓大家喜歡。
他斂起神情,將雙手放在照片上,閉上眼一點點釋放靈力。
自他決心要找回記憶後,就一直在偷偷感應這些舊照,努力了好些天,總算有些進展,希望今天能有所突破。雖然姻緣鍊封藏著兩人的重要回憶,但對他這個失去過往的人來說,一旦缺失了與之連結的共鳴,就會像在看別人的故事,越看越覺得空洞迷茫。
意識遊走在漆黑的濃霧中,看似無邊無盡,但他很清楚,只要突破重圍,就能找到他亟欲知曉的真相。可惜,他好不容易撥開的一點缺口,又被迅速掩蓋。
得再加強意念!
緊閉的眼瞼微微顫抖,他緊蹙著眉頭,將碰觸濃霧的手握成拳,用力沒入沒有形體的圍牆,便感到吃力地冒出冷汗,緊咬的嘴唇也滲出血,但他顧不得那麼多,硬是咬牙穿透灰霧後,總算看到一線光亮,前方人影朦朧,隱約有說笑聲傳來。
快成功了!
鼻腔有些搔癢,似乎有什麼流下來,但觸手可得的光明讓他無視那股異樣,硬是將靈力發揮到極限,一鼓作氣扯下最後的紗霧。
忽然,一陣劇痛如狂風暴雨襲來,狠戾地撕扯大腦,逼得他不得不中斷靈力。光亮褪去,黑霧就鋪天蓋地湧上,將他一層又一層地捆縛,彷彿報復般,兇殘地啃嚙每一根神經,令他差點錯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只是差點。
「噓,要乖喔,寶貝。」
熟悉的輕柔呼喚,驚得他睜大雙眼,竟見男子噙著一貫優雅的淡笑浮現,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又迅速隱入黑暗中,留下久違的薄荷餘香。
怎麼會?那個人為何會在這?
他震驚得無法接受,只想拼命掙脫這團黑霧,誰知他越是掙扎,就被束得越緊,切割腦袋的劇痛亦越發激烈,像有無數惡鬼要將他蠶食殆盡般,讓他再也受不住地放聲尖叫。
「啊——」
淒厲的慘叫響遍整棟屋子,驚動所有人。
湯圓和貴人先行趕到,卻對眼前的狀況束手無策,黑晊世飛快地衝進房裡,見尤爾倒在地上抱頭呻吟,鼻子和嘴角都不住流著血,頓時也傻了。
「太裳!」他慌忙抱起尤爾放在床上,召喚出治療式神,誰知太裳在看過後,竟搖頭說:「此乃耗用靈力過度遭受反噬,在下無能為力。」
「他不是在玩遊戲嗎?用什麼靈力?」克里斯不解地察看四周,見遊戲機還開著,房裡也沒打鬥跡象,地上卻躺著一本沾了血的相本,「這相簿怎麼在這?」
「什麼相簿?」黑晊世不耐地瞥去一眼,望見他與葉育的合照,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他居然……育,醒一醒,別再想了!」
貴人問過太裳後,說:「主人,少爺是遭了反噬無法控制,我們先幫他緩一緩。」
「好。」黑晊世緊緊抱著近乎抽搐的人,讓貴人與太裳聯手施法,自己也以最高言靈唸誦靜心咒,然而效果微乎其微,雖是止住血,卻止不住尤爾吃痛的顫抖。
太裳又檢視一次,凝重道:「他的意識仍停留在被攻擊的狀態,進而反應到身體上。」
黑晊世一聽,立刻看向貴人。
誰知,貴人也愛莫能助,「我進不去少爺的夢境。」
於是,一干人紛紛轉向始終沉默的董司常。
「用伏靈槍。」董司常沉聲說完,就轉身離開房間。
黑晊世動了動唇,伏靈槍的後遺症就是醒來後會特別虛弱乏力,嚴重點還須臥床休養數日,但想到尤爾這狀況確實直接麻痺靈魂最有效,便只得忍了下來。
克里斯看了眼董司常有幾分冷意的背影後,依言射了槍伏靈針,待尤爾總算平靜後,才問:「這是怎麼回事?」
黑晊世無奈揉著鼻梁,「育應該是想藉感應恢復記憶,卻弄巧成拙了。」
「為何他突然急著恢復記憶?」克里斯納悶了,當初大家就是不想讓尤爾感到壓力,才會沒在這事上打轉,甚至也都快忘了他失憶的問題,怎麼會又被翻出來?
「我也不知道。」黑晊世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心力交瘁。他皺眉回想了下,「之前我們解決完血族案後,他就曾提過恢復記憶的事,但之後都沒再談起,我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
克里斯走到桌前,拿起遊戲遙控桿調出存檔記錄看了下,「馬的!死囝仔騙我們說在打遊戲,根本沒多少進度,這幾天不會都在搞這個吧?」
貴人輕嘆地拾起相簿,細心擦拭,「即使我們說沒關係,少爺的心裡仍是很在意吧。」
這時,董司常又走了回來,默望尤爾幾秒後,說:「我剛聯絡乞顏,他正在珠穆朗瑪峰採集,答應我會盡快回來幫小育檢查,或是我們帶小育去找他會合,不過那邊的設備有限,檢查也不精細。」
「跑到珠穆朗……」克里斯抹了把臉,「地府鬼醫呢?」
董司常看了他一眼,很是無奈,「得等,近來各隊偵察員都發生意外,所有鬼醫都忙得抽不開身,小育又還沒有生命危險或行動障礙,無法臨時插隊。」
聽得出他已盡了力,黑晊世很是感激,「我明白了,謝謝。」
克里斯皺了下眉,就拉著董司常走出房間,待回到客廳後,才壓低聲音問:「你看了老半天,都沒看出小育怎麼了?」
董司常挫敗地嘆了口氣,「一般來說,當人的身心狀況有異時,不論原先的靈魂如何,都會有某種程度上的變化,比如:阿克你生氣時,會像要爆炸的火球,小黑則會變得混沌,但小育……現在的他,我不管什麼時候看他,都是不變的。」
「『不變』是什麼意思?」克里斯直覺這不是好事。
「就是毫無變化。」董司常看似平靜的幽黑大眼有濃濃的擔憂,「這就是問題。」
黑晊世坐在床邊,凝視尤爾憔悴的容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原以為育每天在自己身邊揚著燦笑,鮮少再出現最初的膽怯和憂鬱,還以為一切都有所進展,豈知那看似開朗的笑靨下,似乎有什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改變。
是什麼契機讓育突然想恢復記憶?記得育初次提的時候,是在收服奧費歐的隔天,會跟這案件有關嗎?奧費歐……會讀心術,難道也讀了育的內心?
思及此,他眉間的皺痕更深了。
究竟他們那晚談了些什麼?育的心裡又藏著什麼秘密?
輕柔掬起尤爾又長了許多的頭髮,烏黑滑亮好似染了墨的綢緞,絲絲細細地滑過指間,讓他想起「三千髮絲,三千愁」這句話。他輕嘆地撥開尤爾瀏海,不禁倒吸一口氣,只見潔白的額頭上凸起一道怵目驚心的疤痕,竟比半年前的細痕還要增長許多。
——原來,約翰在尤爾內心留下的傷,從未好過!
指尖輕顫地滑過那道疤,一顆心也沉入了谷底。
難道,那人對育來說,真有如此重要?
* * * *
「雖然沒有我家執事帥,不過唬一唬薇安姊也夠啦!」
「執事,執事,我最愛執事了。」
「我想跟執事在一起……」
夜深人靜時,黑晊世坐在客廳裡,看著存於項鍊裡的回憶,眼底盡是懷念的笑意。畫面中,葉育各種神彩飛揚的可愛模樣,令他想起許多往事,也想起他們的初遇,那是葉迦娜抱著小葉育加入他們的第一天。
當時,本已熟睡的小孩,在大人初見面的寒暄中揉著小臉醒來,好奇地張大碧綠雙眼左右張望。興許是感覺此刻很安全,小孩與生俱來的靈力也毫不收斂地彰顯出來。
自那一刻起,他的視線就再沒移開過。如明月般美麗柔和的銀白光芒,乾淨又純粹,卻不過於耀眼,他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靈光,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隨之而生,彷彿終於遇見了什麼。
當下,腦海有一個靈光閃過,就隨即淡去,他雖不明那念頭為何,卻仍為之深深感動。
在相互介紹的暖場過後,話題就轉入正題上。這時,小孩兒發現他的目光,就揚著燦爛的可愛笑臉,跳下沙發跑來戳著他的手,用一口異國腔的不流利中文問:「你是誰呀?」
「黑晊世。」他輕聲道。
「執……事?」小孩口齒不清地唸著。
葉迦娜連忙糾正:「寶寶,要叫叔叔。」
小孩看了看媽媽,又看了看他,賊笑地唱起反調,「執事!」
「寶寶啊。」葉迦娜非常無奈。
是個調皮的孩子。
他將小娃娃抱上腿,總是淡然的心竟有些波動,那是源自於天賦的一種莫名預感,「叫什麼名字?」
「幽耳耶……魚耶……椰油?」小孩歪了頭,似乎搞不清楚自己的名字發音,被克里斯和罷課司機笑了,還嘟起嘴哼哼唧唧地將臉埋進他的脖子,看來也是個愛撒嬌的孩子。
葉迦娜忍笑解釋:「英文是叫尤爾,不過既然回國了,我就幫他取了中文名,叫葉育。」
「葉育。」他輕輕拍著小孩,細細感受娃兒身上傳來的靈力,確實一如想像中的柔和清寧,不由生起一個念頭,希望這靈魂能永遠如此純潔。
為此,他願意親自守護。
直到如今,他依然悉心守著這諾言,即使育已經變了,但仍是他心中的那塊瑰寶。
陰暗的樓梯口,甦醒的靈魂悄然停步,望見黑晊世凝視項鍊的神情竟是不同於平日所見的幸福笑意,讓本要出口的呼喚卡在喉間,只能怔愣注視沉浸在回憶而未發現自己的男人。
是因為葉育嗎?果然只能是葉育吧。
垂在身側的雙手緩緩握緊,飄忽的人影黯然退去,深沉近乎墨綠的眼眸泛起了濕潤的光芒。
——嫉妒,是醜陋的開始。
41. 迷霧(一)
於黑暗滋生的慾望潛伏在角落,貪婪掠食徬徨的靈魂。
無垠的迷霧翩然漫舞,輕輕迴盪著一句呢喃。
「只有我能接受這樣的你……」
* * * *
初冬乍來,浮躁的氣息隨之沉澱,先前的連連災難在媒體的帶動下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淡忘,地府人仰馬翻的盛況也總算告了個段落,唯獨隱於暗處的生物依然蠢蠢欲動,一樁引起不小恐慌的石像殺人案也被分派了下來。
然而,諸事不順,他們按照計畫奮戰了整夜,竟仍讓棲身於石像的妖靈逃脫了。
「幸好昨晚小黑及時下了咒,讓它暫時無法附身,不然……」
會議開到一半被鈴聲打斷,董司常接起手機,就聽對方劈哩趴啦地喊個不停,似有要緊狀況。黑晊世見這電話得講上一段時間,便決定先去查探尤爾的狀況。
他輕手輕腳地踏上樓梯,推門而入,凝著的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憂慮。
興許是伏靈針的後遺症,尤爾自從感應遭反噬後,就變得異常嗜睡,即使醒來也時而恍神,整個人沉默了許多,若非他們一再檢查,確定三魂七魄俱在,不然真會以為對方被奪魂了,唯一慶幸的是,尤爾沒再做任何強行恢復記憶的舉動。
黑晊世嘆了口氣,輕輕撫過尤爾微蹙的眉頭,正想念點靜心咒安撫時,就見緊閉的眼皮顫了顫,睜開一雙惺忪碧眼,微帶血絲的疲態,讓他心中一疼,連忙說:「還累就再睡一會。」
尤爾搖搖頭,嗓音有幾分沙啞,「不睡了,吵。」
吵?他們剛討論時音量很大嗎?
黑晊世還在納悶,就見尤爾已經下了床,準備要去洗漱,便柔聲交代:「天氣轉涼了,記得穿件外套再下樓。」
「……嗯。」
見他應得一臉呆滯,也不知有沒有把話聽進去,黑晊世無奈搖頭,只得親自拿外套幫他披上,待尤爾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後,才先行回到客廳。
這時,董司常也講完了電話,正在對克里斯說:「有個案子本來不歸我們處理,但負責的分隊臨時出了點狀況,問我們能不能幫一下忙。」
「什麼時候要搞定?」克里斯問道。
「當然是越快越好囉,否則也不會急著找人接手。」董司常打開剛收到的檔案,轉述道:「北投溫泉街有三名男性被吸光精氣,屍體如同乾屍,殘留很重的狐騷味……感覺上不太難,你們預估石像案多快結案?能一口氣搞定嗎?」
黑晊世沉吟了會,「那妖靈受了傷,必須回棲身處療傷,我已在石像底部的符咒設了障眼法,一旦它回到石像裡,就再也出不來,屆時只要將石像稍做處理即可,就怕它猜到有陷阱不肯回,我們便得再費心誘它現身。」
克里斯摸了摸下巴,「我感覺那傢伙不太聰明,回去的機率很大,不過兩個案子的地點還挺遠的,辦完這個再趕過去,不太方便。」
董司常便說:「其實也不會很遠,那石像已經換地方囉。」
「不是有吩咐那家人別亂動石像?」黑晊世訝異問道。
董司常兩手一攤,「他們太怕那石像了,就趁我們不在時把它退回去了。」
黑晊世無語,「希望他們還沒傻到去動那張符。」
「這個嘛。」董司常語帶同情,「根據探查的人回報,他在他們家巷子外撿到一張符,大概是在搬運過程中不小心弄掉了。」
「……石像被運回哪?」
「陽明山,離北投『溫泉』很近唷。」董司常的語氣異常歡快,什麼「打完怪順便泡個溫泉抒壓解勞最美好」的訊息太過赤裸裸,實在讓人不忍直視。
克里斯沒好氣地翻了白眼,「你早就計畫好了,還問我們?」
「呵呵,總要意思意思問一下。」
見在場的人都「沒意見」了,董司常立刻打電話回覆,那副歡快的小人得瑟樣,讓克里斯叼著菸的嘴角也忍不住失守了。
不知為何,自從他們越過那條界線後,他就越看這小子越順眼,好像跟對方有關的一切都變得鮮豔明亮,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友情變愛情,就在心動的剎那間開始?
「……」
靠!這話太噁!肯定是他陪董小七看太多狗血劇被影響了。
克里斯被自己雷得外焦內嫩,立刻轉移焦點,「小育還沒醒?」
「剛起了,正準備下來。」黑晊世道。
克里斯皺了下眉,十分納悶,「他這情況也拖得太久,都一個月了,從沒聽說有誰中了伏靈針要休養這麼久,記得你之前被我誤射時也沒這樣。」
「我不知道。」黑晊世疲倦地揉了揉鼻梁。這些日子以來,他見尤爾始終精神不振,不論如何調養身子都不見好轉,加上長時間的睡眠與恍神,使兩人交談的機會不多,更沒法去探究更深一層的問題,讓他也很是鬱悶。
克里斯想了一會,一隻腿也煩躁地抖了抖,「這樣不對,得再去檢查一次,是說那蒙古大夫到底要採集多久?到現在都還沒消息,該不會真要把小育送去珠穆朗瑪?」
黑晊世搖頭苦笑,「如此耗時的採集,定是在非一般的險惡之地,育這身體狀況會撐不住,而且乞顏也說了,他目前的設備不足,就算送去檢查也不精細,還是耐心等他回來吧。」
董司常掛掉手機,見兩人一臉愁雲慘霧,就問:「怎麼了?」
黑晊世將尤爾的狀況說了遍,其實這些事董司常早有發現,卻也無可奈何,「小育的狀況確實不尋常,但我請來的鬼醫都查不出什麼,乞顏的行程又受到耽擱,所以我們目前只能盡量穩住……」
話未說完,他就緊急打住,樓梯傳來腳步聲,克里斯便有默契地轉回任務上,「那就收完妖靈後,直接去查狐狸精,資料呢?」
「傳給你們了。」董司常拿起手機晃了晃。
黑晊世等尤爾坐上沙發,就柔聲問:「餓了吧,我讓貴人端點飯菜來,邊吃邊討論。」
「好。」尤爾乖順地點點頭,臉上雖揚著恬靜的微笑,氣色卻是蒼白得教人不忍。黑晊世便捧住他的臉頰,施點靈力輕輕摩梭,直到膚色稍有紅潤才放開。
「謝謝。」尤爾輕聲道了謝。
黑晊世稍有一愣,隨後失笑搖頭,眼裡浮起幾分惆悵,好似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疏離,卻始終弄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
「對了,小育。」董司常想起什麼,連忙交代:「這妖靈跟其他妖怪不一樣,一被完全渡化就會魂飛魄散,我們還要抓他回去審問,你記得拿捏好力道喔。」
「我明白,跟昨天一樣就是了。」尤爾接過貴人送來的餐盤,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假裝沒發現大家自他出現後的神色轉換。
——「看,他們都在瞞你。」
他低頭注視碗裡的飯,靜靜聆聽新案情的討論,垂下的眼眸卻有幾分深沉。
* * * *
如他們所料,妖靈確實回石像了,經過一天的療傷後,雖無法消除黑晊世打在它身上的咒術,但已能再次出來作祟,製造不少騷動,將當初販售它的業主嚇得屁滾尿流。
一行人大老遠開去陽明山,在山林裡跑來竄去,為免波及爬山的遊客,還設下許多結界,又布置困住妖靈的陣法,等他們好不容易將妖靈引入陷阱,尤爾再成功用念力把它強行塞回石像後,一天都快過去了。
「看你再囂張?」克里斯一腳踩在半人身高的石像上,用槍口指著它。
黑晊世一揚手,畫滿黑色咒文的白布隨即飛至石像上,克里斯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將石像包好捆住,便叫罷課司機用微化槍縮小石像,好讓董司常收進次元袋裡。
可惜,計畫是美好的,現實卻是骨感的。
「啊勒?」按了半天扳機都沒射出光線,罷課司機把微化槍轉過來看了看,又對著石像按了幾下,仍沒反應,不禁冒出一滴汗,「欸抖,待老子檢查檢查。」
「……」
在大家陪他吹了十分鐘的淒冷山風後,罷課司機默默地放下微化槍,舉起雙手托著臉頰,自以為萌萌噠好口愛,「壞掉嚕。」
克里斯怒暴青筋,狠放一記鐵拳,「出門前不是叫你檢查好的嗎?」
罷課司機掛著兩串淚,抱頭喊冤:「出門前是好的就不能在出門後壞掉嗎?我又不是故意的!董事長自己弄壞了葫蘆,你怎麼就不打他?」
「就打你!安怎?」克里斯又一聲咆哮,嚇得阿宅躲到董司常身後求保佑。
黑晊世問:「需要多久修好?」
罷課司機探出頭,快速唸了道沒人聽得懂的公式,「大概要十五個小時。」
「要這麼久?」黑晊世看向一臉憔悴的尤爾,十分擔憂。這趟任務,尤爾又是感應又是念力操控,還幫所有受波及的人渡化,每一樣都耗費不少精力,偏偏他這陣子的身子不好,真教人擔心他會吃不消。
果然,尤爾晃了晃,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黑晊世便連忙扶住他,「累了?」
尤爾被這麼一抱,就回過神笑了下,「還好,只是餓了。」
一陣咕嚕聲也應景傳來,董司常尷尬地說:「我也是。」
「真麻煩!」克里斯搓了搓董司常的頭,嘴裡嫌棄,神情卻是一臉拿你沒輒。他看天色已近傍晚,便彎身扛起石像,說:「算了,就這樣放車上吧。我們先吃飯,再去北投找旅館,阿宅留車上修東西兼看管石像。」
「好耶!」
「嚶嚶嚶,人家要湯圓陪。」
一行人歡歡喜喜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尤爾也恢復了點精神,在回停車處的路上,拉著黑晊世的手,滿臉期待地問要吃什麼,好似又變回那活潑愛笑的人兒,上了車,還跟董司常一起拿手機查美食網,直到車子開上路了,才突然安靜下來。
黑晊世見他落差如此大,以為他又哪裡不舒服不肯說,便想察看一番,誰知,伸出的手才觸及尤爾的臉,就被一個撇頭閃掉。
「怎麼了?」他納悶問道。
尤爾欲言又止地張大雙眼注視他,半晌後,就一聲不吭地轉頭看向窗外,身子也緊緊靠著車門,像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
這連串明顯鬧脾氣的舉動,讓黑晊世萬分不解,難不成他剛做錯了什麼?但車上還有其他人,他也不好當場把人抓回來問清楚,便只得暫時放任尤爾沉默。
忽然,一聲「咚」驟響,竟是尤爾又一頭撞上了車窗。
「育!」黑晊世驚得把尤爾撈回來一看,頭上是沒起什麼包,倒是人已經躺進他懷裡呼呼大睡,還發出些微的低鼾聲,頓時讓他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操!就這麼突然睡著還撞不醒?」克里斯從後照鏡看到這一幕,整個人都驚悚了。他朝董司常投去一眼,只得來同樣不解的聳肩回應。
察覺到兩人的疑惑,黑晊世無奈苦笑,「已不止一次了。」
他輕撫尤爾略涼的臉頰,凝視那張不論睡再久都依然蒼白的容顏,最後,指尖撫上瀏海下不消反增的粗疤,心情越發沉重。
育究竟怎麼了?
42. 迷霧(二)
飽餐一頓再到北投,已是晚上八點多。
當車子駛進當地著名的溫泉街時,一股混雜溫泉硫磺的狐騷味便若有似無地在鼻尖蔓延,撩得人有幾分飄然,讓他們不得不運息抵抗,足見其道行不淺。
「哈啾!」董司常狠狠打了個噴嚏,這狐騷味對凡人來說是迷情香,對他來說卻好比鼻敏感患者吸到花粉,燻得鼻腔又刺又癢。
克里斯連忙調整空調,「這騷的程度不止吸了三個人吧?」
「此等妖氣應當至少有三百年道行,又造殺業才如此腥重,但還不足為懼。」黑晊世施法驅散車裡的味道,想到尤爾的敏感體質,正要關問,就見對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麼?」他以口型無聲問道。
尤爾搖搖頭,就轉身貼在車窗上睜大雙眼,像在瞧什麼熱鬧。
見狀,黑晊世眉頭一皺,知道這是起了感應,又擔心他的身子吃不消,正覺得兩難,一個疑惑也浮上了心頭。
尤爾近來精神漸差,感應力卻越來越靈敏,渡化能力也在大幅增長,真不知是好是壞,但見對方神情專注,未有任何失控跡象,他便不好隨意擾亂,以免又出差池遭反噬。
直到克里斯停好車後,尤爾才發出一聲輕嘆。
「如何?」黑晊世替他扣好外套,才打開車門。
一下了車,狐精的氣息再次迎面襲來。尤爾深吸了口氣,感受初冬夜風裡的硫磺水汽,目光落在沒入夜幕的街頭,低聲說:「那狐狸是被人類傷害的……」
曾經單純的狐精越過千山萬水,來到遠離塵囂的小村莊,愛上一個人類男子,盡心為男子持家,然時局動盪,人禍連起,村民認定是妖怪帶來災害,男子信以為真,竟夥同村民尋了道士除妖,最後狐精落得身心俱傷,沉睡百年後,心性大變,就此走上邪路。
「為了向人類報復嗎?」黑晊世搖頭。
自古以來,多少因誤會隔閡而相互攻訐的物種衝突,狐精的遭遇不過是冰山一角,究竟孰對孰錯,始終沒有完美的答案,只能秉持一個道理——天道運行,必有因果法則,不同因結不同果,不同果成不同因,因果循環不息。即便這一刻是善,一念之差,便能轉瞬成了惡。
換言之,這情劫正是狐精漫長修行所應歷的劫數之一,成則升,不成則從頭來過,考驗的最終是其悟道的修為與心性。
「……但無論如何,都不足以成為她行惡造業的藉口。」
談話間,他們已走進旅館,等克里斯完成住房事宜。黑晊世見自動門不時隨人進出開闔,讓冷風趁隙而入,便主動擋住風口,讓尤爾往裡頭挪幾步。
董司常跟著附和,「沒錯,如果每個妖魔鬼怪被欺負了就想殺光人類報復的話,這天下會有多亂?何況冤有頭債有主,想討公道,也不是她這麼個討法。」
尤爾低著頭將下巴埋在外套領子裡,支唔應了聲,問:「地府會怎麼處理她?」
「以目前的三條人命來看……」董司常說著,邊踮起腳朝克里斯瞧去,竟目光犀利地發現對方拿著兩組房卡走來,不禁又喜又羞,便隨口說:「夠她上刀山下油鍋吧。」
尤爾怔愣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眼未有意見的黑晊世,便又低下頭,微長的瀏海在眼眉處留下一片陰影,讓神情看來相當暗晦不明。
不知為何,他有股衝動想問:「人類受欺侮時,斬妖除魔是天經地義,妖怪受人類欺侮時卻應該看開?壞妖該死,壞人卻拖到來世再受報應?為何地府要這麼偏袒人類?」
但當這個念頭出現時,他又嚇了一大跳。曾幾何時,他竟也有了跟何幸語一樣的念頭?明明理智上覺得晊世和董事長說的是對的,但情感上,卻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在誘使他必須與大家的信念背道而馳,這是怎麼回事?
「來,這是你們兩個的。」剛回來的克里斯沒跟上對話,將房卡交給黑晊世後,就看了下時間,「今天大家都累了,狐精的事就明天再說,早上七點集合?」
黑晊世點頭道:「我讓貴人先去巡一遍狐精的下落。」
「好,小育也早點睡,別又賴床了。」克里斯搓了搓尤爾的頭,就拉著董司常離開。
黑晊世看了下房號,發覺尤爾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心想也許是看了感應,難免對狐精悲慘的遭遇起了同情而不捨,便摟著他勸道:「地府訂下這些條規,定有他的道理,雖然這懲罰聽起來重了些,但若狐精能及早悔悟,仍有一線生機。」
「我明白。」尤爾抬頭笑了笑。這時間等電梯的人不多,他偏頭靠在黑晊世的身上,感受自己留戀的溫暖,心裡卻忍不住湧起一個問題,一個他絕沒有勇氣去問的問題。
若有天他犯了錯,他們是否也會這麼理智地用條規處決自己?
* * * *
「呼……」
董司常趴在溫泉池邊看著窗外的夜景,舒爽得忍不住瞇起雙眼,雖然不比度假村小木屋的露天溫泉池有意境,但這種小而典雅的都市溫泉卻也別有趣味。
說起來,地府並非沒有更好的溫泉,但氣氛差太多。即便是最好的景觀房,放眼望去,也盡是灰濛的天空,遠方還有煉獄惡鬼的嘶吼,等投胎的亡魂們情緒一來就集體鳴哭,那哀悽之情一個傳一個,弄得鬼差們也跟著唉聲嘆氣,要在那種環境下放鬆心情,該缺多少根筋才行?
至於天界的溫泉,集天下之靈氣匯聚,自是水質極優,環境絕美,以他的身份要去也不是不行,但同時就得應付仙家百官的社交儀節,反而壞了那份興致。所以他總愛跑來人界度假,物質條件雖普通平凡,卻勝在心靈品質。
他瞇著眼翻了個身,正沉浸在暈飄飄的幸福時光時,克里斯就推開門,全身上下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大喇喇地走進來。
董司常驚得縮進水裡,目光飄移道:「你怎麼進來了?」
「怎麼不能進來?」克里斯奇怪地看了眼董司常,也沒取下浴巾,就用蓮蓬頭稍微沖了下身子,直接跨進溫泉池裡,絲毫不覺得有異。
以前他在軍隊時,環境惡劣,大家集體光屁股露鳥地洗戰鬥澡是常態,後來加入偵察隊,初期階級不高,福利沒有現在優渥,時而跟人擠公共澡堂,早就習慣了,而且這麼多年來,他們四個大男人也不是沒一起坦胸露背過,根本沒什麼好在意的。
所以絕不是克里斯厚臉皮硬要蹭,而是純粹粗神經。
董司常默默腹誹了句,努力把自己縮小再縮小,嘴裡含糊地滴咕著:「當然不能,現在關係又不一樣了。」
以前再怎麼暗戀,兩人也只是朋友關係,他還能心無旁騖,保持色即是空的最高境界,但現在他們是交往中的情侶,自然得另當別論。
「什麼不一樣?」克里斯沒聽清楚。
「……」
董司常無語瞥去一眼,結果他不瞥還好,一瞥就差點噴鼻血。只見那幾乎貼著自己的壯碩身子正彎著令人血脈賁張的肌肉曲線,幾顆晶瑩的水珠從小麥色的胸肌滑落,毫不保留地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性感誘惑。
正好克里斯兩臂一張,穩穩落在董司常身後的池子邊緣,頓時讓他有種正被抱著的錯覺,便吞了個口水,將臉轉向另一邊去。
他保證,他絕對沒在腦補什麼浴室Play!
「爽啦!」克里斯台裡台氣發出一聲讚嘆,就閉上眼享受極致的舒爽,直到許久都沒聽到聲音,才納悶地睜眼一看,竟見到董司常幾乎整個人都要埋進水裡了。
「喂,你幹嘛?」他連忙撈出這個要憋死自己的蠢蛋。
董司常瞪去幽怨一眼,就飄開目光。
克里斯愣了愣,發現他那張面癱臉竟難得紅得像顆番茄,飄忽的大眼始終不敢直視自己,才意會過來地失笑道:「害羞喔?」
「廢話。」
軟嚅的童音帶著明顯的羞怯,頓時激起一顆壞大叔心。
「嘿!」克里斯將人往懷裡一帶,掐了把對方腰側的小嫩肉,刻意擺出一張惡痞的臉,用最囧人的臺灣國語說:「底迪尊口愛,來給鼠叔親一個。」
轟隆!
董司常頓覺一記天雷轟頂,劈得他外焦內嫩,風中凌亂。
救命!這是哪來的猥瑣大漢?
小面癱的內心在宇宙大爆炸,猥瑣叔的內心又是另一番衝擊。
氤氳水霧中,董小七的臉頰到頸部都被醺上一層淡粉,好似白裡透紅的細嫩果肉,烏黑大眼也盈滿晶亮水光,沾著水氣的嘴唇微啟像在發出什麼邀請,讓克里斯瞬間感到被一陣電流竄過。
夭壽!好像玩笑過頭了?
於是,一陣沉默後,董司常就受不住快炸掉的腦子,用力撞開克里斯,羞憤欲絕地衝出去,宛如一隻飛竄的煮熟兔子。
「阿克是大笨蛋!」
「……」
門被「碰」地關上,克里斯已飛到天外的神智才墜回地球。
他尷尬地抹了把臉,低頭瞧見水中被毛巾覆蓋的小兄弟已成了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不禁呆了好幾秒,才囧囧有神地靠回池邊,對著滿室白霧發出一句肺腑之言。
操!真的被掰彎了!
43. 迷霧(三)(微H)
夜深,人車漸稀,萬籟俱寂,唯各色招牌燈飾點綴其中。突然,一陣徐風襲過,不知何來的薄霧捲過一條又一條巷道,如絹紗層層籠罩整條溫泉街,迷香濃郁更盛。
一縷幽影晃過,悄然融入夜霧中。
夜工的男子從便利商店出來,喝著剛買的提神飲料走回停車處,就見一位綽約佳人緩緩走來,身姿窈窕,風情萬種,特別是那雙勾人的眼眸,像要把人的魂都勾出來般,撓得他口乾舌燥,越發無法移開緊黏的視線。
「呵。」魅人的嬌笑輕響,吹來醺香的風,轉瞬間,兩人已不見身影,只留下一罐未喝完的飲料在柏油路上滾動,直到一雙穿著木屐的纖足輕盈點落。
貴人環視四周,直覺殘留於此處的狐媚妖氣中,似有另一道特殊氣息如影隨形,卻左右都猜不出是什麼,便又化蝶翩然追去。
暗巷中,微弱的月光映出一對交纏的人影,嬉弄調笑,輕吟嬌喘,嚶嚀連連。
女子一個翻身坐在男人身上,輕啟朱唇,吸取珍貴的生命之源,斜長的媚眼露出妖獸般的紅光,三條赤紅長尾纏住身下的獵物,而中了媚術的人卻渾然不覺地沉浸歡愉中。
既然負心人已亡,那她便取其後人之命,還她修為還她心!
「停手吧。」
突來的勸阻伴隨一股威壓,狐妖大驚回頭,「誰?」
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她設下的結界?
來人沒有回答,僅是伸出不甚清晰的手,以微弱的嗓音說:「放下執念,回去吧。」
「你開什麼玩笑?」看不出型態的影子,令她生出幾分警惕。然而,不斷逼近的威壓隱隱帶著陰冷的黑暗力量,激起她天生的獸性,姣好的臉蛋頓時化出狐臉。
這人……不,這不是人,這傢伙到底是什麼?
未知的危險逼斷最後一絲理智,她失控地伸出利爪,朝對方襲去。
「啊——」
淒厲的慘叫劃痛腦膜,尤爾猛地睜開眼,瞪著陌生的天花板,不斷喘著氣,直到意識總算從飄渺之境抽離,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而窗外的天色已微微透亮。
又做夢了。
他鬆下神經,就感到一陣寒顫,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剛作的是什麼夢,竟會驚成這樣。他往被子裡縮了縮,轉向睡在一旁的黑晊世,凝視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想輕觸對方的臉,但還未觸及就縮了回來,深怕指尖的冰冷會吵醒人。
有多久沒有相擁而眠了?
自從他發現黑晊世在睹物思人後,就變得十分無措,會不自覺地猜疑著:晊世那溫柔深情的笑容究竟是對誰,那無微不至的關懷又究竟是給誰?加上這段日子以來他「所聽、所見」的一切,讓他越加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甚至面對其他人。
越是渴求溫暖的懷抱,體內的冰寒就越是刺骨。
他又往被子裡鑽去,將幾乎凍得沒知覺的身子縮成一團。不知為何,他近來很容易感到發寒,原來台灣的冬天有這麼冷嗎?簡直快跟紐約有得比了。
「唔……」
又一個寒顫,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吟,便連忙摀住嘴,深怕吵醒身旁的人。昨天黑晊世雖沒表態,但疲倦的神情仍不難看出收服石像妖靈有多費精力,他不希望擾了對方的休息。
然而,止不住的寒意仍不斷湧上,他心想這樣下去不行,便索性一鼓作氣地下了床,抱著發抖的身子迅速溜進浴室。
空氣中,有一絲迷香正悄然尾隨著他。
* * * *
黑晊世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身邊看去,卻見枕邊已涼,房內無人,再聽浴室傳來淅瀝水聲,才鬆下一口氣。並非是他疑神疑鬼,而是近來尤爾的睡眠狀況太過非比尋常,不是睡得太沉太頻繁,就是睡得極不安穩,讓他不時要確認一番才能安心。
他走到浴室前,正要舉手,門就打開了,裊裊白霧迎面飄來,尤爾未著一縷地跨出浴室,勾起異常嫵媚的微笑,一頭烏髮濕漉漉地披在雪白胴體上,別是一番冶艷的風情。
可惜,黑晊世不解風情,第一時間竟只想到尤爾會著涼,忙要推他回浴室吹頭穿衣,邊唸叨:「怎麼就這麼出來了?」
誰知尤爾伸出雙臂勾住他的脖子,貼上暖熱的光裸身子。
「育?」
面對戀人突然的異常熱情,黑晊世感到有些奇怪,但他話沒說完,尤爾就踮起腳吻住他,並一反常態地主動伸出小舌,雙手也靈巧地滑入他的衣內,輕撫結實的胸肌,讓他一時間也茫了。
自尤爾失憶後,性格就變得臉薄害羞,兩人的情事多是在你暗示我我暗示你的情不自禁下發生,即使黑晊世主動,也是再三確認後才付諸實踐,尤爾如此熱情求歡實在是第一次,讓他有種葉育回來的錯覺,便也沒能反應過來,依循本能地熱烈回應。
為顧及尤爾的身子,兩人已有一段日子沒有歡愛,此時正是情動,竟有幾分急切。黑晊世將尤爾壓在牆上,一手熟練地逗弄懷裡的身子,另一手拖起掌中滑嫩的臀部搓揉,尤爾順勢抬腿夾住他的腰,令慾望更加緊密貼合。
一吻方畢,他們喘著息放開彼此的唇瓣。
「晊世,抱我。」
粉唇低吟誘人的邀請,尤爾輕吐舌尖,舔了下黑晊世的耳垂,微微搖擺纖細的腰肢,若有似無地摩擦彼此火熱處,滿含情慾的碧眼魅惑,似能攝人心魂,令黑晊世的滿腔烈火越熾,正欲進一步傾洩愛意,就聞到一股奇異的迷香,頓時神智一凜。
他捧起尤爾的臉,逼自己靜下心,凝神注視那雙異常迷離的碧眼,竟驚覺對方的靈力十分混亂,連忙低喝:「育,清醒!」
尤爾眨了眨眼,輕笑說:「我很清醒啊,晊世,我想要。」
見他雙眼依舊無神,黑晊世只得念了句咒語,往尤爾的額間一點,「沉靜!」
金光閃過,尤爾的身子一軟,黑晊世就趕緊抱著他回床上,拉起被子蓋住光裸的身體,坐在一旁念起靜心咒,淡金靈光隨之緩緩流動,一掃先前的旖旎。
尤爾體內的躁動漸漸平息,神智越來越清醒,心情卻也一點點沉入谷底。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那突如其然而難以控制的情慾是真的,想被晊世擁抱的渴望也都是真實的,但他卻被拒絕了,為什麼?
「因為你……」
不知何來的耳語輕輕回繞,讓尤爾心中一寒。
靜心咒念完,黑晊世望著尤爾恢復清明的碧眼,想問發生什麼事,但話未出口,就見對方閉上雙眼,似疲憊萬分,便只好柔聲說:「你好好修養調息,任務我們去就好。」
「……嗯。」
微弱的輕應似伴隨一聲嘆息,卻低得幾不可聞,像極陷入沉眠前的吐息。黑晊世未有多想,在尤爾的額頭落下一吻,就起身準備,思緒也陷入了膠著。
難道是狐妖的媚香影響了育?但為何他一點也沒察覺到妖氣?
* * * *
天光漸漸射進窗簾,董司常將內息收回丹田後,才睜開眼。
一般情況下,神仙不太需要睡覺,特別是在有時間差異的人界裡。很多時候,他們雖然看來像在閉目沉眠,實際上更偏向在冥修,但就某些隨性自在的神仙來說,學人類窩在棉被裡打滾,舒舒服服地放鬆全身神經,也是極享受的事。
誰說冥修一定要端正打坐?各家修煉有各法,他就是隨性派。
據說,天界某位冰山大神泰清真君就是連睡覺冥修都直挺挺地端坐著,真是浪費天帝賜予可媲美人間頂級別墅的豪華宮殿,要是他的話,才不要這麼自虐。
想起自家在地府的臥房,終日不見天日(地府的確沒陽光),陰暗淒冷無人氣(遍地都是鬼的確沒活人),還不如人間的旅館舒適溫暖,他就不禁悲從中來。
嗚嗚嗚,原來他這聽起來很高貴實則一點也不貴的閻王之子,也不過是個窮困可憐的小小公務員而已。
董司常每日一腦補地抱著棉被滾了滾,就「非常不小心」地滾進了身邊的懷抱,也就「很不小心」地偷窺了克里斯睡覺時的臉。
剛毅深邃的五官是與他截然相反的陽剛,因生前長期征戰而被曬成小麥色的肌膚有著陽光的味道,刀削般的下巴細碎冒出新長的金色鬍渣,讓人有種想去啃齧的慾望。
此時,克里斯正一手放在枕頭下,身子側臥著面向董司常,另一手自然地往前擺放,恰巧搭在他身上,但他剛醒來時沒有察覺,直到身子滾了過來,讓對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環住自己後,他才驚覺這姿勢有多曖昧、多讓他——暗爽不已。
沒辦法,多年的暗戀,讓他養成什麼都習慣暗著來,連被摟抱也習慣暗自竊喜。
視線流連於克里斯的薄唇,董司常忍不住湊過去偷親了一口,正要退開,就一陣天旋地轉,一龐然大物猛然壓下,趁他不及出聲時堵住嘴,讓他體驗了一回窒息式早安吻。
哪有這樣的?
發不出的埋怨禁不住激烈的唇舌交戰,流洩出微弱的輕吟,直到克里斯報復完畢,才總算重獲自由,他也已經頭昏眼花了。
「臉又紅了。」克里斯趴在他身上,輕撫變成淡粉的臉頰。
這張臉紅得起來?董司常輕喘地摸了下臉,「有嗎?」
「你感覺不到?」克里斯低頭再輕啄幾下他的唇,就見那粉色又深不少,「更紅了。」
董司常望著注視自己的蔚藍眼眸,感覺到徘徊在彼此間的灼熱吐息,便更覺兩頰一熱。唔……大概、似乎、真的……有臉紅吧?
克里斯失笑欣賞董小七生澀的反應,用鼻尖輕輕摩梭萬年幼齒鬼的小臉,感受對方有如孩童的細嫩肌膚,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為什麼都沒有表情?」
董司常第一次被這樣問,一時間也不知怎麼回答,就偏頭想了想,「大概是臉僵得太久,動不了。」
克里斯訝異地停下動作,「僵太久?」
「嗯。」董司常回想久遠前的記憶,「我老爸說,我娘親懷我時中了寒毒,差點一屍二命,所以我生來一身冰寒,無法動彈,也看不到東西,幸好我師父用獨特的心法幫我調養,又教我以心視物,以靈言語,我才漸漸能做些簡單的事,但細微點的動作就辦不到了,即使後來乞顏幫我解開寒毒,也改不掉多年的習慣。」
克里斯愣住了。他第一次聽到董司常的過去,沒想到對方會有如此艱險的童年,難怪活了三千年還這麼嬌小。想到這,他心裡就有些揪疼,摟人的力道也不自覺放輕,深怕把懷裡的人壓壞。
「不管什麼情況都這樣?」他問。
董司常遲疑了會,「應該吧?我也不清楚。」
克里斯盯著那張面癱臉半晌,忽然問:「那辦事的時候呢?」
董司常不解,「辦什麼事?」
克里斯沒有回答,卻是壞笑地將手鑽進董司常的睡褲,摸了把滑嫩的大腿。
「你……」董司常睜大雙眼,好不容易褪色的臉頰再次漲紅。他慌忙抓住克里斯還欲動作的手,深幽的大眼也浮出一絲驚羞。
「有表情了。」克里斯失神凝視他截然不同的神情,此刻的董司常就像隻清純中帶著誘人氣息的小白兔,教人恨不能吞吃下肚。
在生理需求上,克里斯永遠是身體優於大腦。他二話不說,直接低頭吻上董司常的小嘴,雙手也毫不客氣地剝起兔皮。
「等……」太過急速轉折的發展,讓董司常驚慌地拉住克里斯的手,好不容易有了空隙說話,又被一把抓住最敏感的地方,急得他差點哭出來,「等、等一下!」
「嗯?不想嗎?」正埋首種草莓的克里斯,抬頭往董司常的耳垂咬了一口,一邊加快手下搓揉的速度,另一手也揉著他胸前的柔軟處,還不忘頂了頂腰身,幫自己雄壯威武的小兄弟刷一下存在感,「你把我掰彎了,必須負責。」
「……」
董司常無語。其……其實,他也不是不想負責,但今天還有任務,而且大清早的,就不能換個時機嗎?
然而,萬年處男碰上開得一手好車的老司機,也只有躺平任宰割的份。
在克里斯熟練的挑逗下,董司常已陷入失神狀態,只能渾身發軟地喘氣,被反覆撫弄的私處亦是炙燙難耐,這前所未有的體驗實在太過刺激,令他咬住握緊的拳頭,企圖壓下快憋不住的羞人呻吟,蒼白的肌膚也撲上一層淡紅,像隻被蒸熟的小白兔。
「阿……阿克……呀!」
看似粗魯的男人,一口攫住粉嫩乳首輕輕吮咬,以舌尖細細舔弄細小珠粒,發出嘖嘖的吸吮聲,引起懷中越發激烈的輕顫與啜泣。克里斯抬眼注視董司常迷亂的神情,更覺下身的慾望漲痛不已,便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這隻兔子吃了。
正所謂精蟲衝腦要不得,這一向守時的偵察隊隊長,竟徹底忘了一件相當重要的事,偏偏他又有一位極度守時且盡忠職守的好隊友。
於是,就在克里斯感覺前戲差不多時,就一把扯下褲子,拉開董司常的雙腿,抬起雄赳赳氣昂昂的好兄弟,準備要一舉進攻時——
命運的敲門聲就響起了。
「啊!」
董司常瞬間驚醒,所有慾望也被嚇跑。情急之下,他往還壓在身上的人使力一踹,也沒注意自己踹到什麼硬硬燙燙的東西,就在某大叔的吃痛吼聲中,跳下床語無倫次地大喊。
「工作!小黑快起來,你來了!我去換工作、不對換衣服!」
「……」
男人最痛苦的三大悲劇:做到一半被打斷、求愛被踢中小兄弟、床上被叫錯名字。
如今三種滋味一次享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克里斯,正式陣亡。
我草泥馬喔!
44. 迷霧(四)
黑晊世在門外等了好一段時間,只聽聞房內動靜不小,卻不見有人應門,而他正好心中有事,也沒細思原因,直到克里斯打開門噴來一股濃濃火氣,才反應過來。
「你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對方欲求不滿的黑臉,囧出一滴冷汗,驚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便尷尬地說:「抱歉,我……晚點再來。」
「不用。」克里斯側身讓開路,見他身後無人,問:「小育呢?」
黑晊世進了房,見董司常正巧看過來,便不動聲色地朝克里斯丟去一個眼色,「育很晚才睡,我讓他好好休息。」
「喔,你們很晚才睡?」克里斯配合地揚了揚眉毛。
「……」
黑晊世無語。他跟董司常打了招呼後,就自個兒找了位子坐下,也不多廢話,直接召回貴人詢問,竟得來一個驚人消息。
「狐妖失蹤了?」
他們一聽,就朝陽台外一探。果然,原先殘留在溫泉街上的狐媚香氣已蕩然無存,不只如此,空氣還異常地清新,彷彿所有的污濁都被一掃而空。
「昨天那妖氣還到處都是,今天怎麼就突然不見了?」克里斯納悶道。
貴人不解搖頭,「我循著妖氣找了許久,總算發現狐妖的蹤跡,卻在趕去途中,發覺妖氣正在消退,待我趕到時,就只見一個男人倒在地上,雖精氣有損,卻無生命危險,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看到了。」
克里斯與董司常面面相覷。這表示有人救了那男人?
黑晊世見她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什麼發現?」
「不知是否是錯覺。」貴人不太肯定地抿了抿唇,「昨晚似乎也有人在追那狐妖,但對方的力量很奇怪,讓人捉摸不透。」
「怎麼怪法?」黑晊世說著,在房內下了個結界。
貴人收到示意,以簡單的幻術模擬當時的狀況,將氣息緩緩釋放出來,房內的光線瞬間褪去,幽暗一如昨夜,白霧層層繚繞。她低聲說:「雖感覺不到惡意,卻非常的陰暗。」
黑晊世與董司常紛紛凝神感應,氣氛一時有些沉默,克里斯在這方面的靈感力不如他們,只覺這霧氣除了有模擬的狐妖騷味外,沒什麼值得擔憂的危險性,便安靜地在一旁等著。
片刻後,黑晊世凝起眉頭,「很微弱,卻如影隨形,而且……」
「似乎很熟悉。」董司常接道。
黑晊世點點頭,「很熟悉的感覺,但微弱得幾乎抓不住。」
他讓貴人收起幻術後退下休息,自己也揮手撤去結界,「但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誰擁有這麼陰暗的力量。」
董司常想了想,「記得小育之前感應到的神秘男子嗎?」
黑晊世一愣,「你覺得是是同一個人?」
董司常遲疑了會,「很難說,那人明顯是跟我們對立的,若真與我們追查的目標有關,沒道理貴人會感覺不到惡意。」
克里斯撓撓頭,沒太在意那毫無惡意的氣息,但既然他們提出了那位神秘男子,便也放在了心上,不過,目前最主要的還是當前的任務,「現在要怎麼找那狐妖?」
「根據育的感應,那狐妖對這裡有獨特的羈絆,才會針對此地居民下手,因此不太可能離開,妖氣之所以會消失,無非是被人收服,或是她收到風聲藏了起來。」黑晊世思忖道。
董司常便說:「那叫罷課用偵測機檢查一下。」
「好。」
議畢,董司常就去聯繫罷課司機。克里斯趁機抓黑晊世去陽台,美其名是分享二手菸致癌物。
「小育怎麼回事?」克里斯關上陽台門,取出一根菸問道。
黑晊世將尤爾今早的異狀說了遍,「他的氣息十分混亂,有走火入魔的跡象。」
「……」
話題十分之嚴肅,氣氛也萬分之凝重,但克里斯卻想先給黑大陰陽師跪了。夭壽喔,老黑這個定力太可怕,要是董小七沒事一早亂發情,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乾抹淨再說!
不過,吐槽歸吐槽,走火入魔可不是開玩笑,他咬了下菸屁股,問:「他昨晚做了啥?」
黑晊世搖搖頭,「我看著他入睡的,他近來精神不好,昨天的任務也不輕鬆,不可能還有力氣半夜醒來做什麼,而且我一向淺眠,他若有動作,我多半也很快醒來。」
克里斯沉默了一會,語重心長地吐了口煙,「其實我想叫他別再做渡化師,至少在確認腦中陰影是什麼東西前,能別動用靈力就盡量別動,他現在的狀態越來越不對勁,連蒙古大夫都查不出來的鬼東西,肯定有問題。」
「我也是這麼想。」黑晊世揉了下眉間,深深嘆了口氣,「每次看他接收黑化物,心裡就很不安,但是他……唉。」
克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找機會跟董事長討論一下,得讓他有個合理的藉口跟上頭交代,小育那邊你再溝通看看,讓他別那麼固執。」
黑晊世勾起一抹淺笑,「謝謝。」
察覺那笑裡有許多無奈,克里斯忍不住問:「你們兩個最近怎麼了?昨天他在車上突然不高興,是在鬧什麼彆扭?」
「不知道,問他也不肯說。」黑晊世靠在欄杆上抹了下臉,「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哄了也哄了,勸也勸了,但他情緒一來,就什麼都聽不進去,好像不管我說什麼都不對。」
想到尤爾額頭上的那道疤,他心裡更覺一陣酸苦。不論他如何悉心疼愛,都還不足以撫平育心中的傷口,甚至讓疤痕越結越深, 實在不懂是哪裡做錯了,偏偏他又口拙,怎樣都無法哄得育說出內心話,令他越感挫敗,也越怕說錯什麼讓育更難過。
一口白霧緩緩隨風飄去,經火燃燒的菸草味卻吹不散這股濃厚的愁思,克里斯默然捻熄了菸,覺得自己也無計可施。
以前的葉育十分直率坦白,即使在追求愛情的路上一再跌倒,也依然樂觀地堅信黑晊世對自己的感情,兩人交往後,一動一靜的互補個性更讓他們的情路順暢,即便有爭執也很快解決,因為他們一個是藏不住心裡話的葉育,一個是捨不得對方難過的黑晊世。
但如今的尤爾已不同於過往,或者說他的變化太出乎所有人意料,究竟該如何面對他的轉變,別說是黑晊世,就連他們這些旁觀者也毫無頭緒。
克里斯扒了下頭髮,「不然由我去跟他……」
這時,董司常慌張地衝進來,「罷課那出問題了!」
難道是石像裡的妖靈又出來了?
兩人臉色一變,連忙隨董司常趕去停車場。
途中,黑晊世呼喚湯圓回報事情經過,卻得到不清楚的答覆,讓他本就鬱結的心頭湧上怒火,一見到搞砸任務的一人一狐,就劈頭質問:「突然睡著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好不容易修好微化槍,正要測試時,就突然睏得受不了,然後就……醒來後就發現石像全碎了。」罷課司機垮著嘴角,很是懊惱。
「嗚。」湯圓耷著耳朵,表示自己也是同樣狀況。
居然連太陰也毫無覺察地睡著了?是誰有這個本事?
「偵測儀上的顯示狀況如何?」董司常搖搖頭,現在追究責任也沒用,真要怪的話,他自己也有責任,不該掉以輕心地只派罷課和湯圓看守重要物件。
罷課司機搬出偵測儀看了半天,遲疑地說:「方圓百里不是活人就是動物,沒有任何妖魔鬼怪,連游浮靈都沒有,這也太乾淨了。」
這下他們的臉色更差了。一個地方太髒固然不好,但太過乾淨也不正常。
克里斯打量一片清淨的四周,果真連昨晚窩在角落發呆的地縛靈都不見了,難怪今天的空氣特別清新,「該不是突然來了個牛人,把這裡的髒東西全收了?」
「或是這裡發生什麼事讓他們集體遷移?」董司常說完,便自覺不可能地搖搖頭。
黑晊世沉吟地皺起眉,「貴人說的那股力量……」
「那個神秘人?」雖覺得有可能,但克里斯又納悶了,「他為何沒事要幫這裡大掃除?」
「我覺得還是不太對。」事態詭譎,董司常一向軟嚅輕揚的語氣也沉了下來,「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我們這麼耗著也不是辦法,反正妖靈確定不在了,不如先回去,我回頭找這裡的土地公打聽一下,再派人做後續追蹤。」
「只能先這樣了。」黑晊世仔細審視被扔到一旁的封印布,此時的石像已變成一堆普通的碎石,裡頭的妖氣蕩然無存,彷彿這妖靈從未存在過一般。
這情況就好像是……
腦海隱約有個想法就要浮現,卻又無法真正摸透。過於煩亂的心情,讓他難以思考,只能祈禱心中越發沉重的不安只是錯覺。
* * * *
「可憐的寶貝。」
如情人般的溫柔呢喃,讓尤爾睜開眼,警惕地環視四周。
又來了,那個人又來了!到底還要纏著自己到什麼時候?
「想被愛卻一直得不到,該怎麼辦呢?」
「你閉嘴!」他瞪向突然出現在身旁的男人,隨淚水潰堤的怨毒目光,令本該澄亮的碧眼深如墨竹,「走開!」
為何他會一直看到這個人?這早該化為塵土的惡人怎麼能又出現在自己面前,難道他的人生被毀得還不夠慘嗎?這惡魔到底要怎樣才願意放過他?
然而,男人卻像沒聽到般,享受他近乎崩潰的神情,邊繼續輕笑道:「大家都愛著過去的葉育,所以你不管怎麼努力,他們都看不到。不再純淨的你,還能站在他身邊嗎?」
「不要你管!你走開!」尤爾摀住耳朵閉上眼,試圖忽略那些誅心的話語,只想對方消失。他氣竭聲嘶地哭吼:「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看到你!」
「他們都不明白,無論過去的你如何,現在的你才是最真實的你。」男人微微變了神情,似疼惜、似憐憫、又似深情地軟下語氣,「只有我才愛現在的你,寶貝。」
「滾!你這個騙子!」尤爾終於受不住地爆出靈力,拼命地攻向對方,強烈恨意使平日溫和的臉蛋變得猙獰不堪,凌厲的殺氣隨意念流竄,將所經之物割得支離破碎。
豈知,男人依然面不改色地勾著微笑,一動也不動地承受怒火,卻始終毫髮無傷,直到像欣賞完一齣精彩的表演後,才從容地淡退身影,留下筋疲力竭的人不住喘息。
靜謐的空蕩房間,只剩下尤爾一人。
他茫然地發了會呆,才拖著蹣跚步伐走進浴室,注視鏡中長髮凌亂的人,紅腫的雙眼下是一層烏青,深沉的墨綠眼瞳黯淡得毫無光彩,讓這張蒼白無色的臉更覺可憎。
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討厭!
葉育,那個人人都喜歡的葉育,他永遠都變不回的葉育,不論自己多麼努力,都比不上的葉育,晊世心裡的那個葉育……
為什麼葉育要存在過?
彷彿要證明兩人間的天差地遠,鏡中的影像竟然變了,變成那個揚著陽光燦笑的葉育,耀眼得像在嘲笑自己的癡心妄想,一時間,憤怒、嫉妒、怨恨、自卑……排山到海地湧上心頭,讓尤爾忍不住放聲尖叫。
「啊——」
禁不住震盪的鏡子,化作碎片四濺,片片割破醜陋的靈魂。
「育?醒一醒,育!」
尤爾又一個猛然睜眼,就望見黑晊世擔憂的面容,這一刻,所有充斥腦海的喧囂全數消退,留下一份近乎空白的乏力與空虛,讓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晊世?」尤爾一出聲,才知道自己的嗓子有多乾啞。
「是我,怎麼了?又做惡夢?」黑晊世抽過紙巾擦拭尤爾臉上的冷汗,邊以靈力安撫懷裡的冰冷身子,試圖掩藏心中的餘悸。
方才他一回到房裡,就見躺在床上的人眉頭緊蹙不住輕顫,便連忙過去查探,竟發覺尤爾體內的靈力流竄得極亂,好似在對抗什麼,驚得他立刻將人喚醒。
尤爾注視他半晌,又遲疑地看了看毫無毀損的四周,再看了下自己身下的床鋪,才稍感放心地點了頭,「嗯,做惡夢。」
望著那滿是不安的憔悴臉龐,黑晊世越發心疼地摟緊對方,猜想也許就是昨晚這地方的異變影響了體質敏感的育吧。他輕輕拍撫尤爾的背,柔聲安慰:「既然是惡夢,就忘了吧,等下吃完飯就回家,我晚上燉你愛喝的湯,好嗎?」
「好。」尤爾揚起燦笑,輕蹭擁抱自己的溫暖胸膛,腦海卻浮起了惡魔含笑的臉。
45. 無魂(一)
自兩年前帶著空白記憶醒來的那一天起,尤爾就覺得自己的耳朵受了詛咒。
他不懂,同樣是偵察員,為何他總能聽到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至聽得比晊世他們還要清晰,即便隔了厚厚的樓層,交談再如何隱密,他都能清楚聽見屋裡所有人的聲音。即使他不願去聽,那些紛雜話語仍會反覆鑽進夢裡,喧鬧不休。
「這囝仔真是變了,以前我要是這麼說,他都會吵著留下來。」
大家不喜歡這樣的他嗎?
「唯有純淨之人才能行使淨靈術。」
不再純淨的自己,已經髒掉的靈魂,還能恢復潔白嗎?
「小育的能力落差太大,他們有些微詞……要盡快幫小育恢復以往的水平,不然……」
不然就要拋棄自己?但這裡是他僅剩的容身處了,如果再被拋棄,他還能去哪?
「雖然記憶沒了,但愛會留下。」
所以他仍愛上了晊世,但晊世愛的究竟是回憶中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明明已經那麼努力模仿葉育,那麼拼命讓自己的能力變強,那麼盡力去達到大家的期望,總是聽話地依循晊世的希望,卻還是比不上那個已經不在的人。
「我已不知該怎麼辦……」
晊世累了嗎?為何要用那種像在看修不好的破損玩偶的眼神?
如果連晊世都無法再愛了,還有誰能愛他?
他能再相信愛嗎?
他還能相信什麼?
——「力量。」
不知從何時起,就有一個聲音潛浮在陰影處,時刻蠱惑自己。
——「只有力量才是最真實的。」
意識隨那不知名的話語變得深沉,眼前的黑幕迅速剝離,浮現一張張陌生且絕望的臉,刺骨的冰寒往身上匯集,痛得他再次陷入黑暗,胸口的悶疼不停攪動,無數畫面於腦海閃過,每一幕都勾起他無限感觸,哀傷、恐懼、憤怒、怨恨……洶湧地將他淹沒。
他閉著眼不住喘氣,品嚐這份刮骨的戰慄,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也隨之而生,儘管劇痛仍然存在,卻也只有在此刻,才能真實感受自己的存在。
何幸語曾說:「原來你跟我一樣。」
是,他確實跟她一樣,想要真實的愛而求之不得,就像一個被前主人弄壞的玩偶,只因容貌相同而被接收成為替代品,再多的關愛也不真正屬於自己。
誰會愛一個破損的人呢?
「我很期待日後的你會變成怎麼樣……」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被你親手撕碎再難復原的醜陋模樣,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喔。」
熟悉的耳語讓他睜開眼,便見那人又站在面前。對此,他已不再感到意外,只能冷聲低唸那恨之入骨的名:「約翰。」
約翰一貫從容地勾著優雅嘴角,伸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龐,宛如對待情人般溫柔低訴:「現在的你,只有我才看得到,寶貝。」
「叩、叩、叩。」
忽響的敲擊聲打斷談話,尤爾驟然回神,就聽黑晊世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育,怎麼淨靈這麼久?不舒服嗎?」
「我沒事,一會就好。」他連忙出聲應完,才發現自己站在洗手檯前,水龍頭正嘩啦開著,馬桶的水箱正在重新蓄水,而夢境中的一切早已消失,徒留些微的刺疼在額頭輕撓。
又來了?
他茫然注視鏡中的自己,只見瞳孔的顏色似乎更深了。
* * * *
距離狐妖案已過了段時間,關於那晚的異象,董司常事後詢問當地的土地公,得到的回應竟是——因有收到地府會派人收拾狐妖的通知,他老人家便以為是偵察員順道做的清掃而未多加留意,畢竟那股無傷大雅的波動毫無惡意。
奇怪的是,偵察部門並未有派遣其他人的出勤記錄,究竟是何人所為,是否與貴人察覺的微弱力量有關,全都無從推敲起,只好當作是哪位過路修士閒來無事的舉手之勞。
至於狐妖的下落,根據追蹤的探測員回報,狐妖已化去戾性,並自損修行回老鄉沉眠了,所以是否還要大動干戈地追回,上頭表示得再斟酌討論。而石像妖靈則是徹底沒了,為此,負責監導的董司常和領隊的克里斯沒少被挨罵。
值得慶幸的是,乞顏終於回來了。為了做最精細的完整檢查,他要求尤爾暫停使用渡化術一個月。由於乞顏在靈能界的威信極高,就連十大閻王都要給幾分顏面,特別是他對董閻王有救子之恩,地府便大方批准了,只要沒重大案件,克里斯等人都無須接案,尤爾也暫時卸下渡化師一職。
不過,案子沒了,董司常卻照常天天跑過來,宣稱要全力督促員工修煉,並加強上下屬的團隊默契。對此,單身狗罷課司機悲憤表示:「姓小董的根本是濫用職權搞辦公室戀愛!」
尤爾的精神依然時好時壞,彷彿那劑伏靈針將他的機能全打亂了,昏睡時總不安穩,清醒時雖與大家說笑如常,突然陷入沉默的次數卻也逐步增加。但每當大家詢問原因時,他都一臉懵懂,好似那些沉默只是單純在發呆,讓人束手無策。
如此清閒地過了兩個多星期,才被一樁緊急重案打斷。
「咳!」黑晊世將視線從沙發上的黏體嬰飄開,「需要我們晚點再來嗎?」
罷課宅眼神死地唱起歌:「一閃一閃亮晶晶,老子每天都眼痛。」
唯有尤爾渾身一震,十分震驚,「董事長和克叔在一起了?」
「……」
孩子,你這反應遲了一個月。
罷課司機毫不留情地吐槽:「姓育的,你反射弧故障喔?」
「我……」尤爾囧得滿臉漲紅,憋了半天才委屈地擠出一句話,「我不姓育。」
罷課司機:「……」
倒是克里斯一點都沒有被抓奸的尷尬,還朝尤爾挑眉一笑,台裡台氣地調侃:「有沒有『性慾』都沒關係,該爽的時候別憋著就好。」
尤爾:「……」
黑晊世抹了把臉。,他有種老婆被人調戲的感覺。
趁著幾人被轉移注意力,董司常趕緊整理好儀容,還企圖仗著面癱臉裝一把逼,用憨憨軟軟的嗓音義正嚴詞道:「這次的案子很嚴重,你們正經一點。」
喔,不知是誰一來就先忙著秀恩愛的?
面對滿天白眼,董司常涼涼補充:「這攸關一位探測員的性命。」
這下,所有人都沉靜了。
如同人間機關對殺警案的重視,他們這一行也十分看重前線同僚的安危。雖然探測員只負責初步調查,傷亡率不如偵察員高,但仍是接觸現場的第一線人員,其風險不可小覷。
「那人是范通,你們都認識,他在一星期前曾表示某家私立醫院有異象,打算深入觀察再回報,之後就下落不明,他的上司甚至調出契約召喚靈魂,也都毫無回應。」
黑晊世蹙眉,「范通表面上是個三流風水師,實則有相當優秀的靈視力,且善於結界佈陣,經驗老道,以他的能耐,能讓他無聲無息消失的人絕不簡單。」
董司常點頭,「沒錯,所以上頭才決定交由我們調查。根據資料,這家醫院曾經面臨破產危機,卻奇蹟般地生存了下來,雖然經營狀況也一直不算好,而且死亡事故極高,卻從未有人提出申訴,就這些來看,確實有些可疑。」
「但這聽起來只是官商勾結的一般醫療黑幕,這種人間的律法糾紛我們也無法過問,范通指的異象應該不是這個。」克里斯問道。
「但問題就在於,他只是回地府交差時順道提了這家醫院,還沒正式遞交報告就失蹤了。」董司常示意他們翻到檔案某頁的口供紀錄,上面記載范通與上司當天的對話,「在連續幾天毫無音訊後,他的上司察覺不妙,才想起這件事,懷疑范通的失蹤與這有關。」
「應是調查途中出了事。」黑晊世想了想,「院長如何?」
董司常說:「院長叫吳饒,看起來是個相當普通的人,單親家庭長大,成績普普,相貌也普普,勉強考上一間醫學院,一直都沒什麼特殊表現,直到幾年前靠了點關係坐上院長的位子後,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將瀕臨倒閉的醫院救了回來。」
聽著大家的討論,尤爾將檔案翻到吳饒的頁面。當目光落到照片上那張平庸的臉時,他不禁一愣,腦海浮現一些模糊的影像,便再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
「當然這不是我懷疑他的主要因素。」董司常示意罷課司機接通音響,對等在線上的拔個死機說:「阿拔,你說說你查到的部分。」
一道憨厚的中年男子嗓音便從客廳的音箱傳了出來。
「喔,我駭進醫院的網路系統,沒發現什麼可疑處,卻有一台電腦一直在阻擋我的入侵,我稍微偵測了下,發現那台電腦額外裝了特殊的防火牆,位置就在院長室。」
克里斯詫異問:「連你都破不了?」
上次何幸語架的網站,拔個死機追蹤不到位置,這次又來了個進不去的防護網,這年頭人類的資訊科技竟還趕上了地府?
拔個死機回答:「那防護網有術法氣息。」
黑晊世立刻意會過來,「你的意思是,那台主機裡設有結界?」
「沒錯。」
那確實值得懷疑了,一般人防範資料被駭客竊取外洩,只會盡可能加強系統安全防護,根本不會也沒能力特地設下結界,如此大費周章,擺明是藏有靈能相關的機密。
克里斯便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需要你們幫我從主機去攻破。」拔個死機敲打鍵盤的聲響不止,「我正在寫一個病毒程式,等下會傳給罷課,讓他放進隨身碟裡,只要你們把病毒灌進院長的電腦裡,我就能在不驚動結界的情況下,裏應外合地攻進防護網。」
克里斯便摸了摸下巴,而後翹起二郎腿,以充滿各種暗示的眼神瞧向董司常,非常地意味深長,「那就來玩醫生病人的遊戲。」
「……」
董司常忍不住撇開臉,才沒有腦補什麼夜勤病棟的奇怪普類!
經過一番討論後,大家便散開來去做準備,只有尤爾仍低著頭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黑晊世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他的異樣,但尤爾自失憶後就變得文靜內向,近來又不時陷入恍惚或沉默,便沒急著中斷討論去關問,直到會議結束了,才輕推他的肩膀,「育?」
尤爾緩緩抬起臉,一雙眼眸竟是幾近墨色的幽深,十分陰冷。
黑晊世臉色一變,立刻捧住尤爾的臉,卻見那雙眼已恢復平日的澄綠,不禁就納悶了。他抬頭看了下燈,發現自己正好擋住光線,就半信半疑地猜想,是角度問題?
「怎麼了嗎?」尤爾不解地望著他。
黑晊世注視尤爾依然單純的目光,絲毫沒有方才似被附體或入魔的症狀,看來真是自己看錯了,也對,若真有邪靈或魔氣,一屋子的靈能者又怎會感覺不到?
於是,他放下疑惑,輕捏尤爾的臉頰,「又不專心了?」
「不是故意的。」尤爾微紅了耳根,指著手中的資料,「我只是看得太認真而已。」
黑晊世瞧了眼他翻開的頁面,失笑道:「吳饒?一頁內容也看這麼久,剛才克里斯交代的工作有聽到嗎?」
「我……」尤爾抿著嘴,氣色不甚健康的小臉浮上委屈與難過的神情,當下就讓黑晊世懊惱了,感覺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唉,真是越來越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連忙將尤爾摟進懷裡,又是輕拍又是撫哄,積忍許久的心聲也忍不住說了出來,「我真沒有怪你,育,我知道你最近不舒服,無法集中精神也在所難免,但你得告訴我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們之間不需要這麼生疏……」
尤爾垂下泛紅的眼眸窩在他胸前,始終倔強地保持沉默,直到黑晊世說到口乾了,才吶吶地低聲說:「我聽到很多哭聲。」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讓黑晊世一頓,「什麼?」
「哭聲,這個人。」尤爾直起身子退出懷抱,遞去印著吳饒相片的文件,「他害死很多人,他們的靈魂在哭。」
黑晊世盯著文件半晌,怔愣問:「看照片感應的?」
「嗯。」尤爾低著頭。
光看照片就能感應?育的力量是何時增進這麼快?該不會是……
靈光一閃的可能,讓黑晊世眼睛一亮,隨即又緊鎖眉頭。
不可能,沒進行到那一步,育是絕不可能得到那些力量,但這些變化又該如何解釋?
他無聲凝視尤爾被瀏海遮去神情的臉,油然生起強烈的不安。
46. 無魂(二)
按照計畫,他們將分成兩組行動。
才接近醫院,黑晊世就感覺到一股沖天的怨氣,惡濁的腐朽味瀰漫在空中,遠勝葬滿枯骨的墓地,彷彿這塊地正逐步邁向死亡,便越發肯定范通調查醫院的動機。
醫院乃生老病死的輪迴之處,集結了百態無常的喜怒哀怨懼,定然有不少滯留的亡靈,故而時有黑化物徘徊不去,但也不當如此濃烈,以致於他幾乎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暫時不能施法清除怨氣,又擔心尤爾會受不住,便想幫忙輸點靈力舒緩症狀,誰知他一碰上尤爾的手,竟感覺像摸到冰塊,不由一驚,「怎會冰成這樣?」
問的語氣雖然急切,言辭與神情卻無不表達著關愛,但奇怪的是,尤爾的臉上竟閃過一絲委屈,像受到責罵般,慌忙往旁拉開一段距離,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這似極逃避的反應,頓時在黑晊世的心裡點起一把無名火。他受夠這段日子來尤爾莫名的疏遠與反常,便禁不住一個衝動,強行將人拉回來,厲聲問:「你在躲什麼?」
尤爾被他突如其來的拉扯嚇了一大跳,整個人跌進黑晊世的懷中,睜大瞬間泛紅的雙眼,囁囁嚅嚅道:「我……我沒有。」
黑晊世一愣,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連忙放輕力道,「抱歉。」
該死!這是他第一次對育如此粗暴。
望著尤爾眼裡不安的水光,黑晊世真是後悔極了,卻又想不出合適的言語來解釋,便強行壓下所有情緒,柔聲叮嚀:「等下行動時,一定要待在我旁邊,好嗎?」
「好。」尤爾低著頭,之後也一路沉默跟著,沒再掙開手。
這乖順溫馴卻埋藏心事的模樣,讓黑晊世黯然失落又無可奈何,但任務當前,他一時抽不開心神,只得照計畫行事,而忽略了尤爾臉上的忐忑。
另一廂,克里斯和董司常排了半小時隊,總算成功進去腦科門診,開始愉快地玩耍!
「弟弟叫董小常?」高醫生打量一眼診療椅上的金髮藍眼小男孩,比對病患資料後,就看向一旁同樣金髮藍眼的高大男人,遲疑地用英文問:「你是他的……爸爸?」
「哥哥。」男人穿著運動背心短褲和藍白拖,交叉環抱的雙臂擠出碩大的二頭肌,撇著長滿凌亂鬍渣的嘴角,凶神惡煞地操起一口臺灣國語,「拎盃看起來很糙老嗎?」
「呃……不,抱歉。」
一個是快奔四的大叔,一個是不到十歲的小正太,任誰都會以為是父子好嗎?
高醫生尷尬地輕咳一聲,「弟弟有什麼問題?」
小男孩不假思索地說:「腦袋有問題。」
醫生:「……」
大叔涼涼道:「都來看腦科了,當然是腦袋有問題啊,不然是拎盃有問題?」
這年頭醫護業就是服務業!
高醫生捧著被摧殘的小心靈,好聲問:「腦袋怎麼啦?」
奧客大叔怒極拍桌,「就是不知道怎麼了才來叫你們檢查啊!問這瞎密問題?你懂不懂當醫生?不懂換一個,院長勒?叫院長粗乃面對!」
「……」
經過一番鬧騰後,高醫生總算給小病患拍了個X光片,反覆查看後,露出一個職業笑容,「頭骨沒什麼大礙,只是顱內有一點積血,不是很嚴重,不至於造成腦部傷殘。」
「所以我不會腦殘了啊。」小男孩一臉失落。
醫生:「……」
大叔一臉欣慰,「安捏厚(這樣好),不然拎盃就把沒治好你的醫生揍到腦殘。」
這年頭醫護業就是高風險職業!
高醫生擦了擦汗,交代好醫囑後,就保持和氣的職業笑容,恭送這對沒受傷就挺腦殘的兄弟離開,只差沒跪拜了。
豈知,天有不測風雲,正當兩兄弟歡樂地手牽手要踏出診療室時,原本活蹦亂跳的小弟弟忽然身子一軟,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常?小常你怎麼了?小常!你不能死啊!小常!」大叔激動地抱起小男孩,吼了串極具既視感的台詞後,就悲憤地揪起高醫生,聲嘶力竭咆哮:「你不是說他沒事嗎?怎麼突然就死了?共(說)!郎係毋係哩台欸(人是不是你殺的)?」
「冷、冷靜,他還有呼吸……護士!快來幫忙!」高醫生慌忙安撫人高馬大的肌肉怪,驚恐得差點噴淚。
然而,奧客就是奧客,完全不領情。
「庸醫殺人!院長呢?快叫院長粗乃面對!不然拎盃現在就報警,跟媒體說你們醫院歧視歪國人!」大叔拿出手機將高醫生的臉拍下來,化身奧客界的暗黑破壞神,驚天動地地仰天嘶吼:「院長不粗乃,拎盃就上吊自殺做鬼也不放過你們吼——」
醫生覺得苦,這年頭醫護業根本不是人幹的!
* * * *
一通電話火速打進院長室,沒多久,穿著一身白大掛的吳饒就打開門,焦慮地擦了擦眼鏡走出來,又謹慎地鎖好門,才急沖沖地往走廊另一頭跑去。
待吳饒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牆邊便隱現兩道人影,正是潛伏多時的黑晊世與尤爾。
用法術打開院長室的門溜進去後,一陣涼風便迎面吹來,稍微沖淡鼻間的惡臭,再關上門,就再聞不到充斥整棟大樓的濁氣。他們納悶地互視一眼,確認這並非是自己的錯覺。
吳饒的辦公室十分乾淨,非指肉眼上的乾淨,而是像被籠罩在專門清淨除穢的防護網裡,徹底隔絕門外的黑化物,更奇怪的是,這間醫院的死氣雖重,但他們一路走來,別說有發現亡靈徘徊,就連絲殘魂都沒看到,更不見有無常組出入勾魂的痕跡,實在可疑到極點。
黑晊世觀察一圈周遭,發現房內放有許多護身擋煞之物,依其擺放位置來看,這吳饒若非是同道中人,就是有高人相助。再者,別說理應信奉科學的醫生,就是一般大眾也頂多擺一兩樣小法物求個心安,吳饒卻這般講究,恐怕私下真是幹了不少虧心事。
他走到辦公桌,將特製的隨身碟插上主機,隨身碟的外殼隨即從底部亮起藍光。依拔個死機的推估,應當不用五分鐘,藍光就能升至頂端,表示程式執行結束,他們便能功成身退。
這時,尤爾忽然說:「又是那個人。」
「誰?」
「熟悉感。」尤爾閉上眼,感應在空氣裡那似曾相識的氣息。
黑晊世見狀,便不再打擾他,直到見他臉色一白,好似發現什麼,才擔憂地出聲問:「怎麼了?不舒服的話就別逞強。」
尤爾仍閉著眼,猶豫了半晌,才搖搖頭,茫然地呢喃著:「不……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黑晊世問道。
尤爾抬眼看向他,像是回過神般搖了搖頭,將心頭冒出的名字抹掉,「沒什麼,只是感覺之前幾個案子裡的神秘人也在這。」
「又是他?」黑晊世說著,突然神情一肅,伸手將尤爾往身後拉去,瞪向左側牆壁。
尤爾不明所以地看過去,「怎麼了?」
黑晊世蹙眉盯著牆邊的書櫃,「這房間有古怪,我去看一下,你注意隨身碟進度。」
「喔。」
黑晊世喚出湯圓守在門邊後,走向書櫃以靈視仔細查探,果真發現書櫃第三層的格板有條不自然的細小裂縫,若沒猜錯的話,極可能是空間斷層處,也就是說,這書櫃後頭肯定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必須要用結界來隱藏。
尤爾不懂術法,只得乖乖往辦公桌走去。他在經過桌前的待客椅時,手背無意間摩擦到椅背,一連串畫面便猛然竄入腦海,竟是吳饒坐在辦公椅上面向自己說話。
「請問先生,女神還有多久才能完全甦醒?」
「……反正這些人活著也沒什麼用,不如把器官捐出來,也算對社會有貢獻啦,哈哈。」
「女神需要多少都沒問題,我早就在煩惱該如何處理這些人的魂魄了……」
「……我們現在可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若我事跡敗露了,先生也不好交代吧?呵。」
先生是指……坐在這椅子上的人吧。
尤爾雖聽不清吳饒交談對象的聲音,但仍能清晰感覺到對方絲毫不受威脅影響的冷靜,甚至有些輕蔑與無趣,還有——等待獵物落網的玩味興致。
獵物是指誰?
他低頭望向貼在椅背的手,有種感覺,他們一再碰到與這男人有關的案子絕非偶然。
黑晊世確認完那條裂縫回來,見尤爾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意會問:「又有感應?」
「嗯,我聽到他們談話。」尤爾將方才的感應說了出來。
黑晊世聽完,就大致猜到吳饒在幹什麼黑心勾當,也能確定這人在供奉什麼邪神,看來那書櫃背後藏了什麼,已不言而喻。
突然,尤爾不安地低呼:「有人來了。」
「有人?」黑晊世瞧了眼不動聲色的湯圓。
「就快到了。」尤爾緊張地張望四周,不知自己這莫名的感覺從何而來。
育感覺有人,太陰卻毫無反應?
黑晊世向式神傳去意念,卻得到否定的回應,便更加困惑了,但見隨身碟的藍光已跑至頂端閃爍不止,便只好抽回隨身碟,牽起尤爾的手,默唸隱身咒退出辦公室,再用通訊錶聯繫其他兩人。
就在他們跨出門口之際,尤爾忽感有異地回頭望去,卻什麼也沒見到,不禁疑惑得要將眉頭打成死結。
為何他總是覺得有道視線在盯著自己?
——不同於平日的夢境,那鮮明到無法忽視的存在,好似真有個人站在桌前肆意輕笑。
腦科門診依舊鬧哄哄。
「你們這些庸醫,一定要給拎盃一個交代!」金髮大叔以主婦團殺價的氣勢抓著吳饒搖晃,跳針般地重複大同小異的奧客詞。
經過一番精密的檢查,所有腦科醫生都查不到病患暈倒的原因,面對暴走的流氓家屬,大家都頭痛不已,偏偏警衛全被揍暈不說,報警了也不見一個警察過來,真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這場雞飛狗跳維持了許久,直到一聲天真的軟嚅嗓音響起。
「咦?我又不小心睡著啦?」
睡、著?
世界瞬間沉默了。
「對喔!一緊張就忘了你有嗜睡症,哈哈哈!」流氓大叔拋開已口吐白沫的吳饒,無視大家漆黑的臉色,一把抱起小男孩,歡快說:「睡飽啦?那回家吧。」
「好。」
在一票幽怨的視線中,兩「兄弟」大搖大擺地離開門診區,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過足戲癮的光芒,有說有笑地朝外走去。
就在他們要下樓時,一群人正好匆匆推著病床經過。
「前面的讓開!」
「病人有休克跡象!」
「手術房已準備好了!」
病床與兩人錯身而過,還掛在克里斯身上裝小孩的董司常,朝罩著氧氣罩的病患瞧了一眼,便又不動聲色地趴回「哥哥」的肩上,直到出了醫院,克里斯才問:「安怎?」
「那人還有一點生命跡象,但撐不了多久。」望著被一片陰氣籠罩的醫院大樓,董司常總算明白所謂的異象是什麼了,「因為那具空殼早就沒有靈魂了。」
* * * *
回到家後,他們立即交換情報。
「我聞到吳饒的身上有股怪味,那是長期接觸屍體的味道。」克里斯嫌棄地搓了搓鼻子,好似還能聞到餘味,「一個院長又不需要親自處理遺體,為何身上有屍臭味?」
黑晊世說:「根據育的感應,吳饒應當在私自竊取病人的器官進行盜賣,並利用所謂的『女神』清除受害病人的魂魄,以致於醫院死氣雖重,卻不見任何亡靈。」
「我怕不只這樣。」董司常讀完剛收到的簡訊,嘆了口氣,「果然又是竊魂案。」
「怎麼說?」
「我一離開醫院,就派了名鬼差隱氣潛入察看,他發現住院的重症病患已經沒了三魂七魄,其他的病患雖然魂魄尚在,卻也不完整。」董司常的語氣十分凝重,語尾也不像平日那般上揚,「既然小育又感應到那名神秘男子,就能判定是同一系列的犯案了。」
克里斯想起他曾經欲言又止的調查,便問:「跟你一直在追查的組織有關?」
董司常想了下,苦惱道:「其實,竊魂案從許久以前就一直在發生,久到我沒出生前就有無數樁案例,全世界各地都有,但今年卻發生得異常頻繁。」
「雖然每次都有抓到犯案者,但他們大多並非本身就懂這類奪魂禁術,因此,我們認為這些案件的背後有個真正的主謀,但一直沒有頭緒,直到兩年前,有日本分隊在紐約受訓時得到一點線索,才稍微有些方向,但進展仍然不大。」
「我懷疑我們這陣子碰到的案件也跟這個主謀有關,但就以前的記錄來看,犯案風格差太大,這男人像不怕被人發現一樣地大量竊魂,讓我覺得很奇怪,才打算再觀察看看。」
黑晊世忽然問:「近來台灣其他分隊也接到不少竊魂案吧?」
「對。」
黑晊世又問:「國外呢?」
董司常拿出手機一查,訝異道:「有,但相比之下少很多。」
「看來對方似乎急著在台灣進行什麼計畫。」黑晊世瞧了眼又陷入沉默的尤爾。先前已有兩個案件針對尤爾,而他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那男子的身份,希望對方的這個計畫不會跟他有關。
像感受到黑晊世的視線,尤爾抬頭回視一眼,就遲疑地看向董司常,「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地府不是都能在有人死亡時派出無常嗎?不管是正常死還是枉死。」尤爾頓了下,就在其他人意會過來的臉色微變下,說出最大的疑點,「為何這醫院死了這麼多人又無端消失這麼多魂魄,地府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吳饒做這種事應該做很久了吧?」
「……」
一片沉默中,尤爾再次垂下蒼白的臉,聽見腦海裡那人的呢喃。
「瞧,這就是你在賣命效勞的地府,他們是多麼的……」
——是啊,任由無數生靈哭喊而始終不覺,這該是多麼的無能。
47. 無魂(三)(微H)
因為尤爾的一句話,董司常匆匆回了地府,其他人各懷心事,又無法輕易說出心中疑慮。在這種敵暗我明的情況下,任何猜疑都會造成致命的影響,因此他們只能先靜觀其變。
不過,董司常的內心就沒這麼淡定了。
上個月的連環大災難,顯然有超自然因素摻和其中,且案情不輕,理應出動所有偵察員全力調查,但統管偵察部門的十大閻王卻毫無動靜,甚至讓高等偵察員放假。當時他雖有疑惑,卻礙於老爸顏面才作罷,如今連自己的人都察覺了,就再也無法坐視不管。
據調查,吳饒的經濟狀況因貸款問題始終維持普通水平,卻在四年前忽然富裕起來,不僅清掉貸款,還有大筆資金揮霍,就連岌岌可危的醫院也脫離危機,這箇中貓膩,定與他私盜器官又濫用法術毀滅證據有關。
四年來,有多少枉死冤魂下落不明,而地府卻從未發現?
每當世間有一生靈降世,地府眾生臺便生一壽燈,燭身長短代表那生靈的陽壽,一旦燃盡便是陽壽已盡,燭未消而燈滅即枉死,負責紀錄生死的鬼差便派出無常勾魂或請探員調查。
在術法仍然盛行的古時,常有術士或精怪企圖逆天改命向地府瞞過生死,故漏網之魚時而有之。然而,如今是科學之世,信仰鬼神的風氣大不如前,精通術法的人也逐漸凋零,佼佼者更多為地府所用,像醫院竊魂案這般能大量瞞天過海的人,幾乎是等於零,不可能拖到范通失蹤才被他們發現。
究竟生死部門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能放任這麼多枉死者不聞不問?是否有其他部門參與?而且,范通之所以會被譽為最優秀的探測員,不僅是有卓越的觀察力,更有強大的求生自保能力,為何會一表示要調查這家醫院就消失無蹤?
他實在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懷疑——也許,地府有內奸。
第七殿閻王的書房裡,沒有議事大廳的冷肅,也沒有審判大堂的森寒,只有飄散淡雅墨香的靜謐。他望向仍穿著官袍的父親,神情雖一如既往地癱著,口吻卻一反常態地嚴謹。
「父王,孩兒有事相問。」
不稱呼老爸,不自稱我,此刻立在董閻王前的小少年,不再是拖拉著軟嚅尾音的董事長,而是第七殿閻王之子的董司常——這是一場閻王與准閻王攸關地府未來的談話。
董老閻王是個有雙銳利眼神的威武男子,僅從兒子的一個動作、一點語氣變化,便明瞭接下來的談話內容。他平靜地放下未批改完的捲軸,一揮袖袍,設下一道隔音結界,待聽完一連串問題後,才沉聲說:「常兒可信父王?」
董司常望著眼前的男人,想起這是曾為了解他寒毒不惜犯險闖入秘境獨守一朵奇花三百年的父親,又想起千年前血修羅亂世,父親親自斬殺敵首橫掃千軍,那偉岸的身影至今都是他心中最屹立不搖的一座高山,便堅定地點了頭。
一場密談持續了快兩小時,董司常告退後,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無視小骷在身邊打轉的碎碎唸,若有所思地滾動放在腿上的小兔法杖,直到他收到克里斯的簡訊。
「晚餐要過來嗎?」
凝結在眼底的凍寒,終於暖了下來。
若他們父子倆推估的沒錯,地府將有一場艱難的大仗要打,但為了所珍愛的人世,就算要耗上無盡歲月,他們也要奮戰到底。
他快速回了簡訊,就拿起平板打入一組極長的密碼,調出他私自與刀妖聯繫的所有信件,重新瀏覽了遍後,凝思片刻,才輕敲手指,回傳一道訊息。
「我答應你的要求,告訴我暗隱主的事。」
好不容易處理完所有事,晚餐時間也快過了,幸好菜還剩非常多,不至於讓董司常抱著咕嚕叫的肚子空聞餘香。
「小黑和小育都吃飽了?」董司常捧著一個紅燒蹄膀,啃得滿嘴油膩。
「哪知?」食量大的克里斯拿著第三碗飯,配著一塊豬腿肉,咕噥著:「死囝仔不知又怎麼了,一整個下午都不理人,我看不下去就多問了一句,他就一副被我揍了地狂掉淚,氣得老黑也悶一下午,兩人沒吃多少就滾回房了。」
「小育啊。」董司常也頭痛了,真是內憂外患。
「不管他們了。」克里斯不滿地撇了嘴,粗聲抱怨:「操!小育有腦傷不正常就算了,老黑也跟著腦殘,看他一哭就捨不得再問,害拎盃想揍死囝仔逼問到底都不行。」
董司常聽完,沉默半晌,「那阿克呢?你就不想追問我一直隱瞞你們的事嗎?」
「你?」克里斯看了他一眼,就喀啦喀啦咬著排骨,毫不遲疑地說:「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該說時就會說。我全世界都可以不信,就信你。」
看似漫不經心的態度,卻傳達堅定的信任,董司常放開正吮著殘汁的大姆指,揚起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嘴角,「我也相信阿克。」
軟軟憨憨的嗓音本就化了一顆鐵漢心,此時兩人又這般心心相印,克里斯忍不住回以溫柔目光。豈知,董司常正好張開嘴,準備含住一塊紅嫩潤澤又體型偏長的豬腳,那畫面實在有點引人遐思,滿腔柔情便瞬間一蕩,轉為更加具體化的生理反應。
「既然我們相信彼此……」克里斯抹了抹嘴巴,湊近一張邪痞的臉,熱呼呼的大手也摸上董司常的細腰,「留下來過夜唄。」
董司常一呆。
克叔挑挑眉,捏一把小屁屁,「呷吼罷(吃飽點)啊。」
「……」
面癱臉紅了。
* * * *
這一夜,非常不安靜。
「啊……等……哪有這樣……啊……」
床架激烈地咿呀晃動,震得天花板落下些許粉塵,期間並有地府某權貴人士的呻吟哭喘,聲聲高低起伏,連綿不絕,讓睡在二樓的兩人好不尷尬。
好不容易,樓上終於稍有止息,他們正要安然闔上雙眼,就被一聲拔高的呼喊驚醒,接著又是不輸給上一回合的咿咿呀呀嗯嗯啊啊,當下就讓他們的內心有如滔滔江水淚流不止。
「不、不行了……嗚……」
別說在喊的那一位,樓下聽的兩位也快不行了,都凌晨一點了,求放過!
再次深深體會到房子的隔音太差,又想到他們兩人每次親熱時,好像也沒怎麼注意音量,尤爾就忍不住掩住發燙的臉,真想把自己埋到地心去。
這人生過得太恥了!
忽然,他感覺身邊的人坐起身,就見背對著自己的黑晊世也耳尖微紅,打算掀被下床,他便出聲問:「晊世?」
黑晊世無奈苦笑,「我去畫幾張符設個結界。」
為了降低活春宮的音效就大費周章設結界,這也是第一人了。
尤爾囧了囧,硬著頭皮把他拉回來,「算了,搞不好你弄完,他們也休息了。」
黑晊世看戀人一臉疲困,實在很不捨,但每次一對上尤爾眼裡的倔強,就又覺得沒輒,也許是他從以前就一直配合育的所有要求,即便現在對方失憶了,也改不了這習慣。他輕嘆地躺回床上,將尤爾攬入懷裡,「那我幫你摀住耳朵,也許能好一些。」
「好。」尤爾順從地窩在黑晊世胸前,任由溫暖的掌心覆上耳朵,傾聽對方沉穩的心跳,不禁在心中滿足輕嘆。若這懷抱能永遠只屬於自己就好了。
這時,尤爾聽見一聲低沉的呼喚,抬眼就見黑晊世唇角微勾地注視著自己,細細說著什麼話,便連忙揚起一抹甜美的笑靨,儘管進入耳裡的話語沒什麼好笑。
黑晊世本要闔上眼,忽聽懷裡傳來一聲輕應,低頭望去,竟見尤爾笑得極美,又美得太不真切,不禁是一愣。曾幾何時,這雙揚著笑意的碧眼竟開始流露出深沉的哀傷?
「育,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好嗎?是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告訴我,我都可以改。」他摟緊懷裡的人,胸口泛起一陣陣的疼。
這段日子以來,同樣的問題他已問了不下數十次,但每次都得來沉默的回應,若狠下心再追問,便是讓他心口揪疼的淚水,而不得不退讓。這一回,他見尤爾似乎還挺願意理他的,就趁機再問。
然而,尤爾依然是一番沉默的注視,而後搖了搖頭,又忽然一笑,笑得十分無邪,像個受到稱讚的孩子。
黑晊世覺得有些奇怪,育這反應貌似不太對得上話題?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細思,尤爾就兩頰一紅,像鼓起勇氣般,往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接著便睜大水亮的雙眼,好似在期待著什麼,暗示十分明顯。
黑晊世凝視懷裡撒嬌的人兒,不禁憐愛地笑了笑。儘管方才的詢問未有答案,但興許是兩人已許久未行親密之事,又或許是樓上的驚天動地太過煽情,面對如此嬌憨的戀人,他終是心中一軟,收緊雙臂,低頭吻上尤爾。
這一動情,便一發不可收拾。
烏黑的長髮散亂在白淨的床單上,形成誘人的景致,像以情慾編織的魔性蛛網,使交纏的兩道靈魂在不知不覺中深陷沉淪。
感受著體內火熱的律動,尤爾仰著脖子不斷喘息,沉浸在無以言喻的疼痛與歡愉中,修長的雙腿纏在黑晊世結實有力的腰間,柔軟的身子隨每一次的衝刺而顛簸搖擺,紅腫的嘴唇流洩出一聲比一聲還嬌軟的低吟。
黑晊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力道,深怕懷裡的人會不堪承受,然而體內的猛獸彷彿脫韁的野馬,一次比一次還難以駕馭。最終,慾望戰勝理智,他用力握著尤爾的腰猛地撞進深處,在一聲激昂的泣吟下,低頭吻上哭喊不休的小嘴熱烈纏綿,恨不得要將心愛的人吞吃下肚,直到熱情快滿漲到極致,才轉至尤爾的耳邊低訴愛語。
被情慾沖刷的腦海一片空白,尤爾暫時忘卻一切束縛,任由一股麻顫感肆意流竄,緊攀黑晊世肩膀的指尖幾乎要刺進皮膚裡。就在他將要攀上高峰的時候,墨綠的水霧漸漸浮上迷離的碧眼。
忽然,他似有感應地往右方瞄去,果然又見到那人。
約翰依然溫柔地噙著淡笑,輕聲問:「你是葉育嗎?」
「育,我愛你。」
耳邊低喘的呢喃,讓尤爾緊擁的雙手倏地縮起,隨最後一聲的高亢,在黑晊世的背上劃出幾道紅痕。他絕望地閉上雙眼,淚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他叫尤爾,不叫葉育!
48. 無魂(四)
隔天,黑晊世又早起熬愛心湯。他算著時間,往鍋裡放了些枸杞等藥材,待滾了差不多了,再轉中火繼續慢燉。末了,他對張羅好早餐的貴人交代幾句,就見克里斯背著董司常走過來,聽兩人對話,貌似某人在扮虛弱地埋怨對方不夠浪漫。
「早!」
聽克里斯精神飽滿的宏亮嗓門,黑晊世無奈地瞥去一眼。
將人放在椅子上後,克里斯收到他的怨夫眼神,又不見尤爾身影,便意會地笑了笑,滿臉春風得意,「抱歉,昨晚吵到你們了,下次注意。」
「……」
董司常默默撇過頭,表示才沒聽懂什麼下次不下次。
這時,罷課司機也灰頭土臉地爬過來,趴在飯桌上狀似活屍地不停抽搐,「要命喔,昨晚不知哪來的野貓叫個不停,叫到凌晨一點,還跟另一隻野貓搞雙重奏,害人家夢到被一群流浪貓圍攻,嚇死老子了。」
昨晚一直叫的野貓羞恥了。董司常憤恨地低下頭,怒搶克里斯正好夾起的蔥花蛋。黑晊世也默默地轉回爐子前,表示不太清楚雙重奏是怎麼回事。
「閉嘴吃飯!」克里斯丟去一個眼刀。
「閉嘴就不能告訴你們阿拔查到東西啦,啊,算了,阿拔你跟他們說,老子餓了。」罷課司機吞了口粥,朝對面的牆壁念:「開啟投射功能。」
一束紅光遂自靈腦鏡的中心點射出,照出一道立體虛擬影像,畫面正是一位同樣戴著靈腦鏡的黝黑壯年對他們咧嘴傻笑。
「嗨,大家好久不見。」
拔個死機給人的感覺十分憨厚老實,是個跟罷課司機截然相反的人,但也擁有多數技術宅的共同特點,不擅於說什麼交際應酬的客套話,一打完招呼就立刻進入主題。
「我在吳饒的電腦裡找到一份名單,上面紀錄病人的血型、健康狀況、可用器官,還有份盜賣器官的流向與金額。這些人大多是無家可歸或是社會邊緣人,要不就是長期病患。」拔個死機頓了一下,「范通也在裡面。」
探測員同偵察員一樣,只要靈魂不死契約尚在,就能申請一具新軀體,但地府至今都沒有范通的消息,契約之力也感應不到他,極可能不是靈魂嚴重毀損,就是魂飛魄散了。
董司常咀嚼的嘴一停,立刻站起身,也不扮虛弱了,「我回去申請拘捕令,光是殺害地府探員就夠將吳饒判下死罪。阿拔把名單傳來,我派人核對這些人的陽壽與勾魂記錄。」
「好。」
董司常又對其他人正色道:「以我昨天的觀察來看,吳饒沒什麼道行,靈能修為非常低,應該只是個學了點旁門左道的半弔子,但他能讓范通吃這麼大的虧,肯定是有厲害的法寶或靠山,所以在我回來之前,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
「知道了。」
克里斯見他才吃沒兩口就趕著要走,便連忙抓了個保鮮盒裝點菜,跟著一起到傳送門前,把餐盒塞過去,「別餓著做事。」
其實神仙體質跟凡人不同,不是非得進食才能生存,何況是無助修為的凡間食物,平時喊著餓也多是因為嘴饞,但這份心意仍讓董司常甜蜜不已,發出一聲軟軟的「喔。」
撒嬌般的回應,讓克里斯頗為受用地微瞇了眼,望見董司常白晰的頸項旁有一點尚未褪去的印痕,不禁想起昨晚的種種春色,便心癢難耐,忍不住俯身抱起對方一陣狂吻,直想把董小七拖回床上,綁在身邊一輩子。
一輩子?
當這三個字閃過腦海時,他心中一震。
怎會突然有這麼濃烈的情感?這份友情又是從何時開始變質的?
或許他最初願意接受這份感情,只是捨不得這個一直為自己默默付出的人,但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對董司常確實很不同,至少除了薇安外,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時時放在心上,又興許是昨晚的肌膚之親令賀爾蒙產生了變化,讓他深深體會到,這份感覺已不再只是喜歡而已。
的確,不再只是喜歡了。
「真的要走了。」董司常微紅著臉推開克里斯。身居要職又有重案要辦,再不捨也得回歸崗位,他踮起腳尖蹭了最後一蹭,就要離開。
「董司常。」
怎麼忽然這樣叫?董司常納悶地停下腳步,回頭竟對上克里斯意外柔軟的眼神,他還沒反應過來,就接著聽到一份語氣異常嚴肅、內容卻驚悚嚇人的鄭重承諾。
「我,克里斯・拜登,願為你斷子絕孫,永世不得超生。」
「……」
兩個男人在一起,肯定生不出孩子,更別想子孫滿堂,說是斷子絕孫也不為過。而董司常身為閻王之子,既是未來的閻羅王,還是永生的神仙,如無意外,也絕無可能有下一世,兩人若要廝守終生,克里斯便得永遠放棄投胎的機會,故永世不得超生。
多年來,克里斯看著黑晊世與葉育相戀相守,自然也期望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一個好女人回歸凡人生活結婚生子,組一個普通的幸福家庭,然後夫妻倆攜手走完平凡的一生,直到白髮蒼蒼生命終結後,在黃泉路上向董司常說個嗨,就跳入輪迴池。然而,他如今選擇了董司常,便等同是放棄這些夢想了。
這一向粗莽的大男人,正用他最特立獨行的浪漫,許下一個永世的情緣。
董司常震驚地望著他,冰封千年甚少波瀾的臉,竟在視線朦朧之際,揚起燦爛的笑容,「我也是。」
克里斯看呆了。那前所未有的表情,令他悸動得幾乎無法呼吸,良久,他才回過神來,耳根微燙地說:「乾!拎盃從沒這麼肉麻過,你別再靠夭什麼不夠浪漫。」
嘴裡說著粗話,眼底卻是彼此才懂的情意,這大男人也是個隱性傲嬌。
好不容易溫存夠了,董司常這才甜滋滋地穿過傳送門,準備上工去。誰知,當他一踏入地府領域時,就忽感一陣古怪的暈眩襲來,讓他差點暫不住腳。
奇怪,自從乞顏治好寒毒後,他就未曾再生過病,怎麼會突然頭暈?
好在這暈眩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又有要事在身,無暇分心,便暫將此事拋諸腦後。
* * * * * * * *
趁等待期間,克里斯吃完早餐就回房補眠,罷課司機窩回地下室,黑晊世繼續在廚房張羅尤爾的養身料理,貴人出門採買,湯圓則在醫院附近監督吳饒的動向。
基於上回湯圓在江家被無故制服,這回又有那名神秘男子涉案,黑晊世便讓牠在遠處觀望即可,以免重蹈覆轍又打草驚蛇。
此時正是上午十點,雖已入冬,卻是難得無風無雨的晴朗日,一片靜謐的屋子裡,只有廚房咕嚕的熬湯聲與清香的藥膳味。
忽然,一道風自前院颳進屋內,落地紗門被吹得沙沙輕響。黑晊世將爐火關小,聽聞客廳有細微動靜,便探頭看去,似乎有什麼往樓梯飄去,他再走近一看,原來只是一張被風吹起的廣告單。
他撿起還在緩緩飄晃的紙,突然感覺不對,剛那風來得有些古怪,空氣中還隱隱殘留了點不同於冬季的蕭瑟。他立刻以靈視仔細查看,卻沒發覺任何異常。正當他還想細尋之際,貴人恰好從外頭回來,那份本就極淡的冷意也已消退。
「主人。」
黑晊世瞧她面帶豫色,便問:「何事?」
貴人蹙了下柳眉,以意念回報:「我在歸來途中察覺到一股異樣,雖然很淡,像極了北投溫泉街的那股力量,便一路追尋,誰知才追到這附近,對方就消失了。」
黑晊世訝然,「方才確實有股不尋常的風。」
他凝神並指朝空中一揮,口中喃喃念了句咒語,金光閃過,靈視中的景象依舊正常,並無任何異常的術法氣息,顯然是他們自己多心了,何況基地設有防止妖魔入侵的裝置,既然警報未響,就應該沒什麼好多慮的。
「興許那人只是路過,既無害人之心,便暫先不管吧。」眼看尤爾該是醒來的時候,黑晊世吩咐貴人備好餐點,便上樓叫人。
就在他要推開房門之際,聽到房內一陣竊竊低語,不禁一愣,育在跟誰說話嗎?他納悶地側耳傾聽,話語卻斷斷續續的,聽得不甚清晰,只隱約聽到尤爾微弱的怒斥聲。
「走開……」
他心中一驚,以為尤爾有什麼危險,便不再遲疑地推門而入。然而,陰暗的臥房裡,只有尤爾一人躺在床上安靜沉睡,不見其他人。他謹慎地再凝神視察一番,仍沒發現任何陌生氣息,就更加奇怪了,難道只是夢噫?
「育?」黑晊世伸手輕撫正蹙眉睡得不安穩的人,誰知指尖碰觸到的肌膚竟是一片冰涼,好似這具身軀已失去生命,驚得他連忙晃著尤爾的肩膀急聲呼喚:「育,醒一醒!」
尤爾睏極地睜開眼,一雙惺忪的碧眼往床邊游移,像看見什麼般頓了半秒,才轉回黑晊世的臉上,滿是疑惑,「怎麼了?」
黑晊世反射性地隨目光望去,沒看見床邊有任何值得關注的東西,猜想是尤爾睡得意識不清了,便扶著他坐起來,迅速取來外套為他穿上,「身子怎麼冰成這樣?來,先去洗個熱水澡,然後下樓吃飯,我幫你燉了雞湯補元氣。」
尤爾溫順地點點頭,走進浴室。在關上門前,他忍不住往黑晊世的身後看了一眼,便緊抿著唇回過身,不理會那只出現在自己視線裡的男人,卻擋不住對方悠悠傳來的聲音。
「看,他們誰都沒看到你的痛苦。」
約翰無視門板的阻隔,湊到尤爾耳邊,如影隨形地輕聲細語。
「只有我懂你。」
49. 無魂(五)
拘捕令很快就發了下來,董司常在通訊器裡說:「名單上的人都確定是枉死且魂魄下落不明,殺害范通的事也罪證確鑿,閻羅王已對吳饒發下紅色拘捕令,你們準備好,等我一到就出發。」
紅色拘捕令,是針對利用超自然力量嚴重傷害生靈的人類所下的斬立決,使偵察員可無視不得殺害人類的條例,將此人拘魂歸案,若情況過於凶險,甚至可以當場令其魂飛魄散。
在這個年代,有本事濫用法術逆天為亂的高人實在不多,所以黑晊世很久沒收到紅色拘捕令,如今竟是因為吳饒這麼個三教九流之輩,讓他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滋味。
不過,這對克里斯和尤爾來說,卻是第一次。
克里斯曾是二戰軍人,手上染過無數鮮血,也和黑晊世一樣經歷過腥風血雨的政治動亂期,對於殺人取命這回事,心態調適得挺好,只在一瞬詫異後就恢復如常。
尤爾十分緊張了。回想他這半年來的工作,不是渡化就是渡化,即便有殺生,殺的也是惡妖,這次頭一回要取人類性命,心裡難免有些疙瘩,加上他被勒令暫停使用渡化術,以致於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能起到什麼作用。
「在人間殺人也是死罪,吳饒犯了靈能界的死罪,就算地府不判他死刑,也有其他人要他好看,說不定下場還更慘,你別想那麼多。」克里斯叼著菸拍了拍尤爾的頭。
「我知道。」尤爾摸摸鼻子,覺得自己也挺沒事找事的,對方可是個為一己私利就濫殺無辜的大惡人,真落到魂飛魄散的地步,也沒什麼好同情的,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就是有些不舒坦,感覺會有什麼變故帶來極大的轉折。
黑晊世見他仍悶著臉,便說:「不用擔心,地府還想問他幕後主使,非必要關頭,我們不必趕盡殺絕。反倒是你感應到的那個男人,才是最不能掉以輕心的對象,而我們連他是誰都沒半點頭緒。」
尤爾一頓,偷偷瞄了眼正靠在角落的人,臉色有些蒼白。他不知道是否該說出自己的猜疑,但那想法實在太荒謬了,約翰只是一個早已亡故的普通人,怎麼可能……
何況,他又該如何解釋只有自己看得到約翰的事?任誰都不會希望戀人在身邊還想著前任,就算晊世對他再好,也肯定無法接受。
「怎麼了?」黑晊世以為他還沒調適過來,便抱著他柔聲安慰:「別緊張,有什麼事都交給我們,你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好。」
「呵。」那個「約翰」輕笑一聲。
尤爾趕忙揚起微笑,無視惡魔的嘲諷,乖順道:「我會的。」
克里斯瞇了瞇眼,感覺自己疑似被閃了,正好客廳的傳送門亮起,一道嬌小的人影浮現,他便立刻捻熄菸,拉過還沒反應過來的董司常,壞笑說:「來,親一個就出發。」
董司常一臉懵逼。
「……」
連續被閃的罷課司機摀住眼,單身狗沒人權!
* * * *
來到醫院的停車場,他們下了車,就發現包圍整棟大樓的陰氣比昨日還要濃濁,明明還算晴朗的午後,竟沒有一點陽光照進來,可見此地的氣場有多污邪。
克里斯皺眉看了眼董司常,忍不住又問:「你真的沒事?精神好像不太對。」
「沒事啊。」董司常納悶回道,不解克里斯為何一直這麼問。
說起來,今天在地府時,好像也有不少人問他類似的問題,難道是今早的起床方式不對?唔……確、確實有比平常特別些。他默默撇過頭,面癱臉又微微熱什麼的,絕不能在公務時間被看出來,太失威嚴了。
「沒事就好。」克里斯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困惑得要命。他怎麼老覺得董小七好像變單薄了,難道真是兩人關係不同了,就特別神經質?該不會還下意識把這小子當成需要保護的弱女子了?靠!這太狗血,他又不是老黑!
莫名被躺槍的黑晊世,不經意地朝董司常看去一眼,頓時也覺得哪裡不對,但仔細一看,又不知異樣在哪,難道是被克里斯散發的保護欲影響才會產生錯覺?
尤爾在聽見克里斯一而再再而三的詢問後,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董司常一番,卻不想腦海就在這時閃過一道影像。
一片灰濛的海霧中,女子尖銳的念咒聲不停迴響。那怨毒的嗓音與恨意,竟與他在度假村一案的感應如出一轍,讓他忍不住倒吸口氣。
「什麼事?」
見大家都望了過來,尤爾連忙搖搖頭,小聲解釋:「就只是感應,那個……念咒聲……」
聽完後,他們都在彼此的眼裡看見不小的驚訝。這裡的陰氣之重,令尤爾有所感應並不奇怪,但讓他們震驚的是,度假村案中因找不到合理解釋而一度被遺忘的女子咒聲竟與出沒竊魂案的神秘男子同時出現在這,這代表著什麼?
「吳饒曾提過女神甦醒與處理靈魂。」黑晊世抬首望向陰霧環繞最密集的地方,正是吳饒的辦公室所在樓層,「若他們是同一夥的,那這連串案件背後的目的,恐怕就在這了。」
克里斯環視周遭,「有沒有發現今天特別冷清?」
才不過下午,昨天還擠滿車輛的停車場,此刻竟空曠得只剩冷蕭冬風,顯然對方也料到他們會過來,特地做了準備。
「走吧,去看看他們搞什麼鬼。」董司常取出法杖,未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讓克里斯和黑晊世也打起萬分戒備,一同向大樓走去,而未見尤爾欲言又止的神色。
方才那感應,不是針對醫院的。
尤爾望著董司常變得淡薄的背影,內心惴惴不安。
一如停車場的門可羅雀,醫院大樓也異常寂靜。踏入大廳,四人就覺得一陣陰寒,視野有幾分黯淡,即使燈火通明,也像罩了層薄紙打不出亮度。再放眼望去,無論是掛號或領藥區,皆空蕩無人,完全不見昨日排隊的人潮。
這現象一路持續到加護病房區的三樓,才有些許變化,然而,別說是病房裡的患者,就是在廊道徘徊的醫護人員也神情空洞,毫無意識地做著簡單而重複的工作,宛若夢遊。
「他們的魂魄在逐漸衰弱。」董司常收回靈視,將目光移至天花板,「異樣的波動,有人在施法影響他們。」
克里斯瞄了眼樓層標示,「還有一層。」
基於諧音所代表的不祥含意,醫院向來沒有四樓,再往上一層就是五樓,也就是院長室所在的行政區。他們沿著樓梯繼續走,尤爾卻在轉角處頓了下,往身後的樓梯口望去一眼。
剛才有短短幾秒,他又感覺到在院長室的那股視線。
——如猛蛇般緊盯不放的懾人視線,輕柔卻刺骨地抓撓每根神經,彷彿能聽到對方愉悅的輕笑,獵物……那是對獵物自投羅網的期待!
越接近目的地,尤爾心中的寒慄就越加強烈,當他們來到院長室的門口時,背後那道視線竟又出現了。他盯著克里斯轉動門把的手,腦中響起一聲冷笑,便禁不住強烈的預感,大喊:「不要開!」
說時遲,那時快,大家才訝異地回過頭,已被推開一條縫的門竟像受到吸力般倏然敞開,刺眼的亮光從門內朝他們照來。
「小心!」黑晊世緊急推開尤爾,與其他兩人一同被強光吞噬。
「晊世!」尤爾急忙要衝過去,卻被一雙手從身後攔腰抱住,接著他眼前的畫面一陣扭曲,像進入詭異的深幽穴道,接著又視線一轉,便已身在別處,彷彿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
他錯愕望著擺滿眼前的方形桌椅,附近還有像自助餐店的選菜臺,另一側是區隔空間的盆景,遠處還有各科門診的標示,這是……醫院餐廳?他怎麼跑到這裡來的?晊世他們呢?
尤爾焦急地往前移動,想盡快回去院長室救人,卻半天都不得動彈,才發現自己仍被人抱著,鼻息間全是久違的熟悉氣味——如同感應中那神秘男子的氣息。
主使者出現了!
這念頭才起,耳邊就響起輕柔的低笑,與一句純熟的美式英文:「怎麼還是這麼莽撞呢?」
他心中一驚,立刻扯開腰上的手,轉身一看。
不,這怎麼可能?
* * * *
待強光褪去,他們睜開眼,就見自己站在疑似星際空間的鬼地方。
克里斯飆了句髒話,轉頭察看其他人,「有沒有怎麼樣?」
董司常搖搖頭,張著一雙烏黑圓眼左右張望。黑晊世正忙著聯絡被單獨落下的尤爾,沒有答話,但興許是空間隔閡了訊號,通訊錶遲遲沒有回應,讓眉間的皺痕更深,滿心思都在試著感應尤爾的狀態。
此時,他們正處在一個看不盡邊界的幽暗次元裡,極遠處的前方有一輪如漩渦般的黑洞,以微小的幅度收縮擴張,看上去像在緩緩吸吐,空間的四周則飄浮著一顆顆直徑約兩公分的藍色小光球,這些光球似有生命般發出低微的鳴哭,並隨音調起伏閃爍微弱的光芒,讓人聽著都能感覺到一份恐懼與不安。
董司常指著飄過身邊的藍光,不悅地說:「這些全是魂魄。」
再仔細觀察光球的去向,就會發現它們正以極慢的速度朝前方的黑洞移去,若再確切一點來說,更像是被一點點吸過去。
「原來是這樣封鎖死者魂魄的。」董司常異常凝重地注視著黑洞,「有聞到嗎?魔氣。」
「有。」克里斯忽然靈光一閃,「吳饒在供養的女神就是個魔物,會不會也是小育在說的那個念咒的女人?」
一聽到育的名字,黑晊世這才回過神,望向魔氣之處,浮現複雜的神色。
「應該就是。」董司常甩了甩法杖施點法術,暫時安定了魂魄球的精神,「供養魔物有許多方法,以靈魂餵食最為大忌。會這麼做的人大多在修習高深邪術,本身也要有足夠的修為才駕馭得了魔物,但以吳饒的修為來說,他大概也是被利用的棋子。」
這時,黑晊世遲疑地呢喃:「這魔氣,我好像在哪遇過。」
克里斯聞聲一愣,發覺自己似乎也有同感,但還沒來得及細思,就見董司常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連忙去扶,「你就站著也能跌?」
董司常傻笑兩聲,沒將心中的疑惑表現出來。這是今天第二次突然頭暈腿軟了,但只是一瞬間的事,有什麼問題,也得撐回地府再說。
等人站穩後,克里斯才放開手,問:「現在怎麼辦?」
「讓小黑來破解陣法囉,我們得盡快出去,你們看。」董司常舉起食指,一顆指甲大小的藍光球便從指尖升起朝前方飄去,如同其他人的魂魄一樣。
「喂!你幹嘛?」克里斯大驚,立刻抓住那顆光球。
「沒事,那是我造出來的假魂魄。」董司常笑呵呵地吹了口氣,克里斯手中的光球就啵地消失,「不過我們再不出去,一旦累了放鬆警戒,就真的會被吸魂了。」
克里斯鬆了口氣,看向貌似不在狀況的黑晊世,眉頭微皺,「老黑?」
然而,黑晊世卻充耳不聞,逕自凝眉直視前方,異常似曾相識的魔氣,讓心裡莫名被一種奇怪的焦躁佔據,加上尤爾的失聯,他一直忍不住分心,直到克里斯又催了兩次,才總算壓下思緒,召喚湯圓尋找空間的銜接處。
憑空現身的九尾白狐在他們身邊悠轉一圈,就迅速游走四方,幾分鐘後,停在黑洞的不遠處徘徊。黑晊世走過去,持訣往前方虛劃幾道,低唸一大段術語,金色光芒便沿著軌跡延伸,直到畫出一個巨大的五芒星後,便五指一張,掌心向外一推,「破!」
五芒金星頓時大放光彩,將空間割出一道道裂痕後,迅速碎裂瓦解,一聲哀嚎隨之驟響,所有光球全數逃散,攝魂陣法正式被毀。
空間一破,三人瞬間回到院長室,卻不見施法者身影,唯有凌亂堆積些許公文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小罈灰燼,就連黑晊世昨日看到的護身法器也不見蹤影,但偵察員的敏銳耳力仍讓他們隱約聽見呻吟聲。
克里斯朝音源方位走去,停在一排書櫃前方,「老黑,你說過這後面有什麼對吧?」
「嗯。」黑晊世看也沒看地應了聲,就打開門左右張望,都不見尤爾的身影,再對通訊錶呼喚幾聲,仍沒收到回應,情急之下,他也忘了先處理這邊的事就要往外走,隨即被一句剽悍的罵聲吼住。
「哩嘎拎盃擋咧(你給我站住)!」
克里斯終於受夠他這個狀態,指著他的胸口大罵:「人不見了就等下一起找,這裡沒解決完,你就一個人衝出去,萬一沿途有其他陷阱呢?你奶爸病發作也看一下狀況,小育又不是長不大的小孩,他有足夠的自保能力,相信他一回行不行?」
「……」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董司常沒有因私情而幫誰說話,也沒打算替誰圓場,大家都不是初出茅廬的新人,要是真分不清楚輕重緩急,就枉費自己對他們的信任了。他默默走到書櫃前,仔細巡視異常處。不論小育現在是否有危險,他們都趕不過去了,不如抓緊眼前的線索,別讓裡面的人逃了,否則真會落得兩頭空。
黑晊世本就是盡忠職守的人,被克里斯這麼一罵,也清醒了過來。沒錯,其實尤爾的能力一點都不輸給他們,何況項鍊也沒有警示,表示暫時安全問題,不應操之過及,只是他被尤爾近來的反常影響太大,才會失了分寸。
「抱歉。」他抹了把臉鎮定下來,朝書櫃走去,指出第三層格版的那道空間斷層,捏訣畫著咒文,邊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一直以為這斷層是吳饒的功夫不到家,才會在設結界時犯下如此粗糙的失誤,但現在我卻覺得未必如此。」
「怎麼說?」克里斯的火氣消得快,特別是見董司常又癱著臉瞪大雙眼的模樣,便忍不住想搓一搓那柔軟的頭毛,誰知手伸過去,竟感覺像摸到一團空氣。
他詫異地定睛一看,沒瞧出哪裡不對,掌下觸感也恢復如常,就納悶地猜想,難道是他的末梢神經壞了,該向地府申請換一具新身體?
黑晊世專注畫著咒文,沒發現其他兩人的異狀,「吳饒行惡四年,又有法器相助,若真有如此不濟,應該早就被人發現,不會瞞天過海到現在,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可能是范通為我們留下的暗示。」
說完,他伸掌一按,像抓住什麼般用力往下一撕,斷層處隨即爆出一串電光,沿著撕裂處延伸,最後擴及整架書櫃,眼前的障礙便如薄紙遇火般化作灰燼,露出底下一扇紅褐色的門,畫在門板上的黑色圖騰並不陌生。
「無眼之珠,果然。」董司常低聲唸道。
門內的人似乎也發現結界破了,正發出急躁的聲響。
克里斯立刻踹開門,果真見到吳饒急忙地將某物放入懷裡,又抓起一個藍色壺器就要逃跑。他二話不說,直接朝大腿開去一槍。
「啊!」吳饒本已受了傷,此刻腿上又中一槍,當即就痛得摔倒,卻還不忘護住壺器,連聲求饒,「別……別殺我……救命……」
「若你肯配合就範,自會留你一條生路。」黑晊世正要喚出騰蛇,一道粗壯的黑霧就從吳饒的懷裡飛竄而出,趁他們沒反應過來時,捲起吳饒朝另一側的出口飛去。
「魔物!」
克里斯迅速開槍,但黑霧像早有所防備般一一躲開。董司常見狀,便舉杖施去幾道法術,逼得黑霧不得不退回原位,黑晊世緊跟著堵到路口,抬手就要召喚式神。
誰知,遠方突然爆出一聲「轟隆」巨響,大樓隨之地動天搖。
「小心!」董司常首先就重心不穩,揮杖的手又往隊友歪去。黑晊世忽感胸口一燙,又得在震盪中避開攻擊,因而一頭撞上牆壁,狼狽不已。
克里斯便馬步一跨穩住身形,朝黑霧連發幾槍,可惜搖晃過於劇烈,讓他屢發屢不中,便上前採近距離肉搏,但在這種狀況下,不受晃動影響的黑霧佔盡優勢,令拳頭一再落空,只給吳饒添了個黑眼圈。
黑晊世勉強站穩後,正想扔出符咒,黑霧就趁隙突破攻防揚長而去,更要命的是,那扇門在晃動下竟又「碰」地關上,還像卡死了般,怎麼推都推不開,把他們硬生生地擋了下來。
「太陰。」黑晊世只得命令湯圓追蹤魔物。這大樓晃成這樣,怕是無法承受再多破壞,所以他不敢召喚攻擊性式神,導致魔物趁隙逃脫。
克里斯對門板一陣猛踹,門板卻始終不動如山,氣得地飆出一串髒話,「乾拎老師勒!」
終於,晃動停止了,他們才聽到一聲哭叫。
「別再踹啦,這門要用拉的!」
「……」
門居然說話了?
克里斯抹了把臉,匆匆拉開門跑出去,黑晊世看了眼好奇戳著門板的董司常,見他擺手表示自己一個人沒問題,便趕緊跟上。
兩人沿著通道追到另一個房間後,就失去吳饒與黑霧的蹤影,徒留殘餘的魔氣在空中蕩漾。
「幹!剛是搞什麼烏龍?」克里斯真心想跪,門當然不是推就是拉啊,他們怎會蠢成這樣?
黑晊世也無奈極了,突然發生太多事,讓他也亂了套。他揉了揉鼻梁,正要詢問太陰時,就聽腦中一聲哭鳴,嘴角瞬間溢出些許血絲。他臉色驟變,連忙召回式神
「怎麼?」克里斯見他像受了內傷,又見湯圓一現身就倒在地上,雪白的腹部盡是血肉模糊,頓時勃然大怒,「那王八打傷湯圓?」
「我們太大意了。」黑晊世蹲下身,輕撫心愛的白狐,「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
湯圓抬頭蹭了蹭又低鳴幾聲後,化作白光消失。黑晊世低頭調好躁動的氣息,才沉著臉趕到湯圓告知的最後地點,但現場除了一地鮮血外,再無其他線索,就連能追蹤的魔氣也所剩無幾。
克里斯懊惱地捶了下牆,「明明就差一點!」
「跟丟了?」姍姍來遲的董司常追了過來,手上握著手機,身後還跟著一縷有張娃娃臉的半透明人影。
「嗯。」克里斯看了眼手機畫面,正是那暗室裡的擺設,再見他身後的人,頓時一愣,「飯桶!你居然沒死?操!我說剛那門的聲音怎麼那麼耳熟,原來是你!」
「是范通。」范通沒好氣地糾正完,就急忙說:「時間不多了,我得趕緊跟你們說,這次的事情很大條!」
「邊走邊說。」黑晊世抬起滿佈陰霾的臉,沉聲道:「育剛拒絕我的感應。」
50. 無魂(六)
「看到我有這麼驚訝嗎?寶貝。」
熟悉的嗓音、溫柔的語調、憐愛的神情,無一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尤爾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試圖找出一絲假冒的痕跡,因為眼前的人太過真實,真實得不像那如影隨形擾亂他心神的幻像。
說起來,他從踏入醫院到現在,都還沒見到「約翰」過,那這人究竟是真是假?
見他一直沒有回答,約翰加深嘴角的笑意,往前貼近一步,溫熱的吐息灑在尤爾的臉上,更添幾許曖昧,「怎麼?我以為你很習慣見到我了。」
習慣見到……所以是幻影?
尤爾戒慎地往後拉開距離,卻不慎撞到身後的桌椅,木質的桌腳刮過地板,在靜謐的餐廳裡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上下打量這個「約翰」,但見對方舉手投足都帶著從容的閒適,俊逸儒雅的臉噙著淡然笑意,即便是一套簡單的西裝都穿得優雅大方,不管怎麼看,都確確實實是他曾深愛過也最痛恨的那個男人——約翰・道爾。
「不可能。」他輕顫地擠出破碎的聲音,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是幻影吧?這人肯定又是幻影,否則怎會那麼像?但此刻縈繞在彼此間的氣息卻那麼地真實,這是平日只會說話蠱惑他的那個「約翰」所沒有的。但若這人不是約翰,那他所有感應中那些熟悉感又會出自於誰?又有誰還能這般令他椎心刺痛?
「什麼不可能?」約翰像看不見他刻意的疏離,反而極其自然地靠過去,伸手輕梳理他散落的髮絲,輕柔得有如對待心愛的寶物,彷彿時光仍停留在兩人曾經的幸福中,「好久不見你,頭髮留長了,很美,我喜歡。」
——「我喜歡現在的你。」
宛若情人的親暱愛語,勾起午夜夢回時徘徊不去的惡魔呢腩。
——「只有我喜歡現在這樣的你。」
尤爾驚怒地推開約翰,但當他碰觸到約翰的手時,指尖的觸感竟非鬼靈的冰寒,亦非幻影的虛無,而是溫熱的血肉,讓他大感詫異,「你不是已經……」
「死了,但有人帶走我的靈魂,賦予我新生。」約翰不以為意地說著,就握上尤爾的手,眉頭微微蹙起,心疼地問:「你的手真冰,他沒好好照顧你嗎?」
雖沒指名道姓,但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不用你管!」尤爾奮力甩開約翰的手,往旁退開。他握緊不住發抖的手指,不願洩漏內心的惶恐,強自鎮定地質問:「是誰救了你?這些竊魂案都是你做的?為什麼?」
約翰笑而不語地抬手看了下錶,便強行攬住尤爾的腰,往另一張桌椅走去,「寶貝,我們好不容易才能見面,不先坐下來吃點下午茶敘敘舊嗎?」
「你……放開!」尤爾掙扎地想拉開對方的手,但約翰的力氣竟出乎意料地大,讓他不得不被拽過去,如此的蠻橫令他懷念起從未捨得拂逆他意願的黑晊世,而此刻大家生死未卜,自己卻未能趕回去幫忙,讓他又氣又急,周身靈力便有暴漲趨勢。
強大的靈壓散開,約翰頓了下腳步,隨即恢復一如既往的淡笑,強壓著尤爾往椅子坐下,柔聲輕哄:「乖,有外人在看。」
有人?
尤爾抬頭一看,才發現桌邊不知何時出現一個女人,那人神情木然地托著一個餐盤,臉頰因靈壓裂出幾道傷口,嘴角甚至溢出血絲,證明她只是個毫無自保能力的普通人類。
他心中一驚,連忙收回靈力,「你到底想做什麼?」
「當然是跟你約會。」約翰慢條斯理地拉開椅子,在尤爾身邊坐下,對女子用帶著異國腔的中文笑道:「麻煩你了,謝謝。」
女子放下餐盤,退到角落發呆,像個隨時接受召喚的奴僕,卻成功達到抑制尤爾的作用。
獵物……原來自己就是那個獵物?
尤爾想起董司常說過的話,幸運女神案與血族案都是以他為目標,難道這次的醫院竊魂案也是?究竟他有哪一點值得對方百般設計?
「寶貝,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無視他質疑的目光,約翰低頭擺弄餐具,將一把免洗叉子放在尤爾面前的盤子上,狀似緬懷地柔聲道:「那天你在走廊上奔跑,一頭撞進我懷裡,跌了跤也不讓我扶起,還調皮地做了鬼臉就跑,當時我就覺得你真是像極了我以前養的小貓兒,一樣擁有美麗的烏黑頭髮與靈動的碧眼。」
「……」
刻意深埋的記憶隨輕柔的話語流洩而出,尤爾握緊拳頭,壓下不住翻騰的情緒,咬牙說:「我沒空陪你敘舊。」
約翰不以為然地勾起唇角,拿起叉子吃了口食物,繼續說:「後來我們在餐廳又碰了面,記得你那時在餵一個孩子吃飯,對了,那天的晚餐跟今天一樣。」
尤爾愣地望著約翰手中咬了一半的肉丸,再往下看向桌上的餐點,只見白色的塑膠盤裡裝著淋上奶油醬汁的瑞典肉丸,一旁還附了馬鈴薯泥與生菜,正是他們初次一同用餐的料理。
這一刻,所有被往事勾起的悲傷都化作淚水滴落。他不懂,為何這人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挖開他的傷口?為何就不能放過他?
他抬起憤恨的淚眼,水光閃爍下的碧眼漸漸染上濃墨,像在醞釀狂風暴雨般的幽黑,「你設計這一連串的案件,到底是為了什麼?」
約翰微瞇淺褐色的眼眸,流露出迷戀的神色,似在欣賞一項完美的藝術品。他伸手輕撫尤爾蒼白的臉龐,眷戀又憐愛地說:「當然是為了救你,小傻瓜,你可是我的寶貝,我怎麼捨得看著你為了那個配不上你的男人一步步走向毀滅?」
「什麼?」尤爾沒有聽懂。
約翰稍微湊過去,誠摯地輕聲說:「黑晊世,他會害死你。」
「……」
感覺對方只是在混淆自己而已,尤爾乾脆也不問了,直接凝神注視約翰的雙眼,透過那以溫柔做掩飾的冰冷靈魂,聽到了惡魔掩藏在深情話語下的真正心聲。
——「你只能被我親手毀滅。」
「呵。」他冷笑地拍開約翰的手,早就知道這人心理有多病態,還坐在這浪費時間質問的自己真是蠢到了極點!他看了眼毫無反應的通訊錶,不知道晊世他們如何了,一定是被關在什麼地方才會沒有消息。想到這,他就更不願再多花一秒鐘待在這。
豈知,正當他打定主意要離開時,就聽到約翰說:「不必擔心,那個半弔子關不了他們多久,何況你們還有個同伴特地留了暗示,這會兒應該就快出來了。」
尤爾震驚了,約翰怎麼知道他想幹嘛?難不成又是讀心術?
「不是,但比讀心術更好。」約翰莞爾一笑,眼裡的柔情更盛,「我可是天天看著你,你的一言一行,所做過的每一件事,所想的每個心聲,我全都知道。」
「什麼?」尤爾渾身一涼,難道他平日所見的「約翰」不是幻影?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那可是寶貝你自己用意念創造出來的我呢。」約翰笑得越發寵溺,並趁尤爾反應不及時擁住他,在他的頸項處落下一個吻,用牙齒輕輕咬住細嫩的肌膚,「因為我已經住在你的心裡、身體裡、血液裡,你的每一處全都是屬於我的。」
剎那間,一陣寒慄打上尤爾的背脊,但脖子上的吐息卻溫熱異常,就像他被奧費歐擄去進行的初擁儀式,讓他明白了什麼,卻又不敢相信。他掙扎地想推開約翰,卻瞥見那個受操控的女人又往這邊走來,讓他不得不壓下想使用靈力的衝動,怒聲道:「放開我!」
「別生氣,寶貝。」約翰失笑地抱緊尤爾,好似在哄鬧脾氣的戀人,「你不是會讀取記憶嗎?再試一次,像上次那樣,就能知道所有真相,包括那個人對你這麼感興趣的原因。」
那個人?是誰?
尤爾正想問,就恰巧對上約翰的雙眼,從淺褐眼瞳傳來的記憶閃過腦海,就迅速被另一幕殘酷的畫面給取代,那是他曾被約翰殘暴蹂躪的夜晚——鏡中是自己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哭喊求饒的臉,而身後強暴他的男人卻露出了如噬血野獸的興奮目光。
「啊——」
藏在心底腐爛的傷口被硬生生挖開,以極其羞辱的不堪回憶撕碎尤爾的最後一絲理智。他崩潰地放聲尖叫,體內的靈力如一觸即發的炸彈爆開,意識也被再也關不住的的怨念淹沒。
此刻的他,化身一頭野獸瘋狂宣洩,滿腦子只剩一個聲音。
「殺了他!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他不記得自己具體做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身上沾染了誰的的血液,更不記得耳邊曾發出怎樣的轟然巨響,卻記得自己的意念脫離了被禁錮的身體,無所不在地追蹤約翰,讓他能準確瞬移到約翰的去路,狠狠攻擊那該死的惡魔。
爪下撕裂肉帛的觸感,被鮮血濺灑的溫熱,都滿足不了他心中的殺念,直到所見之處都變成破瓦殘片,直到他再也看不到約翰的身影,直到他嘶吼得筋疲力竭為止。
* * * *
「育!」
「這是幹什麼了?」
在范通掐算方位的幫助下,黑晊世等人總算在七樓找到尤爾,卻見他面色難看地瞪著前方發呆,臉上、手上和衣服都被濺了不少血,周遭更是一片殘籍,如同他們沿路找來的毀壞景象,當下就讓他們傻了。
董司常最為風中凌亂,「小育,你遇到了誰打成這樣?」
舉凡任務中對人間事物進行任何的破壞,都要額外寫一份報告,所以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報告要怎麼寫。說他不小心把一顆核子彈落在外面沒來得及撿就被人踩炸嗎?嚶,心好累。
黑晊世快速檢查尤爾的傷勢,發現他除了雙手有些皮肉傷外,沒有其他大礙,這才稍微放下心,又見他一直沒反應,便擔憂地捧起他的臉,以言靈呼喚:「醒一醒,育。」
尤爾眨了眨呆滯的碧眼,回神看了眼黑晊世,就立刻垂下目光,企圖遮掩內心的醜態,緩聲吐出沙啞的嗓音,「沒事。」
「沒事個頭!都打成這樣還沒事?」克里斯滿頭大汗地查了遍,沒發現疑似屍體的東西,才放心地轉回來,「幸好這一層沒什麼人,除了餐廳的那個外。」
尤爾渾身一顫,抬頭問:「她死了?」
克里斯沒多想地回答:「早死得爛透了。」
「……」
他殺人了?他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尤爾茫然地低下頭,望見身上的污血,忽然覺得自己好髒。
黑晊世沒好氣地瞪了眼克里斯,趕緊解釋:「不關你的事,那人早就死了,不是你殺的。」
頂多就是毀屍,不過這話也沒多大安慰作用,他就乾脆不說了。
事實上,他們趕到黑晊世初次感應到的餐廳時,看見現場亂得像被轟炸過,牆壁和天花板還破了個大口,就以為尤爾沒回應是被埋在斷垣殘壁下暈了,等好不容易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時,董司常發現這人早已被抽走魂魄死很久了,才讓范通幫忙尋人。
然而,尤爾聽了黑晊世的話,仍沒感到鬆口氣。不論那女人是不是死在他手上,他在爆怒失控的當下,已忘了身邊還有其他無辜的人而大開殺戒,這是不爭的事實,如果這就是約翰的目的,那麼約翰成功了,他已經跟那些殺人魔鬼沒什麼兩樣了!
董司常見他還是不肯交代事情緣由,便無奈地說:「反正我們也追丟了吳饒,不如你們先回去休息,我派人來處理這裡,順道帶范通回地府療傷。」
「也好。」黑晊世望著懷裡沉默的人,心裡是又疼又氣餒,只得緊緊牽住尤爾冰冷的手,柔聲安慰:「走吧,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尤爾點了點頭,乖順地隨大家移動,卻在臨走前,悄然回望一處斷垣陰影,瞬間浮上墨綠色彩的眼瞳散發出冰冷的恨意。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一聲輕笑才於空無一人的空間響起。
約翰摀著傷腹從陰影處現身,滿足地舔了下沾血的手指,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呵,小貓兒變兇了。」
51. 無魂(七)
興許是這次善後不易,直到晚上十點多,通訊錶才傳來消息。
「已讓人將吳饒的罪證交給警方,這樣應該能箝制他的行動,院裡的病患也疏散了,暫時都安置在結界裡,避免又被奪取魂魄。」
董司常的聲音聽來不是很有精神,雖然平時就軟嚅得像糯米糰子讓人想咬一口,但不至於有現在此刻重病未癒的虛弱感,克里斯聽著不對勁,就馬上傳去一封簡訊。
不過,董司常貌似正專心在討論上,沒怎麼注意手機,「你們還記得吳饒在逃跑時護著的那個藍色壺器嗎?」
黑晊世想了下,「若沒記錯,那應是地府失蹤已久的禁忌法器。」
董司常輕嘆道:「沒錯,那法器叫聚魂壺,只要放入一滴血,便能一點點吸取對方的靈魂,殺人滅魂,又不留痕跡。」
這麼一來,這案子便說得通了。以血奪魂,還有什麼地方比醫院更方便取血的?
「所以我們得盡快取回聚魂壺,否則范通和那些病患就只能終生待在結界裡了。」董司常頓了頓,「范通說吳饒似乎擁有聚魂壺很久了,所以道行雖低,卻能成功壓制怨魂而不遭報復,與他同夥的人反倒是後來才找上他的。」
根據范通所言,他發現吳饒的密室後失手被抓,就以金蟬脫殼之計拋下軀殼,緊急將魂魄附在木門上。雖然密室的出入口都下了結界,但范通本就是精通結界的高手,他巧妙地將守護自身魂魄的結界與吳饒的結界做了完美結合,讓吳饒的同夥就算看出有異也無可奈何,因為要想抓他就得先把兩個結界撤了,但反正范通也出不來,才索性作罷。
而奇妙的是,那人竟然沒有告知吳饒,以致於吳饒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並將范通的血滴進聚魂壺後,就剖了范通的軀體販賣器官,徹底坐實殺害地府探員的罪名。
范通被關在結界的這段日子裡,無法跟外界聯繫,也無法回應契約的召喚,卻聽了不少內幕,大意就是另一人欲藉聚魂壺喚醒被封印的女神,吳饒認為聚魂壺是他的,女神甦醒後的契約締結者也應該是他,但允許對方向女神許願。
克里斯冷笑,「聽起來他們打算狗咬狗。」
「那位同夥是誰?」黑晊世看了眼身邊的人。
尤爾自回來後就一直昏昏欲睡,似是精力消耗過度,他們便讓他先睡上一覺,直到剛剛才勉強醒來,卻仍閉口不談下午的事,讓他們更加懷疑對方的身份。
果然,尤爾神情微變,眼底忽有殺意閃過,黑晊世心中一驚,卻聽董司常無奈回答:「他想不起來樣貌,吳饒也沒喊過那人的名字,不過他說只要看到臉或聽到聲音就絕對能認出來,而且對方有很重的煞氣,極可能是魔。對了,話說回來……」
董司常話鋒一轉,「小育,你今天怎麼回事?」
尤爾見其他人都投來目光,便迅速轉開視線,低頭望著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早在離開醫院時,他就洗淨了雙手,但仍能清楚記得沾染血污的黏膩觸感。他微微曲起手指,深吸口氣,說出仔細思量過的說詞。
「跟你們失散後,我被一個男人抓了,他似乎也有瞬移或類似轉移空間的能力,等我意識到時,就已經在醫院的餐廳裡了,他還用那個女人逼我無法動手。我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但他知道我們所有事,還說有個人對我很感興趣。」
黑晊世正聽得心慌,就見他不說了,便連忙追問:「後來呢?他們想對你做什麼?」
尤爾抬頭看向他,眼底的恐懼與茫然一覽無餘,聲音有些顫抖,「不知道,我試著感應,但太多畫面,我跟不上,腦袋一片混亂,等我清醒過來時,就已經……我、我不知道為何會打成那樣,我只想抓住他而已,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看他越說越慌亂,一雙眼開始泛起水光,黑晊世只好趕緊摟住他,好聲安撫:「沒事的,育,是我們太大意,本來就不該讓你落單,不怕,有什麼事我們一起承擔。」
一旁的克里斯沒有吭聲,反用犀利的目光打量尤爾,神情十分陰沉。若有誰能注意到他,定能從他的表情讀出一個訊息——「死囝仔真是膽子肥了,連拎盃都敢騙!」
倒是董司常靜默了片刻,說:「這次責任在我,早在你說感應到那名神秘男子時,我就該想到這次又是針對你的陷阱,是我疏忽了。好在沒人傷亡,我也想到法子解釋大樓毀損的意外,所以不用擔心。」
「謝謝。」明白對方是為了保護尤爾,黑晊世立刻代為道謝。
「不用客氣,反正這些人情我會再討回來的。」像是為了緩和氣氛,董司常笑了笑,就回到主題,「我把照片傳給你們了,是吳饒在密室裡擺的法陣和祭壇,看一下吧。」
黑晊世拿起手機一看,皺眉道:「這法陣我在兩百多年前的英國皇室裡見過,這是一種重生的禁忌法陣,與江家案的重生禁術類似,需將魔物的靈體放置其中,吸收生靈之氣,再以純陰命格為祭品,便可使魔靈恢復血肉之軀重獲新生。」
「也就是說,那男人到處竊魂是為了重生魔靈,這次看上更方便收集大量靈魂的聚魂壺,就騙吳饒是要供養女神?」克里斯笑了,「我敢說吳饒就是純陰命格。」
「沒錯,范通早在調查吳饒時,就已知道他的命格,又在密室裡發現這個法陣,就猜出那男人真正的目的。」董司常頓了一下,「小黑,我們被關進攝魂陣時,你說過那魔氣似曾相識,有想起來是誰嗎?」
黑晊世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們遇過的魔不計其數,但如此陰邪的……」他瞧向克里斯,遲疑地說:「近來只有一位。」
克里斯一愣,才在他的眼神中意會過來,就渾身一震,像受到什麼刺激,拍桌怒駁:「不可能!她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復活個屁?誰都可以復活,就不可以是她!」
「……」
現場一片沉默。
尤爾不解打量克里斯鐵青的臉,又見黑晊世眉頭深鎖,感覺跟不太上。
良久,通訊錶才傳來董司常幽幽的嗓音,「記得我們在度假村抓到的蟾蜍怪嗎?他被小育渡化後,就元氣大傷,直到最近才醒來。」
「那蟾蜍怪聲稱牠本是隻普通的小精怪,在遇到我們的一個月前,在北部海岸撞見一個魔物踏海而來,被一個男人收進一面鏡子裡,而那魔物所到之處幾無活物,殘留的魔氣強烈得差點要殺死牠,那男人就給牠一滴血助牠吸收魔氣,從此牠就入了魔道,至於那男人長什麼模樣,牠也不記得了。」
「聽起來是不是跟奧費歐很像?同樣是吸了一個男人的血陷入魔癥,卻記不得對方容貌。所以我立刻讓人調查蟾蜍怪的口供,今天終於收到回報,當時北方海面確實發生過一樁漁船集體暴斃案,三十幾名受害者的靈魂全被吞噬,船上殘留大量魔氣。」
說到這,董司常似有幾分猶豫,最後還是說了,「出事的漁船,就在前往日本島的一個航線上,要不要猜猜看,在更早之前,這片海域還發生過什麼事?」
幾秒的凝滯後,黑晊世沉痛地閉上眼,緩聲吐出四個字。
「魔女之役。」
尤爾恍了恍神,似乎又聽見那女子尖銳得像要撕裂靈魂的念咒聲。他揉了揉抽疼的太陽穴,總算意識到他們說的是兩年前以咒殺收尾的魔女戰役,也正是那場惡仗導致他失蹤失憶,同時害克里斯的未婚妻魂飛魄散。
難怪氣氛會變得這麼奇怪。其實這也不難理解,若是轉換立場,任誰都難以釋懷,但不知為何,每當他聽到那段往事時,總覺得像在聽故事,雖能理解,卻難有共鳴,好似那個深受其害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叫葉育的人,這真的只是因為他失憶的關係嗎?
他茫然地看向黑晊世,捕捉到對方眼底的惆悵與感傷,心中便是一陣苦澀,陣陣的抽疼也有往整個大腦蔓延的趨勢。
「你們確定她當時真的死了?」董司常問道。
黑晊世回想起往事,不禁捏了下鼻梁,心情異常沉重,因為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他握緊尤爾的手,見克里斯似乎沒打算開口,便說:「照理講,她已是強弩之末,再強行施出黑暗禁咒,會以僅剩的靈肉為代價,一旦詛咒出口,便神形俱滅。但那時育出了事,我們一時無法注意太多,等回過神時,魔女的氣息已然消無。」
董司常聽到這裡,總算是弄明白了,恐怕這魔女並沒有被滅得徹底,才讓人用不知什麼法子集齊碎魂殘魄,餵食大量的生靈加速復原,又準備藉純陰血肉以重獲身軀。
不過,這些事又跟小育有什麼關係?
思來想去都沒有一個可能答案,董司常便索性道:「魔女的事只是個推測,還不能肯定,反正吳饒現在是通緝犯,應該暫時不會有什麼作為,你們先好好休息吧。」
一場會議在沉悶中結束,黑晊世見尤爾一臉痛苦地摀著頭,臉色白得像被抽光了血,就擔憂問:「頭痛?」
尤爾緊咬著唇點點頭,如刀割般的劇痛讓他不住顫抖。黑晊世見情況不妙,連忙橫抱起他,往樓梯快步走去,「定是你今天用神過度了,讓太裳幫你看看。」
「嗯。」尤爾無力地靠在黑晊世的肩上,瞥見從方才就一直站在樓梯口的「約翰」,就立刻閉上眼。既然這個「約翰」是他以意念創造出來的幻影,那他死活不看總可以了吧?只要拒絕「約翰」的存在,幻影就應當會消失了,對吧?
然而,即使他閉上雙眼不看,摀上雙耳不聽,惡魔的低語仍悠悠地傳進他腦海。
「為何不告訴他們真相?說你看到了約翰。」
「是因為不敢說嗎?不敢讓你的晊世知道,你心裡一直想著我?」
閉嘴!閉嘴!閉嘴!
尤爾睜開深幽的墨綠眼眸,狠狠瞪向跟在身後的「約翰」,在心底怒吼著未曾止息的癲狂執念——「我會親手殺了你!」
「呵。」
「約翰」揚起溫柔的微笑,若有似無地撫過尤爾的髮絲,「寶貝,你入魔了。」
尚未從噩耗中調適過來的克里斯,獨自坐在客廳裡抽菸沉思。黑晊世一心憂慮尤爾的身體,急著要召喚太裳與貴人出來幫忙。
誰都沒發現,燈光照耀下,尤爾過腰的長髮,正折射出過於漆黑的潤澤光芒。
52. 無魂(八)
這一廂正是沉悶,那一廂也輕鬆不到哪去。
董司常剛切斷通訊,就渾身無力地趴在桌上,本就死白的膚色又淡了幾分。他聽門外喀喀聲響不斷,便撤去結界放自家小骷髏進來,不一會,一股難聞的藥味就撲鼻而來。
「主人該服藥啦,乞顏大夫說您要多休息,切莫又操勞公務。」小骷不由分說,就將藥湯遞到他嘴邊,大有一灌完藥就將人拖上床的架勢。
董司常瞪著那碗咕嚕冒著泡的漆黑藥汁,心裡真是各種苦,但想起今天發生的事,便也不得不認命地端過碗喝下,接著差點噴出來,「怎麼有八角在裡面?」
小骷手捧頭骨驚恐了,「喔不!老奴只是想幫您加顆梅子去苦味,難道又放錯了?」
八角跟梅子……
董司常無語望著小骷空洞的眼眶,人家沒眼球看不清楚能怪人嗎?於是他默默扔掉八角,一口氣灌完藥,就虛脫似地趴倒喘氣。唉,人間的咳嗽糖漿都好喝多了。
「主人好久沒生病了,這回是生了什麼病?怎會突然暈倒呢?幸好乞顏大夫剛好過來,不然老奴真是要急死了。」不知主子心裡苦的小骷不停在他身邊打轉,連大夫的吩咐也忘了。
董司常幽幽輕嘆:「相思病吧。」
「……」
望著小骷被雷到的囧頭骨,他呵呵笑了幾聲,又安靜下來。
數小時前,在醫院分道揚鑣後,他就帶著范通回地府,向偵察部交代吳饒的事,又同父王講了會話,就回書房整理線索。誰知,他才忙完,正要聯繫克里斯,那股詭異的暈眩就再次襲來,甚至比前兩次還要強烈,彷彿神魂都要被撕裂般,痛得他當場暈了過去。
再醒來,就見乞顏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一手還舉在他腹部上方不斷以靈力反覆掃描,神情之凝重,像恨不得將他每個細胞與魂魄都拆開來仔細研究,卻又遲遲不說診斷結果,讓他忍不住朝奇怪的方向腦補了下。
「難不成……我這是有喜了?」
一開口說話,他才知道自己多有氣無力,也免不了被乞顏狠狠嘲諷:「世子有喜倒是好事,起碼能做成標本供後世研究。」
「……」
要不要這麼惡毒?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回嘴,就因乞顏接下來的話愣住了。
「你這是中了咒殺,還是剛下不久的咒,若是一般人,早該魂飛魄散了,幸好我有法子能幫你緩一緩,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遲早得再發作,你可知這是誰下的毒手?」
咒殺?
他驚呆地反覆思量,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
最早出現病徵的時候,是在克里斯對他許下諾言之後,假如漁船暴斃案是這一連串竊魂重生案的開端,而吞噬船員的海上魔物真是兩年前的魔女,那這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黑暗禁咒,便是詛咒一出即永遠奏效,直到施咒者徹底滅亡,無他法可解。
當年魔女對克里斯他們下的詛咒,也應驗在自己身上了。
不過,他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來肯定推測,幸好乞顏是回地府辦事順道找他討論尤爾的狀況,正好撞見他昏倒才及時出手,暫時還沒有其他人知道,他便以不驚擾人心為由,請乞顏和小骷務必保密,待他確認緣由後再說。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聽著小骷的話嘮,董司常隨口應付幾句。這時,一道通知鈴響起,平板跳出拔個死機的名字,他就立刻揮退小骷,又設下隔音結界,才解鎖接通來訊,問:「有結果了?」
「嗯,我把能查到的資料都傳給你了,不過……」拔個死機的語氣聽來很納悶,「那孩子怎麼看都只是人類,頂多就是天賦異稟的人類,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其他特別的。」
董司常想了會,「你確定資料都找全了嗎?」
通訊軟體那頭靜默了一會,才傳來拔個死機遲疑的聲音,「應該吧?我已經連他用哪一家牌子的尿片和奶粉都查了,只差沒連他爸媽怎麼未婚生子都一起挖了。」
董司常噎了下,「我明白了,有新發現再跟我說吧。」
通話結束後,他打開新收的檔案,第一行便是「葉育,同名:尤爾・葉」幾個大字。
自從尤爾三番兩次成為目標後,他就不得不對葉育的身世起疑心。
這孩子自六歲起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以生辰來看,不是什麼特殊命格,若說天賦,就是個天生具淨靈能力的意念型靈能者,但世上的淨靈師雖少,卻不只葉育一個,意念型靈能者也不多,但也不是幾根手指就能數完的,即使兩者綜合,又如何能引來對方的百般算計?
他往後翻了翻資料,幾乎是他早已知曉的情報,因為早在葉育加入偵察隊時,地府就已做過全面調查了。
葉育出生於盧森堡,母親是葉迦娜,父親是安卓・溫斯頓——葉迦娜當時殉職的同僚——雙親都是人類,也都是偵察員,身家更是清白。
小葉育六歲前跟著母親在歐洲與美國到處跑,最後來到台灣加入第六隊。若說那六年有什麼特殊經歷,就是曾有幾次下意識淨化亡靈或低等妖魔等等以幼童來說難能可貴的事蹟,或是曾被妖魔鬼怪視為練功補品欲加以誘拐綁架等驚險事件。
難道那神秘男子也想抓小育去當補品?那也早該在小育第一次落單時就這麼做了,何苦還安排奧費歐初擁?一定還有什麼是他們漏掉的。
平板滑到最後一頁,出現一張以德、法雙語書寫的官方出生證明,他本來覺得沒什麼,正要翻回第一頁時,瞥見那出生證明並非是醫院開的,而是事後登記註冊,便忍不住多瞧一眼,才發現葉育的實際出生地是在盧森堡的某座偏遠森林裡。
也就是說,迦娜當初是自行在森林裡生產後,才去辦出生登記?記錄顯示小育是懷胎十月生,並非早產,一個準備臨盆的孕婦沒事跑進偏遠森林是想幹嘛?為了任務?不可能,不管是東西方地府,都有設立勞工法,他們可不敢這樣虐待孕婦。
忽然,一個靈光乍現,他立刻撥了通電話,「乞顏,幫我作個檢驗。」
交代完所有事,就一陣倦意襲來,讓他又差點把臉撞上桌子,想來最近確實是有些用腦過度了。他輕嘆地滑起手機,打開那封未讀簡訊,頓時眼眶一熱。
「阿克:累了?聽起來沒精神,早點休息,別逞強。」
「……」
這個大男人非常粗魯、野蠻、霸道,脾氣還壞,卻總是最直接了當地表達情感。
他輕撫螢幕中克里斯的頭像,心中湧起千百思緒。如果他真的中了咒殺,那阿克該怎麼辦?這個可憐人該要如何面對這接連的打擊?
這些問題不斷在腦海盤旋,直到他忍不住趁小骷不注意溜回基地,看見克里斯坐在床頭皺眉的苦大仇深,所有思緒便化作難忍的心疼。
「阿克。」
克里斯回過神,就見董司常一頭撲進來,聲音似乎還有些哽咽,便心中一噔,立刻抬起董司常的臉一看,果真見到那雙少起波瀾的烏黑大眼正泛著水光,頓時就慌了。
靠!一聽到魔女沒死就氣得什麼都忘了,克里斯你他媽的是個混蛋!
克里斯在心中罵著自己,邊手忙腳亂地解釋:「別哭啊,我沒在怪你薇安的事,也不是冷落你,只是氣不過……啊不是在氣你……」
夭壽,到底該怎麼說?
在發現害死前未婚妻的兇手還活著後,他確實又陷入自責與心痛中,「戀人因自己而死」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所以他始終放不下也忘不了薇安,但他對董司常的感情也是絕對的,可這不管怎麼聽,都很有精神性劈腿的嫌疑,加上自己還曾因為薇安的事揍過對方,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有點渣。
說到最後,他實在不知怎麼解釋這複雜的感受,便索性直切要點,用力抱著董司常狂吼:「總之你要相信我現在最愛的人是你就對了,以後也是,你不要隨便亂想!」
董司常笑了,眼角的水光也更盛,「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也很心疼。」
「你知道?」克里斯愣了愣,隨即又捕捉到奇怪的用語,「心疼?」
董司常眨了眨眼,「知道你愛我愛得不得了啊,呵呵。」
克里斯無語,「……那你哭什麼?」
董司常收起笑聲沉默了。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克里斯此刻與未來最愛的人,身上的咒殺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他心疼對方要面臨的痛,但這些話他現在還不能說。
他低頭拉出克里斯藏在衣內的軍牌,凝視鑲在名字旁的殘魂晶石,輕嘆說:「心疼你,也心疼她。薇安是個好女孩,她還在世時,我都不曾討厭過她,也覺得她確實是你最好的歸屬,可惜她魂飛魄散了,但也因為如此,你對她的思念,就成了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存在。」
「所以,我願意跟你一起懷念她。」
一抹專屬於戀人的微笑漸漸揚起,董司常認真地許諾,一如克里斯願永生相守地堅定。
克里斯啞然凝視懷裡的人,不解自己何其幸運,竟能被這樣一個無私的人愛著。他吸了吸有些酸熱的鼻子,就捏一把董司常的腰,狀似兇狠地笑罵:「靠,把我掰彎了,還敢說想女人,欠揍了你?」
「嘻。」董司常怕癢地扭了下身子,就趴在克里斯的身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雖然不知自己能抵抗咒殺多久,也不知自己能否撐過這一劫,但至少他目前還有一件事肯定能做到,就是努力珍惜兩人此刻能相擁的時光,更不會輕易向敵人低頭。
* * * * * * * *
尤爾於黑暗中幽晃的意識,在經歷每夜反覆的惡夢後,終於清明了起來。
雙眼緩緩睜開,竟看到一張令他倒吸一口氣的臉——即便每次醒來都不復記憶,卻總能在對上眼的瞬間認出來——這是在夢境中無數次咒殺自己的那個魔女。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但奇怪的是,不僅他自己無法動彈,對方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注視自己,美麗的容顏不見絲毫殺戾,他這才發覺這次的夢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樣。
不同於印象中的張狂,女子的金髮柔順地束在胸前,在陽光下散發柔美的光芒,好似溫柔的慈愛母親,讓驚慌的情緒逐漸平和下來。
一切是那麼地寧靜祥和,直到難掩的哀傷浮上女子的眼眸。
是什麼改變了?
他忍不住眨了下眼,就已不見那溫柔的金髮女子,取而帶之的是滿目的腥紅,鼻間盡是血腥味。他納悶地低頭一看,竟見自己正泡在一池暗紅色的水裡,並隨起身的動作露出女子的雪白胴體,而那黏稠的豔紅卻像被吸收殆盡般,沒有一滴黏著在肌膚上。
他震驚地望著這一幕。
走出血池的身體踏上滿是年輕男女屍體與流敞血河的階梯,年邁的仕女惶恐地為「她」披上華麗的袍子。「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拿起一面手掌大小的手拿鏡,鏡中映出金髮女子美艷卻惡毒的臉,嚇得他立即別開眼,想要逃離這個夢境。
下一秒,他就發現自己懸浮在空中,下方全是拿著武器怒吼的人。
這是怎麼了?
正百思不解之際,一位手持法杖的老人喃喃唸咒拋來一道火焰,他駭地想要閃躲,額頭就竄起一陣劇痛,將他的意識又打入黑暗中。
直到折人的疼痛總算過去,他就聽到沉穩的腳步聲緩緩走來,最後駐足在自己身前。這一刻,他即便不睜開眼,也知道這人是誰,如此陰魂不散的傢伙,天下沒有第二位!
「寶貝,跟我走。」
約翰伸出左手,笑得溫柔依舊,眼底深情猶在,無名指上的婚戒仍是那般璀璨,但額上隱隱作痛的傷疤卻深刻地告訴他,這一切全是虛假的笑話。
於是,憤恨再次染黑他的視野,徒留約翰鮮明的身影,令他竭盡所能地瘋狂出招,恨不得親手撕碎那負心人的心臟。
殺了那個惡魔!
只有殺了約翰,他才能解脫!
殺!
癲狂如魔的執念不停在腦海喧囂,讓每一道招式都狠戾無情,然而,他越是猛烈攻擊,約翰就閃躲得越快,並在眨眼間就脫離他的攻擊範圍,留下一抹似拍撫調皮寵物的無奈輕笑,從容退去身影。
他不甘心!為何被拋下的總是自己?為何他明明已傾力付出所有,換來的卻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與不安?為什麼?
難以自制的怨恨佔據理智,令意識脫離束縛,衝破看似無邊無際的黑霧,俯瞰被夜空籠罩的大地,朝直覺中約翰會出現的地方飛去。
視線穿過一棟棟熄燈的建築物,闖進被濃重陰氣包圍的白色大樓,就出現一道亮光,他加速衝去,希望前方就是讓他結束惡夢的出口。
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迫不及待地低笑,不是約翰的聲音,卻依稀在哪聽過。
「只要子時一到,女神便會降臨,到時這世上所有的財富權勢都會是我的了!」
他瞥去餘光,見是一個瘸腳男子捧著藍色壺器走在陰暗廊道上,卻沒有多想,繼續朝目的地飛去,直到穿過亮光來到一片寬敞之處,發現自己正處在一間類似辦活動用的大廳,前方的牆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頭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寫的是一家醫院的名字,他才猛然一驚,想起方才那男子是誰,腦袋也終於清醒過來。
原來吳饒一直都躲在醫院裡?糟!子時……今晚嗎?
他心急地左右張望,一轉過身,就見地上畫著一個極大的六角星法陣,像極董事長今天提的重生禁忌法陣,而擺在法陣中央的——竟是不久前才夢到的手拿鏡。
那面鏡子怎會出現在這?
所有思緒都被這個新發現攪亂,片段的記憶也因新線索凌亂閃過。
金髮女子……鏡子……重生……感應裡的念咒聲……詛咒的魔女……魔女長什麼樣?
陷入混亂的腦袋再次抽疼,這時,滿室鬼哭神嚎頓起,每一聲都充滿了悲傷、恐懼、怨恨,讓他顫抖地摀住耳朵,卻無法忽視自己被這大量黑化物勾起的強烈慾望。
力量!他需要力量!越強大越好!
忽然,一雙手自身後緊緊抱住他,剎那間,眼前的一切被迅速抽離,彷彿又回到黑霧的牢籠中,而那熟悉的嗓音也再次輕響,伴隨耳邊曖昧的吐息與親吻。
「寶貝,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會就好。」
他睜大雙眼,殺意再起。
「轟隆——」
午夜忽然爆起的靈波,震得整棟房子不住晃動,驚醒了所有人。黑晊世首當其衝,抱住身旁靈光大放的人猛烈搖晃,「育!醒來!」
在最高言靈的呼喊下,尤爾總算掙脫夢境,卻似醒非醒地拍出一掌,「放開我!」
突如其來的怒吼讓黑晊世一愣,就這麼被拍了出去,好在他事先催動靈力抵擋靈波,沒被那一掌傷到,卻難免感到一絲酸楚,但他見尤爾兩眼渙散,意識還在混沌中,便略過雜亂思緒,朗聲念起靜心咒,直到爆走的靈力終於平緩,才無奈地走回床邊,「好點了?」
尤爾喘著氣注視面前一臉擔憂的人,絲毫不記得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半晌後,他輕顫地伸出手,撫上黑晊世的臉,感受到真實的溫度,才真正地鬆了口氣。
這時,房外傳來其他人的關問。
「發生什麼事?」
「小育還好嗎?」
「嚶嚶嚶,老子被嚇尿啦!」
黑晊世連忙派出貴人應對,再抽出紙巾為尤爾擦去冷汗,將仍在顫抖的人摟進懷裡,柔聲安撫:「又做惡夢了?身子好冰,我幫你放熱水泡一下暖暖身,好嗎?」
尤爾剛要點頭,就想起方才見到的事。他趕緊抓住正要起身的人,「不行!我們要快去阻止吳饒,他要舉行重生儀式,就在醫院!」
黑晊世詫異道:「但董事長派人搜過醫院,也安排人堅守,都沒有發現,你怎麼……」
「是真的!」尤爾怕他多問,只得隨口說:「我感應到的,要來不及了!」
感應?育剛用什麼媒介感應?
黑晊世雖滿腹疑惑,卻也明白輕重緩急,便說:「先換衣服,我讓貴人通知大家。」
「好。」尤爾立刻跳下床,藉著更衣背向黑晊世,掩住眼底欲言又止的疑惑。
到底約翰最後的那句「再等一會就好」是什麼意思?
53. 無魂(九)
像是為了驗證感應,董司常也接到緊急通知,醫院的黑化物突然暴增。然而,有了前車之鑒,他們再遲鈍,也能猜出這突變恐怕又是以尤爾為目標的陷阱,否則他不會莫名做起感應夢,所以董司常臨時下了決定,嚴禁尤爾參與接下來的行動。
於是,貴人就留下來,陪憂不成眠的尤爾看電視。
深夜多是些重播影片或兒少不宜的節目,遙控器按來按去也選不定滿意的頻道,直到一道清風自身邊拂過,貴人心中一凜,就感覺肩膀一沉,尤爾竟閉著眼倒在她肩上,微弱的呼吸還算沉穩,看來是撐不過睏意睡著了。
她不放心地望了眼玄關處。
方才那道風雖然陰冷卻毫無惡意,像極了北投溫泉街的那股力量,但此刻不宜讓尤爾落單,她便只好放棄追查,將電視關掉,抱起睡著的人往樓上走去。
印象中,葉育不是活蹦亂跳,就是被自家主人護得緊,這回她親自一抱,才發覺懷裡的身子明明比自己的女子化身還高,卻輕得像片羽毛,讓她忍不住蹙起柳眉。依照主人與太裳的藥方,少爺的身子只會好不會壞,究竟是什麼在耗損這孩子的生氣?
為尤爾蓋好棉被後,貴人注視他蒼白的睡顏,沒由來地感到心慌。
人聲漸歇的街道上,一輛休旅車正急馳狂奔。
「吳饒怎麼避開監視跑進去的?」克里斯俐落地轉動方向盤,無視大紅高掛的交通號誌,在十字路口來了個急轉彎,試圖在十二點前趕到醫院。
黑晊世皺眉道:「可能他根本沒離開過醫院,依照育下午遇到的事來看,他們有人善於空間類能力,要帶一個人避開眼線甚至遮掩氣息都並非難事。」
「嘖!」克里斯加快油門,將引擎發揮到極致。暈黃的街燈晃過一張張凝重的臉,他見其他兩人心事重重,便說:「小育有貴人看著,不用擔心。」
董司常幽幽嘆了口氣,「那得看基地的安全性和小育的配合度。」
克里斯看了他一眼,心想董小七大概也察覺到小育下午說謊了。
罷課司機則挺起胸膛,驕傲地說:「老子設計的安全系統絕對百毒不侵、萬邪不入、世界一流,連地府的防衛都沒這麼強大!」
「通訊錶呢?」
自從白天通訊錶一度失靈導致他們跟尤爾失聯後,罷課司機發奮圖強,又進行一番改造,這才敢拍胸脯保證,「升級了反阻斷裝置,老子就不信這回他們還能動什麼手腳。」
這時,車子轉入醫院所在的路口,黑化物偵測儀發出強烈警示,罷課司機就探頭看了下,「哇靠,什麼亂七八糟的邪氣全集在一起了!」
惡濁的腥臭即使沒開窗都能聞到,他們不禁皺了下眉。這濃度也不知集結了多少邪穢與黑化物,對方卻連佈個結界遮掩都沒有,這般挑釁似的高調作風,究竟所圖為何?
他們下了車,就見一群人從暗處跑來,向董司常報告有多少探員在附近佈下防護結界,又有多少初級偵察員在巡邏,警方也做好了安排,以及一個不太妙的消息。
「第八隊在途中遇上一批邪魅,恐怕會趕不及,是否要加派人手支援?」
「要。」董司常抬頭望去,只見大樓被黑霧圍得密不通風,即便在這星月淡薄的夜裡,都能將那團霧看得一清二楚,「那些邪魅應該都是被這裡的黑化物吸引來的,絕不會只有一批,你告訴他們,遇到多少就消滅多少。」
黑晊世看了下時間,「不能再等了,源頭不除,這些東西不會罷休。」
克里斯便說:「我們先殺進去,阿宅留車內支援外守人員。」
以符咒驅散入口處的低等邪靈後,三人快步衝進大樓,就感覺到比外頭更加濃濁的惡氣,即使他們體質不如尤爾敏感,也不免有一瞬暈眩,只得運行靈力抵抗。
空蕩無人的醫院跟白天沒什麼兩樣,卻無端透出一股蠢蠢欲動的危險氣息,彷彿有什麼正虎視眈眈地等待他們。
忽然,黑晊世似有所感地看了下身後,臉上浮起一絲納悶,卻不及細查,就聽克里斯出聲警示:「來了。」
「砰!」
槍聲驟響,從角落竄出的惡鬼中槍倒地,無數邪靈自四面八方湧入,其中竟有不少低等妖魔,樓梯也冒出大量疑似殭屍的怪物,像是約好般集體行動,令他們頓時陷入一場混戰。
子彈、符咒、法術、靈光齊飛,混雜刺耳的嘶吼嚎叫,卻不見戰況有絲毫減緩,就連平日見到偵察員都會自動繞道的鬼靈也變得格外大膽,讓他們越發感到古怪。
此時,三人都心照不宣,照這個打法下去,別說阻止儀式,他們連攻入內部都辦不到,坐電梯?這無疑是自殺的行為。偏偏他們為了保留靈力對付重生的魔,無法一鼓作氣施展大招,即使黑晊世大灑人形符紙,化出假人幫他們開路,進度依然緩慢。
「這樣不行,有沒辦法避開……」克里斯的吼聲又淹沒在妖物中。
黑晊世凝眉環視,發現聚集在此的多是邪靈鬼魅,便計上心頭,朝通訊錶說:「罷課,對醫院大樓打開照陽燈。」
「鬼呀!咦?是姓黑的,嚇死老子了。」
「……」
好在罷課宅平日二歸二,卻沒在這緊要關頭掉鍊子,不一會,一道烈如炙陽的白光就從大樓玻璃外打了進來,逼得鬼靈紛紛哀嚎逃散,其餘妖魔也被這一轉折愣得僵了下,他們便趁機衝進逃生門,在門上貼了道避邪符後,才總算擺脫困境。
依尤爾的感應比對內部路線圖,他們推測吳饒應該是在頂樓的活動廳,便一路往上直奔,幸好這段路十分順利,他們沒再受到任何阻礙,若非門外仍有不小騷動,真會以為那群妖魔鬼怪已經撤退了。
「邪氣似乎在變少?」董司常喃喃道。
克里斯不疑有他地說:「大概是支援的分隊到了。」
他們一口氣跑到頂樓,推開逃生門,就見眼前有好幾條岔路,每一條通往不同的方向,彷彿一座龐大的迷宮。更要命的是,這裡像是一個封閉式的異度空間,除了能聞到肆意蔓延的魔氣外,什麼方向感、靈感一律被擋住,饒是他們經驗豐富也傻眼了。
「這鬼地方又是瞎密情形?」克里斯煩躁地抓了抓頭。
「障眼法與空間屏蔽,對方確實有個空間類能力者。」黑晊世皺眉思忖,善於空間操作的太陰受了重傷,若強行召喚出來,恐怕會更折損元氣,只得自己來試著破解了。
正當他要舉手施法時,後方就響起一道聲音,讓人聞之色變。
「往那。」
他們震驚地轉過身,竟見尤爾站在後面指著一條岔路說:「他們在那裡。」
「育?」黑晊世握住來人的肩膀,卻像碰到一座冰雕般,凍得他不得不收回手,滿臉錯愕地盯著尤爾,「你怎麼來了?」
尤爾無辜地睜大雙眼,「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黑晊世愣了。
克里斯打量尤爾的一身清爽,如同剛出門時所見的整齊,完全沒有他們經過一番惡戰的狼狽,便問:「你怎麼上來的?」
尤爾頓時心虛地漲紅了臉,結巴道:「我……我不放心,就擅自感應,發現你們有危險,然後聽到晊世在叫我,我一慌就……瞬移了。」
黑晊世更納悶了,「這裡這麼危險,我怎麼可能會叫你過來?」
「可是我明明……」反駁的話語剎然而止,尤爾咬了咬嘴唇,在他們各種不解的狐疑目光中低下頭,吶吶道:「對不起,大概是我聽錯了,我這就回去。」
看那委屈的模樣,黑晊世不由心軟地說:「育,我沒怪你。」
董司常卻突然提議:「既然來了,就一起吧。」
克里斯看了看董司常眼裡的深沉,又看了看尤爾低垂失落的臉,才收回目光往他先前指的那條岔路走去,「這裡是吧?走。」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異常平靜的廊道上,又遇見一個三岔路口,尤爾左右望了望,率先走上中間的那條路,克里斯緊緊跟上,卻保持著一段距離,手中的槍從沒鬆開過。
尾隨在後的黑晊世放開胸口項鍊,神色越發複雜,正欲言又止之際,就被董司常的法杖敲了下手臂,腦海響起毫無起伏的稚嫩嗓音。
「姻緣鍊告訴你小育在哪?」
黑晊世瞧向以仙術密語傳音的董司常,沉著臉以唇語無聲回應:「在家裡。」
董司常眼裡精光一閃,就見黑晊世又接著說:「也在這裡。」
「……」
什麼叫在家裡也在這裡?
董司常對這個答覆感到十分心驚。以貴人的警覺度,怎麼會沒有察覺小育的異樣?模仿他們聲音召喚小育來的人又是誰?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小育的感應沒被屏蔽?
同樣的問題也不停在其他兩人的心中打轉。
眼前的尤爾雖擁有跟平日一樣的氣息,舉手投足與每個神情都一模一樣,卻帶著無法忽視的陰寒,儘管那陰寒不帶任何惡意,就像是……
黑晊世握緊手,強忍心中顫意,不敢接受閃過心頭的想法。
董司常再次傳音,這次還同時傳給了克里斯與黑晊世,「我看不到他靈魂的光芒,但他的確是小育,卻也不是靈魂出竅,總之要小心看緊他,我怕有大事發生。」
黑晊世注視走在最前方的人,有一瞬似回到過去的錯覺,以前的葉育總愛搶著和克里斯往前衝,讓他既緊張又無奈,但如今他看著尤爾走上歧路的背影,只覺得心痛無比,更感受到一份深沉的無力與茫然——不論是身為戀人或是「守護者」,他都失敗到了極點。
在尤爾的帶領下,他們幾經轉繞,終於見到一扇緊閉的木質大門,隱約還能聽到魂靈的鳴哭,就跟他們被困入攝魂陣時聽到的一樣。
尤爾停下腳步,似隱忍地緊咬著唇,指向大門的手竟有些顫抖,「就在那裡。」
「育,可以了。」黑晊世握住尤爾的手,竟又變得更冰了。他強忍心中驚疑,望見那曾經碧綠的雙眼此刻竟深得近乎黑墨,所有曾被遺漏的線索也漸漸拼成一幅令人心碎的圖,「你……」
「我沒事,快去阻止吳饒吧。」尤爾移開視線,卻恰巧對上董司常異常犀利的目光,便又連忙撇開臉,垂落的眼眸越顯慌張。
這時,通訊錶傳來一聲慘叫,克里斯眉頭一跳,按下傳話鍵,「阿宅,怎麼了?喂!」
可惜,對方一直沒有回應,這讓他們有股不祥的預感,也明白事情不能再拖了。
「先辦正事。」克里斯瞥了眼尤爾,「其他的回去再說。」
「嗯,回去再說。」黑晊世也意有所指道。
尤爾心中一顫,臉色更蒼白了。
他真不是故意要違背董事長的命令。原本他正在跟貴人看電視,雖然心不在焉卻莫可奈何,思緒也忍不住越飄越遠。誰知,他忽然看到一些畫面,那些畫面不像平日回溯過往的感應,而是像預言般透露著大家即將迎來的下場。
——因敵眾我寡,人數相差過於懸殊,黑晊世他們不僅沒能阻止儀式,還在魔女殘忍的笑聲中被狠狠撕裂,所有參與任務的人全軍覆沒,無人生還!
「寶貝,少了你的力量,他們會很危險。」「約翰」淡笑地坐在他面前,輕聲低語:「不過你不去也好,這樣就再也沒有人能打擾我們倆,你也能徹底解脫作自己了。」
僅管心裡告訴自己這幻影肯定又再騙他,但那畫面實在太過真實,真實得難以忽視,於是他忍不住脫離肉體禁錮,急急飛往醫院,反正他這個型態也不算有出現,還能暗中支援大家。
當他趕到時,恰好晊世他們正在大廳,他怕被發現而不敢動作,好不容易等他們進入逃生門後,才敢放手一搏,清除所有敵人,直到腦海又響起晊世的驚慌呼喚及其他人的喊叫,讓他以為大家有危險了,便不顧一切地衝往頂樓,才發現他們只是迷路而已。
然而,時間所剩不多,為了不讓預言實現,他只好貿然現身指引方向,並匆忙編了個彆腳十足的理由,不過,此刻看來,大家還是發現他的秘密了吧?
想到這,尤爾不禁縮起肩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遲遲不敢抬頭。黑晊世見狀,想說些什麼安撫他,但話到嘴邊卻又卡住,最後只能化為一聲長嘆,默默拉著他往前走。
「靠!死宅不會真的掛了?」克里斯終於放棄呼叫,掏出第二把槍,準備踹門而入。
董司常恢復上揚的語調,像為舒緩凝重的氣氛說:「不會啦,罷課其實很厲害的,應該只是在忙著應付敵人而已。」
「最好是這樣。」克里斯嘴裡不屑,臉上卻流露出對同伴的擔憂,這讓董司常微微勾起唇角,但當目光望回尤爾時,又轉為莫大的疑惑。
眼前的小育,到底是什麼?
54. 無魂(十)
踢開大門,就見滿室魂靈飛繞,一聲比一聲哀淒的哭鳴,聽得人心底發顫,置身其中的吳饒卻渾然不覺,依舊手持聚魂壺高聲吟咒,腳下的法陣發出陣陣微光。
「無腦!不想死就住手!」
克里斯拉開嗓門吼了幾聲,卻不知是聲音被鳴哭蓋住,還是吳饒過於有恃無恐,竟連名字被暗諷也毫無反應,十分地不尋常。以吳饒那麼貪生怕死的個性,不可能會這麼鎮定地站在那等人抓他,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裡面真有陷阱,他們也只得闖。
「病人不是都被隔離了?他去哪偷來這麼多魂魄?」克里斯問道。
「啊,醫院的血庫!」董司常懊惱道。今天發生太多意外,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竟忘了安排人看守血庫,難怪吳饒能這麼快就舉行儀式,真是百密一疏。
「他有空間類能力者的幫助,我們防不勝防。」黑晊世說完,就拉住尤爾,沉聲叮囑:「記住,你絕不能再使用渡化術,明白嗎?」
尤爾乖順地點頭,低垂的臉令眼眉被瀏海蓋住,看來晦暗不明。
他們朝吳饒走去十來步,忽然,尤爾感覺到異樣的殺氣,連忙驚呼:「小心!」
克里斯也猛地停步,瞪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與此同時,黑晊世丟出一張人形符紙,幻化成形的假人張舞雙手向前衝去,卻在沒幾步距離後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撕得粉碎。
「又是空間屏障!」克里斯罵道。
黑晊世立即咬破手指朝空畫起符印,喃喃念著破除幻象的咒文。
這時,通訊錶又響了。
「靠,為了緊急啟動特酷斯拉靈電圈,老子差點忙到掛。」收到罷課遲來的回應,大家總算是鬆了口氣,誰知又聽他接著說:「對啦,我剛找你們是要說,有一大批魔物突破防線鑽進頂樓了,你們小心。」
聞言,他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方才若沒有尤爾提醒的話,他們恐怕早已身陷魔窟了。
通訊再次中斷,一陣轟隆聲由遠而近,吳饒的唸咒聲逐漸加快,魂魄亦隨之急遽銳減,儀式已到了最後階段。然而,擋在他們眼前的屏障,並非一般的普通結界,而是結合幻術的空間嫁接,若沒有太陰幫忙,黑晊世就得土法煉鋼,一一搜尋空間結界的薄弱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晊世眉間的皺痕越深,尤爾的心裡也越發著急。感應中,黑晊世就是耗費太多精力在破除屏障上,最後才會不敵魔女而死,若他想要改變這個結局,就必須想其他法子突破。
他凝神往法陣處看去,發現外圍有一層不起眼的空氣牆,似乎是吳饒為了不受干擾而設的防護網,如果沒有那層網,他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去破壞儀式,至於橫阻其中的魔怪,大家是受屏障影響,無法反擊自保才不得前進,但若是他的話,就不一樣了。
「我去打破吳饒的結界!」
「什麼?」
尤爾無視他們的反應,直接一個瞬移來到法陣外,往防護網抓去,企圖以意念撕破結界。
黑晊世被這一變故驚得不小,差點前功盡棄。他連忙安定心神,收回遊走整個大廳的靈力,再往好不容易找到的接縫處匯聚,準備破除屏障。他小心地調度靈力,邊以餘光注意尤爾,卻見對方絲毫不受魔怪影響,心中是大為驚疑。
究竟育是怎麼辦到的?
同樣的疑惑,也在其他兩人從驚嚇後平復的心頭浮起,但眼前的畫面已經開始逐漸扭曲,表示黑晊世快要成功了,他們沒多餘時間去細思,只能暫且相信尤爾。
尤爾吃力地彎起手指,緊緊抓著那層薄網,耳邊盡是駭人的怪物嘶吼。在屏障未解的情況下,他雖看不到周遭的魔怪,卻無所畏懼。
早在他學會以這型態脫離身體時,就發現自己不僅能隨心所欲地行動,面對攻擊時也不會受傷,因為沒人能未經同意就觸碰得到他,甚至看到或察覺到他的存在,儘管他在這型態下的能力也會相對減弱,但對付這些低等生物卻是綽綽有餘。
難就難在,這防護網超乎想像的牢固,得再凝聚更多念力才行。尤爾咬緊牙關,不顧隱隱作痛的頭,將靈力全數集中在雙手上。
「示現,破!」黑晊世大喝一聲,屏障終於在一陣金光過後破裂,滿大廳的妖魔鬼怪瞬間現身,沖天的瘴氣隨之散開,與整棟大樓的黑化物融合,令外頭的鬼哭神嚎更盛。
克里斯二話不說,立刻掏出機關槍「磅、磅、磅」地瘋狂掃射。他的武器是專為傷害「黑暗生物」而設計的,即使不小心誤傷人類,也頂多是像被橡膠打到的皮肉傷,對他們偵察員來說分分鐘就能復原,而在場唯一的普通人吳饒早已被閻王判了死刑,所以他無所忌憚。
黑晊世也召出白虎大殺四方,邊往法陣處張望,見尤爾始終安然無恙,而在他附近徘徊的魔物也像看不到他般,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此時離期限只剩不到五分鐘,敵方的數量龐大,受黑化物吸引的邪魅不斷從各處湧來,應援的分隊又上不來,憑他們四人實在孤掌難鳴。
董司常揮舞著法杖,邊試著釐清頭緒。
世間怨鬼邪靈之多尚可理解,潛伏人界的魔怪亦是難以估計,但吸引牠們聚集的黑化物未免也惡化得太快,像刻意安排的樣子,這是為什麼?又有哪個魔族想要重生,非但不低調隱密,還如此囂張狂妄,非搶在最風頭的時刻冒險不可?這一切又是否跟小育有關?
時間越是急迫,思緒就越是凌亂,殘存的魂靈已所剩無幾,再這樣惡鬥下去,他們絕不會只有兩敗俱傷而已。於是,董司常心念一動,決定施法召喚鬼兵鬼將,豈知靈力才運行到一半,咒殺就突然發作,讓他氣息一岔,就「哇」地噴出一大口血,不支倒地。
「董小七!」克里斯以為他是被魔怪所傷,連忙衝過去掏出一顆靈能手榴彈,咬掉安全栓往中間一扔,「去死吧,混蛋!」
強大的衝擊波隨手榴彈轟然爆開,炸飛一大票魔怪,血肉殘肢四濺紛飛,撲鼻的血腥味越發刺激魔物的嗜殺天性,嘶吼聲與哀嚎聲此起彼落,令場面更加難看。
「啊!」尤爾好不容易將防護網撕出一條裂縫,就感到一陣強波襲來,轟得耳膜生疼,手臂也被碎片刮過,留下被烈火灼燒的劇痛,痛得他忍不住鬆開手,身形也淡了幾分。
剛那是什麼?為何能傷到自己?
他驚懼地察看傷口,竟見皮膚裂出一道焦黑的刮痕,其中尚有星點火光一閃一滅,像要將自己一點點燒毀般,頓時就慌了,壓抑多時的慾望也隨之翻騰。
——力量,他需要更多力量!
望向魔物的墨綠眼眸再次深沉。
黑晊世遠遠望見這一幕,連忙喝阻:「育!不可以!」
——「沒有不可以的。」
「約翰」出現了。
尤爾輕顫地抱住傷臂,試著抵抗蠱惑人心的呢喃。
——「差一點就能救到他們呢,真可惜。」
差一點,他就差一點力量,他要救晊世他們!
刺骨的焚痛不住蔓延,對強大力量的渴望在極度的恐懼下,終是突破了理智的極限,讓尤爾再也無法控制地襲向最近的魔物,一手往即將撕裂的結界抓下,依憑本能釋放靈光。
「不!快住手!」黑晊世扔去符咒,欲率先消滅那魔物,卻讓其他魔物擋了下來。
克里斯聞聲望去,亦震怒大罵:「葉育你搞什麼鬼?不准渡化!」
然而,所有的怒斥都再進不去尤爾的腦海,此時的他只被最急切的需求所驅動,當充滿魔氣的黑化物灌入體內,他痛得仰首發出不似人類的尖銳叫聲,神情猙獰宛如魔。
「啊——」
他扔開被渡化乾涸的屍體,一口氣撕破吳饒的防護網後,就倏地消失,徒留其他三人在群魔亂舞中錯愕得難以平復。
「天,我明白了。」董司常無力靠在克里斯的臂上,輕顫的嗓音毫不保留地洩漏內心懼意,「我明白他們想做什麼了,但……」
但為何是葉育?
* * * *
黑暗中,刺耳的嘶啞叫聲、瀕死的淒厲哭鳴、陰狠的惡毒咒聲不停喧囂,強行吞噬的力量於筋脈中橫衝直撞,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烈火燃燒每處細胞,直到混沌的腦海浮現一張張失望的臉孔,克里斯、董事長、貴人、罷課……最後,是晊世憤怒而絕望的神情。
晊世生氣了?不要,不要生氣,晊……啊!
忽然,所有人都被撲湧而來的怪物撕裂,尤爾驚愣望著染紅的畫。
「都吃了吧,把他們全吃了,嘻!」
甜美的女孩嗓音輕揚著笑意,將他所愛的人們都判上死刑。
不可以!他要去阻止魔女,他要……
「你需要更多力量。」約翰溫柔地擁著他,「寶貝,該起床了。」
陰冷的氣息從緊閉的窗戶闖入臥房,直撲床上的人。正閉目靜修的貴人立即睜開眼,就見尤爾猛然坐起身,臉色竟比紙還要蒼白。
「少爺,你……」貴人話未說完,就在尤爾掃來的視線中一滯。一雙深幽如墨的眸子好似能石化人般,讓她的思緒瞬間放空,隨即被難以抵抗的濃烈睏意佔據。
尤爾伸手接住癱倒的人,頓覺手臂一陣劇痛。他強忍痛意地皺起眉,將貴人放上床後,才拉開袖子一看,竟是那道焦黑的灼傷。
原來在那個狀態下受的傷會反應到本體嗎?但為什麼能傷到他?
尤爾搖搖頭,現在不是擔心這些的時候了,自己在那種情況下突然消失,晊世他們卻還被那麼多魔物包圍,只怕會凶多吉少。
他焦急地衝出家門,聞到遠方傳來的污濁之氣,心中的那股渴望再次蠢蠢欲動——力量,他需要力量療傷,還需要更多力量救人!
僅是一個念想,身體就依循本能穿梭飛躍,待他回過神,已站在醫院附近的暗巷裡,雙手正緊緊掐著兩隻掙扎不休的妖物,在他的渡化術下漸漸頹軟。
湧入體內的新力量快速地修復傷口,他釋放靈力以氣流感應周遭,敏銳地捕捉到地府探員與邪物的打鬥聲,還有醫院大樓的誘人黑化物,以及頂樓那股強大又惡毒的魔氣。
可是,他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衝破防線去到晊世身邊?
「就像你白天對我發脾氣那樣。」約翰輕柔的細語再次響起,「以意念追蹤敵人、沿路渡化,再瞬移過去,這點沒人比你做得更好了,我的寶貝。」
耳鬢的髮絲被人輕輕勾弄,此時,他已分不清這個約翰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只清楚地明白一件事——
只要能救他愛的人,就算入魔,又如何?
55. 無魂(十一)
防護網一破,魔物們就像收到指令般,迅速向法陣靠攏,成為另一道防線。吳饒一心沉浸在儀式中,聽不到外界交戰的吵雜,更察覺不到防護網已經被毀。他高亢地唸著最後一段咒語,法陣的微光漸漸增強,轉為金紅色的光芒大放。
終於,聚魂壺收完所有魂魄,散發著晶瑩的靈光,他恭敬地握著法器壺柄,將醞釀完成的生命之液倒在陣眼的鏡子上,當最後一滴靈液被吸收殆盡時,鳴聲漸歇,鏡面閃過光芒,一道粗壯的螺旋黑霧便冉冉升起,其中隱隱可見綽約人影。
吳饒揚起貪婪的笑容,掏出一把蛇形匕首要往掌心劃下,就聽一聲挾帶靈壓的言語,以排山倒海的氣勢碾過所有吵雜,狠狠地灌進他腦海裡。
「吳饒!你才是真正的祭品!」
「什麼?」他錯愕地停下動作,才發現自己被一群怪物包圍,不禁倒退一步。幹盡虧心事的他,為防鬼魂報復,才尋了門道學些道法,卻從沒見過魔物,如今忽然面對這種陣仗,立刻就被嚇得方寸大亂,驚慌喊道:「這些都是什麼?結界呢?」
按照計畫,他負責舉行儀式,那個男人則保證儀式能順利進行。於是,他在法陣外設下一道防護結界後,便任由對方安排其他事宜,反正女神甦醒後將受他驅使,無須擔憂對方動什麼手腳,卻哪知臨到關頭,竟是這樣的局面?
黑晊世見他疑心已起,便繼續揚聲道:「這重生法陣需以極陰命格的人作為祭品,你既入了道門,又籌備儀式多時,怎麼會不知此事?」
趁著他們在拖延時間,克里斯低聲問:「不能直接開槍殺了他?」
董司常反問:「已經到了獻祭階段,你能保證不出血嗎?」
克里斯無語看了看距離,還有一干路障,不由悶聲罵:「伏靈槍的射程也不夠。」
吳饒下意識地朝「女神」靠去,身子不住發抖,「我當然知道要祭品,但那不關我的事,我又不是極陰命格!」
「不對喔。」董司常軟嫩的聲音透著靈力,直直打進吳饒的心頭,「你是私生子,你母親不想你父親找來,就謊報你的生辰,但生死簿上記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極陰命格。」
「怎麼可……」吳饒一愣,忽然想起曾有人說他的生辰與面相不合,頓時臉色一白,握刀的手不禁偏了下,銳利的刀鋒就恰好劃過大腿,迸出不少血珠,痛得他將匕首隨手一扔。
此時,黑晊世等人的視線本就被魔物所擋,看不清內部情況,只聽一聲吃痛的哀嚎,就聞到一股屬於人血的氣味散開,就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火力全開地殺出一條路,才見到吳饒抱著受傷的腿,一把染血的匕首正不偏不倚地落在鏡面上,黑霧漸漸化成人形。
「操!這樣都行?」克里斯氣得往黑霧一番射擊。
法陣像感覺到危險,乍起刺眼的紅光,強烈的魔氣往外爆開,吞噬較近的魔物與靈魅,逼得他們三人不得不退出一段距離,直到黑霧漸散,才看清楚那浮在鏡面上方的人。
少女輕揚一頭烏黑濃密的長捲髮,光裸的雪白身軀雖稚嫩纖弱,卻處處透著誘人的風情,讓克里斯與黑晊世兩人都看傻了。
這不是他們以為的那個金髮魔女,但為何她們的魔氣會如此相似?
「嘻。」
悅耳的嬌笑輕響,像甜美的小妖精輕撓大家的心頭,吳饒不禁癡癡地仰望著她,連自己是祭品的事都忘了,卻不忘替他刷一把存在感,「女神啊。」
少女溫柔地捧起吳饒的臉,俯身親吻已被她迷惑的信徒,一點點吸走祭品的血肉、生命、靈魂,群魔亢奮歡呼,攻勢也越發猛烈,彷彿在為她的重生而激昂起舞。
「白虎!」黑晊世再次召喚式神,卻感覺身形已趨漸遲鈍,怕是靈力快要用盡。然而,白虎還不及躍進法陣,就被魔物團團包圍,前進不能。
克里斯見子彈一直被魔物攔下,就火氣上湧,直接扔出最後一顆手榴彈,誰知一旁的惡鬼趁機撲上來,以致於手榴彈失了準頭落到法陣外,炸彈的碎片隨威力飛散,卻讓少女一個抬手就輕鬆擋下。
董司常強忍內息的不順,朝通訊錶問:「罷課,照陽燈還能用嗎?」
「不行,能源不足。」
「支援的分隊呢?」
「有一隊到了,但現在整棟大樓都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包圍,打進不去,另一隊還被堵在一條街外,媽呀,到底哪來這麼多妖魔鬼怪?」
是啊,哪來這麼多妖魔鬼怪?又是誰有操控這些黑暗生物的能耐?
董司常已有了答案,卻於事無補。克里斯和黑晊世更是心中一沉,倘若沒有這些邪物添亂,他們尚有機會與少女一戰,但現在卻連安然脫身都成了問題。
吳饒一下就被吸成乾屍,少女恢復血肉之軀緩緩落地,週身的黑霧立即擁著她,好似一件飛揚的黑紗洋裝。她拾起棲身的鏡子,抬起一雙美目看向他們,以充滿異國風味的中文,輕笑說:「好久不見。」
克里斯和黑晊世頓時愣住了。
為何要說好久不見?難道她真是兩年前的那個魔女?但模樣怎麼會差這麼多?
董司常也正想開口詢問,就被通訊錶裡的歡呼打斷。
「呀呼!不知是哪來的神人,簡直是橫掃全場!你們再撐一會,我們快衝上去了!」
橫掃全場?
黑晊世臉色驟變,董司常立刻意會地大喊:「小育別來!」
然而,少女沒給他們緩衝的時間,一個揚手就冒出黑色的火焰,化作一圈黑色圖紋射向三人,「這是還給你們的見面禮。」
「天一……」黑晊世正要喚出式神,就忽感氣血凝滯,召喚隨之中斷,這時,身後突來一陣風勢將他推開,一道身影隱現擋下攻勢,他心頭一緊,「育!」
「唔!」尤爾雙手抵在身前,隔空抓住那比自己還高的圖紋,欲加以吸收,但雙方實力懸殊,自己的力量仍差了一大截,無法強行渡化,只得咬牙將圖紋反扔回去。
少女臉色一沉,顯然沒料到會遭到這種反擊,就趕緊雙手結印收回圖紋,再抬眼,竟見尤爾已欺至身前揮來一拳。不善近身鬥毆的她,當即閃得十分狼狽,便怒火頓起,反手拍去一道火焰。
尤爾見狀,就瞬移到一個魔物後面,隔空鉗住少女的手,企圖控制她的行動。誰知,就在他觸及對方惱怒的目光時,一個畫面竟倏然闖入腦海。
——凌空飛行的海面上,金髮女子吐出陰毒咒語,黑暗遂當頭罩下,將他捲入深淵。
「啊!」
劇痛如狂風暴雨襲來,尤爾瞪大雙眼,將少女與金髮女子的影像重疊,壓制許久的記憶像要衝破封印般猛烈刮割每根神經,凌亂的片段不分時間先後地快速翻轉,讓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今夕又是何夕。
「這是怎麼了?」克里斯射出最後一發靈能彈,徹底彈盡糧絕,只好抄出匕首打起無須靈力的近搏戰,卻是苦了被架在臂上轉來轉去的人。好在董司常正逢咒殺發作,也分不清哪個比較難受,反正是說不出話來了。
黑晊世搖搖頭,聽尤爾叫得如此痛苦,心裡疼得要命,卻被魔物纏得分不開身,想著乾脆拼盡靈力召喚青龍,但一想到尤爾目前的狀況,便又失了冒險的心,只得努力拖到援兵趕來。
可惜天不從人願,通訊錶又傳出吼叫:「這是什麼鬼迷宮?不會走啊!」
「……」
這時,少女已掙脫束縛,正氣定神閒地在他們之間不斷打量,最後目光停在黑晊世身上,嘴角的弧度也轉為嗜血冷意,「就先吃你吧。」
邪魅的歡愉冷笑傳進尤爾耳裡,瞬間驅逐混亂,只剩一個念頭。
他要救晊世!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打敗魔女!
意念所致,靈力頓時暴漲,尤爾再次瞬移,抓住正在攻擊黑晊世的妖魔。
「住手!」黑晊世察覺到尤爾的意圖,正要阻止就被狠狠推開。他想衝過去,就忽然寸步難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綑綁而動彈不得。
克里斯也迅速取出伏靈針,卻是動作一頓,就再也無法抬手。他吃力地想與箝制行動的力量抗衡,卻始終無法成功,「怎麼回事?」
「小育……的念力……」董司常勉強動了下手臂,就又臉色一白,無力垂軟,「他不想我們……攔阻他。」
「起內訌呀?正好我……」少女開心地舉起手,正要施法,就像收到什麼指令般傾聽了會,露出失望的表情,嘟起嘴咕噥道:「好吧。」
她不滿地瞪了眼尤爾,就原地消失,留下仍在掙扎的四人與一室妖魔。
尤爾手中的魔物很快就被渡化消散,但他對黑暗力量的渴望已遠遠超過理智所能控制的範圍,便又抓住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如吸毒成癮,一發不可收拾,積聚在體內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渡化的範圍也越漸擴大,無需碰觸即能輕易渡化,漸漸地,週身開始出現黑色氣流。
慾望一旦放縱,便再難以滿足。
奇怪的是,魔物們沒跟著其他妖邪一起逃竄,反而安靜地站在原地,彷彿受了誰的命令甘願等死,最後,整個大廳都被黑流密密麻麻地網住,連黑晊世他們都沒能逃過,紛紛被捲入渡化的漩渦中。
還要……還要更多……
尤爾接收著數不盡的黑化物,被椎心刺骨的劇痛反覆折磨,卻又享受著難以言喻的快感,直到眼眶被濃重的黑霧佔據,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沿著微血管透出黑色的紋路後,才聽到一聲悲痛而絕望的心聲,那熟悉的嗓音是多麼地清晰。
「育,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這是……晊世的哀傷嗎?
為何會如此深沉?是因為晊世深愛的葉育再也回不來了,對嗎?
現在的自己應該很醜吧?大家都看到了,一定很討厭他吧?
但他只是按照大家的期望,想要變強而已,這樣錯了嗎?
他又要變回一個人了嗎?
「啊——」
沉重的打擊加深日積月累的悲傷與自卑,讓他無法自拔地沉浸在黑暗中,即使所有魔物都被消滅殆盡,也無法停止渡化的慾望,甚至還有往外擴散的跡象。
「育!你要成魔了!快住手!」黑晊世悲痛嘶吼。
董司常望著尤爾臉上的魔紋,虛弱地說:「小育……他們就是要讓小育成魔,才刻意招來這麼多魔物,讓他接收這些黑暗力量。」
克里斯一聽,氣得胸口發疼,「用什麼方法都好,快讓他停下!」
讓育停下!誰能讓育停下?黑晊世絞盡腦汁地想著,就聽到腦中響起的鳴叫。他臉色一變,急忙在心中怒喝:「不准!」
然而,與主人情感共鳴的式神無法坐視不理。湯圓以太陰之姿強行現身後,往黑晊世臉頰蹭了蹭,就衝向氣旋中心,放出耀眼的白色光芒,凍結了尤爾的時間,纏著三人的黑霧隨即失去束縛力。湯圓哽咽地鳴哭一聲,漸漸淡去身形,消散無蹤。
「太陰。」黑晊世抓住抽痛的心臟,吐出一大口血。每一次式神受了重傷,身為主人的他也會承受到同等疼痛,而這一次,湯圓的傷已經重得難以負荷了。
時間只有三十秒,這是湯圓用最後一口氣換來的機會。克里斯來不及難過,一掙脫落地,就朝尤爾連射幾發伏靈槍。黑晊世接著咬破手指,在尤爾的額頭上畫了道符印,強行抑制入魔的靈魂。
當一連串動作完成後,三十秒正好結束,尤爾陷入昏迷,身上的黑霧也瞬間消失,唯有化魔印記仍留在蒼白的肌膚上。黑晊世心痛輕撫他的臉,眼眶已是濕紅,「你為何要這麼傻?」
董司常虛脫地跪坐在地,怔然凝視尤爾已被黑霧包圍的黯淡靈光,正覺一陣茫然。忽然,他感覺到一股異樣的生人氣息,便抬頭一看,竟見一名男子憑空現身在法陣中央,不禁愕然,「誰?」
其他兩人聞聲望去,正好與男人打了個照面,頓時露出震驚之色。
「約翰・道爾?」
理應在地獄受刑的人竟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克里斯張目結舌,一時間竟有些傻住了。黑晊世卻是迅速回神,新仇舊恨全數湧上胸口,當即就要往口袋裡掏符紙。
「約翰?」董司常乍聽這名字時,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那個騙小育感情的約翰?他訝異地啟動靈視,瞬間了然,厲聲問:「是誰教你的渾顏術?」
約翰沒有回答,只是在拾起聚魂壺和蛇形匕首後,朝黑晊世點了下頭,眼裡是一派溫和的笑意,彷彿在跟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打招呼。
意識到這人出現的時機,黑晊世瞇起眼,怒聲說:「這些全是你幹的?」
門外,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至,正是姍姍來遲的援兵,克里斯趁此機會,操起匕首衝了過去,黑晊世也同時丟出符紙,欲召喚騰蛇。
「呵。」即使危機在前,約翰依然不慌不忙地伸手一劃,一道等身高的空間裂縫就出現在大家眼前,離他僅是一個抬步的距離。
糟!這傢伙就是那個空間類能力者?
黑晊世與克里斯心中一驚,就見約翰從容不迫地跨進裂縫,在騰蛇與匕首欺近之際,留下一個優雅的道別手勢,便隨癒合的空間裂縫隱去所有蹤跡。
「我操拎……」眼睜睜看著犯人兼仇人溜走,克里斯氣得暴跳如雷,當場飆出一大串難聽的髒話,也不管推門而入的一干同僚備受震撼的錯愕無語。
董司常瞧了眼其他人,連忙過去拉住克里斯的手,小聲安撫。
黑晊世趕緊用外套包住昏迷的人,深怕尤爾入魔的事會被大家發現,一邊心慌地想著,育會變成這樣,難道都是約翰的計畫嗎?是什麼讓那該死的混蛋逃過地府的制裁?
紛亂的思緒與震驚難消的發現,加深了他將再次失去所愛的恐懼。他低頭凝視懷裡面目全非的人,腦海盡是約翰離去前投來的含笑目光。
那是對尤爾極富深意的一眼。
《中集 完》
56. 心魔(一)
動員大批人馬折騰一夜,結果主謀沒抓到,兇手被獻祭了,魔女也重生逃跑,還折損不少自己人,這次任務可以說是再失敗不過,檢討會也有得開了。
最頭大的人莫過於董司常,最憂慮的是黑晊世,最一頭霧水的是罷課司機,克里斯則是處在既懊惱又憤慨、既茫然又憂心的複雜情緒。他面無表情地靠在車旁抽菸,看著大家忙進忙出地善後,再瞧了眼車裡不省人事的尤爾,忍不住低罵一句粗話。
平時葉育犯了錯,有老黑甘願扛著。老黑若是無計可施了,還有董小七幫忙罩著。那董小七呢?那個愛扮傻裝幼齒私下卻默默操勞許多事的人,若是累了垮了,有誰能幫忙分擔?自己一個只會逞狠鬥勇的粗人又能幫上什麼?
想到這,他就越氣自己不僅沒完成任務,還讓約翰那該死的混蛋溜走,簡直廢極了!
好不容易等到董司常交代完畢回到車上,克里斯丟下煙蒂跳上車,見他輕咳一聲後臉色又更差了,便朝後頭問:「還有力氣召喚太裳嗎?董事長受傷了。」
黑晊世這才回過神來,「抱歉,我這就……」
「沒關係。」董司常擺了擺手,「直接去找乞顏吧。」
「你的傷有這麼重?」克里斯立刻將車子開上路。平時董司常若在任務中有個閃失,只要讓太裳療傷就好,再不濟也有地府鬼醫團隊,如今卻要去找乞顏,可見傷勢不輕。
董司常頓了頓,說不出自己真正的病因,也不認為現在是坦承的好時機,便搖頭解釋:「不是我,是小育。」
克里斯一聽就意會過來,凝在眼底的鬱色也散了不少。黑晊世更是又驚又喜,太過激動之下,竟不自覺將過往的尊稱脫口而出,「世子不打算將育送回地府?」
地府對偵察員的規定十分嚴格,一旦入魔,不論原因為何,都必須遣返地府懲治,若入魔過深,淨化不易,還可能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方才黑晊世就是在為這件事傷透腦筋,幾乎動起了要帶尤爾潛逃的心思,但如今聽來,似乎會有轉機。
「嗯,不打算。」董司常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不能回地府。」
* * * *
尤爾的檢查結果很不樂觀。
「他已經是半個魔了。」乞顏頭痛地揉了揉鼻梁,眉間被擠出一個川字,「這累積的黑化物已遠遠超乎想像,絕非一晚促成,你們確定他這段日子都沒使用渡化術?」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的眼中讀到同一個答案——無法確定。
「雖然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但從總總跡象來看,他的確一直在藉渡化術吸收黑暗能量,難怪能力會突飛猛進。」黑晊世沉悶道。
董司常突然說:「我們在北投溫泉遇到的怪象,也是小育做的吧。」
不論是狐妖還是石像妖靈,所有妖邪靈魅全在一夜之間被淨空,貴人也在追蹤時,察覺到奇怪的微弱力量,雖陰冷卻沒有惡意,還有股熟悉感,隔日尤爾就受入體的狐媚氣息影響,突然變得異常熱情,似有走火入魔的跡象。
黑晊世懊惱地抹了把臉,「我早該想到了,能在不知不覺中催眠太陰入睡的,除了我以外,就是牠所信任的人。都怪我太晚發現,否則育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董司常與克里斯沉默了。當初一提到熟悉感,他們就自然而然想到尤爾數次感應到的神秘男子,因而偏了思索方向,後來又以為是哪方過路修士而作罷,如此兜兜轉轉了一圈,原來對方一直就在他們身邊。
「其實人家也是那次的受害者。」罷課司機弱弱地補充道,不過沒人理他。
「我不懂。」克里斯想了半天,仍覺得納悶,「我靈感力沒你們強,那小子要瞞我並不難,董事長也不是一直都在,但你和貴人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跟著他,他怎麼有辦法從你們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被這麼一問,黑晊世就想起曾吹進家裡的那道怪風,雖然貴人察覺有異,但他當時心繫尤爾的身體,又覺得那力量沒惡意,才索性不管,如今想來,真真正正是他粗心了!
克里斯接著又問董司常:「我們在走迷宮的時候,你說小育是真的小育,但不是靈魂出竅,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小育的狀態很像靈魂出竅,我們看著他出現在面前,而他的身體還留在家裡,但眼前的人卻不是靈魂也不是分靈,怎麼說呢?」董司常偏頭想了想,「打個比方吧,他開了視訊把自己的影像傳到我們面前,不是本人,卻能隨本人意志行事,就好像……」
他說到這便是一頓,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黑晊世也似有領悟地變了臉色,只有克里斯還像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好像啥?」
一旁的乞顏推了下眼鏡,「世子說的可是神識?」
董司常有些茫然地點點頭,又不是很肯定地說:「但操作神識……這只有相當高階且修為深厚的神或大魔才辦得到,就連我老爸他們都使不出來,小育怎麼可能?」
「等等!神識係三小(是什麼)?」
乞顏瞪了眼滿嘴粗話的克里斯,「神識即為一種意識,操作神識便是由意識代替自己行四方、觀萬物,也唯有極具修為的仙魔才能輕易操作神識並施展能力。世人常說天神降世,有時候並非是真的天神下凡,而是只送了神識下來巡視。不過,現在有這能力的人是少之又少,就我所知,也就天帝才辦得到。」
「光用想的就能跑來跑去?操!連瞬移都省了!」克里斯聽得目瞪口呆。他抓了抓頭,「小育本來就是意念型的,會操作意識很正常吧,不就想到啥就能幹啥?」
董司常搖搖頭,「那不一樣,意念型靈能者再強大,也無法複製一個自己送去遠方,只有神識可以,但是小育……別說他還沒修得仙籍,就算是修成魔,也是今晚才成半魔,還不是正魔,如何能操作神識?」
乞顏也蹙眉道:「但聽你們所言,他一直跟在你們身邊,做過什麼必一清二楚,若是靈魂出竅,你們也定能輕易察覺,唯一能瞞天過海的就只有神識了。」
「……」
瞎密神識、意識、意念,克里斯只覺這三個都差不多,中文水平差就是硬傷,但聽起來自家死小孩貌似有很了不起的能力,也就是說,以後在看管上要更加注意了。他默默地得出結論後,看向黑晊世,卻見對方一臉吃鱉的樣子,「老黑?」
黑晊世抬眼看向他們,神情竟有些惶然不定,當下就讓大家繃緊了神經,半晌後,才聽他無奈輕嘆:「若說神識的話,育的確做得到。」
「他做得到?」董司常過於訝異,不禁稍微揚了聲,又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測,連忙問乞顏:「我要你檢驗的結果出來了嗎?」
乞顏眉尖一跳,意會到他的意思,拿起電話交代了聲,過了一會,就從平板調出兩張圖,左右比較一番,搖了搖頭,「不合。」
——葉育不是安卓的親生兒子!
「果然。」董司常瞧了眼黑晊世,心裡多少有些想法。
其他人雖沒聽懂他們在檢驗什麼,卻也各有心思,故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直到猥瑣的宅宅音響起。
「我有問題。」蹲在角落的罷課司機,弱弱地舉起尤爾的黑化物檢測表,「葉育不是每次任務結束都要服淨靈丸嗎?老子剛算了算,就算他天天偷吸,早中晚狂吸,加上今天晚上的那一堆,也不可能才兩個星期就累積到這個量。」
「對!」克里斯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腿,「以前也有渡化師連續一個月沒吃藥,人也好好的沒魔化,頂多得了憂鬱症。老黑,你真的有盯著他吃藥?」
黑晊世正要點頭,才猛然想起,除了第一次有親眼看著尤爾吐出黑化物外,其他時候都是自己在門外聽著嘔吐聲心疼,或是看見尤爾虛弱地走出浴室。他啞然半晌,遲疑道:「但我每次看他出來的模樣,不像是在演戲。」
「說起來……」董司常頓了下,指出他的盲點,「如果小育每次做完任務都有服藥的話,也差不多該跟我提續藥的事了,你知道他淨靈丸還剩多少嗎?」
這問題讓黑晊世的臉色更差了,就他前幾天幫尤爾整理房間時的短短一瞥,那超過半瓶的份量,絕對還不到該申請續藥的地步。
天!難道育一直都在騙他嗎?
他頹然往後一靠,感到濃濃的倦意,壓抑許久的情緒也湧了上來。
為何育要瞞著他這麼多事?他可以假裝不介意育隱瞞約翰的事,可以假裝沒發現育心裡還有約翰這件事,但為何連攸關自身安危的事都要騙他?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被信任嗎?
感受到黑晊世前所未有的低落,大家都暫時安靜下來,罷課司機本想再舉起的手,也在克里斯的殺人目光中縮了回去。
「咳,其實他未必是故意的,你們先看看這個。」乞顏頗尷尬地打破沉默,從平版調出一張圖,「這是他的腦部掃描圖,黑色部分就是那塊陰影。」
他們瞪著那張所謂的腦部掃描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那以黑色作基底的圖上,只印著一個腦殼的外型,腦殼內部卻是一片漆黑,若說黑色部分就是腦中的陰影,那已幾乎覆蓋了整個大腦,完全不是半年前的拇指大小。
「陰影擴散了?」黑晊世錯愕地看向乞顏,激動追問:「怎麼會這樣?這有什麼影響?」
「幻聽、幻覺。」乞顏指著掃描圖中的某些區域,「當這些地方受傷時,就會產生幻聽幻覺,而且照這個情況來看,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克里斯拍桌,「難怪他老是這麼反常,好好地突然哭起來!」
黑晊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想起尤爾的恍神頹靡與突兀言行,更加內疚了,「他一直活在幻象中,以為自己服了淨靈丸,甚至……誤會我們說的話,才會總是這麼憂喜不定……」
而他竟後知後覺至此?
乞顏無奈擦著桌上被震出來的茶水,「沒錯,意念型靈能者本就比較敏感,若他長期處在幻聽幻覺之下,不免會產生錯誤感受,加上他身為渡化師,那些負面情緒與黑化物相互作用,就會使情況惡化。」
董司常心中一噔。早知如此,他一開始就不該答應讓小育當渡化師。雖然偵察員的職責決定權並不在他,但他沒盡全力爭取到底,確實是將小育推上這條路的罪魁禍首,沒能照顧好自己的人,他難辭其咎。
克里斯微微皺了下眉,攬住他的肩膀低聲勸:「你有你的難處,別怪自己,這裡沒有誰比你為我們付出更多。」
董司常垂下眼眸,掩去差點流露的情緒,因為從來都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他沉默了會,就又坐直身子,現在的他是負責下屬安危的上司,暫時還沒有軟弱求安慰的時候。
克里斯明白他的心思,便放開手,問:「那還有得救嗎?」
「沒成正魔都有得救,只要他挺得住。」乞顏這話,讓他們心裡又是一揪。
黑晊世問:「會有危險?」
「地府是如何拔除魔性的,你們也都知道,慢慢刮骨似地,讓人想不自散魂魄都難。」無視幾人抽跳的臉皮,乞顏整理好桌上的東西,慢條斯理道:「我的消魔陣經過改造,效率高很多,再痛也結束得快,把人放在我這,也能保他不被那些老頑固抓去刑罰,你們就放心吧。」
「對乞顏你,我自然是最放心的。」董司常拱手表示感謝。
黑晊世也畢恭畢敬地道了謝,仍不捨地問:「除了消魔陣,真無其他辦法?」
自古以來,有多少人因敵不過黑暗的蠱惑而沉淪,最終成癮入魔,並非真正為惡,才有了消魔陣救助這些尚未摒棄良善的入魔者。不過,一旦入了消魔陣,在魔性被清除前都不得動彈,能力也會受到抑制,甚至會感到噬骨灼身之痛。許多意志力較差的人,忍受不了這種煎熬,最後衰弱而亡,靈魂也因此消殞。
「有其他選擇的話,我也不願用消魔陣。至於陰影……」乞顏說到這,就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董司常,「有些發現了,但得再研究研究。」
黑晊世嘆了口氣,「請問需要多久時間?」
「很難說,要看他的配合度,快可三日內,慢則數十日或甚至更久,若他能主動放棄所有力量,則是最好,否則有一就有二,你們明白的。」乞顏意有所指道。
主動放棄嗎?
想起尤爾堅持當渡化師的倔強,黑晊世不由苦惱,若是育真願意聽他們勸就好了。
* * * *
在確認好尤爾的療程後,乞顏就趕忙在伏靈針的效果消退前安排療程,四人則趁等待期間閉目養神,罷課司機已躺在地上發出陣陣鼾聲。
此時離天亮還有兩、三個鐘頭,整日整夜地忙碌奔波,他們早已是心力交瘁。然而,越是在這種時候,董司常的腦袋越是停不下來。
為何約翰還活著?將他轉化為魔族的人應當就是暗隱主吧,否則還有誰能傳授他渾顏術那類高等仙家法術?若這連串針對小育的陷阱都是約翰策劃的話,那他的目的會只是像生前那樣純粹玩弄小育嗎?但若是暗隱主授意的話,又為何非得魔化小育不可?
一個又一個問題不斷在腦海亂竄,最後歸結到葉育被偽造的身世。
當年迦娜到底是跟誰生下小育的?為何要隱瞞大家?又為何小黑肯定小育能操作神識?
忽然間,董司常想起來,當年迦娜傷重投胎前,曾特別要求與小黑私下密談,便沉聲問黑晊世:「關於小育的身世,你知道什麼?」
這一問,克里斯也瞬間提起精神來。
黑晊世接收到兩人的目光,明白這秘密終會守不住,但不是他不願說,也並非他不相信他們,而是真的無能為力。他抹了把臉,語重心長道:「時候未到,說不得。」
「那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克里斯皺眉問。
黑晊世沉默了會,「我也不知道。」
「……」
見克里斯隱有動怒跡象,董司常則軟性勸說:「我懷疑這整件事都跟小育的身世有關。」
黑晊世愣了愣,臉上浮現一絲茫然,最後無奈地伸出兩指往嘴唇壓了下,「相信我,我真的無法透露,而且若不是你們提到了神識,我也連結不到。」
董司常望著那個手勢,意會道:「你與迦娜訂了契約?」
黑晊世點點頭,「以最高言靈訂的禁言密約,直到必要解開的時刻。」
董司常想了想,「但你既然知道小育會神識,為何在北投時沒猜想過?」他頓了下,「不對,以小育原本好動的性子,以前肯定也偷偷用神識跑出去過,但這麼多年來,你怎麼從不像是知道這件事的樣子?」
黑晊世臉上的迷茫更盛了,「我也覺得奇怪,為何我從來都沒注意到,好像……有什麼叫我別想起來,但我明明早就認出他了,早在迦娜告訴我之前,為何會一直忘記?」
「認出小育?」董司常捕捉到關鍵字,若有所思地注視黑晊世。他啟動心眼靈視仔細搜查,總算瞧見那道與「守護者」天賦使命緊緊相依的禁言契印,頓時眼睛一亮,湧現莫大的驚喜,「所以小育真是那個人?他真的是……喔,不,不能說,不能說,我們誰都不能說出來!」
克里斯看他一會興奮一會緊張的語無倫次,整個人都糊塗了,「什麼那個人不能說?佛地魔喔?」
這下換董司常一臉吃鱉,「時候未到,我也說不得。」
克里斯:「……」
「守護者」傳說一直是整個靈能界的最高機密,除了天帝與閻羅王外,沒人清楚守護者是做什麼的,更不清楚誰是那個守護者,只知道這個人會是維繫世界存亡的關鍵。
六百年前,當董司常被父王委以重任看守這一代的守護者時,就明白黑晊世的身份,而如今守護者的使命對象竟然早就出現了,還一直都在他們身邊,這份驚訝怎麼不教他欣喜若狂?但同時也被隨之而來的烏雲籠罩。
若整件事都是因小育的身世而起,那後果會比他預計的還要嚴重。
「我明白了。」董司常沉重地嘆了口氣,見克里斯一臉被排擠的鬱悶,就將他拉到一旁小聲安撫,留下黑晊世一人沉浸在遙遠的幼年回憶。
漫天白雪下,似乎有誰溫柔地輕撫他的頭,以言靈說著他至今都依然模糊的片段——
「……即使你找到了……也將立刻遺忘……」
57. 心魔(二)
空盪的意識在幽暗中漂浮,就像沉睡在死寂的靜海,沒有光線,沒有波瀾,一切都是那麼地寧靜,讓人只想就這麼睡下去,直到一道火光猛地劈開黑暗,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滿身瘡痍曝曬在烈陽之下,灼得他發出淒厲的慘叫。
尤爾睜大驚懼的雙眼,就見耀眼的金光射來,天花板上類似太極的法陣發出至罡之力,鑽入他的骨髓瘋狂翻攪,逼出一絲又一絲的黑氣,彷彿他正被由內到外地反覆煎烤。
他慌亂地掙扎著,想要逃離這可怕的地方,卻發現四肢都被緊緊鎖住,所有能力也施展不出來,連最拿手的意識出體都辦不到。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能動?好痛……晊世……晊世在哪?
「我們都在這。」
尤爾聞聲望去,果真看到大家都站在一旁,包括最疼愛自己的戀人。他開口呼喊晊世救他,但眼中的晊世竟冰冷得陌生,其他人也是滿臉的失望與憤怒,教他心中一驚,總算記起昏迷前的事。他擅自偷取並轉化黑化物的事被發現了,必須接受懲罰。
「對不起……我錯了……以後不敢了……求你們……」前所未有的恐懼與折磨,讓他不住呻吟地哭求起來,卻不見誰的臉上有一絲動搖。
「我們必須除掉你。」董司常的語氣十分陰寒,像在對一個惡魔下判決。
克里斯冷哼一聲,「你已經不是屬於我們了!」
貴人蹙眉搖頭,「早知道當初就不該帶你回來。」
罷課司機聳聳肩,「反正不關我的事。」
「你已成魔。」乞顏推了下眼鏡,折射殘酷的光芒,「是魔,就該消滅。」
為什麼?他從沒害過人,他只是想要變強,這難道不是大家的期望嗎?為什麼他又錯了?他不過是不想又被拋棄而已,這樣錯了嗎?
「晊世……救我……晊世……」他將最後的希望放在晊世身上,希望戀人能心軟地原諒自己。然而,晊世依然冷著臉,曾含笑注視的溫柔眼眸,此刻就像在看一個破敗的廢棄品,毫無感情得令人心寒,回應的話語更是殘酷得將他打入了死牢。
「我很失望,你永遠都不可能是葉育。」
他不是葉育,永遠不會是。
所以連晊世都無法接受他了嗎?
所以他又要失去一切了嗎?
所以他要再次被最愛的人殺了嗎?
尤爾流下絕望的淚水,被焚燒的刺痛令身體不停抽搐,卻比不上被愛人親手撕裂的錐心。他不知該如何挽回一切,只能不斷跟大家哭求:「求你們……不要……啊——」
不成調的哀嚎一聲又一聲地響起,在聽者的心頭刮了又刮,即便躺在消魔陣下的人不是自己,也都聽得胸口犯疼。大家望著病床上哭啞嗓子的尤爾,全都傻眼了。
這反應會不會太過激烈?
黑晊世心痛得要命。這心肝兒可是他從小呵護到大的寶貝,哪曾捨得讓這心頭肉哭成這樣?他不停輕撫尤爾痛苦扭曲的蒼白臉龐,柔聲哄慰:「小育兒,沒事的,只要將魔性清掉就好了,別怕,我在這……」
然而,無論他如何安撫,尤爾都像聽不到似地,越哭越悽慘。
看到這番情景,董司常忍不住問:「小育,你聽得到我們說話嗎?」
「唉,你這死囝仔。」克里斯的一顆鐵漢心也揪疼了,小鬼調皮犯蠢時,被他偷偷揍的次數數都數不清,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連一句埋怨都捨不得。他走上前想拍撫尤爾,誰知手才伸出去,就聽尤爾叫得像被他扁了一樣,害他不得不囧著臉退開一大步,煩躁地問:「他這樣子怎麼撐得了?」
乞顏搖頭說:「別忘了他正處在幻覺中,不管你們說什麼做什麼,以他此刻的所見所聞,都怕是變了樣。」
於是,本想亂入的罷課司機,難得有自知之明地窩回牆角,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為尤爾送來換洗用品的貴人,紅著眼問:「我們就只能這麼等著,什麼都幫不上?」
「恐怕是的。」乞顏看他們個個愁雲慘霧,只得勸道:「你們現在這樣也無濟於事,不如都先回去好好休息,再來商量對策。」
醫生的命令最大,何況他們確實也幫不上忙,只好無奈地退出病房。
「育,撐下去。」黑晊世為尤爾擦去淚水,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又想起自己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是反效果,便在一番掙扎後,狠下心離開。
「不要……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晊世!」
看不清、聽不到真實的尤爾見大家紛紛離開,更加堅信自己要被拋下了。淚眼朦朧的視線中,他望著晊世漸行漸遠的背影,盼望對方至少回頭看他一眼。
誰知,就在門關上的那一刻,他只等到一句粉碎最後一線光芒的話。
「不親手了結你,是我對你最後的同情。」
當所有希望都幻滅後,他該如何走完剩下的未知道路?
他茫然望著被燒盡的唯一稻草,似乎已能預知自己的結局了。
原來,他從來不曾被愛過。
原來,晊世對他,只是同情。
「寶貝,他當然從來都不愛你,因為你不是他的葉育啊。」一雙手輕柔擦拭他的淚水,為他梳理散亂的長髮,「約翰」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這世上,只有我最瞭解你,也只有我能給你幸福的一生。」
原來,他真的只剩這個人了嗎?
尤爾漸漸停止了哭喊,滿佈黑霧的雙眼空洞無神,再也沒有任何掙扎的慾望,潰堤的淚水不停滑過印著魔紋的臉龐,卻怎樣都洗刷不去盈滿心頭的絕望。
倘若當初沒有逃離這人的話,是否現在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倘若當初能直接死在這人懷裡的話,是否現在就不會再次心碎了?
「約翰。」
* * * *
隔日,他們將魔女的檔案挖出來,重新審視一番。
據傳,魔女名叫芙蕾亞,原為中古歐洲的某國皇后,因沉迷黑魔法而性情大變,謀殺丈夫奪取王位又欲迫害親生女兒,手段極為殘暴,遭公主結合鄰國勢力的制裁而亡,並在死前發下毒誓,必重返人世。
也不知何故,兩年前,她竟出現在台灣,殺害多條人命,吸食年輕男女的精血。當時,克里斯、葉育、黑晊世好不容易查到她的行蹤,一路追到外海打算將其消滅,卻落得兩敗俱傷,他們遭到黑暗禁咒的迫害,葉育也重傷下落不明。
「都是些沒用的資訊!」克里斯煩躁地推開文件,癱在沙發上百思不解,「那女孩明明就有芙蕾亞的氣息,卻長得不一樣,難道魔靈重生後也會改變容貌?」
黑晊世搖頭否定,「她生前是何種模樣,重生後便該是何種模樣。」
董司常想了想,「或許她是芙蕾亞的親人?」
「親人會有這麼相似的氣息?又不是DNA還能遺傳。」克里斯翻了白眼。
董司常就理所當然地憨聲說:「當然可以有,正所謂虎父無犬子,像我跟我老爸,就有人說我們的氣息很像呢。」
看他說完還驕傲地挺起小胸膛,兩人真是無語了。董閻王高大威武又嚴肅霸氣,眼前這矮不隆冬的傢伙卻是細皮嫩肉好揉捏,兩父子根本雲泥之別,到底像在哪?
於是,克里斯虛心求問:「是誰說的?」
「小骷。」
「……」
還真是個沒眼珠的!
克里斯默默腹誹了句,也不忍拂了董司常的小得意,便搓了搓下巴,暫時壓下各種不合時宜的遐想,果斷殺回正題,「芙蕾亞除了一個女兒,還有什麼親人?」
「不知道。」董司常無奈攤手,「她可是一千年前的人,當時的歐洲各種牛鬼蛇神亂得很,西方地府對那時期的資料也很不完整,我們能查出她的名字已經算難得了。」
「她對我們說好久不見。」黑晊世沉吟地提醒他們,雖然親人之說不無可能,但若非曾有過節,芙蕾亞也不會無端說出那句話。她定是動了什麼手腳改頭換面,但既然都不惜一切製造如此大的騷動了,改變容貌又有何意義?肯定有什麼是他們漏掉了。
兩年前,他們就是因為查到的資料有限又事態緊急,才會低估魔女的續戰力而釀成悲劇。 如今依昨晚的戰況來看,魔女的勢力有增無減,背後也顯然另有靠山,所以他們這一回得謹慎計畫,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黑晊世揉了揉鼻梁,又一次回想昨晚的各種細節。克里斯看他面色黯淡,眉間盡是疲睏,便問:「老黑,你不會都沒睡吧?」
「有睡一會。」黑晊世隨口應道。其實,他從凌晨回來後就沒闔過眼,僅稍作梳洗就不斷找事做,也唯有這樣,才能不一直陷入焦慮中。
「有睡個屁!」也沒睡飽的克里斯立刻開罵:「是誰一直上上下下走來走去吵人睡覺的?已經倒了一個人,你還他媽的不顧好自己,是想讓我到時一次照顧兩個病人嗎?小心拎盃直接把你們踹進地下室陪死宅去!」
「……」
「這次我站阿克這。」董司常不愧嫁雞隨雞,一秒選邊站。
黑晊世真是好氣又好笑,其實他們說得不無道理,若自己都倒下了,還如何能陪育熬過那痛苦的療程?於是,他抹了把臉,無奈苦笑道:「行,一會討論完我就去睡。董事長,關於約翰的事,有消息了嗎?」
「這就是要跟你們談的第二件事了。」董司常掏出西方地府傳來的檔案,「約翰的靈魂失蹤,整個案子被歸為懸案。」
「為什麼?」
「因為找不到,也無可追查。」董司常搖搖頭,解釋道:「照理說,艾琳持黑旗令向約翰復仇,只要約翰一死,黑旗令就會自動將他們兩人一起送回地府,但出乎意料的是,黑旗令只送回了艾琳。」
「這個異象自然是引起分部的注意,他們立刻派無常和探測員去調查,但現場除了艾琳殘留的怨氣外,沒有其他可疑之處,約翰也確為艾琳所殺,更重要的是,遺體已空,不留一點魂魄。」
「他的靈魂被偷了。」黑晊世接著問:「艾琳怎麼說?」
董司常回答:「她只記得自己殺了約翰,其他的都沒印象。」
「莫不是也被清了記憶?」黑晊世翻著資料,眉頭更緊了。
克里斯冷哼一聲,「所以我們見到的真是約翰本人?」
董司常點點頭,「八九不離十,不只如此,昨天我看到他時,就發現他的靈魂非比尋常,即使是轉生魔族,也該有其獨特的魔魂型態,但他的靈魂卻毫無光芒。」
「他沒有靈魂之光?」黑晊世一愣。
「對,所以我特地去了趟元辰宮查他的前世今生。」董司常頓了下,「約翰,也就是克恩・唐納森,沒有前世。」
黑晊世震驚了,「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沒有前世?」
克里斯納悶了,「沒有前世又安怎?」
「喔,這種靈魂很少見,阿克不清楚也正常,雖然我們身邊就有一個。」董司常恢復軟嚅的語調說:「每個靈魂都會經過六道輪迴,因而有前世今生,每一世都必定背負著上一世的罪,無論大小,因此絕大多數的靈魂都不可能是純淨的。」
「這我知啊。」克里斯點點頭,又愣了下,「等一下,什麼叫我們身邊也有一個?」
「我還沒說完。」董司常喜歡極他這種一頭霧水的臉,就偏要慢悠悠地解釋,「但這世上有些少數靈魂非常特例,他們還沒有經過輪迴就降生於世,他們的這一世就是第一世,也就是所謂的『新生靈魂』,這些靈魂不曾有前世的罪業,因此是最純淨的靈魂,他們生來也多會樂觀善良。」
「新生靈魂?」克里斯消化了下資訊後,隨即抽起臉皮,「靠夭!你說約翰沒有前世,那就表示這是他的第一世,他是新生靈魂?」
「沒錯。」
克里斯繼續抽臉皮,頗有歇斯底里的傾向,「新生靈魂很純淨很善良,約翰的靈魂很純淨很善良?幹!那我不就是聖母耶穌觀世音菩薩了?」
「呵呵,阿克果然超好玩。」董司常非常滿意。
「晚上你就知道拎盃還可以更好玩。」克里斯咬牙切齒。
「咳!」黑晊世無奈地刷回存在感,沉聲說:「你的意思是,約翰沒有前世,應當是個純淨的新生靈魂才對,但他卻沒有靈魂光芒,且一生作惡多端,這就表示……」
他一個挑眉,驚聲道:「他是純惡之魂?」
「新生靈魂是純惡之魂?」克里斯再次納悶。
董司常點了點頭,又對克里斯解釋:「正常情況下,新生靈魂也應該是純『淨』之魂,但萬事無絕對,新生靈魂也不一定百分百健全,儘管機率不大,卻也會有缺失精魄的可能,沒了精魄的靈魂,就算是沒有前世罪的新生靈魂,也會淪為純『惡』之魂。」
純惡之魂,沒有精魄,等同沒有靈魂之心,生來就缺少情感與良知,只憑本能的喜惡行事,即使用道德教條去規範,也只能壓得一了時,改不了天性,故為純惡。
「這樣的純惡之魂,一旦染上黑暗,就會更為邪惡強大。」黑晊世愁苦地揉了揉太陽穴。沒想到育竟會遇上純惡之魂,命運真是對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克里斯不由低罵:「難怪那混蛋會這麼變態,小育也太衰,居然遇到這種人。」
「小育的確很倒楣。」董司常也嘆了口氣,「好好一個純淨之魂居然碰上純惡之魂,偏偏又是在失憶無人可靠的狀態,這是多麼低的機率。」
「……」
幾秒後,克里斯才反應過來,震驚大吼:「你剛說我們身邊也有一個……新生靈魂?葉育那死囝仔?怎麼都沒人跟我說過?」
黑晊世沒好氣地丟去一眼,「只有最純淨的靈魂才能成為淨靈師,也只有新生靈魂才是最純淨的靈魂,育當然就是新生靈魂,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董司常跟著落井下石,「其實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阿克一直都不知道。」
「拎老師勒!」克里斯忍不住左右各送一個中指。
黑晊世與董司常會心一笑,互傳一個眼色,他們都明白葉育之所以特別,不僅僅是純淨之魂,還有著一個獨一無二的身份。
「話說回來……」黑晊世垂眸瞪著資料上約翰的照片,緊捏文件的手有幾分麻木,「董事長為何問他跟誰學的渾顏術?」
「記得我之前有提過,這連串案件的當事人都記不清主使者的樣貌嗎?」見他們點頭,董司常頓了下,揮手設下一層極似防護罩的透明光網。
黑晊世眼睛一瞇,認出這是防竊聽的結界,表示接下來的談話極為機密。
「後來小黑說很可能問題不出在那些當事者身上,而是在主使者身上。我回去查了很多資料,確實有這方面的法術,但那是屬於仙家的高階法術——渾顏術,非凡間術士能學,所以我暫時不敢確定。」
「昨晚我初見約翰時,除了發現靈魂光芒異常外,就覺得他的樣貌不是很清晰,好像很能留下印象,卻又好像很不著痕跡,直到你們喊出他的名字,讓我想起約翰這個人時,他在我眼裡的那份朦朧感就立刻破解,我才敢肯定他用的正是渾顏術。」
克里斯便問:「為何我們一喊他名字就破解了?我看他時也沒不清晰。」
「因為渾顏術只能用在不曾相識的人身上,而你們早就認識他了,自然無效。我以前沒親眼看過他,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表面資料,經你們一提才想起這人,渾顏術也就破解了。」
「那小育在感應時……」克里斯瞧了眼沉著臉的黑晊世,「不是也早就看到他了?」
黑晊世了然地接話:「育的感應是基於當事人的記憶,他們的記憶有誤,自然就影響所見的畫面,但也正因為育過於靈敏的感應,加上他對約翰的……」
他頓了下,扯起一道難看的苦笑,「加上他對約翰的感情,才會一直感覺熟悉卻記不起來。」
至於為何記不起,也許是下意識的逃避心理,不願記起那個人所致。
他深吸口氣,盡力壓抑湧起的情緒,說不清有多少怒意,或有多少妒意。
若非愛得極深,又怎會恨得如此深?說到底,育失憶後與自己交往也不過是這半年的事,不論是時間長短和先後順序,他都輸給了約翰,也比不過約翰帶給育的深刻。
「……」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低沉。
克里斯撓了撓頭,聽老黑的用詞,似乎有什麼心結,但現在不是談心的時刻,便暫先放到一旁。他掏出菸咬在嘴裡,往董司常的小身子一摟,「你搞得這麼神秘,是對整件事的幕後黑手心裡有數了?」
「那是當然。」董司常張著烏黑的大眼,憨軟嗓音說出的話,卻教人為之一愣,「他是自遠古時期就存在的大魔,還是當時曾一統魔界的魔神之徒,後來魔神殞落,他就繼承遺志,建立起無珠之眼,魔族都尊稱他為——暗隱主。」
58. 心魔(三)
療程進入第三天,尤爾仍沒有好轉的跡象,乞顏為免他再受刺激,建議大家在幻覺改善前先別出現,黑晊世再焦急也沒輒,只能派貴人前去照料飲食。所幸診所有層層結界保護,又有反空間類能力的禁制,乞顏在靈能界的聲望也極高,不管是約翰或是想找尤爾麻煩的地府,都不得不有所顧慮,因而無須擔心他的人身安全。
這期間,董司常馬不停蹄地調動所有資源,盡可能挖出關於魔女芙雷亞的事蹟,即便是鄉野傳說也不放過,同時也對芙雷亞與約翰發出全面通緝令。
另一方面,成魔的純惡之魂與重生的千年魔巫聯手在一干菁英面前逃脫,引起地府極大的震撼。負責此案的第六分隊飽受各種壓力,克里斯還被總閻王包閻王召過去臭罵,連董司常也不能倖免。
好不容易熬到解脫,克里斯挖了挖快被震聾的耳朵,跟董司常快步逃離森羅殿,小聲抱怨:「一堆之乎者也聽不懂,真該把老黑抓來一起聽。」
董司常呵呵道:「小黑是地府最重要的資產,沒人敢罵他,把他罵跑就糟了。」
「還搞特權。」克里斯隨手往口袋一掏,沒掏到菸包,才想起現在穿的不是平日的衣服,就有些苦悶地拉鬆西裝領帶,不解問:「說起來,我們不是隸屬偵察部嗎?為啥要被包閻王訓話?」
「因為偵察部門就是十大閻王聯合監管的。」董司常叫出飛行器,待克里斯站上來後,就往神華宮飛去,因晉見總閻王而換上的黑袍隨風飛揚,憑添一股飄然仙姿。
「十大閻王我知,但我以為訓話的人會是董閻王,而且你好歹是七世子,他就這麼不給你爸面子?」克里斯趁路上沒人,把董司常摟在懷裡揉捏。嘖,他生前是職業軍人,早就被上級虐待慣了,什麼難聽的辱罵都左耳進右耳出,從沒放在心上,但這回看自家小七被罵,就莫名不爽。
董司常意思意思地掙扎一下,憨聲說:「誰讓他是十王之首,而且他以前在人間歷練時當了官,拍板拍上癮了,回來後就愛不時抓個人進去訓一下,我們倒楣正好在浪尖上,沒辦法。」
「看他罵到臉黑成那樣,不會高血壓吧?」
「那是他天生的膚色,包公臉不黑就不是包公啦。」
「……」
原來地府早就有黑人當世界首領的先例,歐巴馬你輸了!
第七殿的神華宮很快就到了,這裡雖不是克里斯第一次來,卻是他與董司常交往以來第一次拜訪,難免緊張了下,不曉得會不會剛好遇上准岳父大人?
倒是董司常粗神經,沒覺得什麼不自在,還樂顛顛地拉著他往寢室跑,丟了句「換個衣服就送你回去。」後,就把人晾在外間乾等,害某人蕩漾的春心立刻萎了。
「小育現在如何?」
軟萌的聲音從內室傳來,伴隨悉悉簌簌的衣物摩擦聲,實在惹人遐想。克里斯靠在門旁抹了把臉,拋開把董小七醬醬又釀釀的腦補,接過小骷遞來的茶,邊摸上通訊錶,「昨天聽貴人說沒什麼進展,今天不知怎樣,我問一下。」
自兩天前的密談結束後,董司常就為後續事宜忙得熱火朝天,一直沒機會回去,對尤爾的狀況也一律由克里斯轉達。而據貴人每日的回報,尤爾雖然偶有清醒,卻始終不肯進食,對任何呼喚也毫無反應,彷彿失去求生意念般,著實讓他們揪心。
但慶幸的是,這回總算有點好消息了。
「乞顏發現育腦中的陰影有縮小的跡象,應該沒多久就能改善幻覺問題。」通訊錶裡,黑晊世的聲音雖然疲倦,卻是輕鬆了不少。
「陰影縮小了?」換上天藍色卡通T恤的董司常推開門走出來,訝異問:「難道陰影會擴散是魔氣或黑化物造成的嗎?」
「看來是的。」
克里斯皺了下眉,恍悟道:「這樣的話,會不會陰影其實就是當年魔女打傷小育後留下的魔氣?魔氣是最毒的黑化物,一直留在體內,難怪會做不回淨靈師。」
這個假設讓其他兩人一愣,隨即又想到另一個問題。
「倘若那女孩真是芙雷亞,那她對我們下的那個詛咒……」黑晊世的語氣有些不穩,聽得克里斯心中一凜,頓覺全身血液都要凍結了。
偏不湊巧,董司常忽然一陣頭暈,咒殺正好發作,劇痛的程度比之前都還猛烈,疼得他兩腿一軟,整個人往前癱倒。
克里斯不知所以,連忙大手一撈將人接住,卻見董司常的臉色異常青灰,好似鬼片裡慘綠的幽魂,身子也透明得像要散掉的煙霧,剎那間,他腦中一片空白,被一股恐慌佔據,「小七?怎麼回事?」
小骷立刻衝出門外大喊:「不好啦!快來人啊!」
黑晊世也聽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
「不……沒……」董司常才勉強擠出兩個字,就聽外頭雜亂的腳步由遠而至,只好拼盡最後一口氣說:「找乞顏。」便暈了過去。
「董小七!」
紙包不住火,七世子命危之事終是傳開了。
一向清幽的神華宮亂成一鍋粥,鬼醫團隊圍在床邊滴咕,小骷急得團團轉,模糊不清地哭喊著。克里斯被擠在人群外,別說揪出一個鬼醫問個詳細,他連句文謅謅的古語都聽不懂,只勉強聽出了「咒殺」二字,當場就如遭雷擊般傻了。
真是那個詛咒?
他茫然地站在房中央,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眼前的色彩都在快速流逝,使地府本就陰濛的景物更顯得黯淡無光。
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出失去薇安的傷痛,難道又要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嗎?他該怎麼做才能阻止這該死的詛咒?
這時,乞顏隨著董閻王匆匆趕來,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便將他往門口推了下,低聲說:「這事七世子早有交代,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真的是咒殺?」克里斯急忙抓著乞顏,盼望能看到一絲否定。
可惜,乞顏只回了句:「不宜在此討論」
他還想再問,就聽董閻王冷哼一聲,一記強大的靈壓便迎面撲來,打得他腦袋一暈,身子好像被什麼往外推開,待回過神時,人已站在家裡的傳送門前。
「幹!你們先回答我到底是不是咒殺啊?混蛋!給我開門!」他爆怒地用力踢搥牆壁,但在沒有權限許可下,無論他如何使勁,傳送門都毫無動靜。
「克里斯!」從董司常出事後,克里斯就忘了關閉傳話鍵,因此黑晊世將所有談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他連忙上前拉開歇斯底里的人,壓在沙發上勸道:「聽乞顏的話,你先冷靜下來,明天我們一起去找他。」
克里斯粗喘著氣瞪著他半晌,才在貴人的幻術下漸漸平靜,最後神情麻木地推開他,像具失了魂的空殼往樓上走去,一如最初得知薇安魂飛魄散時的行屍走肉。
「主人?」貴人擔憂地看過去。
黑晊世明白她的意思,揉了揉眉間的愁色,疲憊嘆道:「若擔心就去看著吧,但只要董事長還有一口氣在,他不會那麼快認輸的。」
待貴人上樓後,黑晊世就回到廚房,掀開冒著蒸氣的鍋蓋,稍調火勢,再一一放入藥材,當最後一味藥草隨鬆開的指尖落入滾水後,氤氳的白霧終於朦朧了視線。他捏著發酸的鼻腔,試圖將湧至眼眶的濕意逼回去,卻仍有一滴淚落進湯中。
他連忙蓋上鍋蓋退到窗邊,藉冬夜的寒風冷靜下來。
倘若那重生的魔靈真是芙蕾亞,那麼育至今所承受的苦難,及董事長突然的咒殺折磨,便都解釋得通了。
兩年前,芙蕾亞雖重創他們,自己卻也強弩之末,她不甘就此落敗,死也要拖他們下水,便以自身靈肉為代價,對他、克里斯、葉育下了黑暗禁咒。
「失去摯愛,你們將永生活在痛苦的折磨中!」
沒人明白芙蕾亞為何挑這樣的詛咒,但她要他們永遠痛苦的目的確實達到了。
咒出的當下,芙蕾亞仍未死亡,立即生效的咒殺使薇安魂飛魄散,育也為他擋下攻擊掉進蟲洞失蹤,咒後,芙蕾亞因靈肉銷毀而亡,照理說,落在他與克里斯身上的詛咒也應當隨之失效,從咒殺中倖存的葉育也不該再受詛咒所苦,更不該有什麼後遺症才是,即便當初受擊而遺留的魔毒造成腦中陰影,憑乞顏的醫術也一定不是什麼難題。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芙蕾亞必須被滅得一乾二淨,不留一絲魂魄,這也代表著,她必須絕無重生的任何可能!
是什麼原因讓芙蕾亞還保留了魂魄重生?一個能使人魂飛魄散的黑暗禁咒,其代價絕對強大得足以吞噬她所有靈魂才是,問題究竟出在哪?他有預感,這必定是他們當初落得兩敗俱傷的至大關鍵!
百般疑惑讓操勞數日的腦袋悶痛不已,他嘆了口氣,回到爐前察看,想起育在消魔陣下的哭求,想起育本該純淨的新生靈魂被染上黑暗魔紋,不禁悲憤地握緊雙拳。
沒錯,他也不會那麼快認輸,特別是在發現這一切都與芙蕾亞有關後,他們就更沒有資格認輸。即使玉石俱焚,他也一定要將育救出地獄的深淵!
隔日一早,乞顏來了電話,讓他們過去一趟。
「你和七世子私訂終身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乞顏劈頭就對克里斯丟出這句話,話中的「我們」指的自然是他與董閻王。克里斯看出他眼中的微詞,想來董閻王肯定是大發雷霆了,便不由苦笑了下。
黑晊世一聽,更加確定心中的推測,「您就直說吧,我們也大概猜到了。」
乞顏點了點頭,將董司常受咒殺發作以來的事娓娓道來,「……接下來,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非常重要,事關葉育。」
「世子身上的咒殺之印,並非主要咒體,而是依存咒印,也就是在與受咒者達到某個滿足條件而啟動的詛咒效果。」乞顏無奈嘆道:「你們所受的詛咒啊。」
一切如推測那般,當克里斯確認心中摯愛是董司常並許下終身後,詛咒便立即應驗,使董司常得到咒殺之印,但因他身份特殊乃天界仙官,才沒像薇安那樣立即魂飛魄散,轉而一點點削弱他的元神。
「我目前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壓制咒殺的威力,讓世子不至於神形俱滅。」望見克里斯眼底乍現的一絲希望,乞顏搖頭澆下一桶冷水,「別以為咒殺會就此作罷,只要詛咒一日不解,咒殺仍會持續作用,即便最後不死,也會轉成其他形式讓他受盡折磨,比死還痛苦,葉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
會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克里斯無力地坐回椅子上。若說他先前還抱存自己猜錯的僥倖,乞顏的話已殘酷擊滅所有希望。此刻,他只覺得自己像被撕裂了靈魂,什麼都感覺不到,過了良久,才茫然地思考著,如果他們現在分手,董小七逃過咒殺的可能性有多大?
黑晊世看了眼面如死灰的克里斯,自是感同身受,卻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您剛說育就是個例子,請問是何意?」
乞顏接著說起尤爾的病情,「一開始,我始終無法理解那陰影究竟是什麼,直到世子的咒殺發作後,我就發現他的依存咒印竟與葉育的陰影有些相似,便不斷朝這方面研究,這兩天才終於有了頭緒。」
「原來那陰影其實是依存咒印的變異。兩年前你們受了詛咒,葉育本應死於咒殺,但他身上似乎有與咒殺相衝的寶物,可是詛咒必須實現,故咒殺經此變異後,轉而封印記憶,葉育才遲遲無法復原,又因吸收黑化物擴散,使狀況急速惡化。」
黑晊世一愣,「與咒殺相衝的寶物?」
「沒錯,既然那詛咒是剝奪所愛,你想想,他可有什麼仙器能與之相衝?」乞顏問道。
與剝奪所愛、失去摯愛相衝的……
黑晊世靈光一閃,掏出胸口的項鍊,「是姻緣鍊!」
由月老贈予的銀月紅鍊結成永世姻緣,可令相愛的兩人不論分隔多遠,都能生世相伴,縱是死亡也永不分離。也就是說,魔女的咒殺與姻緣鍊的庇佑相衝,才保得葉育一命。
想通這點,黑晊世這才明白,月老在贈與紅鍊時說的那句話:「但願能對他有所幫助吧。」看來月老早已算出育有此一劫了。
乞顏打量了會,認出那項鍊確實與尤爾身上的一模一樣,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果然如此,是非常珍罕的法器。」
「對了,我發現他很常喊一個名字,特別是昏迷或陷入幻覺時,似乎是叫……」乞顏確認了下紀錄,「約翰,他是誰?」
約翰?兩人錯愕地相視一眼,怎麼又是他?
59. 心魔(四)
尤爾忘了從何時開始,魔魅就已悄然滲進意識裡,在每一次施展渡化術時,一點點穿梭在黑化物帶來的痛苦中,不停低語。
「喜歡充滿力量的感覺吧。」
「想要變得更強嗎?」
當然!他不想再回到一無所有的日子了。何況他只要變強,就能幫到更多人,大家也會比較快樂,這不是他生來就擁有異能的意義嗎?
於是,隨著渡化能力的漸長,那聲音也越漸響亮,特別是在極陰之日時,那鼓動的聲音幾乎要與靈魂共鳴,教他忍不住沉迷。
「瞧,這就是黑暗的力量,只要你願意,那邪靈又算得了什麼?」
惡魔的話語太過誘人,他一度感到猶豫,直到一滴混了魔氣的湖水落進眼裡,原先陌生的嗓音就漸漸帶著一份熟悉感,更加牽動了心神。
「只有黑暗的力量能讓你變強。」
「既然光明無法給你力量,何不試著擁抱黑暗?」
「反正,你也不再純淨了。」
是啊,反正自己已不再純淨,就是再髒污一點又何妨?借用一點又何妨?只要任務結束後記得淨靈就好,他會服藥的,他記得每天都有……有吧?
曾幾何時,他竟想不起自己是否有服藥,但喉間的灼燒感是那樣地強烈,令他不願再去確認,同時心中也湧起一股被瞭解的滿足感,儘管這份滿足很快就化為恐懼。
——他竟然看見約翰了!
聲音的主人就是約翰?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啊,寶貝。」
不可能!約翰早就死了,這人只是幻覺,一個不應該看到的幻覺!
——必須忘記自己看到幻覺的事實!
然而,惡魔派來了使者。
奧費歐用一字一句撥開深藏的瘡疤,以獠牙毫不留情地撕開結枷,注入可怕的病毒,將心中的最後一道牆徹底銷毀。
「他們最愛的是葉育,而我最愛的,是我所見所知的你。」
「你不是葉育,你是為我刻上印記、冠上我姓的尤爾 ・道爾。」
「承受所有痛苦的破碎靈魂,染上黑暗卻美麗強大……我的寶貝。」
從此,「約翰」越來越清晰,如影隨形地侵蝕著靈魂。
「啊——」
蝕骨的劇痛將尤爾拉回殘酷的現實,如炙陽刺眼的萬丈金光從高空打下,狠狠灼燒他每一處肌膚、每一塊內臟、每一滴血液,又抽筋拔骨似地撕扯著三魂七魄,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奔逃著,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晊世!晊世去哪了?
「傻瓜,他早就離開了,就是他讓你變成這樣的。」
對,他想起來了,晊世不要他了,大家都不要他了,因為他毀了葉育。
「記得嗎?他說了……」
「不親手了結你,是我對你最後的同情。」
黑暗中,響起決裂的冰冷話語。
他拖著殘破的身體,忍著被火焚身的灼痛,拼命追逐黑晊世漸行漸遠的背影,卻在盡頭望見對方擁著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
這一刻,強烈的自卑湧上破碎的心頭。
葉育,那有著乾淨明亮氣息的人,正笑得如陽光一般燦爛,教人自慚形穢——早已墮落的自己有哪一點比得上葉育?
他絕望地僵在原地,看著最愛的男人與最嫉妒的人離開他的世界。
為什麼要帶他回來,給他希望,又逼他面對這些?
「後悔嗎?寶貝,當初沒選擇相信我。」約翰從身後擁住他,輕柔梳著他烏黑的長髮,「如果那時就在我懷裡幸福地睡去,這一切痛苦都不會發生了。」
他錯了嗎?
「聽我的話,現在還來得及。」約翰抬起他的下巴,溫柔地在唇瓣落下一個吻,「將一切都交給我,只有我能讓你解脫。」
交給約翰……解脫……
忽然,額上裂開一道傷口,驚醒他幾要臣服的迷惘。他用力推開約翰,往看不見光亮的邊緣飛逃。就在他好不容易衝出黑霧編織的蛛網時,眼前的場景突然轉換了。
依舊是那個與魔女長得一模一樣的金髮女子,美麗溫婉的臉上卻滿是恐懼的神情,但下一秒,他又泡在血池裡,手上的鏡子正照出金髮魔女狠毒美艷的臉。
他越來越迷糊了,為何同一個人會有如此反差的氣質?難道是雙胞胎?
正一頭霧水之際,畫面又是一轉,他竟見到那吸食靈肉重生的黑髮少女,但少女不僅沒有那晚的嗜血殘忍,還一臉悲痛地朝他斥責:「住手吧,堤……」
話聲未完,一群長袍法師領著長矛士兵一湧而上,卻被他的雙手一一殺害,血肉橫飛的畫面和張狂肆意的魔氣,讓他十分痛苦。最後,他從懷中取出手持鏡,照出金髮魔女蒼白失色的臉孔,深藍眼眸中的惡毒令他心中大駭,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徬徨無助地呆立著,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回到讓自己受盡折磨的現實?或繼續躲在這冰冷的陰暗?
呵,反正他不管去哪裡,都注定孤獨絕望,不如……放棄吧,就像那次一樣,進去那個誰也傷害不到自己的夢境裡,不再醒來。
他淒然地閉上眼,任由沉重的疲倦包圍自己,將所有知覺一點點往下沉去。這時,一雙手穿破黑幕緊緊地抓住他,將他往上拉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不行喔,寶貝。」約翰輕撫他冰冷的身子,親吻他淚濕的唇,於越漸曖昧的濃烈交纏中,許下承諾:「乖,等我來救你。」
* * * *
當黑晊世走進病房時,消魔陣下的人依然昏迷不醒。
蒼白的容顏滿佈汗水,黯淡失色的嘴唇正微微輕顫,可知尤爾正承受怎樣的煎熬,然而,印滿肌膚的魔紋卻未有絲毫消退,彷彿在驗證乞顏所說的咒殺——縱然不死,也會不停地折磨,讓人比死還痛苦。
他抹了把臉,強行壓下哽咽的輕嘆後,取出布巾為尤爾擦汗,邊柔聲鼓勵:「育,加油,別放棄自己,你……你一定能撐過去。」
是的,一定能,畢竟育可是連魔女都無法詛咒的特殊靈魂,怎會輸給咒殺?
所有詛咒都必須基於平等或上對下的先決條件,因此魔女再厲害,都不可能詛咒得了葉育神聖而尊貴的靈魂,所以咒殺不曾落到他身上,卻沒想到對方竟反而因他受累。
黑晊世用棉花棒沾了點水,輕點尤爾乾裂的唇瓣,想到對方默默承受的苦痛,而他卻一味沉浸在感傷中,從沒更加強硬地找出問題癥結,甚至天真地以為只要守在身邊就好?
「呵!」他自嘲地嗤笑一聲,虧他活了這麼久,卻一點長進也沒。
「嗯……」好似被發出的動靜吵醒,尤爾輕喘著氣,張開墨綠色的迷離眼眸,發出曖昧的低噫,「約翰?」
黑晊世一愣,連忙調整好表情,輕聲說:「育,是我。」
「……晊世?」一聽到朝思暮想的聲音,尤爾的神情從茫然轉為驚喜,隨即又浮上被發現秘密的驚恐,眼淚也潰堤而出,慌亂地哭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一直纏著我不放,我、我一直看到他,一直聽到他的聲音,我真的控制不住,對不起!」
聽那嗓子都哭啞了,黑晊世心疼得連聲安撫:「好好好,我都知道了。」
然而,思緒被恐懼佔據之下,尤爾已無法分清現實與夢境,只能不停地卑微祈求:「不要丟下我,晊世,就算你只是同情我,把我當葉育的替身都好,求你……」
「什麼……替身?」黑晊世錯愕極了,為何育會這麼說?
他想起對方醒來第一個呼喊的名字,便再壓抑不住湧起的怒火,捧住尤爾的臉,以言靈沉聲問:「誰說你是替身的?誰說我只是同情你的?育!看著我!」
尤爾被突如其來的厲聲質問嚇了一跳,神智也稍微清醒了。他望著滿臉怒容的黑晊世,半晌後,大睜的雙眼終於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再次化為一潭幽湖,將所有委屈、哀傷、嗔怨在嚎啕大哭中傾洩出來。
「你……明明就是你說的!是你說完就把我丟在這的……是你們說的……都說我不如葉育,說不要我的……為什麼……為什麼都不能只喜歡我?為什麼你們都一定要喜歡葉育?為什麼你們都討厭我……嗚啊……」
面對一連串的指責,黑晊世徹底茫了,也被這些為什麼繞得頭暈。什麼叫不能只能喜歡「我」又喜歡葉育又討厭「我」?直到尤爾哭著說出「我不是葉育」之類的話時,他才猛然驚醒。
替身?他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他做了什麼讓育誤會的事?天!
他拍了下額頭,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這到底是哪時開始的誤解?
「育!」他忍不住大喝一聲。
尤爾的哭聲一滯,隨即癟著嘴擠出一句極小的嗚噎,「我……我不是……」
見他眼角滑下不甘的淚珠,黑晊世真是無奈又無力,同時也氣憤、惱怒、悲痛——氣的是他最愛的人竟不相信自己而這般自我糟蹋,惱的是他竟後知後覺至此,悲的是那該死的咒殺正是自己的愛所致。
「育……」他頓了下,苦笑地改口:「尤爾,不管你覺得你自己是誰,也不論你覺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我黑晊世愛的始終只有一個,就是你!」
「但你們明明說……」尤爾驚疑不定地皺起眉頭,偷偷往一旁瞄去,卻沒看到其他人。他遲疑地再看向別處,也不見每次醒來都會看到的那道身影,耳邊也沒有擾人心智的呢喃,眼前確確實實只有黑晊世一人。
奇怪,剛才不是還在……
想起方才的夢,尤爾又臉色一白,目光心虛地不敢望向黑晊世。
「說什麼?」黑晊世隨他的視線望去,什麼都沒看到,立即意識到尤爾定是又看到幻覺,便抱住他的肩膀問:「育,你看到誰了?」
「……」
尤爾不敢回答。
「約翰?」感覺手中的身子一僵,心中的妒火再次燃起,而這一次,黑晊世再也無法忍受地怒吼:「幻覺!那個約翰是幻覺!你寧可看著他的幻覺,也不肯回應我嗎?」
一向溫言內斂的男人竟一反常態地爆怒,尤爾被嚇得說不出話來,腦袋也停止運轉,只能聽他越漸高昂的咆哮,也令那字字句句如巨槌般重重敲入內心。
「你說你一直看到他、聽到他,那又如何?難道你就不能也好好看著我,好好聽我說嗎?難道我在你心裡就這麼不值得信任,這麼比不上那人說的話嗎?」
「為什麼你不能瞭解我有多愛你?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什麼苦都願意為你受,但為何你……」黑晊世越說越激動,話聲到最後竟哽咽了起來,「為何你卻寧可想著他?」
從兩年前失去育,到後來親眼看見育愛上別人,看育在約翰的懷抱親暱,看育被約翰所傷,陪育度過心碎,最後終於失而復得,這期間所有辛酸苦澀他都可以不顧,只要育能快樂,他什麼都願意付出,但為何到頭來,他仍無法讓他心愛的人幸福?為何他讓他愛的人痛苦至此?甚至轉而聽信一個幻覺,成魔受盡苦刑都叫著那人的名字,為什麼?
難道就真是那該死的詛咒嗎?
「晊世?」尤爾輕顫地嗓音,想伸手碰觸眼前的人,卻無法動彈。他從沒見過晊世哭泣,就是當初他為了約翰狠心拒絕晊世時,都沒見對方這般失態。此時,消魔陣打在他身上的灼燙,再也不如這男人落在自己臉上的淚水還要令他心痛。
「育……尤爾……」黑晊世捧著尤爾的臉,擦去已分不清是誰的淚水,急切地懇求:「不管你是誰都好,我都不在乎,只求你別放棄自己,為了我,求你……別離開我!」
原來,晊世比自己以為的還需要他嗎?
聽著那聲聲哭求,尤爾以為自己又陷入了幻境,但落在臉上的熱液、撫上臉頰的溫暖、鼻間獨有的氣息,都是如此真實,讓幾乎要絕望的心漸漸回溫。
不論是否是幻覺,只要晊世也在乎他就好。
60. 心魔(五)(內附小劇場)
在黑晊世的悉心陪伴下,他們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不用再擔心幻覺問題了。」
乞顏取出最新的腦部掃描圖,只見陰影已縮到一個乒乓球大小,比先前看到的一片漆黑要好上不知多少倍,讓黑晊世鬆了一大口氣。
這段日子以來,他徹底見識到幻覺的威力。不論尤爾清醒與否,總會不時迸出奇怪的回應或呢喃,每字每句都帶著濃濃的自卑與不安,以為自己要被他們拋棄,聽得他又氣又心痛,只能不斷用言靈強行打破幻覺,將對方拉回現實。
他欣慰地看向尤爾褪去大半的魔紋,「看來離康復之日不遠了。」
乞顏點頭,「幻覺一好,心緒便能穩定,自然有助療程。」
饒是如此,尤爾仍有幾分不確定,畢竟那些幻覺纏著他太久了,難保下一秒不會又跑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游移著目光,滿室金光下,除了慈眉善目的乞顏外,就只有黑晊世一如既往的溫柔注視,沒有「約翰」如影隨形的耳語,也沒有其他人的嫌棄惡語,這才稍稍放鬆神經。
至少現在是真實的吧?
黑晊世察覺到他的視線,連忙握住他的手,柔聲說:「這裡只有我和乞顏大夫,沒有別人,不用怕。」
尤爾微微笑了下,動了動手指,回應覆蓋自己的掌心。被消魔陣封住力量的他連抬手都辦不到,只能以這樣的小動作尋求一點安全感。
「其實,幻覺也是因心魔而生。」乞顏語重心長地說:「成不成魔,全在一念之間,消魔陣之所以難熬,多是心境使然。你越放不下執念,魔便越根深蒂固,所受的苦也越大,一旦放開心懷,縱使魔再厲害,也無法傷你分毫。年輕人,你們可要記好。」
「晚輩受教了。」黑晊世極為慚愧,修行數百年,竟因多事煩憂而忘了根本,不僅讓沉積多時的心結影響自己,連身邊的人受著怎樣的壓力也看不見,令心魔趁隙而入。
之後,乞顏又做了幾項檢查,確認一切都在好轉後,便即離去。黑晊世見尤爾似乎也倦了,就餵他喝點湯水維持體力後,就念起靜心咒。
不同於消魔陣的灼燙刺眼,黑晊世的靈光十分柔和,就像冬陽灑落的淡淡金光,隨梵語經文一點點撫平傷痛,讓尤爾緊皺的眉頭漸漸鬆展,最後安然入睡。
待一輪經文唸畢,黑晊世啜了點水潤潤口,拿起毛巾撥開尤爾的瀏海,細細擦去冒出的冷汗,當目光觸及額上那道怵目驚心的疤痕時,不禁一沉。
「心魔。」他在心底無聲呢喃著。
若說約翰就是橫阻他們之間的魔,那約翰留給育的這道疤,無疑就是嘲笑他們的勝利勳章。在這一場三角關係的拉鋸戰中,他們贏了開頭,卻輸了現在,不,或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沒贏過,約翰以看似落敗者的姿態,在育的心底埋下一顆致命種子,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向今天的局面。
——擊敗他們的,不止是育的心魔,還有他心裡的魔。
敲門聲響,克里斯探進頭看了下尤爾,小聲問:「睡了?」
黑晊世點了下頭,兩人便退出病房,移到走廊盡頭的陽台。
此時正是午後,乞顏的診所大隱隱於熙嚷街市,一出陽台就能看到底下的人來人往,趁午休出來閒逛的學生、趕著回公司的上班族、出來買菜的主婦、開店擺攤的商販,還有呼嘯而過的車流,好在他們位處六樓,又有結界包圍,不至於被外頭的噪音所擾。
「董事長現在如何?」瞧克里斯低沉的臉色與佈滿紅絲的雙眼,黑晊世便知道他們也不好過,何況董司常還是董閻王的獨子,克里斯勢必被施了不小的壓力。
克里斯燃起一根菸狠狠地抽著,「蒙古大夫在幫他弄什麼封印術,可以減緩咒殺發作,但不能動用真氣,我們也必須盡快消滅魔女,或是……」
聽他把話停在這裡,黑晊世有種不太好的猜想,「或是分手?」
克里斯重重吐出一口煙,「他不答應。」
黑晊世品味了下他的回答,眉頭微皺,「你答應?」
克里斯沒有回答,黑晊世便搖頭說:「沒用的,只要你心裡有他,即便分開了,咒殺仍然有效,發生在育身上的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嗯。」克里斯凝視著飄忽的淡煙,沉重道:「所以董閻王要我喝孟婆湯,消去對他的記憶。」
黑晊世無語,「這不治本。」
「至少能救他。」克里斯握緊靠在陽台上的手。
黑晊世眉頭一皺,「你真心的?」
克里斯又沉默地抽了幾口,忽然笑了起來,聲音竟有些哽咽,「你知道嗎?董小七真他媽的幼稚,居然當著大家的面威脅我要是敢分手或忘了他,他就去跳煉獄自焚讓大家白忙一場,把他老子氣得吐血。」
黑晊世跟著笑了,這果然是他所認識的七世子,看起來最沒脾氣,骨子裡卻倔得很,一任性起來,誰也勸不動,否則也不會默默單戀一個人一百多年了。
克里斯問:「要是你喝一碗孟婆湯忘記小育,就能免去他身上的咒殺,他甚至還能恢復純淨之魂,你會不會做?」
「……」
其實,黑晊世還真有想過。如果一碗孟婆湯就能解決問題,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但真能就此了結一切嗎?育免去了咒殺,恢復記憶,然後呢?以育的執著,定會重演當年死纏爛打追求自己的事,即使逼育也喝下孟婆湯,已讓月老牽定的永世姻緣也必會讓兩人走到一起,咒殺依舊發生,這麼兜兜轉轉,根本毫無意義。
若一切因果皆能一碗孟婆湯就煙消雲散,這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前世今生的糾葛了。
「對喔,你們是天定姻緣,誰忘了誰都沒意義。」克里斯自嘲道。
聽出這話裡的酸味,黑晊世不由失笑,「要不你們也去向月老問問?由董閻王父子出面,應當不難。」
「嘖!那我不就是成了靠老婆養的小白臉?」克里斯不悅地比了比臂上的肌肉,「我長這樣,當小白臉像話嗎?」
黑晊世真是被他氣樂了,這時還能開玩笑,想必是有其他主意了。他搖搖頭,無奈道:「照你這麼說,我當初也是靠育沾的光,豈不也是小白臉?」
「哩馬細(你也是)?」克里斯頗感訝異。
「正確來說,那條紅鍊是月老送給育的,因為育恰巧救了他在人間輪迴歷練的愛徒,才以此作為答謝。」黑晊世想了下,「對了,我記得那案子是你跟育一起辦的,說不定他老人家看在你也有功勞的份上,願意伸出援手。」
克里斯又默默吞了幾口菸,「算了吧,這一牽就是生生世世,你們兩個死爸媽的愛牽就牽也沒人管,人家閻王老子管的就大了,你沒看他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蟑螂一樣恨不得一掌拍死嗎?」
黑晊世:「……」
什麼叫死爸媽的?真難聽!
不過克里斯說的也對,董閻王對外一向公正嚴謹,私下卻是愛子如命,僅是因為咒殺就要把寶貝獨子拱手嫁了,肯定會百般不願,更別說這還不是治本之道。
他瞧了眼克里斯,「那你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克里斯捻熄菸,沉聲說:「殺了魔女,大不了同歸於盡。」
就算魔女不死,他們誰也都無法獨活,那還不如拼個你死我活!
黑晊世笑了笑,「目前有什麼線索?」
「阿拔剛說有點眉目了,晚點會統整出來給我們。」克里斯回道。
黑晊世沉吟了會,艱難地問:「那天密談說的……」
克里斯臉色一沉,「要是真到了那地步,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麼路可走?」
黑晊世抹了下臉,十分不願看到董事長推測的局面,但倘若暗隱主真有厲害到他們怎麼抵抗都防不了的話……
感覺這氣氛過於苦悶,克里斯轉移話題,「小育還要多久才恢復?」
黑晊世嘆了口氣,「乞顏說按照目前的進展,魔紋應當再一兩天就能全數消去,屆時育就算是脫離了魔道,剩餘的黑化物便不是什麼大問題,只須淨靈即可。」
克里斯看他仍一臉愁苦,問:「怎麼?」
黑晊世遲疑了會,將這兩天的事說了出來,最後嘆道:「如果我能早些發現……」
「拜託,別老是往自己身上攤。」克里斯忍不住打斷道:「一直在無意間拿他失憶前後做比較的我們都有責任,你就算是他最親近的人,也不會是唯一影響他的。」
「……」
這麼多年來,黑晊世早已習慣為葉育扛起所有事,不論兩人的關係如何變化,自己都有責任給予對方最好的生活,何況他還有身為「守護者」的使命,更是責無旁貸。
不過,克里斯還不清楚什麼「守護者」傳聞,自然是無法理解黑晊世的那份使命。他逕自摸著下巴尋思了會,似有領悟地說:「的確是我們疏忽了,去掉罷課本來就白目不說,不管是你還是我,甚至是董事長,都在用過去對葉育的態度對他,難怪他會有壓力。」
「但你也很奇怪。」克里斯一臉莫名其妙地送去一道白眼,「嫉妒就嫉妒,小育都跟你交往了還想著前任本來就不對,你有什麼好不敢發脾氣的?平時也不知在憋什麼,該罵的就要罵,今天董小七要敢心裡偷想別人,拎盃早幹死他了,在一起就要死心塌地,精神外遇也不行!」
這個毫不講理的惡霸,再次讓黑晊世無語了。
「別想那麼多!」克里斯大喇喇地往黑晊世背後用力一拍,差點把人拍出陽台外,「你們兩個就是想太多又太悶騷,才搞出那麼多亂七八糟,先別管這些,專心在最重要的目標上,把魔女幹掉了,其他的事我們有的是機會。」
「你這傢伙。」黑晊世又氣又好笑地搖搖頭。他望著已打起精神的人,心想自己若是有克里斯一半的直率,也許他跟育之間就不會有這麼多誤會了。
* * * *
時間回到稍早。
病房裡,寧靜的氛圍像被什麼悄然中斷。
尤爾倏地睜開眼,愣愣望著上方的消魔陣,墨綠色的眼瞳微微縮起,又忽而擴大,依稀有種奇怪的預感浮現。他慌忙往旁看去,沒看見黑晊世的身影,但空氣中仍殘留著對方柔和的氣息,表示人應當沒走遠,也許只是暫離而已。
他動了動了耳尖,試圖傾聽外頭的聲音。自從昨晚消魔陣帶來的痛楚減輕不少後,他總算有足夠的精神想辦法分散注意力,這才發現他大部分的能力雖然被暫時封住了,聽力卻似乎沒怎麼受影響。
悉簌的交談傳來,應當就在樓上不遠處,有乞顏的諄諄叮囑,還有從沒聽過卻倍感威嚴的渾厚嗓音,也有董事長軟嚅憨萌的撒嬌聲……
老爸?原來剛那男人是董閻王?
想到最頂頭的上司就在附近,尤爾不禁緊張了起來,直到聽見閻王大人是來陪兒子治病,不是來抓自己的,才放下心來。記得他之前就感應到董事長的身體有異,卻沒來得及說,幸好大家還是發現了。
感應再往另一處延伸,總算聽到晊世的聲音,另一個是克叔,兩人的話題有些沉重,顯然是跟董事長有關。聽著他們說喝不喝孟婆湯、分不分手,他的心裡也忍不住糾結了,原來發生在他們四人身上的這些災難,竟是因魔女的詛咒而起。
話題漸漸移到自己身上,正當他想繼續聽下去時,就感覺另一股微妙的氣息在逐步接近,空氣的流動散發著危險的訊息,很熟悉,又帶了點違合的陌生感。
尤爾摒息細數對方的腳步聲。那從容而穩定的步伐,像正朝著明確的目標,又似懷著一份迫不及待的興奮,他甚至還能感覺到對方的腦海裡正哼著輕快的小曲。
突然,腳步在自己的病房外停下,他緊張地盯著門,發現自己居然感應不出對方的身份,這帶著些微靈氣卻有著不自然違合感的人,還有淡淡的……薄荷香。
是誰?
61. 心魔(六)(微H)
門被推開,尤爾的呼吸一凝,竟見記憶中那高眺的身影踏著從容步伐走來,俊美儒雅的男人穿著一身潔白的醫師袍,噙在嘴邊的笑意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優雅,與初遇時一模一樣,令他的心跳有瞬間停滯。
不,消魔陣下,轉生成魔的約翰不可能會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這一定又是幻覺!
思及此,他立刻閉上眼不願理會。然而幻影沒有消失,反而輕輕關上門,泰然自若地走到床邊輕撫他的臉,以心疼的口吻說:「真可憐,被他們關在這裡,很痛苦吧。」
貼在臉上的觸感十分真實,溫熱的脈動證實了對方並非幻影,尤爾震驚地睜開眼瞪向約翰。而這宛如見鬼的神情,讓約翰失笑了,「看到我有這麼驚訝嗎?寶貝。」
「你怎麼進來的?」他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發現消魔陣居然對約翰毫無作用,更奇怪的是,約翰的身上不僅沒有一絲魔氣,還散發著極淡的清淨靈氣,不禁錯愕問:「你不是魔嗎?為什麼?」
「嗯?你說這個嗎?」約翰比了比天花板的消魔陣,饒有興致地輕笑道:「當然是有法寶,這也是我過來的目的。」
「什麼?」尤爾還是不解,又直覺對方來意不善,掙扎著想遠離約翰,但消魔陣的禁錮讓他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約翰微瞇起眼,似在欣賞一項藝術品般,細細捕捉尤爾的每個神情,越發溫柔地說:「我為了對你的履行承諾,可費了不少心思,瞧,我特地守在這附近三天三夜,才終於找到確切位置,又為你披上這裡一個員工的魂魄,才總算通過層層結界進來。」
「披上魂魄?」尤爾茫然盯著約翰的臉,才發現他的皮膚上似乎貼著一層極薄的膜,而那層膜正透著淡淡的靈光,頓時震愕地倒吸口氣,「你……你把那人怎麼了?」
聞言,約翰眼睛一亮,像遇到可以分享傑作的知己般,語調輕快了來,「這可是我的新發明,寶貝。因為這裡的結界只認可有授權進出的靈魂,我就將那人的魂魄抽出來,用些特殊的加工方式做成包膜穿在身上,就能輕鬆偽裝成他進來,喔,當然,這只是靈魂的部分,其他的臉部辨識、眼球、指紋、聲波得另外處理,這診所居然連上來這一層都要身份掃描,還好我有多作準備,可憐他的屍體已無完好了。」
說完,他還一臉不滿地搖搖頭,「說起來,這裡的人真沒安全意識,我不過才說三句話,他就跟我走了,這讓我怎麼放心把你留在這?」
將魂魄做成包膜?尤爾難以置信地瞪著這個人。
——至今,他仍無法相信,自己曾深愛過的男人,竟是這麼令人顫慄的冷血惡魔。
「你怎麼能這樣?你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他難以抑止心中的悲憤。
約翰卻像聽到一個可笑的問題,「為何不能?一個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個是我珍愛無比的寶貝,我當然是選擇你。」
尤爾怒極反罵:「不要把你的病態牽拖到我!」
「寶貝,你這麼說很傷我的心啊。」約翰憐愛又難過地俯身捧住他的臉,好似自己真傷透了心又不忍責罵心愛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你,你不是一直在呼喚我嗎?你哭得那麼可憐,我怎麼捨得丟下你不管?」
呼喚?尤爾訝然睜大雙眼,想起兩天前做的夢,夢裡約翰曾擁著他承諾會來救自己。他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徹底失了血色,讓仍未消退的魔紋更顯清晰。
「那個你……不是幻覺?」他顫聲道。
約翰揚起溫柔的微笑,「當然不是幻覺,別忘了,我早已融進你身體裡的每一處,甚至是你的靈魂,知道你所想的、所感受的,自然也能進入你的夢境。」
「所以……」約翰壓低上半身,將曖昧的吐息縈繞在彼此之間,「我們在夢裡的每句對話、每個擁抱、每個吻,包括每一次的親密,全都是真的。」
輕撫的手緩緩滑過鎖骨來到腰身,纖瘦的身子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讓掌心的溫度毫不保留地傳達在肌膚上,但尤爾的內心卻隨著約翰的每字每句降到了谷底。
怎麼會這樣?他一直以為是幻影,才會……才會放棄抵抗的,為什麼居然是真的?
「喔,寶貝,為何這麼驚訝呢?其實你內心深處是知道的吧。」約翰在他的耳邊落下一個吻,「你的心裡一直都有我,否則黑先生也不會這麼吃醋了,不是?」
惡魔總是能抓住人心的陰暗,溫柔地呢喃著殘酷的事實。
在淚水不受控制地自尤爾的眼角滑落後,約翰垂下滿意輕笑的眼眸,愛憐地繼續勸說:「跟我走吧,讓我幫你擺脫這些痛苦。」
「有我在,你可以快樂地作自己,不必再去扮演別人討好大家。」望見尤爾眼裡被戳到痛處的脆弱,約翰唇邊的笑意再次加深,「你難道真的相信他在乎的人就是『尤爾』嗎?每一次的接觸,你不是早就感應到他的內心了嗎?」
墨綠的瞳孔頓時一縮,尤爾想起「晊世」決然離去的冷酷背影,又想起晊世溫柔而堅定的誓言,以及每次望見晊世眼裡所見的感應,他又一次迷惘了。
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會不會這兩日來的美好也只是一場幻覺?就像他被約翰重傷後為逃避現實而編織的美夢。又會不會自己所認知的一切其實全都是幻覺?什麼地府,什麼偵察隊,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董事長、克叔、貴人都不是真的,晊世也根本不存在,從頭到尾其實一直都是他自己一個人?
什麼才是真實?自己又到底是誰?
他茫然地注視著約翰魔性的淺褐雙眼,這瞬間,他確實動搖了。
「只要你說一聲『願意』,我就帶你遠走高飛,去一個不再痛苦、不再迷惘的世界,在那裡,你只會是你,你將擁有一切,不必再害怕失去。」惡魔持續傾吐誘惑的低語,戴著兩人婚戒的左手輕貼尤爾的胸口,彷彿只要一聽到那兩個字,那修剪整齊的修長手指便會鑽入胸膛,徹底奪走他的心。
不再痛苦……不再迷惘……不再害怕……
他失神望著約翰眼中的倒影,那不是晊世眼裡的葉育,而是滿佈魔紋的尤爾・道爾,與約翰同為魔物的墮落靈魂。
——他所愛過的兩個男人,同樣都說著溫柔動人的話,一個眼裡只有最真實醜陋的自己,一個眼裡卻印著另一張美麗乾淨的笑顏。
「我……」他輕啟蒼白的嘴唇,正要吐出微弱的音節時,額上的疤痕就猛然一陣劇痛,曾被深愛之人緊錮脖子的那一夜頓時清晰地蹦入腦海裡。
這一刻,尤爾終於從那雙深情的眼眸中,再次看到永生難忘的殘酷。
「……我還是成功地改造你了。」
「呵……人類很好騙吧?」
「未來的你,會變成怎麼樣呢?我很期待。」
半年前與約翰的最後那場談話,正是令他徹底幻滅的匕首,將所有假象一刀斬碎,新仇舊恨也一股腦地全湧了上來。
「騙子!你這個騙子!」尤爾憤怒地嘶吼著,儘管過於虛弱的身體只能喊出微量的聲音,卻掩飾不了他對約翰的怨恨,「我不會再被你玩弄了!死都不要!」
約翰無奈地嘆了口氣,眼裡有說不清的複雜情緒,既失落不捨又略帶幾分自嘲,「真可惜,我可是真心想要救你,畢竟只有那個人才有辦法保住你的命。」
「保……保住我……什麼意思?」過於激動的情緒,讓尤爾有些喘不過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約翰直接坐上床邊,輕拍尤爾的胸膛幫他順好氣,又為他梳理散亂的髮絲,每個動作都十分輕柔,「當初救我的那位大人,從很早之前就在注意你了,我不過是他順手救下的,因為收藏純惡之魂也是他的嗜好。」
約翰說著,流連尤爾臉蛋的目光也流露出一股驚奇,像個見識到新宇宙的好學孩子,「我遇到他之後,才明白原來我的寶貝這麼特別,竟然是最珍貴的純淨之魂,你知道嗎?一旦美麗的純淨之魂墮落成魔,會比成魔的純惡之魂還要強大,所以他非常想要你,而這也是讓我們倆永遠在一起的大好機會,我求之不得,可惜你身邊的人防得太嚴,害我花了不少腦筋,還請託菲涅克斯家的人才總算達到目的。」
「讓我成魔就是救我?」尤爾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太能消化那一大串訊息。
「喔,當然不是。」約翰失笑地輕刮他的鼻子,就像兩人還「相愛」時那樣親暱,但嘴裡的語氣雖溫柔,吐出的內容卻驚人地殘酷,「他是唯一能幫你解開咒殺並生存下去的人,而你若繼續留在黑先生身邊,將只有死路一條。」
尤爾震驚地張口無言,半晌,才茫然地問:「因為咒殺?」
「自然是不只……」約翰頓了下,像聽到誰的斥責,微微挑了下眉,極具歉意地低語:「抱歉,我說多了,請原諒我現在心情低落才一時失言。」
說著同時,他舉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對尤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滿是興味,好似背著大人惡作劇的狡猾孩子。
尤爾納悶地皺起眉頭。
約翰是在跟誰說話?
「差不多是時候了。」像是應付完誰一樣,約翰鬆了口氣地收起神情,深深凝視著尤爾,眼底的不捨與依戀竟是前所未有地真。半晌,他才揚起一抹苦笑,半氣餒地說:「真的不願意跟我走?我發誓,我是真心為你好,沒別的意圖。」
尤爾有一瞬遲疑,隨即又被晊世哭求的神情洗去。是啊,他怎麼捨得離開晊世?就算要他背負咒殺的折磨,也好過背叛晊世的痛。於是他毅然說:「我拒絕。」
「好吧,誰讓我晚了一步。」約翰惋惜地嘆了口氣,取出一顆藥丸遞到尤爾嘴邊,「來,吃下去。」
尤爾錯開藥丸,有些疲睏地蹙起眉,覺得自己耗費太多精力在這無謂的人身上了,便不耐煩地說:「晊世很快就會回來了,你要滾就快滾。」
被這麼毫不留情地趕人,約翰微微瞇了下眼,就露出心痛的神情,語氣有如妒夫,嘴角卻彎起淺笑,「寶貝,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呼喚別的男人,我可是會吃醋的。」
「我們早就沒關係了!」一聽到那刺耳的二字,尤爾頓時氣憤地怒吼,聲音卻乾啞得比初生小貓還軟弱無力。
「你可是我最愛的人,怎會沒關係呢?放心,很快就沒事了。」約翰真是滿意極小貓兒被玩弄炸毛的樣子。他輕笑地將藥丸放入口中,用力箝住尤爾的下顎吻了上去。
「不……唔!」沒料到會被用這方式灌藥,尤爾掙扎地想擺脫鑽入的舌頭,但別說下顎被箝得無法闔上,他全身上下也沒一處提得起力氣,只能無力地接受約翰的強吻。
不願臣服的悲鳴中,被迫交纏的唇舌狠狠肆虐著,即使藥丸早已融化流入喉腔也沒有止息,直到一絲津液禁不住兩人激烈的纏鬥自嘴角流下,約翰才在越漸曖昧的喘息中放開被他蹂躪得紅腫的唇,雙手卻滑進尤爾的衣內游移。
「放開我……求你……」尤爾絕望地懇求著,懇求這惡魔能大發慈悲地放過他,別讓晊世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真的不願再傷害那個會為自己落淚的男人了。
可惜,惡魔並未接收到他的心願。灼熱的唇舌持續侵略白晰的肌膚,約翰無視他不住啜泣的低吟,熟練地愛撫記憶中每一處敏感,「寶貝乖,讓我最後一次好好疼你。」
不知是什麼的藥開始發揮作用,尤爾的腦袋逐漸昏沉,隨約翰擺佈的身子像被點燃了火焰又熱又痛,又像被挖空意識般麻木了感官,唯有在不停撩撥下越發濃烈的慾望,才讓他深刻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啊!」
被猛然侵入的撕裂劇痛,在詭異的催化下轉為快感,他絕望地淚著流,張大空洞的雙眼,隨約翰毫不留情的馳騁激烈喘息,直到慾望被拉拔到最高點後,手裡忽然被塞進了一團紙,一句鄭重的叮嚀突兀又清晰地闖入了他混沌的意識。
「拿好了,這是最後的機會。」
什麼?
尤爾輕顫著滑下顛峰的身子,迷茫地看向特地用意識傳話的男人。
然而,約翰沒有回答,僅是留戀不捨地落下深深一吻後,輕輕摩梭彼此的鼻尖,柔聲說:「我會永遠想你的,永別了,寶貝。」
62. 心魔(七)
「阿克,我好了。」
軟嚅的嗓音從通訊錶傳來,打斷陽台上兩人的談話。克里斯按下通話鍵,說:「我們在六樓,要過來看小育嗎?」
黑晊世看了下時間,發覺他們竟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小時。他心想育差不多該醒了,正想示意自己先回房時,就不經意地往樓下一瞥,竟見一道眼熟的身影出現在診所前,頓時心中警報大響。
這時,男人像感應到視線,抬起頭朝他比了個招呼,對方那異國血統的俊雅樣貌,在這滿是華人的大街上顯得異常吸睛。
黑晊世臉色一變,也顧不得此刻在六樓,直接翻過陽台往下一跳,「約翰!」
克里斯也大為震驚,還來不及關掉通訊,就立即跟上,「那王八還有種跑來?」
於是,人潮來往的街道上,兩名高大的男子忽然從天而降。身穿黑衣的男人還未落地,就射去一張符紙,朝人行道上一身醫師裝扮的異國男子喝道:「縛魔,定!」
另一名穿著西裝的金髮男人一落地,就掏出一把似假還真的沙漠之鷹,大喊:「約翰・道爾!你被逮捕了!」
嘴裡是這麼說,食指卻已扣下扳機,完全無視警方逮捕罪犯的標準流程,看得某圍觀鄉民憤恨地拿出手機錄影,準備上網大肆討伐,誓要伸張正義、爭取人權,這年頭警察辦案竟還勾結神棍抓人,真是太不像話了,必須取締到底!
被稱為約翰・道爾的醫師卻是不慌不忙地伸出兩指一畫,一道空間裂縫出現在雙方之間,像是算好了距離與時間,將那顆子彈與符咒都吞了進去,又瞬即癒合消失,讓攻擊他的兩人當下一愣。
約翰從容不迫地靠近人群,保持在能聽到彼此對話的距離,以頗為流利的異國腔中文,淡笑道:「黑先生,第四次見面,但似乎從沒好好跟你談過話,真是失禮了。」
「跟你沒話好說。」黑晊世鐵青著臉再抽出一張符紙,卻有些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在不傷其他人的情況下捉住對方。
約翰無視他的回應,逕自朝站得最近的少女望去,眼裡閃過一道淺淡的光芒,以極其紳士的溫柔語調說:「麻煩你了。」
少女像被攝魂般,聽話地貼了過去。
「幹,你又抓無辜的人擋槍!」明顯被冷落的克里斯氣炸了毛,舉著的槍也不知該放下還是對過去,總之先操一口髒話發洩一下。
於是,圍觀鄉民又記下一筆,警察公然講髒話缺乏文化素養!
「怎會沒話說呢?」約翰這才接上先前的對話,摟著少女腰肢的右手竟在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槍。他似逗趣般瞧了眼暴跳如雷的克里斯,才誠摯地對黑晊世溫和一笑,「我想我們應該有很多共通的話題,比如:我心愛的尤爾寶貝,喔,聽說他以前叫葉育?」
「閉嘴!你沒資格叫他的名字。」黑晊世怒極地目眥欲裂,恨不得直接放出青龍狠狠撕裂眼前的魔物,卻該死的場地不宜,對方又有人質。
「沒資格?」約翰訝異地挑了下眉,舉起自己無名指上的婚戒看了下,「沒記錯的話,法律上我仍是他的丈夫,為何會沒資格?台灣的同婚法不是早就通過了?」
「你……」
「不用聽他的激將法!」克里斯打斷話,用槍對準約翰的額頭,冷笑道:「就來比看看是誰的子彈快。」
約翰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微瞇起眼像是在感應什麼,而後朝黑晊世揚起曖昧的微笑,「時間差不多。對了,難道黑先生不想知道我今天找尤爾做了什麼嗎?老實說,這麼久不見他,實在很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
「你進去過?」黑晊世心中一驚,這才意識到約翰似乎就是從診所大樓裡走出來,便再顧不了其他,直接喚出騰蛇欲將對方捆住,克里斯也準備要扣下扳機。
誰知,約翰忽然將頭一仰,一團黑霧迅速衝出身體飛往高處,濃烈的魔氣瞬間蔓延開來,包圍在場的每個人。他們愣了一下,正要緊急追上,就見約翰站在不遠處的招牌上,輕笑地丟下一句話,跨入已切開的空間裂縫。
「好好珍惜尤爾剩下的時光吧。」
「金蟬脫殼?」克里斯錯愕地回頭察看,竟見方才還裝著約翰魔魂的軀體已變成一灘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軟膠物。他納悶地用腳踢了下,那灘東西就化成了粉末,一旁的少女就像受到什麼刺激,不斷地瘋狂尖叫,圍觀群眾也陷入一陣恐慌。
本在義憤填膺的鄉民徹底震驚了,心想自己似乎錄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得趕緊上傳到網路!他興奮地轉過身,就忽被人一指戳中額頭,腦袋陷入一片空白。
殘留的魔氣活躍人們心底的黑化物,令暴動越加混亂,黑晊世只得派出貴人施放大範圍的安撫幻術,心急地抬頭看了下六樓,「克里斯?」
克里斯明白他的擔憂,揮手說:「快去,這裡我來就好。」
「謝了!」黑晊世掉頭朝診所奔去,卻在撥開人群後,頓時一僵。
「董……」他頓了一下,意識到這是在人間,便硬生生地換了個稱呼:「先生。」
克里斯正忙著抓住那失控亂叫的少女,隱隱聽到他的聲音,納悶什麼董先生,回頭一看,立刻飆出一身冷汗。靠夭!是准岳父!
只見董閻王臉色陰沉地站在他們身後,深灰色的長大衣無風自飄,渾身散發著森冷的怒氣,手中還握著與他風格不符的新潮手機,明顯是身旁那位一臉呆滯的年輕人所有。
「……」
二次讓罪犯逃脫就算了,還被抓個正著,這下他們(準確來說是克里斯一人)有得被虐了。
* * * *
當通訊錶傳來約翰的名字時,董司常即知不妙,立刻往六樓奔去,然而不同樓層與區域又需要身份掃描,花了他不少時間,才終於趕到尤爾的病房。
「小育,剛才……」
撞開門的那一刻,房內最後一縷縈繞的黑霧正好消散,董司常剎然止聲,竟見消魔陣的金光淡退,尤爾一身狼狽地翻跌下床,散亂的長髮滑落在衣衫半褪的胸前,依稀可見零星的吻痕散佈,光裸的腿間是一片狼籍。
董司常呆了半秒,聽聞後方趕來的護衛腳步聲,連忙回頭吩咐:「都別進來!」就反手關上門,小心翼翼地輕聲呼喚:「小育?」
低著頭的尤爾沒聽見聲音,只是吃力地撐起身子,耳邊盡是嗡響不止的鳴聲,因藥物引起的劇痛仍未褪盡,同時還夾雜著被撩撥歡愉後的空虛,令身子不住顫抖。
他抬眼瞥見有人走近,以為是黑晊世回來了,便下意識往後躲去,不願讓對方看到自己這模樣,直到一張睜著烏黑大眼的鬼娃臉湊到面前,才被驚得腦袋一空,哆哆嗦嗦地低喊:「董……董……董……」
董司常輕輕應了聲,快速幫他整理衣容,確保每一處都遮掩好了,才靜靜地打量著他,發現尤爾臉上的魔紋已全數消去,眼眸也恢復原來的碧綠澄澈,一身靈氣十分純粹,毫無一絲魔性,消魔陣的罡光也不再發揮作用,看起來是療程結束了,便問:「站得起來嗎?」
「什麼?」尤爾不解了眨了眨眼,待耳鳴停了,董司常又問了一次,才點點頭,握住伸來的手緩緩站起。他有些站不穩地晃了晃,畢竟這些天只喝些湯湯水水,不夠維持多少體力,好在餘痛終於退去,稍微沒那麼難受了。
他在攙扶下坐回床上,接過水順了順氣,緊張地說:「剛才……」
「我知道約翰來過。」
尤爾一怔,就又聽董司常說:「他們剛在外面打起來。」
「跟晊世?」尤爾的聲音有些驚慌得上揚,隨即又降低,「他們……有說什麼嗎?」
董司常搖搖頭,「似乎又追捕失敗了。」
聽到這個答案,尤爾不知該慶幸還是失落,慶幸是晊世還沒發現他與約翰的秘密,失落是他得繼續提防那惡魔又找新點子玩弄自己。
這時,通訊錶傳來黑晊世的詢問,董司常讓他們與董閻王先處理好騷動再順道請乞顏過來,就關掉傳話鍵,直直盯著尤爾,說:「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
「……」
「因為我老爸過來的緣故,乞顏今天這裡的防衛特別嚴。我想,約翰冒這麼大的風險闖進來,不會只是為了……傷害你吧。」注意到尤爾抓著床單的手指一緊,眼裡有幾分戒備,董司常不禁嘆了口氣,「小育,我不是小黑,你對他的顧忌不適用在我身上。」
尤爾愣了下,才在對方求信賴的期待目光下,口是心非地支唔道:「我、我沒有。」
「那是顧慮我的身份?」董司常無奈說:「也許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上司,但對我來說,你不只是我的下屬,也是我的朋友,還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小朋友,以年紀來說,我作你的親長也不為過。」
「我、阿克、小黑、罷課、貴人,都是和你母親一起照育你的人。」董司常的語氣有幾分回味過往的感慨,「我知道你沒印象了,但迦娜她真的很愛你,也知道我們都已經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才願意在臨走前將你託付給我們。」
即使發現了小育的特殊身世,在他的心裡,小育也依然是他們最親愛的孩子,這麼多年的養育親情,絕不會因為一個身份變化或是記憶喪失就能消弭的。
「你知道嗎?阿克有時還會跟人說你是他兒子。」想起克里斯曾經一副傻爹的蠢樣,董司常忍不住微揚了嘴角,「偷偷告訴你,他現在也是一樣,只是他這人就是個臭沙文豬,覺得大男人才不要肉麻兮兮地哄啊寵的,拳頭最直接了。」
尤爾訝異地睜大雙眼,眼眶不由自主地熱了。他從未聽人提過這些事,只知道克叔總是粗魯霸道得要命,教他練拳時也毫不留情,平時又愛聯合其他人一起開他玩笑。
他明白這是大家以往對待葉育的方式,活潑坦率的葉育也敢反擊回去,但他就是辦不到,他越想表現得像葉育,就越被無形的壓力綑綁,讓他越來越怕自己會教人失望。
「我知道你變了,從一開始我就發現了,我很抱歉我沒有早些跟你說清楚,讓你誤會這麼多事,現在想想,我真的很後悔。」董司常伸手環住尤爾的肩膀輕撫他的頭,就像一個慈愛的長者對待孩子那般,儘管他的外型看來稚嫩無比,但此刻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意外地毫無違合,「但你要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不管孩子變成怎麼樣、闖了多少禍,就算會失望、生氣、難過,也永遠都不會捨棄,因為這就是家人的愛。」
「我絕對不會放棄你。」他微傾著臉,輕輕貼在尤爾的額頭上,有幾分哽咽道:「父母是永遠都不會捨棄自己的孩子。」
在眼眶打轉的淚珠終於滾了出來,尤爾癟著嘴吸了吸鼻子,像個小孩終於找到爹娘訴苦一樣低聲嗚噎起來。原來,家人之間是不用擔心自己會被討厭、被遺棄的嗎?
在愛情面前,人會變得過於在乎對方、過於害怕失去對方,因而有所隱瞞,心有所結,但在家人面前,哪個孩子會不曾坦露最真實的性情肆意撒潑,即便那是最糟糕醜陋的一面?
這一刻,心中的一把鎖似乎鬆開了。
「所以,小育。」董司常悄悄設下防竊聽結界,柔聲說:「告訴我約翰的事。」
* * * *
經過乞顏一下午的精細檢查,所有儀器都顯示尤爾已脫離魔道,體內的黑化物盡數清空,腦裡的陰影也恢復到最初的拇指大小,這個進展出乎所有人意料。
克里斯與黑晊世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尤爾卻不安地朝董司常看去一眼。
董司常淡定地點點頭,「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
乞顏皺眉盯著魂魄樣本報告,沉默片刻,鄭重交代:「絕對不能再使用渡化術。」
聞言,一干人不約而同地轉向默默旁聽的頂頭上司。
「……」
董閻王大人頓時有種被一群崽子用求靠山求包養求開後門的晶亮目光注視的錯覺。
然後,董司常開口了,「老爸~」
會心一擊!
自家寶貝獨子軟黏憨嚅的呼喚,讓董把拔忍不住偷偷捂了下心肝,兒子好萌怎麼辦?
最後,董閻王只好輕咳一聲,勉強撐住威武霸氣的形象,說:「特殊情況,本王自會與諸位閻王協商,爾等該辦什麼便速速去辦,切莫拖延。」
言下之意,尤爾終於能辭去渡化師一職了。
依眾監護人的想法是,斬妖除魔的功夫多的很,可以一樣樣地培養,不一定非用渡化不可,大不了學克里斯拳腳暴力也能打遍天下,何況小育還有念力操控這個大絕招。
最高興的莫過於黑晊世了。他從最初就很反對育使用渡化術,擔心黑化物會增加身心負擔,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此時能得到閻王親口保證,可說是解除了他的心頭大患。
倒是克里斯忍不住汗了一滴。他敢保證剛才的最後一句話,岳父大人絕對是瞪著他講的。幹,他最近一定是犯太歲!
尤爾卻有說不出的複雜感覺,好像有些惆悵又有些如釋重負。必須拋棄好不容易熟悉的能力重新開始,難免會失落空虛,加上心中有事,就更覺得徬徨無措,但見大家欣喜的神情,便又覺得也挺好,至少他不必再服那些讓人難受的淨靈丸了。
唯有董司常與乞顏互視一眼,始終癱著的臉教人看不清掩於其下的真正情緒。
在乞顏對兩位病人又一番絮絮叨叨的囑咐後,董閻王就拉著董司常,董司常拉著克里斯,三人後頭跟著一大票護衛,嘩啦啦地從診所的傳送門離開。
一回到地府,董閻王瞪了眼厚臉皮跟來的人,再見兒子死死牽著對方的手,不禁內心滴血,偏又不捨得再刺激重病中的心肝寶,只好重重「哼」了一聲,發了點靈威示威一下,就悶著臉甩袖離開。
克里斯捏了把冷汗,感覺那威壓再強一點,自己准能被拍成肉醬。娘的勒,他這輩子訂過兩次婚,一次是生前在德州家鄉,一次是薇安,都沒遇過這麼兇殘的岳父,這次真是遇到重量級的。
董司常倒是沒注意到這些,叫出飛行器後,就又拉著克里斯站上去。克里斯見狀,就納悶地問:「幹嘛這麼急?」
不是他不解風情,不曉得他們兩人經過這場風波肯定有很多私話想談,而是不懂董小七急匆匆拉走他的用意,害他差點來不及把車鑰匙丟給老黑。
董司常沒有回答,只是一聲不吭地駕著飛行器返回神華宮,又拖著滿頭霧水的克里斯飆進書房,把正想發牢騷的小骷趕出去,設下防竊聽結界後,才喘了一大口氣,說:「我們都被約翰騙了!」
「什麼?」
「他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卻刻意吸引你們注意,你以為是為什麼?」董司常除去尤爾被侵犯的部分,將約翰闖進診所逼藥的事說了遍,「當時你們兩個離小育最近,他想讓藥效發作完全,才引開你們拖延時間,而我離得較遠,等我趕到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操!」克里斯氣炸了,那混蛋簡直是在耍著他們玩。他暴躁地踱來踱去,「那藥是什麼?難道跟小育突然恢復有關?但檢查不是確定沒魔氣了?」
「是查・不・出魔氣。」董司常取出手機,將乞顏用機密通訊傳來的消息給他看,「乞顏從小育入魔後的魂魄樣本裡發現奇怪的東西,卻查不出是什麼,今天檢查也還是一樣,他說約翰若能隱藏魔性潛入診所不被偵測到,那自然也有辦法讓小育逃過檢測,還有他偽裝魂魄的方式根本前所未有,這個技術已遠遠超過整個靈能界了。」
克里斯了然地拍了下頭,懊惱道:「那傢伙以前就是醫生,天曉得他在你說的那個暗隱主那裡學了多少鬼東西?那現在如何?就這麼放小育出院沒問題嗎?」
董司常搖搖頭,「反正現在也做不了治療,我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會想辦法箝制他的渡化能力,你們也要盡一切努力疏導他的心結,別讓他又被心魔操控。」
「這囝仔實在是……」克里斯煩惱地抓亂一頭特意梳整的金髮,不住用台語喃喃低罵著,完全就是一個為蠢兒子操碎心的老爹。
董司常也是身心俱疲。面對一群強大又無所不能的敵人,他們卻還找不到任何反擊點,只能被動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偏偏目前地府內部也局勢未明,又不知誰洩漏了小育入魔的風聲,幸好老爸反應及時,火速壓下消息,否則罰懲令只怕就要送到他手上了,所以他們絕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突然,他靈光一閃,「約翰說他早已融進小育的身體、靈魂,能知道小育所想的一切,還能進入夢境……難道就是指魂魄樣本裡的異物?類似……蠱?相互感應?」
想到這,他記起尤爾最後交出的一樣東西,就探入口袋抽出一小團紙,上頭畫著一個難以形容的奇怪圖騰,筆跡潦草似匆匆畫下。
克里斯瞥見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問:「那是什麼?」
「是約翰留給小育的。」
「嗄?」
接收到克里斯的一頭霧水,董司常聳聳肩表示也同樣疑惑,對於實際的經過,自然是不可能毫無保留地坦承——這是約翰在侵犯小育時趁機塞進手裡的。
這圖騰代表著什麼?為何要用這種方式交給他們?最後的機會又是什麼意思?
他想著約翰刻意留下的暗示,以及那些看似失言實則透露什麼的行為,忽然有些摸不清這人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但能肯定的是,小育若再踏錯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
63. 撕破
將車子駛進車庫熄火後,黑晊世看向面無表情的尤爾,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深吸口氣,說:「想先吃點東西還是先洗澡?這幾天都只有擦身子,很不舒服吧。」
問者雖無意,尤爾仍忍不住心裡一顫,「先洗澡。」
黑晊世見他一直不肯抬眼看自己,便沉默了會,傾身在他的臉頰親了下,在這剎那,尤爾的碧眼有一瞬變化,快得讓人無法察覺。
「……」
沉默繼續蔓延。
主動的示好依然得不到回應,黑晊世只得無奈道:「我讓貴人備點熱食等你。」
「嗯。」尤爾應完,就不多做停留地下車,低著頭快步走進家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外,黑晊世才一掌捂住垮下的臉,遮掩幾乎要衝破圍欄的情緒。
在得知約翰已找過尤爾時,他就禁不住焦慮地想衝回病房,卻被閻王攔了下來,完事後又奉命去找乞顏,等見到人時,就因董司常的一句:「先檢查。」而暫時放下滿腹疑惑。好不容易捱到事情結束,明顯知情的董司常卻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尤爾也不願吭聲,路上他幾次想問發生什麼事,卻在舌尖湧上「約翰」兩個字時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到底約翰會對毫無反抗之力的育做什麼?
這個問題他想得快要瘋了,沉默使猜疑不停往可怕的方向奔去,而尤爾始終冷淡的態度更是加深那份猜疑,讓他恨不得抓著人逼問清楚。
冷靜,也許事情沒有那麼糟,育現在必須要先好好休養。
他深呼吸,默唸幾句心經,才恢復一貫的平靜下車。進了屋子,就見尤爾蹲在樓梯口握著一顆網球,那是湯圓最愛的玩具,他才想起來對方還不知道湯圓的事。
「湯圓呢?」尤爾茫然地四處張望,等待那小小的白色毛團如往常一樣跑過來。
黑晊世望了眼立在不遠處的貴人,遲疑半晌,過去扶起尤爾,「牠會回來的。」
短短的五個字,足以讓尤爾意識到怎麼回事。他怔愣望著手中的小球,眉頭一蹙,眼眶便紅了起來,「牠是因為我……」
「別多想。」黑晊世連忙打斷他的自責,柔聲安慰:「這不是牠第一次休眠,相信我,牠是永生的神獸,只要休息夠了就會回來。」
尤爾安靜地流了會淚,忽然問:「回來的還會是湯圓嗎?」
這個問題讓黑晊世失笑了,卻未見貴人微變的神色。
「那當然,如假包換。」他捧起尤爾的臉,抹去眼角濕意,「傻瓜,別擔心這些,不是要洗澡嗎?快去吧,早點洗完好吃飯。」
尤爾像確認什麼似地,握住臉頰上的雙手好一會,才安心地點點頭,轉身回房。
「主人。」待樓上傳來關門聲,貴人才出聲問:「您真的明白少爺的問題嗎?」
黑晊世納悶地回望她,「難道有別的意思?」
貴人無語凝視良久,最後慨然地搖搖頭,語氣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貴人雖答應夫人要助您明白生命、懂得情,但有些事……若不能由您自己體悟,就是他人多言也無益。」
「……」
黑晊世默默地摸了下鼻子,怎麼有種回到小時候被母親訓話的感覺?
* * * *
淅瀝水聲在氤氳白霧中迴響,尤爾低著頭站在蓮蓬頭下,任由轉到最強的水柱打在身上,即便肌膚已被熱水燙得暈紅,手指被水沖刷得過久而發皺,也沒有絲毫移動的慾望,好似唯有這般才能洗去一身污泥,消去被迫留下的所有痕跡。
為什麼要在他好不容易有點希望時又來打破?為什麼那個惡魔就是不肯放過他?
想起約翰在診所裡對他所做的一切,想起自己被強佔時違背意願的生理反應,想起自己在絕望時放棄抵抗約翰的夢境,最後他想起約翰曾與奧費歐一起擁抱朶爾的感應,一股前所未有的嘔欲就湧上咽喉,讓他跪下來不停乾嘔。
他居然讓那個背叛他又抱過別人的男人碰了自己!
他居然為了放棄自己而背叛晊世!
他居然因為約翰的眼中、心中都只注視自己而曾經動搖!
他為什麼要這麼蠢?為何要走到這一步?
「育?」
門外的聲音拉回混亂的思緒,這一刻,尤爾總算記起造成這一切的緣由。
——那個深愛著葉育、溫柔對他說愛的男人,總在每一次的碰觸或視線相交時,心心念念地想著燦笑呼喚執事的葉育,而非安靜注視晊世的自己,除了哭求自己別離開的那天外,其他所有時候都是如此,包括剛才在車上的那個吻。
有時他真恨自己越來越靈敏的感應力,可笑的是,教會他感應他人內心的人正是黑晊世,而教會他懷疑他人內心的人卻是約翰。
「育,還沒洗好嗎?」
又一聲詢問喚醒了尤爾抽離的意識,也喚醒了沉睡已久的憤怒與不甘——因從未被正視而日積月累著,卻總因對方自以為無私包容的愛而不得不忍下。
現在,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撕破吧!就如同他撕破約翰溫柔的假象那般,狠狠撕破他與晊世自以為和諧的假象!
「育……」
正要敲門的手指一頓,遲遲未應的門總算拉開,黑晊世正要鬆口氣,卻見尤爾穿著胸口微露的浴衣,便渾身一僵,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尤爾看著神情驟變的人,忽覺一陣好笑,眼底也浮起一絲報復的暢快。他抬起冰冷的手拉開衣襟,將胸前已變深的吻痕毫無遺漏地展現出來,姻緣鍊的紅玉在相比之下竟顯得失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嗎?這就是。」
黑晊世臉色鐵青地瞪著那身吻痕,握緊的拳頭幾乎刺破掌心,像要用全身力氣控制心底的顫抖,沉聲問:「是他?」
尤爾笑了,笑得很是諷刺,很是淒涼,「不然是你嗎?我魔紋未退的那段日子裡,你連吻都不曾吻過我,你忘了?」
不曾嗎?黑晊世震驚無語良久,才伸手撫上印在鎖骨的痕跡,壓著嗓音卻更像在催眠自己地說:「不是你的錯,你那時無法抵抗。」
「這不是第一次。」
「……」
尤爾退去笑容,浮滿哀傷的眼眸依然碧綠,卻無端透著濃濃的深幽,好似那入了魂的魔毒未曾散去,「早在你來之前,他就已駐進我的夢裡,我雖然以為是幻覺,但我仍然放棄抵抗,放棄拒絕他的親吻和擁抱,我們瘋狂地做……」
「住口!」
突然爆出的靈光炸開,將房內的所有物件都掃落在地,尤爾被打得往後一退,又在下一刻被粗暴地拉回去。黑晊世一把撕開單薄的浴衣,像一頭殺紅眼的野獸瘋狂啃咬尤爾的肌膚,誓要將那些礙眼的痕跡完全銷毀,再重新印上自己的標記。
葉育只能他的!誰也不准搶走!誰也不准污染他守護那麼久的純潔靈魂!不准!
他強硬拉開尤爾的雙腿,所有修身養性的道理都再也關不住已然暴走的猛獸,此刻的他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徹底佔有懷裡的人,不論是用什麼形式,即便這會帶給彼此傷害,即便他一向珍愛的人已痛哭失聲,他也不在乎了!
「放開我!」依然只聽到滿滿關於葉育的心念,尤爾絕望地踢踹壓在身上的人,卻只換來更粗暴的侵犯,最後他一個狠心,咬牙運轉念力往前一推,將黑晊世摔向對面的書櫃,在轟然倒塌聲中嘶聲哭喊:「為什麼又是葉育?為什麼又是他?你要我好好看看你,那你呢?你有看見我嗎?你有嗎?」
聽到又是同樣的問題,黑晊世終於不耐煩地從書櫃殘架中起身,大步走過來怒聲質問:「我哪裡沒有看見?你告訴我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育會變這樣?為什麼不能開朗堅強點?為什麼要讓我操這麼多心?為什麼育不能像以前那樣?育何時才能恢復?育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育現在這樣讓我好累,育能恢復就好了……」尤爾痛苦地抱著頭,一股腦地喊出他曾感應到的所有心聲,「你告訴自己你不在乎,把所有心思都藏起來,但我全聽到了!不是幻覺!那些都不是幻覺!早在有幻覺前我就全聽到了!你早就覺得我很煩了!」
「對!你讓我很煩!」
一聲怒吼脫口而出後,黑晊世愣住了。
他……他剛說了什麼?天!他怎麼能說這種話?怎麼可以這麼認為?
黑晊世震驚地呆立原地,不懂自己為何會這樣傷害尤爾,又感覺到內心深處似乎卸下什麼枷鎖的輕鬆,這個發現讓他徹底恐慌了。
尤爾也是一愣,而後伸手輕碰黑晊世的手臂,張大紅腫的雙眼凝視他好一會,才揚起似哭又笑的嘴角,眼底的偏狂也隨之散去,「你終於對我說真話了。」
「為什麼?」黑晊世望著恢復平靜的尤爾,神情竟茫然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在深信多年的信念忽然被推翻時,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難道他以為的愛不是愛?但心中對葉育的情感明明是那麼深刻,若是不愛,這姻緣鍊又如何能將他們緊緊綁在一起?
「因為我不是葉育。」尤爾喃喃回道。
「為什麼不是?」黑晊世不解地望著他好好掛著的項鍊,「這項鍊除了你,誰也取不下、戴不了,它牽繫著我們的靈魂,所以你就是葉育,就算你認為自己是尤爾,那也不過是個外在的名字,我所愛的、想守護的,一直都是同一個靈魂。」
「同一個靈魂?」尤爾笑了,眼裡的淚卻是了然與哀傷,「原來你真的一直都不懂,你真的覺得只要是同一個靈魂、同一具身體就是同一個人了嗎?難道生命的個體不該還包含著其他元素嗎?」
「其他元素?」黑晊世微動著嘴唇輕喃,似乎明白了貴人先前說的那些話,而這也令他的臉上血色盡失。
「記憶、經驗、情感、性格……」尤爾伸手撫上黑晊世的臉,細細凝視每一處容顏,「我與葉育之間,除了身體、靈魂、天生能力外,唯一還有的共同點就是對你的依戀,除此之外,我們沒半點相似,這樣截然相反的生命,你真的還能覺得是同一個人嗎?」
指尖輕輕描過黑晊世的眼眉,尤爾落下從未如此暢快的淚,笑著坦承:「所以從來都不是葉育變了,而是我不是葉育,至少只有兩年記憶的我,從來都不是你們的葉育。」
——就算葉育會變,也是解除咒殺恢復記憶後的事,天曉得「因詛咒而存在的這兩年記憶」是否會對他有什麼影響?
黑晊世啞然望著眼前的人,在視野變得朦朧之際,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以往都是他依賴著葉育的坦率與勇敢,一味按照撫育小育兒長大的方式去疼愛葉育,葉育也總會耍著花樣配合他的步調,所以他從來都不需要學會作一個戀人。
如今那個葉育不在了,他卻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有著葉育靈魂卻失去葉育心性的人,所以依樣畫葫蘆地用疼愛葉育的方式去疼愛尤爾,卻傷了尤爾早被約翰割得傷痕累累的心。
原來他從來都不懂得如何愛,即便心中的情感有多麼地深刻。
「對不起。」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還有什麼能彌補這一切。
尤爾搖搖頭,抱住泣不成聲的男人,為他抹去遮擋視線的淚水後,仰起自己蒼白失色的臉,說:「晊世,請你好好看清楚『我』,然後再告訴我……」
「你是否真的愛我?」
是夜,兩人自交往以來第一次分房,徹夜未眠。
64. 扭曲的童話(一)
「挖出她的心。」
芙蕾亞的聲音在華麗而清冷的宮殿迴響,即便是尤爾未曾學過的語言,也能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他見自己手一揮,眼前身穿輕裘勁裝的男子才從怔愣中回過神,投以虔誠的敬意,快步離去。
待對方魁梧的背影消失後,他從懷裡取出從不離身的手持鏡,芙蕾亞低唸咒語的嗓音再次從他嘴裡吐出,照著金髮魔女容顏的鏡面晃過一道波紋,浮現男子與黑髮少女於森林中逃亡的畫面——宣示效忠的男子竟然叛變了。
尤爾望著鏡中的黑髮少女,對方嬌俏稚嫩的臉蛋明明與那重生的魔靈一模一樣,卻不見絲毫邪魅,反而有種似曾相識的柔雅,就好像……
他來不及細想,夢境又變了。嗆鼻的血腥味襲來,放眼望去皆是怵目驚心的鮮紅,地板與階梯上躺著無數的年輕屍體,豔紅的滾燙液體順著階梯流進浴池,而沐浴其中的自己,正輕笑地撫弄被鮮血滋潤的光滑肌膚。
太過邪惡的氣息,讓胸口湧上難以忍受的嘔欲,他正欲轉身逃離,下一秒就又出現在圍剿魔女的戰場上,身著戰甲的黑髮少女正含著淚,朝他悲痛呼喊:「堤雅!」
誰是堤雅?
直覺這是至關緊要的問題,他還想繼續追下去,劇痛就又一次在腦中炸開,好似有什麼力量在阻止自己。他摀住頭想衝破那層禁錮,誰知頭痛卻越來越劇烈難耐……
「……」
「……」
「……」
聽得正入迷的幾人見他突然不說了,便齊聲追問:「然後勒?」
尤爾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沒然後,我醒來了。」
克里斯、董司常、罷課司機:「……」
感覺到他們疑似欲求不滿的鬱卒氣息,尤爾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臉,「抱歉,我吃完午飯想說研究一下魔女的資料,結果不小心睡著才夢到的,時間不夠,夢得不多,晚上我再試試,看能不能完整點。」
三人又默了。其實他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未完待續也講一聲嘛。
一旁的黑晊世失笑補充:「我看他狀態不對才晃醒他,還好沒什麼大礙。」
語畢,他想了下,對尤爾正色道:「你的頭痛也許是咒殺為了阻止你感應魔女的過去所致,若晚上又發生這情況就別勉強,以免靈力遭到反噬得不償失。」
尤爾猶豫了會,想起之前感應記憶失敗的慘痛教訓,便無奈地點頭,「好吧。」
於是,其他三人看看坐在左側沙發的尤爾,再轉頭看看坐在右側沙發的黑晊世,才猛然驚覺平日必須黏在一起的兩人居然分得這麼遠,黑晊世不但沒摟著寶貝小育兒碎唸撫哄,還一臉淡漠地看回手中資料,而尤爾雖妥協應答卻也不是百依百順地小鳥依人,還認真地拿起筆在資料上寫寫畫畫。
一時間,他們全都茫了。
一個晚上沒回來,家裡是花黑噴?
克里斯稍側身子背過尤爾,對黑晊世發出「噗嘶、噗嘶」的氣音,又比了比眼色,弩了弩嘴,下巴抽啊抽,眉毛眼睛差點沒對換位子。
「……」
黑晊世木著臉看他把好好一張帥臉抽成畢卡索的晚期畫風,簡直是超立體藝術的極致表現,高深莫測得令人難解其意。
倒是罷課司機的反應靈敏多了。
「喔耶!肌肉克中風啦!姓小董的,我們是不是可以換隊長了?拜託這次換個脾氣好一點的,最好沒有肌肉,啊不過千萬不要是妹子,老子最怕三次元的妹……欸?肌肉怪你怎麼突然好了?等等,你過來幹嘛?啊——」
將死阿宅折成麻花捲棄屍到角落後,克里斯抹了把臉,坐回沙發上問:「照這個夢的意思是,其實金毛的那位應該是叫堤雅,而不是叫芙蕾亞?那重生的黑毛又是誰?」
尤爾沉吟地鼓起一張臉,眉毛幾乎要打結地回想良久後,搖搖頭,「不知道,沒聽過有誰喊她的名字,也沒聽過有誰叫芙蕾亞。」
克里斯轉而問董司常:「難道是我們當初查錯資料?你說地府對那時期的紀錄有很多缺漏,會不會弄錯人名了?」
「也許吧。」董司常捏著手中的鬥牛犬布偶,憨聲反問:「但芙蕾亞這名字不也是你們查出來才讓阿拔去找的嗎?」
黑晊世點頭道:「正確來說,是育當時感應被害人屍體得來的,而且所有男性被害人都是在交歡期間被吸盡精氣而亡,後又同其他女性受害者一樣,被切斷全身動靜脈放血,這部分與尤爾的夢相當符合。」
尤、尤爾?
突然改口的稱呼,讓其他人再次驚疑地打量黑晊世與尤爾,卻見他們依然若無其事地各做各事,便心中警鈴大響。
該不是吵架了吧?
克里斯腦補暴走地猜測——
操!難不成老黑終於獸性爆發不再壓抑,變成一個狂野又猥瑣的老頭,小育受不了老黑的真面目,決定要甩了老男人找個年輕的花美男?
董司常心驚膽戰地猜測——
難道小黑還是發現小育被約翰欺負的事,就認為他不貞不潔不守婦道,決定要拋棄糟糠另尋新歡?太過份了!小黑居然是這種人,鄙視!
一起看狗血劇看太多的兩人互視一眼,自以為很有默契地想到一塊去,你暗示我、我暗示你,誓要聯手挽救好友的七年之癢,便在一番咬耳朵後,決定第一步:分頭突襲!
董司常立下判決,道:「罷課,你先把小育的夢境都傳給阿拔,讓他找找堤雅和芙蕾亞之間的關連性。」
克里斯也站起來,「好,中場休息,老黑,鬥陣來呷菸(一起來抽菸)!」
黑晊世一頭霧水,「我不抽菸。」
克里斯壞笑地用臂肌夾住他往樓上拖去,「來啦,好二手煙不吸嗎?」
黑晊世:「……」
待他們走遠後,罷課宅也在某人的森森目光中滾回地下室,董司常才拿出法杖,朝尤爾逼近一張八卦氣逼人的面癱臉,呵呵道:「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囉。」
尤爾:「……」
在設下防竊聽結界後,董司常收起不正經的氣息,恢復平緩的語氣,「小育,你曾說過約翰能感知你的心裡所想,現在還是嗎?」
尤爾愣了愣,苦澀一笑,「我不知道,他……自從昨天離開後,就很安靜。」
曾經,他對約翰充滿了怨恨,恨不得親手殺之而後快。現在,他已失去所有動力,即使再提到這名字,甚至再見到對方,也只有深深的無力感,畢竟他目前有件更要緊的目標必須去實現,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再管其他事。
董司常理解地點點頭,思忖了良久,才把牙一咬,說:「對不起,我知道這要求對你很殘忍,但我必須請你幫我傳句話給他,這或許對你也很重要……」
「是關於他給你的那個圖騰。」
* * * *
「你特地抓我來頂樓有什麼事?」黑晊世沒好氣地瞥了眼正叼著菸點火的人。
克里斯也恨恨地瞥去一眼,「你自己知道是什麼事。昨天不回家,就是要給你們兩個『小別勝新婚』,結果你們現在在玩什麼把戲,我看不懂。」
「那成語不是這樣用。」黑晊世著實有些擔心。這傢伙語文一直不學好,以後入贅地府第七殿的日子該怎麼過?
「差不多啦。」克里斯深深吸一口尼古丁,滿足地瞇起眼。為了給岳父大人好印象,昨晚在地府時,他半根菸都不敢摸,真是想念死致癌物的滋味了。他十足沒公德心地往樓下彈了彈菸灰,皺眉問:「你們分了?」
從方才他就不停往黑晊世和尤爾的胸口打量,可惜冬天衣服穿得多,他死活都看不出他們到底還有沒有戴著姻緣鍊,加上那疏遠客氣的距離,實在很難不教人作此猜想。
「怎麼可能?」黑晊世失笑揚起嘴角,隨即又轉為無奈的弧度,「不論是葉育還是尤爾,我哪個都不可能放得下。」
「嗯,這答案還行。」克里斯含著的菸隨滴咕晃上晃下,「本來準備好要揍你的。」
黑晊世挑了下眉。
克里斯囂張地撇嘴壞笑,「拎盃就是恐龍家長,安怎?」
黑晊世苦笑搖頭,恐怕他在這個家的地位也只比罷課司機稍高一點。他靠著圍欄沉默了會,便將手伸向克里斯的菸包。
克里斯愣地看著他心目中的老古董半仙點起菸,又笨拙地模仿他抽菸的樣子吸一口後皺眉狂咳,立刻驚恐地大叫:「你發什麼神經?拜託你別隨便破壞你不吃人間煙火的形象好嗎?」
「你們……咳……怎會喜歡……咳咳……這種……東西?」黑晊世咳得漲紅了臉,只覺氣管像要被燒壞一樣,嗆得不能呼吸,莫怪大夫都說抽菸有害身體健康。
「抽這個是要有技巧的,你這老菜鳥就算了吧,學會這個也不會提高你的情商。」克里斯奪回菸,嫌棄地瞪著沾過別人嘴的菸屁股,低罵了句:「幹!菸很貴別浪費!」就一臉悲壯地塞進嘴裡,兩根菸一起抽。
好不容易順好氣的黑晊世搖搖頭,「不是想學,只是不懂。」
不懂自己明知該斷情根一心修行,怎地最後竟一腳跳入這塵緣,又不知不覺走了這麼久,卻在驀然回首時,才驚覺自己又像什麼都沒經歷過,懵懂無知得要讓小自己這麼多歲的孩子一掌打醒——不是相守幾十年的葉育,而是只相處半年又才只有兩年記憶的尤爾。
克里斯將煙在嘴裡轉了一圈後緩緩吐出,「所以你們是怎樣?沒分手,冷戰?」
黑晊世輕嘆,「算是歸零吧。」
「歸零啥?龜靈膏?呣齁呷(不好吃)。」
「……」
有人默默望天,好險今天不是寒流,凍傷機率不大。
「就是重新開始。」黑晊世抹了下臉,「以不再把他當葉育的條件下。」
昨晚,尤爾問他是否真的愛的時候,他竟答不出來,甚至懷疑自己以為的愛是否是錯的,直到尤爾一臉如釋重負地笑著哭說:「沒關係。」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抱著尤爾狂吻。那發自內心想愛這個人的慾望是那樣地真實,是絕對無法否定的。
但倘若育和尤爾不是同一個人,他選了尤爾,育該怎麼辦?選了育,尤爾又該怎麼辦?
他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住了,一顆心怎麼可以容下兩個人?但就本質來說,尤爾和育又不能算是完完全全分離的兩個人,要如何讓不是育的尤爾快樂,他真的很迷茫。
於是,尤爾便說:「歸零吧,我也想弄清楚,我對你的感情是否只是被葉育留在姻緣鍊裡的意念影響而已,否則這對我們來說都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再每天為這種事糾結,你累,我也累。對你們來說,也許解除詛咒就好了,但對我來說,卻不是。」
聽完後,克里斯皺了下眉,「老黑,你有沒有想過簡單一點?」
黑晊世不解看著他。
「其實,別說你,就是我們也很難把他分成兩個人。」克里斯扒了扒頭,扔掉燃盡的兩根菸,「小育這要求是刁鑽了點沒錯,不過也能理解。」
「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分,不能就……」黑晊世頓了頓,挫敗地扯了下嘴角,「這感覺就像……我必須接受育已經……死了,我沒辦法,但也沒辦法接受他因為這個理由就否定我。」
「行啊,你照樣當他是變了的葉育,但問題是你真的接受他的轉變嗎?」克里斯一針見血道:「我說的是『接受』,不是什麼耐心包容,好像他多糟一樣。」
黑晊世一怔。
「更重要的是,愛情不比親情,它不是永恆的感情,是會因對方的改變而變,甚至還『可以』捨棄。」克里斯又涼涼地補充,「所以你想愛就要快,聽起來他準備要把你降為友情了,這一降可就回不去了,天曉得這對恢復記憶後的他有沒有影響?」
黑晊世立刻黑下臉,躊躇了良久,才微紅了耳根,極難為情地遲疑說:「我……就……跟那時……同樣的狀況……」
「瞎密狀況?」克里斯看他那副糾結樣,忍不住把目光往腰部以下移去,默默囧了一把,要真是每個男人都最怕的那種狀況,那可難辦。
所以說,近墨者黑,有著腦補嗜好的董司常終於把克里斯也拖進神腦補的大染缸了。
好在黑晊世正煩惱自己的,沒注意對方的詭異視線,自顧自道:「我不知要怎麼討他歡心,除了用疼愛育的方式疼愛他外,就想不出其他方法,而他又不要我把他當育。」
這下,克里斯本在下方區域徘徊的視線又飛快往上翻去,沒好氣地罵:「重點不在於你是不是用奶爸的方式愛他,而是要你暫時把葉育放一邊,用純粹的戀愛去對待『現在』的他,他要的就這麼簡單啦!」
說到這,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下頭,「說起來,你根本就不曾有過像談戀愛的樣子,不管是對哪個版本的小育!」
黑晊世依舊滿頭問號,「談戀愛應該是哪個樣子?」
「每個人是不太同啦,但至少都會有想為對方做什麼的衝動,就算是自己平時不做的,甚至是不合理的蠢事。就像你剛才一時發神經要抽菸,隨心啦。」克里斯摸了摸腦袋,想起他們每次在感情糾結時都是這個結論,便笑說:「嘿,居然又輪流轉回來啦。」
「你的意思是……」黑晊世困惑得快不能調整面部表情,「要隨時對他很衝動?」
「……」
操!他不會真的解開了老黑的悶騷猥瑣開關吧?
克里斯鬱悶瞪著黑晊世又癱又茫的臉半晌,想起董司常藏在床下的一箱十八禁耽美小說,便揚起又壞又痞的笑容說:「要不我傳授你幾招好了。」
末了,內心又補充了句:「也順便對董小七試試裡面的一些橋段。」
「哈啾!」
一樓的尤爾和董司常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噴嚏。
唔,樓上說他們壞話的還沒完嗎?
65. 扭曲的童話(二)
尤爾的感應夢果然夠給力,兩對夫夫的分頭密談才結束,罷課司機就興沖沖地爬回來宣布調查有進展了。
「多虧你們給的新線索,我總算確定了搜尋範圍,否則那麼多筆資料也不知要看哪個。這類皇室母女互殺的事蹟在中古世紀可多了。」
視訊螢幕上的拔個死機伸指點畫,調出一份老舊文獻的掃描檔。
「這裡有一條關於堤雅的記載,傳聞她是個黑髮雪膚的美麗公主,仁慈善良,十五歲時,與鄰國王子聯手起軍,以……什麼心……」拔個死機頓了下,看不清楚那個詞,「推翻芙蕾亞王后的暴政,仁德治國,可惜天生體弱,死於心病,享年二十歲。」
「二十歲?就那身材?」克里斯皺眉回想那晚黑髮少女初出場未著一縷的樣子,「那小妹妹怎麼看都才十五歲左右,就算是發育不良,那個Size也絕不可能有二十歲。」
眾默。
「什麼Size?」正好錯過少女裸體鏡頭的尤爾,完全沒跟上。
「呵呵,有人看得真仔細。」董司常聲笑皮肉都不笑,目光幽幽森森。
克里斯大汗,「她愛在我們面前裸奔關我屁事?老黑也有看!」
莫名躺槍的黑晊世:「……」
尤爾不解地看了看黑晊世,又看了看克里斯,才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接著就淡定地望回螢幕,相當具一心公務的敬業精神,敬業得克叔都要哭了。
夭壽,這樣都沒反應,老黑真的要被甩了!
唯二沒看到妹子裸奔的罷課司機,扼腕捶胸,「為何老子要在樓下跟一群妖魔鬼怪打得我腦殘……手殘,阿拔,快幫我駭進醫院看有沒有那晚的監視錄影!」
暫時沒人有空理他。
黑晊世愣愣地盯著尤爾,感覺自己似乎該說點什麼,腦袋卻緊張得一片空白,又瞥見克里斯不斷朝自己打眼色,便又更轉不過來了。
克里斯真是恨鐵不成鋼,虧他一回來就硬把老黑塞到小育旁邊,這老古板怎麼還不懂得把握時機?
倒是尤爾毫無成了焦點的自覺,回想道:「那女孩的確很像才十幾歲,不管是我們在醫院見到的還是夢裡的,但如果她二十歲去世的話,為何看起來沒任何變化呢?」
董司常也懶得理其他人的開小差,接著說:「根據小育的夢境,金髮的那位叫堤雅,記載裡卻說她是黑髮,對她的風評與我們所見的相差甚遠,卻也符合夢裡的形象。」
尤爾苦惱地皺起眉,「難道是我的感應出錯?」
董司常搖搖頭,「不可能,你的感應夢一向很準,反倒是後人記載的文獻最有機會出錯,我猜是她們母女之間發生過外人不知的事,才有這樣的誤解。」
這一廂的討論組很認真,那一廂的眼神交流組卻很鬱悶。
克里斯用眼神拼命傳達:「好歹也來句『當時顧著擔心你什麼都沒看到』吧?」
黑晊世木著臉看他眼角抽筋。是什麼讓這傢伙以為自己有意念接收術的錯覺?
「……」
感覺心累的克里斯抹了把臉,望向貌似突然很要好的董司常與尤爾,瞇起眼打量兩人貼得比往常還近的距離,便果斷拋棄戰友,黏過去摟回自家董小七,「姑且就當她是堤雅吧,其他分隊有什麼消息?」
「據說她的行蹤十分飄忽不定,完全看不出個規律。」董司常掏出手機,確認沒其他新消息後,便搖頭晃腦地說:「你們說她的魔氣跟兩年前的魔女芙蕾亞一樣,難道真有什麼方法讓人生前死後變了模樣?」
拔個死機突然問:「你們是怎麼肯定她就是兩年前的那個魔女?」
「魔氣,那個魔氣我絕不可能認錯。」克里斯立刻正色道。
黑晊世也神情凝重地點頭,「董事長查到的漁船暴斃案也在魔女身亡的海域上。」
「除了這兩點,還有什麼能證明她們是同一人?」
「鏡子!」尤爾突然叫了聲,將一張資料頁反過來,拿筆開始畫了起來,「夢裡金髮堤雅的鏡子,跟黑髮堤雅重生時用的鏡子一模一樣!」
「鏡子?」眾人反問。
「吳饒的重生法陣上放的那面鏡子,金髮堤雅經常帶在身上。」尤爾熟練地勾勒出鏡框邊緣的藤蔓雕飾。當他畫到把手的尾端時,筆尖稍有停頓,又添了幾筆花紋。
黑晊世坐在身邊,一眼就能看到尤爾在白紙上舞動的手。目光隨那隻手緩緩往上移至側臉,見尤爾今天隨意梳著的低馬尾落下幾根髮絲在耳鬢,將白晰臉蛋襯得十分秀美,緊抿的嘴唇雖沒揚著弧度,卻因過度專注而微微往上翹,讓始終保持淡淡憂鬱的神情添了股稚氣。他看得眼一眨也不眨,忽然覺得原來不愛笑的育也淡雅得可愛。
這想法才一閃現,他就不自覺伸手拂了下尤爾的鬢角,將那幾根髮絲往後梳去。
尤爾頓了下,有些訝異地抬頭看向他,又在那短短的交接中,不自然地飄開目光。
「抱歉。」黑晊世也不解自己為何這麼做,就尷尬地收回手。
尤爾微扯了下嘴角,算是做了回應,就低頭繼續畫圖,但手法已明顯不如方才靈活流利,顯然也有些分心了。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沉默,讓這小點還算不錯的氣氛維持久一點。克里斯洋洋得意地向自家小七揚揚眉,邀功之情顯而易見,董司常便也伸手摸摸他的鬢角,頗有拍撫家養大型犬之勢。
一段小插曲過去,尤爾很快就將圖完成。大家望著手拿鏡的素描,只覺那外型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不算特別,畢竟藤蔓與玫瑰刻紋的飾品比比皆是,但它奇就奇在刻在把柄尾端的花紋,乍看之下沒什麼,仔細一瞧,竟像極了一個眼熟的圖騰。
「無珠之眼。」董司常喃喃唸著,「這鏡子果然有問題。」
根據之前出現無珠之眼圖騰的所有案件,舉凡跟此有關的東西都不會是好東西,特別是這些案件還都牽連著約翰及其背後的那位暗隱主。
趕緊讓罷課司機將圖掃描傳給拔個死機後,董司常又問:「還有什麼線索?」
「這個不知算不算。」拔個死機調出一張世界地圖給他們,螢幕上,一顆紅點正於西歐某處閃個不停,「堤雅女王的陵寢。」
據傳,西歐某座古林的深處,有一座年輕早逝的古國女王寢墓。那位病弱卻勇敢的女王在千年前的黑暗時期,擄獲眾生萬物的愛戴,並集結所有力量剷除邪惡,為她的子民迎來了曙光。在她去世後,她的臣子們為了守護她的心,便合力建造一座極為隱密的陵寢,他們甚至隱去陵寢主人的名,只留下一段傳說。
「唯有緣者方能得女王的心。」
沒人能瞭解那傳說的意思,人都死了,還要心幹嘛?但仍有不少人猜想那顆心指的應該是寶藏,因此早期還有些考古隊或盜墓賊想一探究竟,卻不得其門而入,甚至迷失在古老神秘的森林裡,從此下落不明,漸漸地,就再沒人敢打它的主意了。
「阿拔,你怎麼肯定這就是堤雅的寢墓?」克里斯看了好幾遍新到手的資料,怎樣也看不出這寢墓有哪裡蓋上堤雅的名字,畢竟這種皇室傳說實在太隨處可見了。
「因為她那個我看不清的心。」
「……」
黑晊世卻是意會了,「唯有緣者才得『女王的心』,寢墓記載又說要守護她的『心』,而堤雅的記載裡又提到以『心』推翻暴政,若沒猜錯的話,這個心指的並不是女王的心臟或心性,也非寶藏,而是能助她擊敗王后的法器。」
「所以,那個『心』就是我們需要的關鍵。」克里斯道。
董司常也十分認同,「如果王后只是普通人的話,堤雅也不必死後還這麼防範,連名字都要藏起來。總之,先不管誰是芙蕾亞誰是堤雅,這條線是對的。」
於是,他當即就下了決定,讓拔個死機繼續收集「心」與鏡子的資料,同時他也立刻請偵察部門聯絡當地的偵察分隊,協助安排他們拜訪寢墓的事宜。
克里斯一聽他打算跟去,立刻說:「你身體不好別去,等我們回來。」
「不要,反正老爸有派暗衛隨行,沒問題啦。」董司常擺擺手,繼續講手機。
黑晊世看向尤爾,也想勸留,畢竟成魔之事還歷歷在目,那寢墓聽來又危險,難保又出什麼意外刺激對方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渡化癮,不過他話才湧上舌尖,就被打斷了。
「我必須去,只有我能感應她。」尤爾說得雲淡風輕,好似早料到黑晊世心中所想,看也沒看他一眼地說:「我會保護好葉育的,你放心。」
黑晊世愣了下,不解尤爾為何要這麼說,等意識過來想要澄清時,尤爾已離開客廳往樓上走去了。他連忙起身追去,在快到二樓時,一把拉住尤爾的手臂,急切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不想你有危險,育……尤、尤爾,我……」
「沒關係的。」尤爾握上拉住自己的手對他笑了笑,不是以往佯裝的燦笑,也不是昨晚的悽然苦笑,卻是一派輕鬆的淡笑,「不必刻意叫我尤爾,你的意思我收到了。」
被這樣一回,黑晊世反而不知該再說什麼,只能茫然地注視著尤爾。他不懂對方為何會變得這麼快?明明昨晚還哭求著自己,今天卻已全然不在乎的模樣,難道真如克里斯所言,育已打算完全放下他了?
這個認知,讓黑晊世沒由來地心慌,總覺得自己似乎又「忘記」了什麼。
尤爾望進他眼底的無措,便無奈地收起笑意,「你別這樣,會讓我捨不得的。」
「什麼意思?你要捨得什麼?」黑晊世聽出他話裡似離別的惆悵,不禁緊緊握住掌中的手,深怕眼前的人會在下一刻消失,「你可以不必捨的。」
尤爾沉默了會,伸手撫上黑晊世的臉,勾起淺淺的笑意,輕柔道:「先解決魔女的事吧,我的咒殺不致命沒關係,董事長的卻拖不得,克叔還等著求婚呢。」
一番話點醒黑晊世應以大局為重,需將兒女私情暫放一邊,便只好按捺心中煩憂,任尤爾掙脫自己的手。他望著漸行漸遠最後掩沒在房門後的身影,單薄瘦弱卻堅挺筆直,好似正懷抱什麼堅定的目標前行。
這一刻,他才猛然驚覺,這樣的育確實已不需要他隨侍在旁了。
* * * *
千年前的小古國自然已從二十一世紀的地圖消失了,但現代的交通發達,就算古林再偏僻,也只要坐一天飛機與數小時車就能抵達,更別說他們還有一群非普通人的協助。
由於此趟有東方的閻王之子隨行,西方地府特地開了不少陽間後門,讓他們一路輕鬆通關,又派人手暗中伺候,只要董司常手一招,就會憑空跳出一票猛男護衛倒茶遞食捶肩擋駕,看得克里斯額頭青筋狂跳,暗罵好個董小七當著他的面開後宮!
讓他更不爽的是,不論是坐車還是坐飛機,董司常從頭到尾都沒跟他坐,反而跟尤爾像連體嬰一樣走到哪黏到哪,說笑聊天咬耳朵好不和樂,還不時摸摸頭勾勾肩,你吃一口我的蛋糕、我喝一口你的飲料,親密得讓他想安慰自己這只是好閨蜜郊遊踏青都難。
於是,在從德國機場前往飯店的車上,克里斯忍不住黑著臉,對黑晊世說:「你有沒有覺得那兩隻突然過份要好了點?害我差點以為時光倒流。」
此時,他們坐在由分部同僚駕駛的休旅車上,分別佔據了中、後兩排座椅,外加一個罷課司機專屬位的後車廂。
黑晊世回頭看了眼窩在一起低語的兩人,說:「育開心就好。」
注意到他改回稱呼,克里斯納悶問:「怎麼?你放棄了?」
「不是我放棄。」黑晊世在尤爾抿嘴竊笑的容顏上流連了會,才收回目光望向窗外,黯然道:「是他不需要我了。」
克里斯丈二摸不著金剛,明明昨天下午開會兩人感覺還不錯啊?
他搓了搓下巴,盯著董司常看似面癱實則也癱卻笑聲嘻嘻的臉,熊熊想起前天晚上他們在地府過夜時,突然被一通簡訊吵醒,董司常滑著手機聊了半天後,就一直喊失眠睡不著,最後在他的「苦力」下才總算入睡。當時,他曾偷瞄一眼手機,簡訊對象的名字正是董司常學葉迦娜給葉育取的「小育寶寶」。
很好,死小七居然跟有夫之夫暗通款那啥。
半小時後,趁車子在加油站暫停時,妒夫克一把揪起董小七往偏僻處跑。
「說!你跟死囝仔又在玩什麼把戲?」
克里斯凶神惡煞地抱臂擠出二頭肌,準備一振夫綱,卻見董司常謹慎地揮杖設下隔音結界,說:「阿克,我們要多陪陪小育,我是說這樣的小育。」
這像在討論一個絕症患者的語氣,讓克里斯茫了,「怎麼突然這麼說?」
果然,董司常拿出手機,調出那則簡訊給他看。
「小育寶寶:咒殺解除後,我還在嗎?」
克里斯皺眉瞪著留言良久,才反應過來,震驚得無以復加。
董司常黯下眸光,「我問了乞顏,小育的精魄沒有損傷,究竟咒殺如何影響記憶他也不得而知,但能確定的是,失憶後的新記憶與人格都是依咒殺而存在,所以……」
「這兩年的小育,我們所認識的尤爾,很可能會消失。」
66. 扭曲的童話(三)
咒殺解除後,尤爾會消失。
克里斯惡狠狠地抽著菸,落在董司常臉龐上的目光有幾分渙散。
若不解除咒殺,他們等來的便會是董司常的死亡及葉育的永久封存。不論解不解,對尤爾來說,都是殘酷的,但對他們來說,再心疼不捨,也不得不自私地做出唯一決定。
犧牲一個人去救回兩個人,命運真他媽的惡劣!
他捏了捏眉間,呼出一口煙,既然尤爾會跟他們過來,就表示已做了選擇,便又問:「老黑呢?」
董司常搖搖頭,「小育不讓他知道。」
「……」
「其實我當初就覺得,小黑能愛上小育已經是個奇蹟了。」董司常突然感慨道。
克里斯不解,「什麼意思?」
「他對情感一直很遲鈍,為此沒少被人誤解過,因為認識了你,才總算能體會友情,更別說從父子親情到戀人愛情的轉換對他有多衝擊和困惑。」想起久遠前的往事,董司常忍不住拉住他的手晃了晃,「你要是見過五百多年前的他,也會覺得現在的小黑靈活多了,至少高興難過都看得出來。」
克里斯皺眉回想他初見老黑的印象,確實比董小七還有清心寡欲的神仙味,但他一向大喇喇,跟誰多能處得來,從沒想太多,如今聽來倒有些古怪,「怎麼回事?」
董司常說:「你知道他原本是土御門家的吧?」
「嗯,那個大陰陽師的後代。」克里斯道。
董司常點了點頭,既無奈又沒好氣地說:「他因天賦使命,一出生就注定是地府的人,他外公為了藉地府關係奠定他們在靈能界的地位,就趁他年幼時騙他服下忘情草,封印七情六慾,讓他永遠服從家族並以完成使命為唯一目標,要不是他母親拼死削弱封印,小黑到現在都還會是土御門的傀儡,更別說談感情,所以我才說他們相戀是奇蹟。」
「什麼鬼使命這麼重要?連自己的親孫都這樣利用?」克里斯一聽就冒火。
事關世界存亡的守護者使命當然重要啊!
董司常嚅了嚅嘴,卻被禁言契約禁音,只好轉而說:「唉呀,那不是我說這個的重點,重點是小黑的情商障礙真的很難治!」
克里斯思忖了會,總算品味出他的意思,「你也不打算告訴老黑?」
董司常想了想,踮起腳拉過克里斯,在他耳邊滴滴咕咕了起來,克里斯的神情便從完全的不認同轉為錯愕擔憂,又漸漸皺起眉,凝重萬分。
車子裡,黑晊世見他們兩人躲在加油站的角落不知在說什麼,坐在後面的尤爾也屈膝靠坐在窗邊,抱著一本冊子不知在寫什麼,不曾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過,心底便滑過一絲落寞,又隨即隱於名為靜心的枷鎖裡。
抵達離古林最近的飯店時,已幾近深夜,他們便先休息一晚,隔日再前往古林。
飯店訂了三間雙人房,原先董司常和尤爾約好一起睡,罷課司機隨便挑一間角落窩,但進了房間後,克里斯卻臨時變卦,先把罷課司機趕去分隊同僚那,再衝去尤爾的房間,扛起董司常就回自己房裡,將黑晊世連同行李一腳踢出來。
「你自己說小育開心就好,那你就負責逗他開心,別來打擾拎盃度蜜月。」克里斯笑得好不賊痞,關上門前還揚揚眉,「那間是雙人大床。」
「……」
黑晊世覺得頭很痛,他要是懂得怎麼逗人開心,也不會落得今天這般地步了。
說起來,他也搞不懂育最初是怎麼喜歡上他的,他明明這麼無聊沉悶,連句笑話也不會說,只懂教人修行,做事也一板一眼,不解風情得很。相守數十年來,他總會忍不住猜想育會不會哪天嫌他這個老男人無聊想離開,所以當月老一給他那條永世姻緣線,他便迫不及待地挖了心頭肉做成項鍊送給育,想將這個他已愛之入骨的人徹底綁住。
那算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衝動吧?
他提著行李袋來到尤爾的房外,心裡不住斟酌著言辭,卻不想房門竟忽然開了,尤爾提著水壺張大雙眼,顯然也沒料到他會在這。
黑晊世尷尬地笑了下,「克里斯他……」
尤爾看了眼他手中的行李,便無奈地遞出房卡,「那你先進去吧,我去取水。」
黑晊世一聽,就習慣性地要取過水壺,「我幫你。」
「幾步路而已。」尤爾沒等他回應,就把房卡塞進他伸來的手裡,逕自出門。
「但……」
——就算是只有幾步路,也想同你走下去。
可惜,被迫卸下奶爸工作的黑晊世難得心有所想,卻不夠嘴快,更來不及捉住那擦身而過的一片衣角,只能默然待在原地,望著已拋下自己的身影,悵然若失。
當晚,他們躺在一張床上,卻什麼話都說不上。兩人似隔了道無形的牆,即便近在咫尺,也無法越過雷池一步,直到尤爾一個無意識的翻身,恰好曲起一雙手放在身前填補了那道空隙,臉也貼在枕頭邊緣輕吐沉穩的氣息,暖暖地灑向另一側。
黑晊世察覺到動靜,悄然睜開眼,側身凝視面前安詳沉睡的人。幽暗的室內,只有窗外射來的月光,淺淺淡淡地灑在兩人身上,讓他還能以目光描繪尤爾細緻的容顏。
每處五官都是他注視多年的樣子,卻有些許說不出的不同,興許是那醞於眉間的哀愁,或是那藏於眼底流轉的憂傷,抑或是那含在唇邊緊抿的不安,還有那頭彷彿流洩千里的烏黑長髮,讓那張燦爛歡笑幾十年的臉蛋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他想起曾在休士頓遠遠觀望尤爾的那道笑容,雖也燦爛幸福,卻不同於他記憶中的自信光彩。那時的尤爾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在約翰用虛假的愛圈養下,單純得像張脆弱的白紙,笑得天真而蒼白,也因而一撕就被毀得支離破碎,成了後來的沉默內向——那是被約翰染上濃暗色彩的尤爾。
這半年來,他一直不希望見到尤爾相較於葉育的黯淡,不是不愛了,只是難受曾經飛揚的孩子變成這樣。但奇怪的是,自從尤爾哭求著要他好好看清楚後,眼前的容顏居然開始清晰明亮了起來。
而此刻,他突然發覺,這樣的育竟也好美,美得讓他怦然心動,美得惹他心憐,美得令他恨不得再挖一次心頭肉——倘若他還能再做點什麼徹底綁牢兩人的命運。
「育……尤爾?」
黑晊世以氣音無聲呼喚,見尤爾沒有任何動靜,便大膽地伸手輕覆他的手,緩緩併攏五指包住掌下略涼的每根手指後,才滿足地揚著嘴角闔上眼,無聲默唸:「晚安,我愛你。」
剎那間,理應沉睡的人微微顫了顫睫毛,爾後,又歸於平靜。
* * * *
依據拔個死機收集到的資訊與同僚打聽來的消息,這古林極少有人進去,長久來也不曾遭到破壞,可說是蘊藏了自古以來就夾雜黑暗與光明的豐沛能量,因此森林裡住了哪些生物不得而知,故入林之事,勢必得有一番準備。
而在這科技發達的年代,當地政府或商人也動過這片土地的主意,但無論採取什麼技術,就算是空中拍攝,也無法照出森林的全貌,除了濃霧還是濃霧,派去勘查的人員全都有去無回,直到政府高層發出禁入令才總算消停。
想當然耳,所謂的高層就是地府安插在陽間的政要人員,據說是西方地府收到許多探測員回報,此林的磁場過於紊亂且極度排外,恐有什麼力量在鎮守,為免無知的凡人擅自擾亂,才採取的措施。
聽起來此行危機重重,但有董司常的一批暗衛在,安全上應無顧慮,所以當車子開到再也進不去的林徑盡頭時,他們便謝絕兩位同僚的好意,自行走入幽深老林。
「喂,你的保鏢真的都有跟上?」
聽克里斯這麼一問,他們也跟著回頭看了看,但除了後方兩位守在出口的同僚外,就空蕩蕩的不見其他人影,讓人不免懷疑這批暗衛的職業水平。
董司常氣定神閒地踢著小石子,「有啊,跟得很牢呢。」
「……」
真想知道這群暗衛是怎麼跟來的。
十二月的西歐嚴寒冷峻,時常處於零度以下,他們的運氣還不錯,正好挑在沒有風雪的日子過來,儘管如此,這片森林仍因過低的氣溫結冰,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皚皚白雪,就連他們吐出來的白霧都瞬間融進了背景裡。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在被薄冰撲蓋的泥地上,鼻間盡是被冰水沖洗過的清新冷冽,饒是克里斯皮粗肉糙,都忍不住搓了搓快沒知覺的鼻頭,邊拿著地圖比對路線,「這不知要找到啥時,別還要紮營過夜。」
「啊靠靠靠!才調好的方向儀又亂了啦!」罷課司機狂亂地抓下毛帽,揉出一頭鳥窩後,又抖了抖地戴好帽子,「這裡的磁場根本沒有規律,難怪會有那麼多人失蹤。」
董司常一雙烏黑大眼眨也不眨地望向深處,加上他一身白絨連帽披風,看來頗有幾分空靈感——一隻有空靈感的兔子,「這森林以前應該有過一場大規模的儀式,當時殘留的術法能量與這森林原有的能量有衝突也有結合,磁場才會這麼混亂。」
忽然,一聲不知名的獸鳴自遠方傳來,迴響在這被神秘氣場包圍的密閉空間,大批黑色鳥禽從某處樹林飛來,穿過高聳入天的枝稍,抖落不少雪絮。
黑晊世眉頭一皺,往肩上輕拍一下,放出貴人幻化的黑蝶。
四周的光線變得極其古怪,像被罩上一層紗網般微暗,又像有無數流光圍繞,眼前明明有數道天光透過枝葉縫隙射下,他們卻一直走不到光明處,儘管身後藏於霧中蠢蠢欲動的陰影也撲不上來。
「都感覺到了?」他凝神觀察周遭動靜,一手也習慣性往旁伸去,不由分說就握住身旁的手,也不顧對方的掙扎,頭也不回地說:「聽話,這裡不安全。」
於是,一道宅宅音很羞澀地響起了。
「姓黑的,老子很聽話,老子絕不離開你,你要好好保護老子。」
「……」
牽・錯・人・了?
一向在最後頭慢吞吞的罷課何時跑到他旁邊的?育呢?
他錯愕地左右張望,才在左前方幾步距離發現尤爾的身影。此時,那低頭邁著步子的人正不住輕顫肩膀,也不知是太冷還是怎麼了,讓他當下就想衝過去察看。
誰知他手才一放開,就又聽罷課司機嚎叫指控:「姓黑的別走啊,你不是說要保護老子嗎?難道是想始亂終棄?真是太過份太傷老子的心了,禽獸!負心漢!」
「……」
某人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克里斯不客氣地大笑:「老黑,我們嬌嫩的宅花就交給你了,要溫柔疼愛啊!」
罷課宅宅一朵花立即配合地摀著臉蛋,扭著身子對黑晊世的手臂蹭啊蹭。
這下,尤爾不只歪了肩膀,還撇過頭噴出幾聲噗哧,在這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們五人的偏僻森林裡,更加藏不住存在感。
黑晊世總算明白自己是被整了,一張臉頓時黑得比姓氏還黑,幾乎要跟身上的黑大衣成套裝了。他磨了磨牙,甩開死扒不放的阿宅,沒好氣道:「你們注意點。」
「聽到啦,我們進入結界了。」
董司常樂呵呵地甩了甩法杖,貌似想做什麼,就被克里斯一把搶走,外加收到一句斥責:「叫你別用法術是聽不懂,要我揍你是不是?」
「小法術沒關係啦。」
「少來!」
聽著前方兩人打情罵俏地鬥嘴,旁邊一隻阿宅還在裝委屈小媳婦作戲十足,黑晊世真是無奈地搖搖頭,什麼緊張氣氛全讓這群不在狀況的人消得蕩然無存。
他快步移到尤爾身邊,謹慎地瞧去一眼,見尤爾雖臉色被凍得有些蒼白,眼眸卻因未退的笑意而添了不少光彩,看起來精神不錯,更無一絲要拉開距離的疏冷感,他才放心地亦步亦趨跟著,免得又鬧烏龍。
儘管方向儀因磁場紊亂故障,但克里斯憑著早年在軍隊受過的野外訓練,輕易就從植物的生長跡象判斷出大致方位,進而照拔個死機查到的老舊地圖前行。
這段路走了將近一小時,不得不暫先停下。
「鬼打牆?」克里斯指著前方被他們噴上特殊記號的樹,「第三次看到這棵樹了。」
正為方向儀煩惱的罷課司機,就如大夢初醒地大喊:「鬼打牆要用童子尿……喂,你們幹嘛都看著老子?」
「……」
有鑑於罷課司機的年齡不詳,為免太傷人自尊,他們只好紛紛望天望地望白雪,都沒好意思說出心裡話,直到黑晊世輕咳一聲召回貴人。
「如何?」
貴人飄然落地,在這冰天雪地裡,雖穿著和服與木屐,仍站得四平八穩,「此乃極為高深的幻術迷陣,若要強行破除,得費上不少時日,只怕屆時已入夜,將更危險。」
「聽起來我們還是得一步步走出去才行。」董司常望了望四周,也不管克里斯目露兇光,就將一小點靈力運於指尖,放在嘴邊朝某個方向一吹,一小顆藍色光球就飛了出去,卻在穿過一道空氣波紋後,就被一閃而過的黑影吞噬。
「這瞎密意思?」克里斯問。
黑晊世意會答道:「就是我們若照地圖指引的方向走,雖然安全,卻會陷入永無止盡的迴圈,但若隨意轉向,也會落入陷阱或被埋伏的生物攻擊。」
說完,他朝身後的霧氣拋去一張符紙,符紙一接觸霧氣就燃起火焰,於沒入濃霧之際炸開金光,幾聲吃痛嚎鳴便在他們看不清之處響起。
「所以就算強行拆除迷陣,外頭也會有一批怪物等我們?」克里斯抓了抓毛帽低罵:「靠!難怪從沒人進得來。」
「那位女王的臣子們可真耗費心力,佈下這麼龐大的迷陣。如果套進小育的感應夢,他們應該就是那群聯手擊敗魔女的法師吧。」董司常用不知何時偷回的法杖在腳邊的岩石底部撥了撥,竟撥出半塊埋在雪地下的頭骨,「嗯,餓死的,靈魂已被召走了。」
尤爾忽然說:「讓我先去看看吧。」
黑晊世正要說「危險」二字,就對上他堅定的目光,頓時靈光一閃,「你要用神識?」
尤爾點點頭。關於神識一說,他已從董司常那裡聽來。雖然他不懂自己只是一個天生帶有靈力的人類為何也會使用神識,但不可否認的是,這能力確實方便,若使用得當,一定能幫大家解決許多難題。
「我可以隱藏氣息幫你們探路,就算走錯了,也能直接回來,不論是陷阱還是怪物都傷不到我,而且……」他凝眉眺望幽林的盡頭,「我好像能聽到她的聲音。」
「誰的聲音?」黑晊世緊張了,莫不會又是幻覺?
「一個女人的聲音。」尤爾頓了下,大睜的碧眼浮上幾分疑惑,「像金髮堤雅,卻又不像,她的聲音非常溫柔……也像黑髮堤雅……又或者該說……」
「兩個都不是。」
67. 扭曲的童話(四)
兩個都不是,是指這寢墓主人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嗎?
尤爾的話讓大家都茫然了,他們大老遠跑來,不會要無獲而返?
「她在唱歌。」尤爾閉上眼靜靜聽了會,發覺那輕柔的吟唱有一種懷念的溫暖,好似被母親擁在懷裡輕哄的安心,這是他短短兩年的生命中未曾體會的感覺,卻輕易地被勾起一股血脈相連的懷思。
也許是葉育對亡母的思念仍存在他的血液裡,也或許是他渴望得到這份永恆不變的母愛,他竟在這美麗柔和的歌聲中濕了眼眶,不由自主地隨之低唱,儘管記憶裡他不曾學過任何外語,卻能清楚感受這類似古德語歌詞的含意。
「玫瑰低聲說晚安,在銀色的夜空下,睡在露珠裡,不讓我們瞧見。我的小寶貝,甜甜地睡去,當黎明悄悄降臨時,神將喚醒他們和你……我的小寶貝,睡在芬芳的蘋果園……(註)」
歌聲忽然中斷,腦海裡,晨曦照耀女子柔順的金髮,璀璨而美麗,一雙修剪乾淨的雙手摘下沾有露珠的紅果子,在掌中輕輕擦拭。他感覺自己揉了揉眼,看清那鮮美的果子,便開心地仰著頭跑過去,在女子溫柔慈愛的注視下,洋溢著銀鈴般的童稚歡笑。
下一秒,這溫馨的畫面被忽湧而至的黑霧吞沒,微微抽疼的腦袋讓尤爾知道自己感應得沒錯,才讓屬於魔女力量的咒殺之印阻擾了。他睜開眼,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中,重複自己的決定,「我必須去,不管她是誰,一定跟堤雅或芙蕾亞有很大的關係。」
還沒搞懂尤爾怎麼忽然唱起歌,就又聽他這麼說,大家一時間都沒了主意,畢竟這孩子才剛好起來沒多久,就這麼放他一人出去闖,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也確實沒有比讓他用神識更快的方法。
董司常衡量過後,問:「小育,我給你的手鍊有戴著吧。」
「有。」尤爾翻開袖口,露出左手腕的銀環,上頭刻著密密麻麻的咒文,是專為黑化物成癮的渡化師設下的封印咒。一般來說,這封印咒是要打入渡化師的魂魄內,令其終生不得再使用渡化術,但考量到尤爾只是受咒殺影響的短暫狀況,才改為外在束縛。
「那我們就在這看著他,只要手環不解下,小育就算是神識狀態也無法施展渡化術,這樣也不算是單獨行動,應該沒問題。」
既然董司常都這麼說了,其他人當然沒意見。
黑晊世躊躇許久,仍覺得不安心,想開口再叮囑些什麼,話到嘴邊時,望見尤爾抿著嘴唇的側臉,那看似柔弱卻又倔強的堅定神情,讓他想起失憶前的葉育也是這般說一不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兩種不同面貌的育竟有如此大的相似之處。剎那間,千言萬語都化成一句話。
「我等你回來。」他想,這比什麼都重要。
尤爾抬眼望向他,像能望進靈魂般深深注視著,半晌,他揚起一抹淡笑,閉上雙眼,在一陣輕如細羽的微風襲過後,身子就往前一傾,恰好讓黑晊世伸手接住。
「這就是神識出去了?」克里斯用下巴比了比。
董司常點點頭,用法杖撥開岩石上的積雪,打算坐下休息,誰知他屁股還沒碰到冷硬的石頭,就被人一把拉起。
「坐這個。」克里斯從包裡抽出一捆包著麻布的東西,攤開竟是一張迷你折疊凳,隨後又抽出四把同樣的折疊凳,在一旁拼成一張小床,讓尤爾躺在上面。
黑晊世探了探尤爾的鼻息,非常平穩,氣色也如常,又量了下脈搏和體溫,毫無一般靈魂出竅的虛弱跡象,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單純的入睡,看來前段日子尤爾的嗜睡症其實不是病了,而是瞞著他們偷偷用神識出遊。
細心調整好尤爾的帽子後,黑晊世在他身上施了道護身咒,才面色凝重地站起身,與克里斯對視一眼。
「嗯哼,連我都感覺到了。」克里斯取下叼著的菸,朝隱隱傳來粗喘聲的方向噴出一口煙,就見那煙在飄進包圍他們的霧氣時,化成一張嘶吼的鬼臉,又隨即消散。他輕哧一聲,「也是鎮守迷陣的怪物?」
黑晊世搖搖頭,「若是,便不會引起騷動。」
他默算著步伐,在大約快接近霧氣的距離時,停下腳步捏訣念咒,雙眸瞳色頓時微變,藏於霧中的鬼祟身影便暫時現於眼中,都是些通體漆黑、眼泛紅光的低等魔物,數量並不多,卻足以引起迷陣反彈。看牠們漫無目的地徘徊,一有踏錯,便落入影子怪口中,看來處境並不比他們好到哪去。
「是魔女派來跟蹤我們的魔物?」他納悶地皺起眉頭,覺得不太合理,「若是如此,我們不可能到現在才發現。」
這時,遠方幾聲獸鳴又起,周遭霧氣更盛,絲絲血味方蔓延開,就被一道刺骨的強風夾著冰雪捲走,還給森林原有的清新,霧中魔影也隨之一空,徒留一片白茫雪景。
「哇靠!怎麼回事?全不見了!」罷課司機瞪著瞬間滅去紅光點的偵測版,另一手的方向儀也恢復正常,指針穩穩停在他們預定前進的方向,但下一秒又急速亂轉起來。
貴人蹙眉看了看,便化作一道光束飛走,未過片刻,就不甚樂觀地回來,「這迷陣是活的,每隔一段時間會自行變換陣法,主人剛看到的魔物應是之前就被關在陣裡的闖入者,也就是說,即使少爺找到路,若沒在時間內帶我們過去,也是枉然。」
* * * *
當意識飛升穿過林梢後,瀰漫霧氣的整座雪白森林遂盡在眼前,尤爾眺望遠方幾要相連的白茫天地,忽然有股惆悵浮上心頭,好似在千萬年以前,他就見證了從混沌到開天闢地的始末,又親手化育每個花草生靈,同時也親眼目睹了世間演變,一次次的分裂爭鬥,帶來一次次的失望,最後不得不黯然接受這滄海桑田。
為何他會有這種感覺?彷彿他的三魂七魄生來就存在這聲聲嘆息,才會這麼自然而然地被喚醒所有感慨,以致於他差點控制不住漲滿胸口的奔騰之情。
他搖搖頭拋開思緒,深吸口氣平復心情後,就稍微運轉一下靈力,確認能力雖因失去黑暗力量而有所減弱,卻沒有任何生疏或消失,便對自己想要做的事更具信心了。
張開雙臂,任風流拂過全身後向外散去,仔細感應森林的每處生息,試圖再次連上那女子的聲音,耳邊也隱隱能聽見晊世他們的對話。
——迷陣是活的,就算硬闖,也需遵守規矩在時限內通過,方全身而退。
就算自己找到路了,也會來不及吧?沒關係,他本來就沒打算回來帶路,何況憑他的方向感,估計多拐幾個彎就記不得路線了。他想做的是更直接的作弊方式。
他閉上眼,在腦中仔細描繪那溫柔女子的微笑,努力回憶感應中所體會的溫暖,思念那永恆至上的愛,傳達一份意念:「你在哪?母親。」
一陣風刮來,吹過積留殘雪的枝椏,鳥兒吱喳群飛,沒有催動法陣的不祥獸鳴,反似喜事降臨般雀躍鼓舞,奔走林間的居民歡唱歌謠,伴隨噹噹敲響的鐘聲。
這是寢墓主人的記憶,或者該說是這森林的過往?
原來死寂之林也曾經美麗生動。
「我的小寶貝,甜甜地睡去,在芬芳的蘋果園……」
遠方的城堡矗立在藍天白雲下,悠悠飄揚溫柔的歌聲,倚窗的母親慈愛凝望懷中襁褓,宛如童話美景。尤爾沿著歌聲飛去,隨風勢蜿蜒起伏,又俯衝鑽入林間,飛進棲息於森林裡的熱鬧小城,後又拔高升起,停在城堡的窗前,沉浸在這溫馨的畫面。
他注視金髮女子美麗的臉龐,忍不住好奇了起來,在他失去的過往裡,他的母親是否也曾擁著他唱歌,是否也曾為他摘下蘋果細細擦拭,是否也曾在他做錯事時哀傷斥責?
他知道葉育不僅從小享盡母愛,也享受著克叔他們相當於父親的愛,但這些來自父母的情感都是現在的他不曾擁有的,他真的好想體會一次,只可惜,他快沒時間了。
現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為他愛的人們爭取應有的幸福。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他將手伸向睡得香甜的黑髮嬰孩,以意念無聲詢問。
就在指尖觸及娃兒暈紅的臉頰時,眼前的一切竟像凋零的玫瑰瞬間褪去色彩,光鮮亮麗的城堡成了焦黑的斷垣殘壁,熱鬧的城市變得頹敗冷清,美麗的森林化作蕭瑟枯林,天空只剩灰濛的陰色,彷彿有下不盡的雪,鳥兒不再歡唱,取而代之的,是被關入這大牢籠、充滿敵意的獸嚎,這便是這片土地的生與死。
唯一還帶著一絲希望的,是那依然吟唱的搖籃曲。
「告訴我,這裡發生什麼事?」他閉上眼緊緊跟隨那歌聲,然而歌聲仍在持續,沒有任何答覆,於是他思忖了會,直接問:「是因為堤雅嗎?」
歌聲剎然而止。
半晌後,一道嗓音輕柔傳來,雖是九世紀的古德語,但興許是以感應為媒介,那些理應艱澀難懂的音節一傳入腦袋,竟自動轉成他能明瞭的意思。
「你是誰?為何會知道堤雅?」
總算有回應了!他稍吁了口氣,繼續集中精神,鎮定回答:「有緣人。」
對方沉默片刻,似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你身上有堤雅的氣息。」
「因為我受了詛咒。不只我,還有我摯愛的人們都受了她的詛咒。」他答道。
這次,對方沒再說話,卻是一聲極幽怨哀傷的嘆息,像是聽見愛子又犯了錯的母親。他知道寢室的主人相信了,因為他能感覺到對方在召喚他。
比先前還要清晰的歌聲引導著他,穿過凋零的城堡往一片凍結的果林而去,最後停在果林深處的一座墓碑前。
這就是女王的陵寢?
他納悶打量不足自己身高的老舊墓碑,上頭的刻字已被千年風雨侵蝕得模糊,枯萎的藤蔓纏在墓碑上好似斑駁的裂痕,讓他不敢相信,這竟是一國之主的陵寢,就算是千年前不算繁榮的古代,也不至於這麼寒酸吧?
不過,好歹是找到了,離謎題也就差那麼一步距離。
為了讓陵寢主人回應自己,他釋放了點氣息現出形體後,正想再往前移動,竟感到一股殺氣襲來,便反射性地矮身避開,再往外一躍,瞬即與來人拉開一段距離。現在的他不如之前力量強大,無法再像與魔女對戰時那般連續瞬移,但好在他此刻是神識狀態,活動上仍比實際身體靈巧許多。
他立刻隱去身形,小心觀察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對方十分高大,穿著不符現代裝扮的皮裘勁裝,及肩的深褐髮、雜亂的鬍渣,與靈活揮擺的斧頭,在在讓他感到似曾相識。
這人他一定在哪看過!
男子緊皺一對劍眉,目光既茫然又疑惑地在尤爾附近游移,爾後,竟似捕捉到什麼般,眼迸精光地揮著斧頭衝來,鋒利的斧刃劃過空中,透出誅魔的殺伐戾光,嚇得他連忙伸手往前一推,以念力將男人擊退後,閃身至一棵果樹後面。
為何這人能感覺到自己?那斧頭上似乎也有股可以傷到他的力量,就像……就像上回克叔丟的靈能手榴彈一樣!
想起之前在神識狀態受的傷,他就不得不對那把斧頭萬加戒備,絕不能硬碰硬,必須取巧,同時也十分疑惑,既然陵寢主人有見他的意願,為何這男子又要傷害他?
正想再次以意念聯繫陵寢主人時,男子朝他的藏身方位說話了。
「出來!邪惡的東西,堤雅的走狗!」
粗獷渾厚的吼聲是極陌生的古高地德語,但神奇的是,尤爾竟然聽懂了?
他一面驚奇葉育究竟學過多少語言,一面絞盡腦汁地思考,對方顯然是這陵寢的守墓者,那他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與來意?
男人握著斧頭,沉著臉緩步走來,他著急地對上男子銳利的雙眼,腦海頓時浮起曾感應過的畫面——高大的男子跪於堂下俯首稱臣,轉身卻帶著公主逃亡。
「你是背叛堤雅的那個人!」他不由脫口道。
喔天!他居然也能說出這麼流利的古德語,葉育你會不會太神了?
男子一愣,隨即漲紅著臉,羞愧怒吼:「我不知那是堤雅,她騙了我!你這惡魔快出來堂堂正正地與我決鬥!」
尤爾沒好氣地說:「我和你明明是同一陣營的,才不要決鬥。」
說著同時,他現出身形,小心翼翼地從果樹後探出頭。帽子因奔波而落至頸後,露出一頭黑髮,濃密柔順的長馬尾隨動作滑落,在這遍地結冰的雪白中蕩出烏黑的光澤。
聽聞是同一陣營的男子本已稍微收起殺意,卻在望見他的樣貌後,又激動地揮起斧頭衝過去,「黑髮雪膚!你一定堤雅的什麼人!」
「……」
尤爾真心覺得全球一半以上的人口都躺了槍,要知道他身邊也有位黑髮白膚的董事長呢,不過這位中古世紀人被關在這一千年了,沒世界觀也實在不能怪他。
他默默在心中捏了把冷汗,連忙一手架住執斧的手臂,另一手抓住揮來的拳頭,趁男子抬腿欲攻擊下盤時,一腳踩上對方的膝蓋往上一蹬,將靈力聚於頭頂狠狠撞去,再順腳一踹對方的胸口,藉勢往後空翻出去。
但男子好歹也是驍勇善戰之士,雖在短短交手間落了下風,卻也很快反應過來,直接一個回身將斧頭擲了過去,破空的疾風挾帶逼人戾氣。
尤爾當下一驚,在斧頭將砸進脖子之際,緊急瞬移到墓碑旁,曲身躲起來,「夠了夠了!這位大叔,我沒想跟你打!哪有自己人先打起來的?」
男人似乎對墓碑極為敬仰,見他竟以此做擋箭牌,頓時氣得像隻炸毛的獅子,卻又怕尤爾會毀壞墓碑而不敢上前,只好在原地咆哮:「卑鄙小人!離開那墓碑!」
「……」
怎麼有種在欺負人家老實的感覺?
尤爾摸摸鼻子站起身,為了保命,也不敢離開墓碑半步,雙手還不自覺往碑上一搭,說:「你先保證不打我,我就離……咦?」
掌心觸擊的碑面忽然綻放銀光,男子安靜了下來,尤爾也愣地看著墓碑浮現一排奇怪咒紋,接著地面微微晃動,身後就傳來石塊摩擦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機關被打開了,一股不同於這片雪地的清冷氣息也隨風襲來,彷彿塵封多年的一聲輕嘆,藏著無盡愁傷。
尤爾轉過身,就見腳下不到十吋距離的地面裂開一個洞口,洞內是一排往下延伸的石階,石階的盡頭是一扇石牆,中間刻著一個極大的圖騰。他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但腦袋深處卻開始隱隱抽疼,證明自己來對了地方,魔女的咒殺之印在警告他不准進去。
「你是有緣人,雖然不知為何。」已恢復平靜的男子撿回斧頭,改以十分溫和有禮的語氣,說:「我不會攻擊與她有緣的人。」
「都說了是同陣營嘛。」尤爾揉揉太陽穴咕噥著,試圖讓神識撐下去,好不容易闖到這一關了,絕不能半途而廢。
他深吸口氣,集中好精神後,便踏下石階,剎那間,一襲暖風吹過,將腦中鼓譟的疼痛一併吹走,他訝異地睜大雙眼回望男子。
「堤雅的氣息不見了。」男子也不解地皺了眉,半晌又了然低語:「她在畏懼,孩子永遠是畏懼父母的。」
「……」
沒能完全理解那意思,尤爾繼續踏著石階走到盡頭,石牆仍毫無動靜地矗立著。他直直盯著石牆,像能穿透牆面望見另一側安眠於棺內的溫柔女子。
這時,心頭浮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下意識將手貼上牆壁,一道白光以接觸面為中心向外擴散至整面牆,石牆便像一扇大型自動門緩緩往兩邊退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空曠卻明亮乾淨的石室,絲毫沒有被封於地底千年的陰暗與潮濕。
他看了眼跟在身後的男人,見對方神情肅穆莊嚴,沒有阻止之意,便大膽地走了進去。當他兩腳都跨入的那一刻,眼前的場景就變了。
原本空盪的偌大空間,忽然多出一樽石棺置於中央,一個龐大的法陣置於其下,不時閃爍淺淡的銀光,除此之外,便空無一物。就皇室陵寢而言,這裡可說是毫無氣派,石棺也非常樸實,唯獨外棺上刻滿了與法陣相似的魔法符號。
西洋魔法本就不是尤爾擅長的領域,自然也看不懂這些符號,但他能感覺到這些法咒的力量是舒服的,一如縈繞此處的乾淨氣息,就更加確信他們來這一趟是值得的。
男子對他行了個禮,誠摯道:「我叫艾托爾,是這裡的守墓者,很抱歉方才的無禮。」
「艾托爾,你好。」尤爾回了個禮笑了笑,很想問接下來要幹嘛,可惜對方道完歉後就不再說話,僅是癡癡望著石棺,像在凝視深愛的珍寶般溫柔。
這下,尤爾就不好意思去打擾對方了,只得輕輕嘆了口氣,將手放在石棺上,靜心傳達自己的意念,「有著溫柔歌聲的母親,我來了。」
溫暖的光芒流向掌心,女子悅耳柔和的嗓音隨之於腦海輕響。
「身負堤雅詛咒的孩子,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尤爾,我叫尤爾・道爾,你呢?」
金色的光芒中,尤爾心有靈犀地抬頭睜大雙眼,訝異地望著石棺上漸漸幻化的身影,極具既視感卻又截然相反——同樣的金色長髮飄揚,與那惡咒他們的狠毒魔女一模一樣的臉龐,卻沒有絲毫戾氣,注視著他的淡藍眼眸更是一派的溫煦和善。
到底誰才是誰?為何這寢墓又被傳為是堤雅女王的寢墓?
「你好,來自遠方的貴客。」
彷彿讀到他眼裡的疑惑,女子揚起憂傷的淺笑,如輕嘆般地回應著。
「我是芙蕾亞・希爾德。」
68. 扭曲的童話(五)
尤爾仰著頭,凝視芙蕾亞透著微弱螢光的飄逸白紗,記起夢中金髮女子曾經的憐愛心碎,再與哭喊堤雅名字的黑髮少女重疊在一起,剎那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你為何要幫她背負這些罪名?」他匪夷所思地問道。
芙蕾亞垂下悲戚的眼眸,無奈道:「一切都始於一份母親盲目縱容的愛,也毀於一份母親狠不下心的愛,我是個罪人。」
感受到那源源不絕的懊悔,尤爾無語了,但夢中身著戰甲的黑髮少女寧可制裁血親也不願生靈塗炭的撕心裂肺,仍是那麼鮮明地印在腦海裡,便說:「不,你已盡你所能了,但有的時候……」
好比約翰,那個天生沒有精魄——代表著靈魂之心——的男人,不論在多麼幸福平凡的家庭長大,都無法阻止純惡之魂走入黑暗的命運,他不由扯了道苦笑,「有些靈魂生來就是邪惡,給予再多的愛,也不過是他們反過來傷害我們的利器。」
芙蕾亞怔然陷入回憶,爾後搖頭輕嘆,「艾托爾,我睡了多久?」
「千年了,我的王后。」艾托爾跪地答道。
「已過了千年。」芙蕾亞將視線轉回尤爾身上,低柔道:「在你們闖入這片土地時,我便感覺到了。擁有堤雅的氣息,也擁有著光明的力量,讓我忍不住有了希望,希望是我心愛的堤雅改邪歸正回來了,卻沒想到……」
「所以你才會一直唱歌嗎?」尤爾回憶那歌聲的情感,有幾分嚮往又失落地說:「真好聽,可惜我無法記得我母親是否也曾為我唱過歌。」
「為何無法記得?」芙蕾亞慈愛道。
「因為詛咒,我失憶了。」尤爾忽然有種在跟別人家長告狀的感覺,忍不住紅了耳根。
芙蕾亞詫異地掩起嘴,「你說你的朋友也受了詛咒,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具體怎麼回事我不記得,是他們告訴我的,就在兩年前……」
尤爾說著事情始末,發現芙蕾亞在聽聞詛咒內容時露出愕然的神情,隨即又轉為了然,便知道這其中定有緣由。忽然,他臉色一變,神識因心慌而飄渺了起來。
不好!
* * * *
「滾!」克里斯快狠準地抓住黑影,使勁往外一拋,就在那不知什麼生物的驚嚎聲中,跨過散去煙霧的屏障,回頭問:「再來呢?」
罷課司機戴著透視儀,猥猥瑣瑣地從黑晊世身後冒出頭,鏡片上不停轉著兩圈螺旋光,「那個肌肉,你往前三步,往右一步,跳一下,好,是安全點,老子這就去解機關。」
「……」
死宅把他當人肉探雷機?
克里斯狠瞪一眼跑到腳邊的罷課司機,朝身後跟來的其他人囂張一笑,「這樣有沒有比老黑算來算去快多了?」
董司常拍拍手給獎勵,「阿克好棒喔。」
正背著尤爾的黑晊世沒手扶額,只能沒好氣地搖搖頭。這種毫無質感的野蠻硬闖法,果真只有克里斯才幹得出來。
在發覺迷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轉換路線後,他們就決定不再處於被動位置,也不管迷霧後會出現什麼,一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管繞著彎穿過霧牆往目標方位邁進。
想當然耳,這彎也不是亂轉的,不論是東西方玄學,所有陣法都有一定規律,因此,黑晊世與貴人在一番觀察與討論後,大致演算出幾個策略,而克里斯為求快捷,便選了最直接的走法——有牆就炸、有怪就扁、有雷就拆、有坑就跨,簡單又粗暴!
在一聲炸雷驚響後,前方的地面瞬間坍塌,露出一個大坑,幾乎阻斷了去路,陣陣腥味撲鼻而來。他們秉息走去一看,竟見坑底佈滿銳利冰錐,錐上插著為數不少的屍體,雖多支離破碎,卻仍不難從異常的外型看出這群落難者的身份。
「魔物。」黑晊世蹙了下眉。
此地寒冷,屍體幾乎沒什麼腐化,不好判斷死亡時間,但殘留在這裡的魔氣不重,應該有頗長一段時間了,意即牠們並非是先前看到的那批魔物。
「為何會有這麼多魔物來這裡?」他沉吟問道。
「大概也想過一把盜墓癮吧。」克里斯丟了顆石子試探,見石子安然越過坑口在對岸滾了幾圈,便又脫口說了句:「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除了那瞎密女王的心,還有什麼好東西?」
說完,他愣了一下,隨即意識過來,將還在坑口探望的罷課司機往後一拽,舉槍指向對岸,戒備道:「你覺得是魔女派來的?」
「不是覺得,而是一定。」黑晊世臉一沉,將尤爾交給貴人,捏出兩張符紙往前方濛霧拋去,喝令:「破!」符紙遂炸出金芒,沿著霧面延展出一道網。
與此同時,董司常也手一揮,五位蒙面黑衣人現身緊緊包圍他。
被金網擋住的灰霧隨光芒淡退漸漸稀薄,氤氳中,一道嬌小的身影緩緩走來,伴隨微弱的嗚噎啜泣,待煙霧徹底散去,才現出原貌,竟是一個不足七、八歲的小女孩。
女孩的金髮如絲,別著一個大紅蝴蝶結,身上的蕾絲洋裝一塵不染,綴了朵小花的皮鞋光潔滑亮,手中的玩偶卻沾了點暗褐烏漬,白嫩的小臉滑滿無助淚水,看來實在惹人憐愛,若非那似有若無的魔氣與不合常理的打扮,他們真要以為遇到一個走失孩童了。
「媽媽,我要找媽媽……」女孩癟著小嘴抽抽搭搭許久,都不見有人上前關問,便委屈地低下頭,哭聲漸漸低弱,最後轉為咯咯低笑,再抬起臉,竟已佈滿了魔紋,原先水汪汪的大眼盡是黑霧。
「真是冷漠啊,竟然這樣對待一個小女孩。」與年紀不合的少女嗓音說著濃濃異國腔的中文,不用猜也知道附在女孩身上的魔是誰。
克里斯將槍對準她的額頭,冷笑道:「別以為你扮成小妹妹,拎盃就認不出來了,這股子臭味,破綻太多了。」
黑晊世不想多說廢話,直接丟去五張符,雙手開始結印,嘴裡喃喃有詞,打算直接驅魔,克里斯也準備好魔靈一有動作就開槍。
董司常卻變了臉色,連忙喊:「都住手!」
「怎麼?」克里斯不解。
「嘻!真要趕我走?」女孩勾起詭異的笑容,毫不畏懼符咒所散發的灼燙罡光,狀似天真地偏著頭,「我只要一離開,她就會死喔。」
說完,她退去魔紋,恢復慘白失色的臉蛋,童稚的嗓音斷斷續續哭喊:「爹地,媽咪,你們在哪?好痛……我好痛……嗚啊……」
黑晊世見女孩的嘴角溢出點點黑血,連忙撤回符印,「你對她做了什麼?」
「才沒有做什麼。」
小女孩仍不斷哭泣,回答的嗓音又變回少女音,左右兩肩浮現一雙白晰的手,一團黑霧自背上飄起化成黑髮少女的模樣,看上去就像個親密擁著妹妹的好姊姊,但烏黑的長髮卻纏上女孩,將她團團包住,只露出哭得幾乎暈厥的小臉。
堤雅無辜地眨了眨眼,好似這並非自己的錯,「我可是應她的邀求帶她出來玩,誰知她這麼脆弱?不過是喝了口這裡的雪水就中毒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克里斯氣得舉起另一把槍,連開數槍。
堤雅不慌不忙地畫了圈召出屏障,將彈火擋了下來。她好奇看了看形狀如針頭的子彈,便不滿將子彈全數反彈,嘟嘴道:「我討厭打針,你壞!」
操!那是伏靈針!
幾人連忙閃開,深怕擦到一點就要半身麻痺。
堤雅看好戲般笑了幾聲,就唸起咒語,嘶啞嚎聲便自腳下齊響,他們朝橫隔兩方的坑底探去,竟見那些七橫八豎的魔屍冉冉冒出黑霧,待脫離坑口就化成人形,朝他們張牙舞爪撲來,竟是新生的魔物。
「利用殘留的黑化物製造新魔物?」董司常驚聲道:「必須阻止她施法,不然我們會有打不完的魔物!」
魔族也搞資源回收?
克里斯趁暗衛一擁而上應敵時,罵咧咧地揪起罷課司機退回去。
董司常取出法杖,想了想又收起來,轉而對罷課司機低聲交代。
黑晊世護著貴人與沉睡中的尤爾,一邊苦思,最便捷的作法,就是用伏魔陣一次清光魔物和穢氣,但女孩一旦失去魔女的支撐,必會毒發身亡,故用不得。既要驅魔又要救人,確實還有一個方法,但依照目前的情況,他不僅難以近身施法,還有一個大坑要跨越,能否安然過去也是難題。
這時,他見罷課司機從次元包取出一把類似狙擊槍的發射裝置,就靈光一閃,又見董司常投來示意眼神,即知兩人想到一塊去了,便掏出一張空白黃紙,咬破中指迅速畫好符,又取出一人形符紙輸入靈力,將兩張符紙貼在一塊,交給罷課司機裝彈。
克里斯看他們動作,也極有默契地意會過來,伸起大拇指。
計畫議定,黑晊世便再無顧慮地拋出五張誅魔符,雙手結印念咒,罡光乍現,籠罩整片群魔亂舞,瀕死哀嚎四起,所有魔物盡被金光籠罩發出慘烈哀嚎。
堤雅卻像感覺不到痛般拍著手嬌笑:「打算犧牲可憐的小女孩嗎?原來你們也不過如此,呵,可惜你們殺了一個無辜的生命,卻只除去我一小點分靈。」
「誰說我們要犧牲她的?」完成任務的克里斯從一塊岩石後面站起,將發射槍丟還給罷課司機,指著小女孩說:「自己看看吧。」
堤雅愣地往下一看,竟見女孩胸前多出一張符咒,符咒上攀著一個迷你小人,仰頭大喊:「凍結!」符咒即迸出藍光,透心寒氣自胸口迅速擴散,所到之處無不冰凍, 她才驚覺自己上當了,卻不及出手殺掉人質,就在穿透自己的金光中怒聲消散。
「這事還沒完!」
不甘的怒吼猶在林間回繞,滿地魔穢一掃而空,他們才鬆了口氣。
董司常吩咐一名暗衛帶好被冰封的小女孩,打算等離開這裡後,立刻送去給靈醫治療,並列入高度追蹤名單。舉凡被高等魔物附身過的人,氣場都會變得較為陰寒,很有可能再次被魔纏上,可憐這孩子未來的運勢也要受影響了。
「走吧,在這浪費不少時間,得加快速度。」克里斯瞧了眼仍未轉醒的尤爾,不由納悶道:「小育是神遊到哪了?怎麼還沒消息?不會出事了?」
黑晊世眉間一凝,又想起尤爾出發前志在必得的眼神,便搖頭笑了笑,「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計畫,經過那麼多事,會懂分寸的。」
克里斯與董司常聞言,相視一笑,看來這木頭奶爸總算要開竅了。
忽然,克里斯臉色驟變,朝黑晊世大吼:「小心!」
黑晊世驚覺不妙,正要抽出符,就被一道黑火擊中。他踉蹌地倒退幾步,只覺手臂劇痛難耐,趕緊往傷處畫上幾筆滅火,卻止不住沿著筋脈灼燒的魔氣,只得貼上符咒壓制,再抬頭,就聽「唰」一聲,一條黑鞭破空襲來,緊緊纏住他脖子。
只見堤雅乘著黑霧飛來,神情猙獰陰狠。克里斯連開數槍,竟都被屏障擋掉,便索性把槍一收,取出匕首隨同暗衛衝上前,卻被不知何時竄來的黑霧擋住。
「呵,我說過還沒完的,你以為我只會放出一個分靈嗎?」堤雅拉緊鞭子,舔了舔嘴唇說:「早就想吃你了。」
黑晊世鐵青著臉,欲提氣斬斷鞭子,誰知這黑鞭詭異至極,竟徹底壓制了他的靈力,連召喚最低等的式神都辦不到,渾身氣力也在大量流失中。眼見其他人也分身乏術,他試著默唸心法抗衡,但脖子上的束縛越漸加重,侵入體內的魔氣也隨之共鳴,攪得他氣血翻騰,幾乎就要不支倒地。
突然,鞭子「啪」地一聲斷了。
堤雅錯愕地倒退幾步,回頭就見尤爾面色陰沉地站在身後,而她竟完全沒察覺到,不禁尖聲道:「你剛不是還在……」
「你不應該傷他。」尤爾打斷她的話,舉手就搧去一記響亮耳光,打得堤雅一個踉蹌,竟直接摔飛出去,讓忍受魔女囂張已久的大家忍不住暗喝:「這臉打得好!」
堤雅氣得渾身發抖,再次甩出一鞭,凌厲的魔氣疾如閃電,直擊尤爾門面。
此刻的尤爾滿腦子只有黑晊世遇劫的爆怒,正沸騰的情緒加深意念強度,竟讓他猛然爆出與魔女不相上下的靈力,一手就隔空抓住鞭子,令殺意凝滯在空中。
一時間,雙方誰也不輸誰,兩股相較量的力量引起不小的衝擊波,使其他人無法靠近,戰局因而僵持不下。然而,尤爾靠的畢竟是爆發力,持久度來說,魔女更勝一籌,何況這還只是其中一道分靈,因此,在拉鋸一段時間後,尤爾漸漸略顯下風。
堤雅見狀,面露喜色地逼近一步,「可惜你是主人看中的人,不然我最想吃的還是你,不管是臉蛋還是靈力,都再適合不過了。」
尤爾一聲不吭地瞪著她,半晌後,他揚起狡黠的微笑,說:「既然這樣,如果我提出你我之間只能選一個的條件,你想你親愛的主人會不會接受?」
此話一出,不止大家心中一驚,堤雅也臉色大變,氣急敗壞地說:「不可能!」
「可不可能,你回去問不就知道了?」尤爾淡笑說完,就眼睛一亮,朝她身後用古德語大喊:「艾托爾,你來了!」
「艾托爾?」像聽到最忌諱的名字,堤雅連忙轉頭一看,但除了被她傷得站不住腳的黑晊世外,根本沒有預想中的人,這才醒悟地回過身,就見閃著戾光的斧頭飛至眼前,狠狠劈斷她的脖子,讓她連發出一聲叫喊的機會都沒有,就連人帶霧地被焚燒殆盡。
「下地獄去吧,惡魔。」從尤爾身後躍出的男人,伸手接住迴旋歸來的斬魔斧,對他歉赧地點了個頭,「抱歉,艾托爾來晚了。」
「不……不會……來得剛好。」尤爾喘著氣搖搖頭,為裝逼而差點用盡力氣。
他拍拍胸膛順了下氣,衝到黑晊世身邊,發現對方右臂上的符紙已被污血染透,脖子上也有一圈焦黑的灼痕,頓時就紅了眼眶,也忘了要保持距離,立刻上前扶住人,「我該早點回來的,對不起。」
「傻瓜,你幫我們帶來厲害的幫手,說什麼對不起?」這是尤爾這些天以來主動親近自己,黑晊世心中高興都來不及了,連身上的傷都忘了痛,直想就這麼靠在他身上,朝夕相對地凝視一輩子也無所謂。
大概是這疑似痴漢的意念太過強烈,尤爾不小心感應到了,瞬間就紅透了兩頰,也不好收回扶人的手,又不知該怎麼處理這頗羞人的訊息,便尷尬地飄開視線,支支吾吾道:「那個……傷……怎麼辦?」
「我休息一會再召喚太裳處理就好,不礙事。」黑晊世目中無他人地繼續凝視,把尤爾盯得抬不起頭,直到克里斯被閃得看不下去,咳了幾聲,才拉回他們的注意力。
「喂,這人在幹什麼?」克里斯指著跪在董司常面前激動不已的艾托爾,一臉莫名其妙,顯然是聽不懂人家在說什麼。這位美國德州來的牛仔大叔,一生只學過兩種語言:英語和夾雜霸氣台語的中文。
「艾托爾怎麼……」尤爾詫異地扶著黑晊世走過來,聽了老半天,差點笑出聲,「他是守墓者,以為董事長是天使。」
「神啊,您終於派使者來解救我們了!」身為人類的艾托爾淚光閃閃地抬起頭,仰望他眼中有著金髮藍眼和一對大白翅膀的董司常,而暗衛們也被他當成了天使長的小天使手下。
幹!好想笑!
克里斯歪了嘴,卻不好意思太過明目張膽,畢竟他當年也幹過同樣的蠢事。於是,他轉過一張忍得極似憋尿的帥臉,踢了踢罷課司機,「有沒有翻譯機?」
「有有有,史上最完備的翻譯耳麥,不只能翻譯從古至今的所有語言,還包你不管講什麼,都能自動轉換成對方聽得懂的語言,每次使用費一千美金,老子看在熟人的份上,接受分期付款沒問題!」
「……」
於是,死宅頭上就多了顆分期付款的頭包。
69. 扭曲的童話(六)
被認作天使的董司常心情是麻木的。
一般來說,如非必要,他是盡可能避免「直接」出現在人類面前,當初會為克里斯現身,完全是他看上人家想拐回家而已。但這一回,誰也沒料到已被列為禁地的偏僻古林竟然還有人類,他便在沒遮掩身份的情況下,被艾托爾自動代入符合信仰的神祇形象。
而他不愛扮天使的原因,則在他們隨艾托爾回寢墓見芙蕾亞後,徹底體現了。
「主啊,我有罪。」
早在路上就聽過尤爾解釋的幾人,見又一位拜倒在董司常的披風下,便一個個忍笑的忍笑,看戲的看戲,就是不肯出來幫忙解圍。
尤爾甚至摸了摸鼻子,小壞心地想著,早知道董事長這麼好用,他一開始就該直接拎著對方到處喊:「天使來了!」也省得他跟艾托爾打得那麼累。
「……」
董司常木著臉,森森地感受到這群沒良心下屬的滿滿嘲諷。其實,他真不是故意排擠人家的文化,只是每次都免不了要聽一場告解,自己還得忍著滿肚子槽點,為西方天界的同事們保持優良形象,次數多了也實在憋屈。
他深吸口氣,淡定地癱著一張咒怨小鬼臉(儘管在芙蕾亞和艾托爾眼裡是高貴聖潔並頭頂光環)以充滿知性的莊嚴口吻,裝逼一把,「我奉天父之令,為降罰予魔女堤雅而來,你所言之罪,可與她有關?」
芙蕾亞聽「神」有意制裁女兒,顯然堤雅經過這麼多年的教訓仍無悔過之意,甚至變本加厲,連天都容不下她,不免心中一痛,身形也變得飄渺起來。
艾托爾立刻低勸:「王后,您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這是我們現在唯一的救贖。」
大家納悶地互視一眼。
為何要說救贖?若按尤爾先前所言,芙蕾亞認為自己縱愛女兒有罪,那艾托爾呢?是什麼原因讓這個人類存活至今並令堤雅如此畏懼?又為何這片森林會變成這模樣?如果只是為了保護女王陵寢,就擺下如此陣仗影響此地生靈,未免也做得太過,而這又跟堤雅直到兩年前都能保持芙蕾亞的容貌有何關係?
許多疑惑接連冒出,唯一能解惑的這縷幽魂偏又是堤雅的母親,母女連心,女兒再如何作惡多端,仍是母親的心頭肉,所以他們再怎麼急切,也只得耐著性子等她緩過來。
董司常想了想,令暗衛將被堤雅附身的女孩抱到芙蕾亞面前,緩聲說:「這孩子家庭安康,本該一生健康安樂,如今卻性命垂危,你可知是誰所為?」
雖是問句,言下之意卻再明顯不過。
芙蕾亞驚愕地掩住嘴。先前她聽說詛咒之事時,心中雖失望難過,但畢竟尤爾人仍好好站著,那衝擊自然不比眼前的慘狀,而女娃兒烏紫色的嘴唇與因冰封而呈青灰色的皮膚,在在都喚起千年前那如同噩夢的往事,令她不住顫抖。
一條條年輕的生命慘死在王宮的階梯上,無辜的百姓終日惶恐,年幼的孩子們躲在藏身的地洞裡饑寒交迫,骨瘦如柴,最終仍沒逃過餓死的命運,更多奮起勇抗魔政的人民在討伐的大戰中,以極其可怕的死狀倒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這些慘絕人寰的悲劇,全因她一顆愛女的心所致。
尤爾望著她悲戚又悔恨的神情,不由自主又想起那首搖籃曲。他細細品酌蘊藏歌聲的思念時,忽然靈光一閃,伸手輕碰小女孩的臉,腦海便閃過一段記憶。
因父母終日忙碌,無知的小女孩在孤單寂寞下,無意間得知來路不明的許願魔法,竟招來一縷魔靈的注意。她天真地許著願:「我好想媽咪,希望媽咪能陪我玩。」
映著燭光的鏡子中,黑髮雪膚的魔靈少女揚著甜美的笑容,告訴她:「我也好想我媽咪,我們一起去找媽咪吧。」
「……」
尤爾收回手,似乎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那歌聲如此共鳴的原因了。
「你知道她很想你嗎?」
芙蕾亞詫異地看向尤爾,不只是她,其他人也投來驚訝的目光。
尤爾無視大家的疑惑,一臉淡漠地說出感應,注視她的碧眼卻有幾分不忍的譴責,「她調來那麼多魔,又附在這孩子的身上,不止一次用分靈在這裡徘徊,也許還犧牲了更多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報復,而是思念。」
「堤雅她……思念?」芙蕾亞的神情從訝異到疑惑,似沉陷回憶而迷茫到恍然,後歸於釋懷的惆悵,終化出一聲長嘆,因過於悲傷而差點散去的靈魂又鮮明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肯定?」克里斯不太能理解,照這話聽來,這對母女應當感情極深,但所有記載和尤爾的感應夢卻說明這對母女相殺許久,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尤爾苦笑地指了指腦袋,「是咒殺之印讓我感受到那份想回應歌聲的心情。」
「……」
敢情是相愛相殺啊!
克里斯抹了把臉。這種虐戀情深的獵奇風,他不想瞭解。
董司常卻是明白了。再邪惡的人,仍會基於某些因素而對某個對象抱有一份執著,即使那表達方式有多人神共憤,好比堤雅對芙蕾亞,又好比……約翰對尤爾?
但是,純惡之魂會有感情嗎?
這個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過,董司常便暫先壓下。他見芙蕾亞終於不再舉棋不定,就示意護衛將女孩帶下去,正色問:「準備好了嗎?」
芙蕾亞抬頭瞻仰「天使」因聖光照耀而端莊朦朧的臉,下定決心地點了頭。
「一切,都從那面鏡子開始……」
曾經,她有個美滿的家庭、英明仁厚的丈夫、天真可愛的女兒,如同每個童話故事,一家子在王國的城堡裡過著幸福的日子。
然而,堤雅天生有個致命的弱點——心臟衰弱。醫生們都斷定可愛的小公主活不過二十歲,夫妻倆心疼女兒天生病弱,因而極盡寵溺,與他們交情甚好的法師也給予祝福,讓小公主直到生命盡頭都能無病無痛。
但大家沒想到的是,理應完美的堤雅小公主缺的不僅僅是一顆強健的心臟,還缺了一個善良的靈魂,只是在教養極好的優渥環境下,那黑暗的一面從未顯露出來,直到公主十五歲的壽辰宴上,一位自稱是公主仰慕者的神秘人獻上一面手拿鏡,從此堤雅不僅對鏡子愛不釋手,更終日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一日,國王無意間聽到堤雅與鏡子的對話,得知女兒在鑽研黑魔法,並有意以靈魂交換術取得美麗又健康的身體,頓時大為震驚,欲阻止愛女犯下大錯,又覺得此事大意不得,便先回房與妻子討論,也不意外地得到了反駁。
「只是一時興起玩扮家家酒吧,堤雅平時都待在城堡裡,沒跟外人接觸,陪在身邊的也都是些普通的女孩兒,哪能學到什麼魔法?」愛女成癡的芙蕾亞,一點也不相信可愛的堤雅會做這種事。對一個母親而言,寶貝女兒永遠都是純潔的小天使。
國王一聽,也覺頗有道理,光憑三言兩語確實難以斷定真偽,此事便暫且作罷。
豈知,一個月後,國王突然暴斃身亡,屍體附近的花草全數枯萎,這怪象引起宮內議論紛紛,然而正為喪夫心碎的芙蕾亞,還沒意識到不對勁,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哀悼的眾人紛紛離去,她帶著女兒守在丈夫的遺體旁,憔悴地凝視著不再張口言笑的男人,不禁悲痛欲絕,淚如雨下。
「母親為何要哭?」
孩子天真的語氣彷彿不懂生離死別,她沒有多想,泣不成聲地說:「因為傷心,世上最可怕的痛苦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永遠失去心愛的人,這是最難承受的痛。」
「那等我死了,母親是不是也會這麼傷心?」
「這是當然的,孩子。」她含淚望著堤雅惹人心憐的小臉,想到沒過幾年就又要面臨喪女之痛,就越發悲痛。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都早早離她而去,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果有方法可以救我的話,母親願意幫我嗎?」
她緊緊抱住心愛的女兒,生命中僅剩的摯愛,激動道:「堤雅,我的小寶貝,如果世上真有能救你的藥,母親絕對願意用一切來換取你寶貴的生命。」
「那真是太好了,母親。」
聽到如此歡快的語氣,芙蕾亞不禁一愣。她納悶地擦去淚水,仔細注視堤雅,卻見女兒漂亮靈巧的星眸竟滿含笑意,沒有一絲喪父的哀傷,「堤雅,你……」
堤雅拉著她的手搖晃,就像平時向母親撒嬌般,憨聲說:「母親不用擔心,我們很快就能永遠地在一起,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女孩笑得天真無邪,話裡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怪異,這時,丈夫生前的話猛然浮上芙蕾亞的心頭,加上宮中的流言誹語,她才心中一驚,一向健康的丈夫怎會無故暴斃?難道真是堤雅在學習邪術的關係?
從那天起,她開始暗中觀察女兒的言行,果真發現許多不尋常處,特別是那面絕不離手的鏡子。每當她看到堤雅照著鏡子的笑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彷彿那鏡子有什麼魔力在影響原該純潔的孩子。於是,她決定尋個藉口拿取鏡子藉機摧毀。
「堤雅,母親的手持鏡掉了,能不能借你的用一用呢?」
「好啊。」堤雅笑著取出鏡子遞給她,「母親也照一下吧。」
原以為計畫順利進行,誰知,就在她接過鏡子的那一剎那,就忽感一陣暈眩,接著便失去了意識,等到醒來時,她已在不停搖晃的馬車裡,而正駕車前往森林的男人,竟是曾受她恩情並宣誓效忠的艾托爾。
她不解地出聲呼喚對方,發出的嗓音竟青澀又熟悉得讓人心驚,而艾托爾向她喊出的那句:「堤雅,你竟敢弒父!」更讓她徹底明白自己已不在原來的身體裡了。
烏黑濃密的長髮、嬌小纖細的少女身材、緩慢跳動的心臟與虛弱無力的喘息,在在都證明這具身體是屬於誰的。
——「堤雅想用靈魂交換術取得美麗又健康的身體……」
——「如果有方法可以救我的話,母親願意幫我嗎?」
原來堤雅的靈魂早已墮落!
想通了這一切,卻為時已晚,如今她只能盡可能保命,也不願眼前的人背上一條無辜的生命。慶幸的是,向他人證明身份雖十分困難,但對艾托爾來說,卻意外地容易。
「原來如此,艾托爾所敬仰的王后絕不會忍心殺害親生女兒,王位上的女人果然是假的!」在聽她說出兩人僅知的回憶證實身份後,艾托爾就立刻帶著她逃亡了。
艾托爾的反叛破壞了堤雅精心安排的計畫,追殺的懸賞令漫天灑下,逼得兩人不得不逃往森林深處,向隱居的故友法師尋求庇護,才逃過劫難。
然而,她一人安生了,百姓們卻迎來了惡夢。
堤雅以她的身體獲得健康與寶座後,食髓知味,越發沉迷黑魔法,竟為追求永生和力量,大量吸食健壯男丁的精氣,並浸泡年輕男女的鮮血維持美貌。自此,黑暗降臨,魔氣籠罩王宮並漸漸往外擴散,幾乎侵蝕了整片大地,令生靈們避之唯恐不及。
隱居的森林雖然安全,但堤雅的暴行仍不斷傳進芙蕾亞的耳裡,讓曾身為一國之母的她再也無法坐視不管。為了不讓女兒年輕早逝,她願意犧牲自己毫無怨尤,但若因而生靈塗炭,就不是她所樂見的了——這份罪孽,既因她對女兒的不當溺愛而起,便由她來結束!
她與艾托爾在故友協助下逃到鄰國,以堤雅公主的身份尋求兵力協助,召集自願對抗魔政的勇士組成討伐軍,同時故友也召回所有法師,並遠赴他方求得傳說中能斬殺一切邪惡的寶石,製成斬魔斧交予艾托爾,展開了驚天動地的誅魔大戰。
這場仗打得極其慘烈,堤雅不知用什麼法術在這片土地種下魔毒,不論人或動物,一旦染上魔毒,便會化成不知名的生物,令他們傷亡無數,儘管如此,仍沒人有一絲怯弱,因為當生命已失去所有,甚至連活著都是一種折磨後,就再沒有什麼能令他們感到恐懼了。寧死,也絕不讓魔女勝利!
終於,他們費盡心思,在法師們聯手打造的法器制衡下,使堤雅重傷潰敗,躲入黑暗之鏡。法師們用盡方法都無法破壞鏡子,最後只能將它層層封印。
靈魂交換術難以破除,芙蕾亞回不到自己的身體,滿目瘡痍的大地也回不去過往的面貌,因魔毒化為怪物的子民更是受盡苦難——施咒者一日不死,他們一日無法恢復,這個國家已正式走入滅亡。
餘下的幾年裡,她以堤雅之名接任王位,努力鑽研魔法,試圖協同諸位法師破除毒咒,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她這個身體的生命將至,百姓仍在水深火熱中,魔毒依然未解,甚至蔓延整座森林,更有外流跡象,鄰國個個恐慌。
更糟的是,被鎖在宮內保險庫的黑暗之鏡竟然不翼而飛了。
幸好,法師算出未來將有位有緣人拯救他們,何時到來,卻是未知。於是,他們為了阻止魔毒擴散,不得不做出決定——徹底冰封這片受污染的土地。
以她的靈魂為陣眼,法師們將自身靈肉化為鎮守八方的陣腳,佈下一個涵蓋王國乃至森林的龐大迷陣,關住所有遭毒化的生物,擅入者亦將永遠被困入迷陣。
因堤雅犯下弒親的滔天大罪,又讓母親一人承擔所有罪果,曾賜予出生祝福的法師便以魂飛魄散為代價,逆轉祝福,詛咒大不孝者永生不得靠近陵寢,否則將受噬心焚身之刑。
由於整件事情太過駭人,知情的鄰國王室為安定民心,不敢將真相公諸於世,只能遵守承諾,按照女王的交代留下模糊的隻字片語,期待有緣人能依循線索而來。
所有人就這麼在無盡的死寂中,等待預言的有緣人出現。
「那你呢?」董司常轉向艾托爾,語調毫無起伏,聽不出喜怒。
艾托爾回答:「艾托爾自願接受守墓契約,王后一日未得安息,艾托爾便一日不死,以這把斬魔斧守在陵寢等候有緣人。」
聽完整個故事後,大家已不難猜到那面鏡子是被誰偷走,又被誰解開封印,才讓堤雅得以用芙蕾亞的型態再次胡作非為,直到兩年前被他們重創,又用不知什麼方法逃過靈肉消散的下咒代價詐死,再由約翰收集她的殘魂重生,恢復了少女原貌。
「難怪她會下那種詛咒。」尤爾總算明白芙蕾亞聽聞受咒內容時的反應了。
兩年前,晊世他們追捕魔女的那場行動中,堤雅自知不敵,又心有不甘,便要他們飽受「最可怕的痛苦」——永生失去摯愛。
這麼說起來,芙蕾亞失去丈夫的悲痛泣語,竟讓堤雅一字不漏地記住了,這邪惡少女對母親的在乎,實際上是超乎大家所預料的,但為何後來卻要殺她呢?
同樣察覺到此點的黑晊世,凝眉沉思半晌,不自覺握上尤爾的手,問:「以堤雅的力量,在轉換靈魂後,要殺你應是輕而易舉,為何不自己下手,卻另派艾托爾動手?」
芙蕾亞搖了搖頭,「也許是我當時在她的身體裡,她下不了手吧。」
「她要殺你,應當不是為了殺人滅口。」黑晊世的德語不如董司常和尤爾流利標準,卻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反給人道破真相的莫名威迫。他像壓抑著什麼情緒,微微收緊手指,沉聲道:「我曾聽說一種失傳的古老儀式,僅限於血親之間,可將死者的靈魂與自己綑綁,永不分離,直至死亡,方共赴黃泉,但前提是,對方絕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我不知道。」芙蕾亞摀住臉,後悔莫及地嗚噎著,「我當時真不知道,我們都以為堤雅只是怕事跡敗露才想殺我滅口,直到我們擊敗她回到王宮,發現她房裡那未能完成的儀式法陣,才知道她原來想綁縛我的靈魂,但真正原因卻是到如今才想明白……堤雅,我的堤雅,竟想用這方式與我永遠在一起,她怎能這麼傻?」
尤爾蹙起眉,忍不住丟出一句極具現代心理學意義的話,「所以,她覺得自己被母親背叛拋棄了,就變成變態大惡魔報復社會?」
「嗚……」
芙蕾亞的淚噴更凶了。
「……」
阿飄的玻璃心不能亂戳!
尤爾頗感歉赧地撓了撓臉,惹得黑晊世一個失笑,就稍微放鬆力道,以指腹輕揉掌中的手,邊小心觀察尤爾的神情,見他沒有企圖掙脫的跡象,就放大膽地再次握緊,因真相而起的怒火也消失了。
殊不知,尤爾也偷偷覷了他一眼,嘴角的弧度瞬揚即逝。
克里斯沒那麼多細膩神經揣摩這對母女的心結,不耐煩地問:「然後勒?你們花這麼多心思守在這裡,不會就只是等我們來救你們吧?」
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當聽聞整件事是因盲目的母愛而起時,他就冒起一肚子火,要不是還牽扯到許多無辜的生命,加上外頭還有隻魔女在趴趴走,他真想直接走人,任她繼續躲在這哭個夠。
芙蕾亞愣了愣,望向高貴神聖的「天使」,便聽那「聖音」凛然道:「誅殺邪物乃唯一之道,天父仁慈,願寬恕你的罪,還望你聽從教誨,拯救蒼生,重回天父懷抱。」
又說了一大串主啊天父的,只差沒把聖經福音也背出來,董司常不禁默默為自己點了個讚。裝逼什麼的,他真是寶刀未老……喂!臭阿克那什麼表情?
克里斯無語丟回一記白眼,赤裸裸地表達一個訊息:「你個冒充天使的死神棍!」
現場唯二沒與地府簽約的人類,自然沒看出他們的暗鬥,滿心沉浸在「天父願寬恕他們」的感動中。芙蕾亞誠摯地畫著十字,說了句:「感謝主」後,便雙手放在胸前,閉目低頭,不一會,一團紅光自胸口浮現,待光芒散去,手上便多出一條項鍊。
「這是法師們用我部分的魂魄煉製而成的法器『母之心』,能限制堤雅的行動,是我們當初能困住她的唯一方法。」
董司常接過項鍊,見項墜是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紅晶石,豔紅如血的晶體隱隱散發著白色光暈,便凝神一看,略感訝異地「咦」了一聲。
「怎麼?」
面對其他人的疑惑,董司常搖搖頭,沒有直接回應,反而對芙蕾亞說:「你可知這項鍊若有任何損壞,你也將魂飛魄散?」
「我知道,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主要我受的責罰。」芙蕾亞凝視項鍊的眼眸閃爍著淚光,「只望我的子民們能從這厄運中解脫,而我那曾經天真無邪的孩子……」
她不忍地閉上眼,愴然淚下,「既然她執迷不悟,就讓她接受應有的制裁吧!」
總歸是心碎的母愛,縱然曾有不是,仍令人動容。
董司常收好項鍊,鄭重地承諾:「堤雅的事交給我們,過幾日會有其他天使接手此地的淨化事宜,望諸位能早日安息。」
交代完後,他們便在艾托爾的護送下離去。
臨離開前,芙蕾亞對尤爾說了句:「謝謝你,有緣人,是你為我們帶來了天使。」
尤爾一愣,想起芙蕾亞擁著嬰孩唱歌的溫馨畫面,不禁心頭一軟。
其實,她也不過是個一心想追求幸福的平凡母親,有誰能想到自己滿心的珍愛會成了滋育惡魔的巢囊?自己當初不也是如此嗎?甚至同這母親一般,曾抱有期待惡魔有一絲良心回頭的可笑念頭。
笑黃粱一夢,終是一場空。
他揚了下淡漠的嘴角,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繼續前行。
70. 魔鏡
「請稍等。」
就在要踏出迷陣之際,艾托爾忽然喚住他們,將那把據說能誅殺邪惡的斬魔斧雙手呈上,「艾托爾不願離開這裡,只能以這把斧頭助各位一臂之力。」
坦白來說,論武器,他們現代的技術肯定比千年前土法煉鋼的好,但董司常實在好奇,當年那位法師是去哪找的寶石竟讓堤雅怕成那樣,便毫不客氣地收下斬魔斧,又突發奇想地問:「自堤雅魔政以來,可有像我們這般的人物出現過?不論天使或死神。」
艾托爾搖頭,「都沒有,千年來我們不斷祈禱,才終於迎來您。」
董司常又問:「黑翅膀的天使也沒有?」
「您是說墮天使魔王?」艾托爾的神情十分惶恐,「不,一個堤雅就夠了,我真不敢想像若還有墮天使出現會是怎樣的浩劫。」
「……」
所謂的「墮天使」其實是西方天界下派駐進西方地府並以路西法等七大天使長為首的的管理階層同僚這種真相他能說嗎?
他當然不能說!
於是,董司常噎了噎,轉而指著克里斯等人進一步問:「那像他們這樣的能人異士呢?除了你們說的那幾位法師以外。」
艾托爾依然搖頭,董司常便沒再追問,只向他要了法師們的名字,又留下幾句日後必有榮耀的嘉勉話,就率著大家離開了。
一出迷陣,天色轉為一片澄黃,原來他們已進去一整天,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刮過寒雪的清冷林風徐徐吹來,帶著人間煙火的氣息,身後一片白霧杳杳,依稀可見的密林小徑早失去艾托爾的身影,彷彿那一跨步便是相隔兩世界。
「他也辛苦了。」黑晊世輕嘆。盡忠盡義又無怨無尤的人,總是教人油然欽佩。
尤爾微揚嘴角,起了點八卦他人的心態,小聲說:「其實他暗戀王后好久了。」
董司常一聽,立刻脫去假矜持的高貴冷豔天使風,湊過去跟著歡喜八卦:「小育感應到的嗎?呵呵,果然跟我猜的一樣。跟你說,我發現他一直在偷看芙蕾亞……」
聽兩人居然嘰喳嘰喳腦補起千年奸情史,克里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往黑晊世肩上一搭,說:「還是我跟老黑那……瞎密見瞎密很相同,我也覺得他是個人才。」
黑晊世無奈糾正:「是英雄所見略同。」
自被強搶翻譯耳麥就賭氣不吭聲的罷課司機,冷不防來了句:「肌肉惜肌肉!」
「……」
於是,死宅提前收到了第二期付款——頭包第二顆。
一行人走在來時路上,極有默契地說笑聊天,隻字不提迷陣裡的事,好似他們只是去郊遊而已。一朵黑蝶翩然停駐在主人肩上,黑晊世靜默傾聽,沒有任何表示。
路的前方停著載他們來的休旅車,兩位分隊同僚遠遠瞧見他們,連忙下車揮了揮手,活跳跳地毫髮無傷,也不知是僥倖沒碰上魔女的分靈,還是有什麼其他因素。
一路吵吵鬧鬧地坐了一小時的車,回到下榻飯店解決溫飽後,他們才終於關起房門,啟動防竊聽結界,聊起正事。
「唉呀,忘了問這項鍊要怎麼用,你們怎麼都不提?」
董司常率先就爆出一段開場白,讓大家都眼神死了。還以為這傢伙一看就知道怎麼用,才會神祕兮兮地說什麼壞了會魂飛魄散,他們才沒多此一問。
「靠!問你咦什麼也不說,在那邊扮什麼威風?」克里斯嘴裡罵著,卻在看他愛不釋地把玩項鍊時自動幫他戴上,紅嫩的晶石躺在白嫩肌膚上,看來更加鮮豔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董司常立刻反駁:「扮天使又不是我願意的,裝逼也很辛苦耶!」
「是喔是喔。」大家一律敷衍過去。
唯有小黑同學最認真好學。他見那項墜雖能量微淺卻靈光流轉綿長,平日戴來增點靈性可以,但用於自保或戰鬥卻絕非良選,怎麼看都不是能令魔女潰敗的法器,便問:「為何項鍊壞了,芙蕾亞便會魂飛魄散?」
「因為這並不是真正的法器。」董司常輕撫小巧的晶石,像對待一縷脆弱的靈魂,「裡面裝的其實是芙蕾亞的精魄,對堤雅來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母之心。」
黑晊世和克里斯恍然大悟,尤爾卻十分訝異地瞪著項鍊,問:「精魄可以這樣分開?那芙蕾亞不會變純惡之魂嗎?」
喔喔!新手教學時間,是交流互動培養感情的大好機會!
克里斯立刻偷捏一把董小七。嫁夫隨夫的董小七便把腰一扭,心有靈犀地緊急閉嘴,黑晊世就在兩人莫名的沉默與尤爾一頭霧水的注視下,意識過來地趕忙開口解釋。
「純惡之魂是因沒有精魄而成,與生來擁有精魄再經某些管道取出來保存不同,這就跟抽出一小部分魂魄作為分靈是一樣的概念,只是她取的是應作為本體的精魄,只要精魄健全,便不會受影響,她依然能擁有情感、良知與記憶。」
好奇寶寶繼續問:「這樣不會違反地府法規?」
愛心奶爸繼續教,「她本人同意或不得以而為之的情況下就無妨。」
前者可以理解,後者就頗模糊了,尤爾便再問:「什麼是不得以而為之的情況?」
這下黑晊世被問倒了。
這問題還真沒怎麼遇過,自古以來,取精魄成功的案例少之又少,有這能力的人不多,又多是像暗隱主之流的邪道坑矇拐騙,但也由此可知,那位替芙蕾亞取精魄的法師是位難得的高人,可惜已經消亡。
他想了想,隱約記起一則傳說,「據傳,曾有神為救人抽其精魄,修復後再與殘魂相合予以新生,不過時代久遠,已不可考。」
「這樣啊。」尤爾睜大雙眼,似有所思。
「至今雖有類似的法術,但都用於邪魔歪道,且手段殘忍,地府才會有此禁令。」黑晊世見尤爾一直盯著那項墜,以為他好奇項鍊的作用,便推測道:「我想芙蕾亞所謂的牽制,並不是這項鍊有何法力,而是以精魄喚起母女羈絆的心理戰術。」
克里斯不置可否,「同樣的戰術能用第二次嗎?」
黑晊世搖頭,「自然得改,何況敵暗我明,我們甚至連她藏身何處都不知。」
尤爾一邊聽他們討論,一邊琢磨以精魄重生的傳說,不多時,便聽見一道憨嫩的嗓音在腦海響起,驚得他整個身子跳了下,差點以為又是幻覺。
「小育在想那圖騰的事嗎?」
「冷了?」黑晊世見他突然打顫,就不由分說地脫下毛衫外套往他肩上一披,帶著男人餘溫的氣息隨即籠罩住尤爾,毫無防備地湧進心房。
這彷彿被擁抱的暖意,讓尤爾不由紅了耳根。他有些無措地瞧去一眼,見黑晊世仍專注地與克里斯討論戰術,並未如往常奶爸癖發作地為他忙東忙西,僅是悄悄靠來身子為他取暖。忽然間,他真希望世上也有條專屬尤爾・道爾的姻緣鍊,將這一刻保存下來。
他抿緊嘴角,將視線轉回董司常,以意念傳達:「我一直在想約翰給我那圖騰的用意,他說那圖騰關係到精魄再生魂魄的秘密,剛又聽晊世說取精魄救人重生的事,難道他是要我幫忙重生什麼人嗎?」
「就算是這樣,他如何肯定你一定會幫他?」
「……」
這一點,他還真不知道。明明是曾朝夕相處的人,卻始終搞不懂那個純惡之魂的心裡在想什麼。為何執意要糾纏自己?在身心全然付出也被全然摧毀過後,那人究竟還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又為何忽然反過立場,丟來這麼大的一個暗示?
想不得,無法想,他直覺自己快不夠時間去慢慢抽絲剝繭了,只得拋開這一堆理不清的煩惱,問:「董事長那邊有打聽到什麼?」
「還在等。」董司常也苦惱極了。他最信任的前輩有三人:老爸、乞顏和他神出鬼沒的師父,前面兩位一看圖騰就被考倒,直說要翻一翻各家典籍,後面那位在他寒毒解開後就去雲遊了,兩千年沒消沒息,也不知是死是活,更別說請教。
這時,克里斯從中插入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喂,我們在努力討論任務,你們兩個在發什麼呆?還含情脈脈對看,在幹嘛?」
董司常立刻舉手表清白,「沒幹嘛,絕對沒在偷講你們壞話!」
「……」
克里斯沒好氣地癱回椅背,翹起二郎腿抖啊抖,「我們剛說到,就算有項鍊和斬魔斧,她要是一受傷就又逃回鏡子裡,不也是白搭?」
黑晊世點頭道:「不能只是將她封印,還必須徹底消滅,才能解開所有魔咒,但我們對那面鏡子的瞭解太少,不知它是如何保護魔女不被消滅。」
董司常轉頭問在牆角扮「蘑菇」的罷課司機,「阿拔查得如何?」
「蘑菇」晃了晃還在腫的頭殼,「沒,什麼都查不到,好像世上沒這東西一樣。」
「我總覺得那鏡子……」尤爾回憶著感應夢,試圖組織言語,「有什麼力量,我……呃,她拿著鏡子時總在喃喃自語,好像鏡中有什麼人在跟她講話。」
董司常突發奇想,張著烏黑大眼,憨聲說:「魔鏡啊魔鏡,誰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克里斯木著臉,「董小七你可以再可愛一點。」
「傳說惡皇后的魔鏡裡確實有個知無不言的精靈。」黑晊世失笑說完,就靈光一閃,「我們作個假設,倘若那知情的鄰國王室想為芙蕾亞的有緣人留下線索,又不能太明顯,以免堤雅來尋仇,那該怎麼做?」
他見董司常眼睛一亮似腦補到什麼,克里斯皺眉沉吟,唯有尤爾睜大一雙茫然碧眼注視自己,好像又回到之前依賴自己的模樣,心中不禁又柔又軟,眉間的凝重便舒展不少,思路也清晰了起來。
「我的話,會選擇打散實情,摻入真真假假的內容,包裝成有關連卻不同性質的鄉野故事,讓後人流傳到各地,再一代代傳遞下去,成了各種版本卻有共通性的故事。」
「等一下!你該不是想說這才是白雪公主的真正原始版吧?」克里斯覺得自己的童年已經……不對,正港男子漢才不希罕王子救公主的娘們童話!
黑晊世笑道:「我沒這麼說,但也許有些參考性。你想,故事的災難就是起於魔鏡與皇后,堤雅的轉變也是因那面鏡子而起。那鏡子也顯然受過魔法加持,絕非平凡之物,故難以摧毀,更重要的是,它最後竟不翼而飛,故事裡也同樣從未說明魔鏡的去向。再者,堤雅常跟鏡子講話,也合乎魔鏡精靈的設定,不過躲在鏡子裡的恐怕另有其人。」
「同樣地,故事也從未交代皇后是如何因魔鏡成為惡人,因為這是連起源者都無解的疑點。那麼問題來了,一個受盡寵愛又生活單純的少女能在短時間內獲得強大魔力,定是有人暗中傳授,姑且認定就是鏡子裡的人,那為何鏡中人願意教她魔法?他又是誰?」
所有人都陷入一陣沉思,直到尤爾想起一個一直被忽略的人物。
「送鏡子的神秘人呢?他自稱是堤雅的仰慕者,堤雅很喜歡那面鏡子,仰慕者照理說也算是討了堤雅的歡心,但芙蕾亞卻沒再提過這個人,我感應中也沒見過類似的親近者,而堤雅唯一交談的對象只有那面鏡子,這感覺就好像……那個人從沒出現過一樣?」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就不由自主地想到約翰。那傢伙明明參與籌劃這麼多案件,卻能輕易模糊自己留在當事人記憶裡的足跡,若非靠尤爾的感應,他們還未必能將案情串連成一塊,而這樣的作風,跟那位神秘人實在不可說不相似。
但約翰確確實實是這時代的人,沒有前世的新生靈魂更不可能是那神秘人的轉世,所以唯一能推測的方向就是,那位神秘人不只和堤雅相關,還與約翰有一定關係,堤雅在與尤爾比鬥時也提到了「主人」,神秘人是誰,已不言而喻。
「約翰曾說……」初次在大家面前正式提到約翰,尤爾難免覷了眼黑晊世,見他投來的目光雖微沉卻仍平和,便繼續說:「救他的人有收藏純惡之魂的嗜好。」
這意思是——堤雅也是純惡之魂?
董司常愣了愣,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原來如此,難怪我也看不到堤雅的靈光,我還以為是她在分靈上動手腳呢。」
克里斯納悶問:「在醫院那次不是分靈啊,你沒看出來?」
「我那次受了傷,情況又危急,根本顧不了那麼多。」董司常涼涼地補了句,「哪像你還有時間看人家女生的Size?」
「……」
克里斯抹了把臉,趕緊轉移焦點,「所以鏡中人就是暗隱主?他就在鏡子裡?」
尤爾偏頭想了想,覺得不太可能地搖頭,「雖然我在感應中碰到那鏡子時,有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不斷傳進體內,也覺得鏡子裡似乎有人在回應堤雅,但裡面若真的藏著誰,我應該也要能感覺到才是。」
「不需要裡面藏人也能交流啊。」董司常舉起手腕上的通訊錶,「就像通訊器一樣,只是一個能通話交流的媒介,再厲害點還能傳遞檔案之類的,乞顏說他們的技術比地府還先進,說不定早就發明出這樣的東西了。」
「華特?」罷課司機立刻震驚地跳起來,「你說有人比老子先發明出靈能通訊器?喔諾!撞梗了怎麼辦?老子會不會被告抄襲?天啊!地啊!阿拔啊!」
「……」
沉默表示沒人有空理他。
董司常整理了下思緒,丟出一個問題:「你們兩年前在追拿她的時候,都沒看過那鏡子嗎?」
克里斯瞇了下眼,抽出一根菸放在鼻間嗅,「沒印象,何況滿大街的女人都隨身帶著鏡子,以她的姿色,就算自戀到狂照鏡子,也不會覺得奇怪。」
「這就對了。」董司常沿著思路,大膽推測,「假若這鏡子不只是堤雅與黑勢力的聯繫,還是接收力量的來源,甚至是封藏部分靈魂的容身處,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不論受到多少攻擊,都無法削弱她的力量,因為她有龐大的能量支援,而你們兩年前能幾乎擊敗她,也許是因為她當時沒將鏡子帶在身邊,但封藏的部分靈魂因受到鏡子保護,即便禁咒令她看似靈肉俱毀,卻傷不到鏡子裡的靈魂,才能再次重生。」
黑晊世沉吟地做出結論:「要完全消滅魔女,必先摧毀鏡子。」
搞了老半天,那面一直被他們忽略的鏡子,才是最致命的關鍵。
克里斯疲憊地抹了把臉,將大家又推回一個事實面前,「別忘了,當年那麼多法師試過所有方法,艾托爾也肯定試過斬魔斧,全都毀不了鏡子,我們該怎麼毀掉它?」
大家又都沉默了。
尤爾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大家,又看了看董司常擺在腿上的斧頭,最後將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刻著密麻咒文的束縛銀環掛在手腕上有些冰冷。剎那間,他想起約翰在診所裡說的那些話,便浮上一種預感。
一張極大的網已在路的盡頭鋪好,就等著他自投羅網。
71. 宣誓
討論了許久,仍沒有一個方案有十足把握能摧毀,最後只能寄望於黑晊世堪比三昧真火可焚燒萬物的式神朱雀。不過,破壞力越強的式神消耗召喚者越多靈力,因此他們只有一次機會,罷課司機也承諾盡快研究出破壞魔法防護盾的工具。
此事暫且議畢,正當大家以為要休息時,董司常就突然拋出斬魔斧。
「小育,感應一下那法師找的是什麼寶石。」
「咦咿?」
「小心!」
斬魔斧的戾光犀利,尤爾心中一慌,連忙要閃躲,差點整個人趴倒。好在董司常人矮手短力氣小,不僅學不出艾托爾的霸氣迴旋甩,那斧頭還飛不到一半就「咚」地直墜落地,連地板都沒刮出一條痕跡。
這不吐槽都不行了!
「董小七,你以後別亂扔東西,太丟人了。」克里斯黑著臉拾起斧頭,在掌中掂了掂,感覺手感還不錯,才遞給尤爾。
尤爾瞪著折出鑠鑠銀光的刃面,不禁吞了個口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斧頭的把柄一搭,腦海瞬間陷入一片黑暗,無數混亂的尖叫哭喊咒罵響起,想來是這把斧頭千年來的經歷。他趕忙鎮定心神,專注尋找最早的畫面,漸漸地,總算聽到一位老人的喃喃祈禱,大意是在求神靈賜予斬除邪惡的力量。
沿著聲音再往前幾步,似乎已是黑暗的盡頭,他下意識伸手一撥,眼前的黑幕竟真的被撥開一片裂縫,綻放出瑩潤的銀白流光。
他好奇地湊近一看,只見光芒中躺著一個長髮男子,面容俊逸精緻,散發著祥和而寧靜的氣息,卻給他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好似……他生來就該要非常親近這人。
難以言喻的情緒頓時佔滿整個思緒,讓他忍不住落下一滴淚。
「你是誰?」他輕聲問道。
男人沒有回答,依然閉著眼沉睡。他試著碰觸對方,卻被一股輕柔而不允抵抗的力量推開,不過剎那,他已被逐出感應,回到了現實,唯有淚水仍因胸口的悸動不住滑落。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雖然尤爾常被感應影響情緒,但這一次的淚落得太不尋常,不喜、不悲、不怒,神情平靜安詳,好像他就只是很純粹地在落淚,沒有任何原因。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黑晊世。他連忙取過一張面紙,輕輕為尤爾擦淚,「育?」
尤爾茫然地聞聲望去,才終於在黑晊世擔憂的溫柔目光中回過神,「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不好意思地接過面紙自己擦臉,大致轉述了感應內容後,說:「最後也不知什麼緣故,我突然就被切斷了感應,但可以推估那男人大概是什麼神靈吧。」
「……」
千猜萬猜都猜不到是這樣的感應,黑晊世與董司常驚異地互視一眼,都明白了什麼。
克里斯不明所以地拿起斧頭前看後看,得意地吹了個口哨,「唷,還是神器。」
董司常斂起心神,朝他憨聲說:「那給阿克用好了,都是肌肉派的,最合適了。」
正埋首查資料的罷課司機,抬頭熊吼一句:「肌肉傳承!」
於是,第三期付款的頭包就送了出去。
有鑑於明天還要坐幾小時的車去機場,天氣預報又不太樂觀,似乎將有暴風雪,克里斯提議趕清晨出發以避開風雪,會議便暫先結束。
眼看時間也晚了,克里斯沒再把罷課司機趕去分隊同僚的房裡,待尤爾和黑晊世一離開房間,就趁防竊聽結界還沒撤掉,將自家董小七撈起來放在大腿上捏啊捏,邊開門見山問:「你說西方地府怎麼了?」
被撓得渾身扭的董司常,一聽到這問題,頓時蔫了吧唧地癱倒。
克里斯拍了拍他的背,繼續說:「就算一千年前的歐洲太混亂,地府辦事有所缺失,但芙蕾亞他們打成那樣,整個國家都亡了卻沒留下一點記錄,這也太扯,難怪阿拔查那麼久才挖到這麼點鄉野傳說。」
董司常目光呆滯地嘆了口氣,確實是沒料到分部的內賊狀況比他想像得還久遠。他揉揉臉,轉頭問罷課司機:「名單給阿拔了嗎?」
「給啦,阿拔查完了,確定那些法師都是跟地府無關的靈能者。」罷課司機頓了下,聽靈腦鏡那頭的人講話,半晌才接著道:「他還順便查了下枉死資料庫,那群法師直接被列入枉死懸案,沒有任何追蹤紀錄。」
董司常又問:「當年有那麼多人死在那場靈能戰禍,又有那麼多人變成怪物勾不了魂,西方地府竟從來都沒派過人去調查?」
罷課司機沉默地聽了一會,「阿拔說那時期的資料太亂了,有些案子查了一半就沒下落,有些還被歸錯檔,還有因為名字太相似記錯對象的,簡直慘不忍睹,不過確實都沒看到任何相關紀錄。」
這行政效率有沒有這麼慘?他們都不知去哪找槽點了。
「還好我不是在西方地府做事,不然會氣死。」克里斯抹了把臉,十分納悶,「我記得西方地府不也很早就成立了?怎會聽起來像是一群菜鳥在做事?要說戰亂黑暗期,亞洲以前也亂了很久,我看你們也沒這樣過。」
董司常撓了撓頭,頗尷尬地說:「也是有過啦,只是後來都補齊了,倒是分部居然把這堆債拖了這麼久都不補,確實不像話。不過,一千年前啊……」
他偏頭想了想,才輕呼一聲,「我記起來了,他們那段時期的內部人事有過大變動,大概就是這樣讓人趁隙而入了吧!」
「趁隙而入?」
「嗯,今天在寢墓時,我特別記住了他們的王室姓氏,一出迷陣,就把堤雅的全名傳訊給阿拔,讓他查閱地府的資料庫。」
「然後?」
董司常萬般無奈地搖頭,「沒有這個人,造成這情況的有兩種,一種就是像約翰那樣用假名,但不適用在堤雅身上,另一種就是有關堤雅的資料全被盜走了,而證據就是芙蕾亞的直系親屬表有被塗改過。至於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誰做的,就不得而知了。」
克里斯越聽臉色越難看,聽到最後拳頭都握了起來,「你的意思是,堤雅有可能是西方地府當年刻意遺漏的禍害,讓我們千年後的人來承擔?」
話說至此,已相當明確了,西方地府有人包庇堤雅的罪蹟,直到她跑來台灣為亂,讓東方地府的偵察員介入,才終於紙包不住火,又不敢吭聲,便讓他們自己打得死去活來。
董司常頓了頓,握住克里斯的拳頭,努力掰開他幾乎要陷入掌心的手指,輕聲說:「其實也未必是內部的人幹的,若暗隱主真如傳言那麼厲害,他要自己混進去竄改資料,估計也不是什麼難事吧,你想,約翰不也能冒充乞顏一個職員的魂魄進去診所嗎?」
聞言,克里斯稍緩了臉色,又聽他說:「一個魔族齡不過半年的人,在他的培育下,都能騙過乞顏層層佈下的結界和測魔儀,我真無法想像從萬年前就存在的暗隱主能做出什麼事,或許地府早被他溜進無數回了吧。」
董司常說著,忽覺無力地低下頭,彷彿要撐不起肩上的擔子。他想老爸當年要接任閻王時,是否也曾這樣過?又是怎麼挺過來的?
克里斯察覺他的無精打采,什麼憤怒不滿都拋到了一邊,連忙抬起董司常的下巴,見他深幽的眼眸透著前所未有的無助,一顆錚錚鐵骨漢子心就全化成了繞指柔,軟聲喚起他的本名:「司常?」
每當克里斯這麼叫時,董司常總會感到一陣暖意,因為這個大男人平時不輕易溫柔,一溫柔便是絕對的情濃至深。他握住克里斯捧著自己臉的手,倍感依戀地蹭了蹭,藏在心底的秘密也不自覺地鬆了口。
「阿克,我好怕……現在整個地府都可能有他的眼線,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盟友,就連老爸都說十大閻王也不可信,我們只能孤軍奮戰,我……」
他握緊雙手,試圖藉感受克里斯的掌溫掩飾內心的輕顫。
「我真的很怕,我一個錯誤的決定會害了你們、害了大家,甚至害得人間大亂,這個擔子真的好重,但自從我決定追查連環竊魂案後,就再也卸不下來了,老爸說這是我身為繼承人的考驗,只能成功,因為已經沒有退路讓我失敗了。」
越說越沒自信,他不知自己有何能耐撐過這一切,最後只好閉上濕潤的雙眼。
「這個人間有很多不美好的地方,也常發生讓人失望的事,但我還是很喜歡,無論多辛苦都想守護住,可是暗隱主很強,萬年來,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能力、他的極限在哪、弱點在哪,只知道他一直想顛覆這個世界,顛覆我所愛的人間……」
略帶哽噎的嗓音一頓,他深吸口氣後,睜開眼,依然倔強地堅持心中念想。
「我非常怕,但我不想失去你們,不想失去這裡的每一個人,所以我絕不能輸。」
「不能輸給咒殺,不能輸給暗隱主,不能輸給所有要傷害人間的邪惡。」
「即便我要一個人戰到最後,也必須要贏!」
明明是那麼不安的神情、那麼嬌弱的外表,說出來的話卻字字有力地敲入內心深處,喚起流淌在血液裡的所有火苗,克里斯無法言語地注視董司常,直到望見那圓潤的大眼閃爍著堅定的淚光時,他才大夢初醒地體悟到一件事。
這就是他愛的人,一個自願扛起全天下的英雄,比任何人都還有崇高抱負的男人。這位下任掌管人間安危的閻王,就是他克里斯・拜登的男人!
這一刻,克里斯也有了一個念頭,這念頭在他年輕時曾湧現並付諸實踐過,如今又比當年更強烈了,而他深信,這一次的對象,絕對比那些坑矇拐騙的美國頭子還要值得。
「操!」他忍不住笑罵自己一句:「我真他媽的就是個軍人命!」
「阿克?」董司常不解地眨了眨眼。
克里斯沒有回答,卻是拉著董司常站起身,以最完美標準的軍人之姿立正站好,並九十度角彎起右臂,五指朝天併攏,帶著前所未見的認真,以濃濃德州腔的母語英文,緩慢而鄭重地說著每一位美國軍人在入伍時必說的宣誓詞,只不過內容稍作了修改。
「我,克里斯・拜登,鄭重宣誓:我將支持和捍衛人間,反對一切危害人間的敵人,並信念堅定、忠貞於第七殿閻王世子董司常,服從一切命令。所以……」
天藍色的眼眸透出堅定不移的忠誠與至死不渝的愛慕,含著笑意的嘴說著從未如此發自肺腑的誓言。
「我願為您戰到最後一秒!」
因為眼前這個人值得他終生並肩同行;戰時,他願為這人衝鋒陷陣,毫不猶豫;失敗,願與這人共同承擔,絕無怨尤;成功,願退居這人身後,將一切榮耀歸於對方。
這便是他克里斯・拜登選擇的路,不論前方的道路有多艱困、敵人有多強大,他都將為董司常所要實踐的理想奮戰到底。
董司常訝異地望著克里斯,心中的那份不安,竟在那聽來有些滑稽的宣誓中被一點點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勇氣。
是了,都差點忘了,阿克可是專屬於他、代表希望的太陽。
被熱情融化的不只是為之悸動的心,還有生來冰寒僵化的面容,董司常揚起大大的笑容,有樣學樣地舉起右手,回了一個軍人式的禮,揚聲說:「一起戰到最後一秒!」
「嗚嗚嗚!還有老子!」
「……」
什麼氣氛都被瞬間破壞光了。
72. 生命之重(一)(H)
天氣預報成真了。
在他們開車回法蘭克福機場的途中,天空開始飄起細雪,漸漸越來越大,最後整個天地都一片白濛,幾乎看不到路,車子被風吹得有幾分飄移,行路艱險,機場也毫無意外宣布關閉,回台行程注定要耽擱。
好在克里斯有先見之明,早早就催大家上路,趕在風雪變強時回到法蘭克福,搶先找了飯店住下,才不至於太過狼狽。
這場雪預計要下三天,機場清理跑道積雪也起碼要一兩天,這一拖延,五天跑不掉,分隊同僚便向他們提議,可以先從基地的傳送門回西方地府,再改行幽冥鬼道回東方地府,速度還比坐陽間的飛機快。
不過,董司常考量到幽冥界的陰氣過重,克里斯在入行前就陽壽已盡,算是陰間鬼,但黑晊世和尤爾仍是陽間魂,不宜長時間浸染陰氣,就算有靈力護體,這路程也不短,途間偶有陰獸突襲,非必然安全,他也不可能丟下他們自己走,便婉拒了好意。
反正黑晊世的傷勢未癒,正好能趁機療養,而魔女再強悍,被連續兩次重傷分靈下,魂魄也有所損傷,暫時無法來找他們麻煩,算是給他們多了些時間喘息。
只是苦了罷課司機,金窩銀窩都沒自家狗窩好,難得為他多開一間房,又有貴人「陪房」,他竟還愁雲慘霧地窩在牆角,邊憂傷懷念地下室小黑屋,簡直是天生討虐的貨。
至於其他人的住房問題,克里斯仍堅持讓尤爾與黑晊世獨處,說法是:「度蜜月就是要趁岳父不在的時候。」讓人也不好意思去破壞他的性致。
實際上,他卻是另一番打算。
「正因為這個小育快消失了,才該讓他好好把握剩下的時光,你說這世上還有誰比老黑更有資格陪他走完這段路?」
但董司常仍然擔憂,「到時小黑會很痛的,小育就是不希望這樣。」
「總好過後悔莫及。」斂去在外頭的嘻皮笑臉,克里斯語重心長地抽著菸,「曾經愛過珍惜過,讓她走得沒有遺憾,至少我是靠這個想法撐過來的。」
沒人比克里斯更明瞭驟失愛人的痛。董司常抱住他,心裡疼呼疼呼的,誰知下一秒就聽他操起粗話罵:「要是那囝仔走得不夠黑皮,拎盃就宰了老黑給他送終!」
果真是對自家小孩偏心護短的粗霸老爹。
董司常失笑說:「這樣葉育到時回來不就要守寡了?」
「再幫他找一個高富帥又年輕的。」
「……」
這一廂的兩位家長用心良苦,那一廂被寄予厚望的兩口子,一天下來講過的話卻不用一雙手就數完了,其進度之緩慢,實在令人髮指。
洗去一身疲累後,黑晊世僅著一條睡褲踏出浴室,就被迎面撲來的悶氣吹得眉頭微皺。此時,尤爾正聚精會神地抱著冊子盤坐在床頭,不知在寫什麼,低垂的小臉有些微紅,身上脫得只剩一件薄衫,扣子開了幾顆,袖子也捲起來,顯然給熱著了。
房內的溫度頗高,即使外頭天寒地凍,風雪正盛,但在大城市飯店超給力的暖氣下,也變得微不足道,以致於空氣十分悶熱。
黑晊世連忙調了下暖氣強度,又將窗戶開點縫隙通風後,才坐在床邊取出傷藥,頗為艱難地拆卸臂上繃帶。右臂的繃帶因被水沾濕而暈出微褐血漬,脖子上的灼印也仍未消褪,讓他的氣色看來不是很好,本就不算深的膚色在傷了元氣後更顯得蒼白。
這些傷原本是能讓太裳治癒的,但昨天在毫無防備下受到突襲,使魔氣入體亂了氣息,又被堤雅吸走不少靈力,以致於他無法盡快召喚式神,拖延了不少時間,待回到飯店時,傷勢已然惡化,魔毒蔓延整條手臂,太裳幾乎耗盡功力才拔清魔毒、修復內傷,他便不再讓太裳勞心,任由外傷自然復原即可。
傷在右臂,左手自然使得不甚靈活,當他好不容易塗好藥,正要挑戰單手包紮時,繃帶就被另一雙手接了過去。
「我幫你吧。」不知何時湊過來的尤爾,低頭捧著黑晊世的傷臂,仔細檢查面積不小的傷口,確認每一處都塗上膏藥後,才小心翼翼地貼上紗布,再輕柔地纏上繃帶。原先一直抱著的冊子,早被扔到了一邊。
黑晊世注視尤爾低垂的臉,看不出對方究竟藏著什麼心思而對自己這般若即若離。明明昨天在迷陣時,他們好不容易親近點了,尤爾還聯合罷課司機捉弄他,看到他受傷時也焦急得快哭了,誰知晚上回了房,就恢復冷淡的態度,整晚埋首那本冊子,這會兒又忽然溫柔貼心起來,他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深怕再望下去會壓抑不住衝動,讓兩人陷入更尷尬的局面,他只好趕緊移開目光,掃過攤在枕頭旁的冊子,發現上頭畫著未完的素描,憋了兩天的疑問總算解開,「原來你一直在畫圖。」
尤爾一聽,這才想起他忘了闔上冊子,不由耳根一熱。他包好繃帶後,抬眼望見黑晊世正殷切地盯著自己,眼裡似有無數期待,一點也不符合平日正經八百的老古董形象,便忽覺好笑地說:「想看嗎?我隨便畫的。」
黑晊世眼睛一亮,「好。」
兩人並肩坐在床頭翻起畫作,開始他們自吵架以來,初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僅限於黑晊世與尤爾・道爾。
第一張畫的是一間相當冷清的房間,從視角看起來,像是誰在床上環視四周,圖的右下角寫著一個英文字:「誕生。」
尤爾很平淡地說:「這是我的第一個記憶。」
黑晊世一開始沒能理解,直到聽見尤爾接下來的話才恍然大悟。
「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當時正好是晚上,病房裡沒有其他人,我又渾身無力,就只好一直躺著等人發現。」
「這是你剛醒來的時候?」黑晊世怔然看著他,細細咀嚼「誕生」的意思,越想越覺得心疼。一出生,就只有自己一人面對所有陌生的世界,這該有多無助?
尤爾淡然一笑,沒再多說什麼,便翻過下一頁,是坐在病房門口的一個詭異女子,女子的嘴裂得極開,幾乎要裂到耳根,一看即知不是正常人。
「這是我看見的第一個鬼,那天她抓了一個小孩作替死。」尤爾自嘲地笑了下,「當時的我很膽小,居然被她嚇暈過去,晚上又撞見滿醫院的鬼魂在開Party,嚇得我亂叫一通,把同房的病人吵醒,真是有夠糗。」
「育。」黑晊世越聽越難過,忍不住握住尤爾的手,不願他去回憶那些悲傷的事。就是一般人都受不了這般毫無準備地跌撞摸索,何況是一個失憶剛醒來的人?
「沒事的。」尤爾抽出手,一派輕鬆地說:「我不是小孩了。」
黑晊世一愣,才在那雙坦然的碧眼中意識到,原來尤爾早已能面對這些充滿傷心與恐懼的回憶,不再是個事事都要躲在他身後求保護的人了。剎那間,他有種小育兒二度長大的莫名惆悵與感動,同時也有幾分自己不再被需要的苦澀。
「唔,這張會有點噁心吧。」尤爾翻開下一張圖,正是曾在紐約醫院追殺他的那隻惡鬼,裂開的頭殼和扭曲的骨架,加上初次一展神功的經驗,讓他看過再多妖魔鬼怪都難以忘懷,便不由鬱悶道:「這傢伙可真討厭,怎麼跑都甩不掉。」
「這個我記得,正是那天你遇了危險,我才總算感應到你。」黑晊世握緊手,極是懊惱道:「可惜我當時重傷未癒,勉強藉著項鍊感應強行附身驅鬼,來不及查確你的位置就暈了一個月,因而錯失良機。」
「原來真的是你。」尤爾沒糾結錯失的回家機會,反而笑道:「就說我怎麼可能突然那麼厲害,喊一句『萬魔共伏』就把惡鬼打散了,還有人問我是不是在拍電影。」
看他說得這般可愛,黑晊世不禁失笑地伸臂攬住他,一時間也忘了顧忌什麼,只想好好抱著這初次與自己分享往事的人兒。
尤爾沒有拒絕黑晊世的示好,甚至順其自然地靠在他肩上,訴說自己後來在醫院的經歷,雖不算鉅細靡遺,卻也沒什麼保留,不論悲喜。
「這是聖丹尼爾療養院的院長以利亞,是他收留了我,還幫我付清醫藥費。」
畫中是個笑得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尤爾說著剛到療養院當義工的事,忽有所感道:「從以前我就覺得他常說些很玄的話,每次都聽不太懂,現在想想,院長伯伯好像……」
他遲疑地偏了下頭,尋找最合適的詞,「像個先知一樣,早早就能預料到許多事,試著提醒我,可惜我當時被愛情沖昏頭,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後來出了事,我一打電話給他,他就馬上知道發生什麼事似地。」
「說起來,他幫了我很多忙,我卻沒怎麼好好道謝過。」他感慨地嘆了口氣。
黑晊世輕撫他的頭,柔聲說:「你想的話,這次任務結束,我們一起回紐約去探望他。只要是曾經照顧過你的人,都應當報答。」
尤爾沉默了會,才輕輕應了一聲,翻到下一頁,是位瘦骨嶙峋的小孩,看樣子才五、六歲,頭髮全被剃光,有雙很大很純淨的眼眸。他斂去笑容,靜靜凝視半晌,「山米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血癌末期,因為他,我第一次真正接觸死亡。」
無須多問,黑晊世也意識到這位在尤爾心中佔足重量的小朋友已經去世了。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摟緊懷裡的人,笨拙地說:「小孩早夭,通常也投胎得早,這世無罪無惡又過得坎坷,下一世一定會過得好。」
尤爾笑了笑,「山米很善良的,他去世後,他爸爸不甘心,跑來醫院要傷害人,小山米很努力地想要保護大家,是個好孩子,希望他下輩子真的會有好報。」
聽出他真的很在意這孩子,黑晊世便建議道:「不放心的話,可以請董事長幫你查查他投胎到哪,你想的話,也可以去探望他。」
「真的可以去探望嗎?」尤爾訝異道。
黑晊世點頭,「只要不介入他的生活。」
尤爾想了會,也沒回應好或不好,便默默翻到下一頁,是隻笑得燦爛十足的拉布拉多,本已褪去光芒的碧眼頓時又亮了起來,「他叫馬克斯,是院長養的狗,我每天都帶廚房煮的肉去找他玩……」
他歡快地說了些與狗玩耍的趣事,手指一翻,談笑聲倏然中斷,出現在圖紙上的竟是約翰。
黑晊世臉色微僵地瞪著畫像,見那一筆一畫都十分細膩,每根髮絲、每道細紋,甚至眼眸深處的溫柔與嘴角的笑意都栩栩如生,無不道盡了曾朝朝暮暮的纏綿繾綣。他張口欲言,卻不知能怎麼說,最後只能化為乾啞的嗓音:「想說他的事嗎?」
說不出口的是:「你還愛他嗎?」
尤爾無語凝視畫像半晌,悵然一笑地翻過整整涵蓋一年多回憶的那一頁薄紙,輕聲道:「只是鏡花水月。」
鏡花水月,是愛,亦不愛。愛的是那虛幻的假象,不愛的是殘忍打破幻鏡的痛。黑晊世真正想問的,他答不出來。他想,至少在他這一生結束以前,都無法知道答案吧。
然而,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像一顆石粒,雖細小,卻足以在黑晊世的心湖投下圈圈波紋,撕破長久以來的溫文面具,讓他徹底體認到,原來自己並沒有以為的寬宏大量去接受這種不公平的愛。
不論是對葉育或是對尤爾,他始終是一心一意地愛著、付出著,但他愛的人卻突然心裡有了別人,甚至還有了他難以比擬的心靈聯繫,這讓他情何以堪?
妒意令他怒地握住尤爾的肩膀,原先如鯁在喉的話也隨之低吼而出:「他想害死你,又逼你成魔,這些還不夠讓你忘了他,對他斷了念想嗎?他對你真有這麼重要?」
像是早能預料到他的怒火,尤爾沉默了會,忽然輕揚嘴角,「剛還說曾照顧過我的人都應當報答呢。」
黑晊世如被噎住般無語良久,才漲紅著臉辯解:「那不同,他是別有目的。」
「但他曾照顧過我、對我好是事實。想殺我、折磨我、逼我入魔,也全是事實。」
尤爾的眼裡沒有太多情緒,只透著一股平淡而哀傷的色彩,卻不知那哀傷是為誰,語氣也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即使微微笑著,也沒多少笑意傳到眼裡。
「晊世,事實就是,這兩年來所有曾發生過的事全都存在著,每一件都很重要,因為這就是我存在的證明。我忘不掉,是因為我沒有太多東西可以忘。」
黑晊世不解地望著他,「為什麼?」
為什麼育要擺出這樣的神情?為什麼育說的這些話,讓他感覺自己忘了什麼事?這想法讓他十分不安,卻又莫名覺得自己不能深究,只能將問題停留在「為什麼」三個字。
尤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垂眸撫著畫冊,低嘆:「約翰的確對我非常重要,但他不是唯一的……」
他頓了下,輕輕補了句:「也不是最重要的。」
黑晊世頓時說不出話來,所有怒火也隨那句「不是最重要的。」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的幼稚與小心眼的莫大羞愧。明明只要靜下心思考就能明瞭的道理,一牽扯到尤爾,就無法自制地計較起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狀況,他不懂自己怎麼了。
他難堪地收回手,在視線落回畫冊上的艾琳肖像時,不由又問:「你在消魔陣裡的那段日子,我去看你時,為何喊他的名字?」
雖然乞顏說是因為幻覺,尤爾也說自己一直被糾纏,但他記得很清楚,那一聲呼喚並非出於恐懼,也非出於憤怒厭惡,而是帶了些許期待與依賴。為何育在最痛苦的時候會選擇向那個男人求助?他想,也許這才是自己最無法忍受的部分吧。
「……」
沉默取代了言語,換來黑晊世的淒苦一笑。
是啊,何必多此一問?何必自挖痛處?反正「尤爾」都說了,要他好好等葉育回來,只要葉育回來,一切就會沒事了,他又何苦……
思緒到此,他沒由來地感到奇怪,育有說過這些話嗎?何時說的?他怎麼沒印象了?
這時,尤爾突然問:「如果我成了正魔,你打算怎麼做?」
「沒怎麼做。」臨來的問題讓黑晊世不及多想,脫口就說出早已做好的決定,「只要他們一有任何處置你的意思,我就立刻帶你走,是魔也好,是妖也罷,不管你變成什麼,就算你不希罕我的保護,我也不准任何人傷害你。」
尤爾沒想到這總以職責為重的人竟真的願意為自己背叛地府。他訝異地抬頭,對上黑晊世堅決的眼神,忽感眼眶一熱,便匆匆跳下床,「晚了,我去洗澡。」
黑晊世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尤爾已奔進浴室。
又說錯了什麼吧?
自認不擅常說甜言蜜語,黑晊世只能將尤爾的倉皇逃離當作是自己又搞砸的結果,便懊惱地撿起對方遺落的畫冊,輕柔撫平被折到的頁面,獨自坐在床上翻閱後面的圖。
果然,在艾琳之後,就是克里斯、貴人、湯圓、董司常、罷課司機跟拔個死機,偶爾出現的太裳和乞顏也被畫了進去,甚至還有張瀚倪和史戴西兩天兵,卻唯獨少了自己。
他悵然若失地再往後翻,居然也有芙蕾亞與艾托爾,大概是最常夢到的感應,令尤爾有所感觸,便也將兩人畫了進去。
再往後一頁,是一張未完成的圖——一個陌生男人的沉睡面容,估計就是昨天那把斧頭的感應。
他蹙眉細細打量,想著尤爾對這男人本能性想親近的反應,與迦娜臨終交托的秘密,以及葉育不可透露的身世,就多少領悟到對方的身分,不禁對命運有分感嘆。
沒想到,育竟能在這種情況下見到那人,倘若他猜得沒錯,這位能誅殺一切邪惡的神靈恐怕就是葉育的生父,也就是設下「守護者」使命的那位大人。
畫冊再往後全空白的,看來方才那張未完圖就是最後一張了。
原來育這麼不願意記錄關於他的事嗎?
原先還抱有些許期待的心情徹底沉落,黑晊世無奈地將剩下的頁面往前一蓋,卻不慎漏了兩頁紙,於是,藏在底層的圖就這麼赫然映入眼簾。
不同於其他僅用鉛筆畫的黑白圖稿,一點又一點抹上的色彩與再不能更細緻的筆觸,勾勒出那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兩條永世姻緣鍊。
剎那間,他領會了什麼,胸口的相墜亦微微閃爍豔紅的光彩。
整本畫冊都沒有他,不是育無視他在生命中的重量,而是不用刻意去畫,也無須特別描繪,因為關於他們倆的記憶,早已被全數放進了姻緣鍊裡!
這一刻,所有的思緒全然停擺,一股猛然漲滿胸口的衝動,驅使他扔下畫冊衝進浴室,不顧自己才包好的傷口,也不管迎頭的驚聲詢問,就強行跨進淋浴間,捧住尤爾的臉。
「我也愛你。」
「什麼?」
尤爾睜大微紅的雙眼,好不容易藉淋浴平靜的情緒再次失序。他下意識想推開人,卻在碰觸到黑晊世光裸的胸膛時,指尖不禁一顫——炙熱的溫度傳來劇烈的心跳,映在對方深邃眼眸的,是他此刻淋濕一頭散髮的狼狽與無措。
黑晊世抱緊驚慌的人,再一次認真強調:「我也愛你。」
「你……」像被看穿什麼秘密,尤爾徹底慌了,掙扎也更激烈。
可惜,黑晊世拒絕任何說不的機會,直接將尤爾壓在牆邊,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用潰堤的熱情融化這不老實的嘴硬人兒,讓他再抗拒不能。
滿室氤氳化作旖旎,將所有泣吟淹沒在直入心扉的呢喃下,徹夜迴響。
沙沙水聲,不絕於耳的撞擊,吐息愛語的低沉喘息,是此刻最原始的醉人旋律。尤爾微瞇迷離碧眼,雙腿緊緊夾住正貪婪侵略自己的腰身,整個人如受暴風雨摧殘般劇烈地顛簸,令餘怒未歇的斥責變得斷續脆弱,卻更加惹火。
「黑晊世你……混蛋……啊……」
「育,我愛你……我愛你……」
「……」
在毫無防備下被強行佔有,尤爾是惱怒的,但面對突如其來的強烈愛意,又是百般說不出的無奈,同時也有難以自禁的喜悅與揪心。重重複雜的思緒,在每處骨髓心魂都被黑晊世霸佔下,變得越發混亂,讓他既想發火又不捨放手。
若他不是因詛咒而存在,讓他們沒有因詛咒而相愛,那該多好?
「夠了……嗯……」
又一次猛烈的貫穿在才剛灌注的愛液中律動,尤爾氣得哭紅了眼,狠咬一口罪魁禍首的唇舌,隨即又與之濃烈交纏,沉浸在鋪天蓋地的歡愉中難以自拔,曲起的指尖刺進黑晊世的背,劃下數條嫣紅的爪痕,彷彿要在對方身上留下專屬於他的印記。
一波又一波的高潮沖刷過每根神經,最後爬上極致的高峰,尤爾皺眉發出身心相契的滿足輕吟,與仍不服軟的埋怨:「你……太過份了……哈啊……」
黑晊世失笑落下柔長的吻,才喘著息又說:「我愛你。」
「……」
淋漓盡致的歡愛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甚至是粗暴強硬,換來尤爾惱羞的嗔怨與黑晊世發炎的傷口,也換來兩人久違的濃情甜蜜與比以往都更貼近的心。
也許克里斯說得對,自己早該衝動一回了。
黑晊世滿足摟著懷裡又是摩蹭撒嬌又是抓撓洩憤的戀人,於再次加溫的擁吻中,拋開所有顧慮與束縛,決心要讓兩人好好重新相愛,直到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放手。
73. 生命之重(二)
——當生命即將消逝時,你將作出什麼選擇?
「主人,你可曾想過,一旦詛咒解除,因咒殺而生的記憶可能不復存在嗎?」
「什麼?」
「我們所認識的尤爾將會消失。」
在那晚幾乎決裂的爭吵後,尤爾聽見了隔壁房的低語與隨之而來的意外。貴人驚慌失措的呼喊,就像那使劇情急轉直下的炸雷,讓他連沉浸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就不得不跳入這場注定要悲劇收尾的戲。
「貴人,你告訴我,為何我會這麼痛?」
「主人,你快冷靜下來!」
「好痛……難道這就是你和母親費盡心思要我體會的嗎?為什麼?」
連日來的打擊與混亂不堪的思緒,讓黑晊世一時氣急攻心,竟控制不住突然暴亂的靈力,不住口吐鮮血,神情癲狂地喃喃自語,彷彿有什麼力量在刻意擾亂他的精神,若非尤爾及時趕來以念力結合貴人的幻術安撫,恐怕就要走火入魔了。
那畫面,幾乎撕碎了尤爾的心。
貴人抱起不省人事的黑晊世放到床上,含淚對尤爾說:「少爺,不論你對我們有多少感情,你始終是我們一手養育大的孩子,我這一聲『少爺』喊得絕對沒錯。但你可知,主人也是我從他還是個不知人事的孩子時就陪伴到大的嗎?」
「……」
「你沒參與到他的過去,你不完全明瞭他,但我卻再瞭解不過。」
貴人輕撫黑晊世蒼白憔悴的面容,說著那段從未讓人知曉的事。
「夫人出生於土御門世家,家族規定術法不傳外姓,但主人因繼承了前主人晴明的使命,自小就被地府招攬,土御門為了討好地府鞏固地位,就在他才稍懂言語的年紀時強行接走,誘騙他服下忘情草封住七情六慾,要他一心苦修,只為家族的榮耀而活,不過十歲,他就已不哭不笑不喜不怒。」
「何為人,何為生,他全然不懂。以年幼之齡,收服了身為十二式神之一的我,受他人欣羨褒獎,卻未有任何喜悅,我活過漫長的永生,從未見過如此死寂的活人。」貴人抬頭望向尤爾,眼裡有莫大的心疼,「即使聽聞父親船難過世、母親患上絕症,他都表現不出一絲哀傷,不是不願,而是無法。」
「你可知,當夫人發現曾經活潑愛笑的孩兒變成一個活死人時,有多震驚心碎嗎?」
「你可知,當夫人過世後,小主人問我他為何哭不出來時,那表情有多茫然嗎?」
尤爾啞然無語。他只知道黑晊世不善言語、不喜表露強烈的情緒,甚至寧可強壓真實的慾望,也要以大局為重,嚴守天道規範,卻不知對方還有這麼段備受束縛的童年,更不知那些壓抑的性格並非本意,而是封印使然。
「他一直都這樣嗎?」
貴人搖頭,「貴人受夫人臨終之託,獲得夫人的姿容,幫主人斬斷血脈削弱封印,逃離家族的掌控,輔佐他在修行中明白生命。這五百多年來,貴人見他逐漸轉變,嚐盡無數親情與友情的生離死別,令人生趨於完整,而如今,這愛恨情仇,全在你身上體會了。」
尤爾難堪地扯了嘴角,「他是因葉育體會的,不是我。」
「少爺的心情,貴人明白。」貴人攬過他,溫柔輕梳他的烏黑髮絲,慈愛又毫不留情地點破:「但他為『你』痛哭瘋狂,一身修為差點潰散作廢,這還不夠令你看清嗎?」
「……」
「主人他並非不愛,只是始終領悟得遲。」貴人嘆道。
這時,董司常總算傳來回覆簡訊:「對不起。」
短短的三個字,足以證實了猜測,也透露了他們仍不得不解除咒殺的痛心。
尤爾絕望地收下自己的命運,淒楚一笑:「可惜,我沒多少時間讓他明白了。」
也或許,他根本就不該讓晊世明白。
永生失去摯愛的詛咒,若不能以尤爾和葉育的靈肉消亡來應驗,便會返還到黑晊世的身上,讓他承受莫大的精神折磨,令兩人縱然用盡手段相愛相守,也永遠不得善果。
黑暗禁咒之所以強大,正是它毫無漏洞的無懈可擊。
——當生命即將消逝時,為了被留下的心愛的人,他該如何選擇?
尤爾默然凝思了良久,便在貴人不忍注視的默許下,俯身在黑晊世的耳邊,哽咽地呢喃著他從約翰那裡領悟到的催眠術。
「忘了今晚跟貴人的談話,忘記尤爾・道爾會消失的事實,別再記起今晚的悲傷。」
「晊世,你只好好地等葉育回來,一切都會沒事的。」
既然消逝無可避免,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將最愛的男人完整歸還,將希望寄予那個能替自己給大家帶來幸福的人。
所以,他若即若離,冷漠以待,卻哪知晊世比他想像的還要執著。
* * * *
德國的雪夜,天寒地凍,屋內卻是熱烈如火。.
連番的盡情歡愛下,尤爾早已筋疲力竭地快魂遊天外,偏偏黑晊世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搬,不住擁著他索求,讓他一次次從顛峰滑落。
最後,他終於氣不過地咬了口黑晊世的肩膀,有氣無力地抱怨:「以前怎麼都不知道你這麼野蠻?」
「我也不知道。」黑晊世粗喘著氣,抱緊懷中的人,待慾望稍微平息後,才抬起身子,凝視尤爾紅韻未退的臉蛋,神情既眷戀又茫然,「我總覺得愛得還不夠,就想不停地抱著你,好把你每個時候的模樣都深深記下,好像……好像不這麼做,你就會離開我一樣。」
「……」
「育,別離開我,好嗎?答應我。」
聽著那聲聲真切的請求,尤爾心中一痛,幾乎就要點頭說好,然後拋下所有,帶著黑晊世遠走高飛,管他什麼咒殺、什麼魔女,全都不再理會,任憑世界毀滅,也要過著只有他們兩人的生活。
但他無法這麼自私。他不願黑晊世負上背叛的罪名,也不願他愛的人們飽受詛咒之苦,更別說外頭還有多少魔女的受害者正苦苦等待救贖,這個頭他點不得!
所以他只能強忍哀傷,揚起溫柔的笑靨,送上一個吻,許著另一個誓言,「不用怕,晊世,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當躁動的靈魂總算平息時,夜已深沉。
尤爾在戀人的懷中悄然轉醒,靜靜回想兩人在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有無奈,有感慨,也有鬆了口氣的釋懷與滿足,同時還有失約於貴人的內疚。
雖然他與貴人作了約定,要盡可能地與黑晊世保持距離,讓對方對「尤爾」失望後能將心思都放在「葉育」身上,但他終究敵不過自己壓抑不住的私心。
「對不起,我要的不多,只想要一點點幸福就好。」
至於晊世……他想,葉育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他輕嘆地握住胸前項鍊凝聚靈力,將心中的一份念想輸了進去。
* * * *
「靠!姓黑的怎麼了?」
罷課司機驚恐地推了下靈腦鏡,啟動錄影功能,把對面的黏體嬰如何發光發熱全錄了下來,「老子賭一張謎片,萬年老古板終於邁過牽手打啵的純情期進化到發情期了!」
同樣的吐槽也在克里斯的心裡輪了遍,不過話浮到他嘴邊時,已稍作修飾,「我有種在看青春偶像劇的錯覺,老黑這是徹底解放了?」
董司常呵呵笑了兩聲,又犯上扮演魔法蘿利的癮,伸出一指當魔法棒,對著黑晊世虛畫幾筆,軟聲低喊:「封印解除。」
此時,原本應當討論任務的午餐會議,因某位熱戀期的老男人而淪為八卦放閃大會。
黑晊世不斷將滿桌美食往尤爾的嘴裡送,堅持要親手餵食才肯罷休,比餵小嬰兒喝奶還無微不至,更要命的是,他每餵一口就親一口,又揉一把小臉、捏一把細腰,深怕全世界都不知道他們在秀恩愛似地,簡直是不知羞恥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好在被揪著一起放閃的另一人,臉皮比較薄。
「夠了,我已經很撐了,要吃你自己吃!」
受不了這過於熱情的攻勢,尤爾沒好氣地把遞到嘴邊的牛小排推回去,努力脫離八卦焦點的風暴。誰知,黑晊世像逗他逗上癮般,居然還湊到他耳邊,說了句他絕對沒臉皮再回想一次的話,驚得他如遭五雷轟頂,外焦內嫩囧呼呼。
天,這到底是哪來欲求不滿的衣冠禽獸?拜託還他原本溫文儒雅的老古板!
尤爾既氣惱又欲哭無淚地別開臉,用手肘狠狠撞了下正輕笑不止的黑晊世,深深覺得今天真是恥到了極點,再也無顏面對其他三人看好戲的譏笑目光了。
「咳咳!」接收到有人快崩潰暴走的訊號,克里斯只好出聲打斷看得正過癮的打情罵俏,邊大口嚼著董司常啃不完的雞排,「老黑的傷勢如何了?」
黑晊世立刻板回一張正經臉,手中動作未停,「好多了,不出兩天便能康復。」
靠!克里斯與罷課司機不由又紛紛暗罵一句,這傢伙能別一臉道貌岸然地把人拉到腿上摟摟抱抱嗎?這畫面太違合!
董司常感慨了句:「小育現在很幸福啊。」
正懊惱彆扭的尤爾愣了愣,朝董司常投去一眼,於交集的視線中了然一笑後,就莫可奈何地回頭埋怨戀人,卻也不曾真正拒絕對方毫無節制的親密與寵愛。
「唉鵝,董小七你那什麼羨慕口氣?來來來,別說拎盃不給你幸福。」被酸到的克里斯決定有樣學樣,拉起董司常放在腿上,來一段聲情並茂的黏答答肉麻言情戲,「寶貝小七兒想吃什麼,我都幫你拿來,就是天上的星星,也給你摘下來。」
董司常立刻心有靈犀地嬌聲說:「阿克哥哥愛吃什麼,人家就愛吃什麼。」
克哥哥捏起他的下巴,壞笑道:「我最愛吃的當然是寶貝小七兒你囉。」
小七兒操起粉拳輕捶,嬌嗔道:「嗯,阿克哥哥你好壞。」
「……」
這・一・對・夠・狠!
在場的無不絕倒,狂嘔不止。
某宅淚流滿面曰:「三觀俱毀!」
74. 守護者
連日大雪,幾乎覆蓋了整座城市,放眼望去,盡是陰濛慘白,到了夜裡,更顯幾分淒涼,饒是飯店大樓的燈飾再華美,也因呼嘯刮過玻璃的風雪變得黯淡。
無人可見,一道流光自某扇窗內乍起,與另一間房裡的斧頭所散發的光芒相互輝映,又雙雙消退,過程短暫得好似開了又關的燈,讓人幾乎不覺有異——也只是幾乎。
尤爾微微蹙了下眉,意識隨褪去的靈光越漸深沉,又似警覺到什麼,倏然睜眼。
天亮了?
然而,眼前的明亮並未照出任何熟悉景象,他茫然了一秒,發現自己並不在原來的房間裡,直挺站立的腳下也不是原先躺著的柔軟床鋪。
他納悶地環顧四周,只見一片空蕩的白,彷彿這個世界除了白色就是白色,再無其他存在,而自己就是那抹多出來的異色。
「有人嗎?」
聲音輕輕在這空間迴盪,卻沒有任何回應。
莫名其妙地進來,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得依直覺往前走,他猜想,自己估計又在做什麼感應夢了,只是這回沒有那些糾纏不清的森冷黑霧,也沒有趕場般的畫面切換,更沒有惱人的頭痛,最重要的是——沒有主題,這讓他相當無所適從。
一望無盡的白淨無垢,給人一種時間流動得特別慢的感覺,就連步伐都跟著變得慢悠悠,他對這裡的滿腹疑惑,也漸漸轉向他處,比如:現在幾點了?肚子好像有點餓了。晊世還在睡嗎?如果起床了,會在幹嘛?應當是會先打坐吧。
他想起黑晊世打坐冥修的端正姿態,心思就此在同一人身上轉繞。
不多時,遠方似為回應他的念想,亮起一道淺淡光芒,在這純白的世界裡,就好像濃密白雲間透出的丁點陽光,雖細小微薄,卻已足以指引方向。
他朝著光亮處前進,光芒的中心似乎坐著一個人,隱約可見熟悉的身影,但當他加快腳步奔至對方面前後,卻是一愣,以為自己看錯了,忍不住揉了揉眼。
「晊世?」
有著相似面容的人身著白狩衣,一頭長髮整齊地束在身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緊閉的雙眼雖看不出神韻,深邃的五官也處處透著青澀,但眉宇間的肅穆與抿直的唇瓣無一不屬於他朝夕相處的那個人,再看對方比起成年男子還單薄的肩膀,難不成這是……
晊世的私生子?
這想法才剛閃過,就被他囧著臉抹去,換成另一個比較靠譜的猜測。
「少年版的晊世?」
他蹲下身,好奇地輕戳少年臉頰,見對方如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便起了捉弄心思,兩手並用又捏又揉,直到他發現不管怎麼弄,指下的臉皮都依然白嫩,沒有一點被蹂躪過的痕跡後,就興致頓失了。
其實晊世從小就是個深藏不漏的厚臉皮吧?
他默默吐著槽,往少年面前一坐,這才發現對方擺在腿上的雙手正捧著一團光,其中隱有銀白光暈流轉閃爍,讓他油然升起一股微妙的親切感,便忍不住將手伸過去。
誰知,指尖一觸及光芒,一串黑色小字便竄了出來,如一條藤蔓迅速纏住光芒,阻止他進一步探入。他嚇了一跳,立即收回手,再定睛仔細一瞧,發現那藤蔓字符所用的語言極為古怪,不像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但他卻神奇地讀懂了。
「禁……言?」
他皺眉瞪著那排字,沒由來地感到悶堵與不悅。
憑什麼他不能知道?這明明是他的東西!
沒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從何而來,尤爾直覺這光球與自己有莫大關係,否則夢境不會引導他過來,更不會令他有想搶奪的慾望。於是他再次伸出手,凝聚靈力往光球抓去。
黑色符文察覺到他的動機,便更加猛烈地飛竄而出,甚至纏上他的手,沿著手臂爬上肩膀,轉為一股強大的力量沉沉壓著他。他心中一驚,又不甘就此放棄,遂加重靈力與之較勁,碧綠的眼眸隨之變得深幽。
這時,一道柔和醇厚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孩子,放開它,還不到時候。」
那聲音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卻莫名帶了股說服力,令他心甘情願地言聽計從。
就在他收回靈力的那一刻,肩上的力量化成一雙手,拉著他飛上半空,不過剎那,他已與那守著光球的少年離開好一段距離,腦中蠱惑的躁動也忽然一掃而空。
他剛是怎麼回事?
尤爾納悶地甩了甩腦袋,感覺身後似乎站了個人,便轉身一看,竟是他在斬魔斧上感應到的沉睡男子。他訝異地瞪大雙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胸口又漲滿了酸疼感。
男子笑了笑,輕撫他的頭,感慨低語:「長大了。」
一直隱忍的淚水倏然落下。
「你是誰?」尤爾急切地問道。他直覺男人與自己應是密不可分的,好似他們本就該相依相親一樣。這種近乎更深一層情感的依戀,不同於他與晊世之間的愛,也不同於他與克叔和董事長他們如家人的情感,卻更像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永恆羈絆。
男人沒有回答,僅是用一雙澄澈而美麗的碧眸注視著。漸漸地,尤爾在那雙眼中看見與自己面容相似的女子痛苦嘶喊,看見了嚎啕大哭的新生嬰孩,看見了男子凝視嬰孩時流露的感動與慈愛。這一刻,他終於恍然大悟,又不敢置信地哽咽低喊:「爸爸?」
然而,男子沒搖頭也沒點頭,卻是平靜地說:「我是他留在契約裡的一個意念。」
尤爾心中一涼,大約聽出否定之意,失望之情盡顯於表,「什麼意思?」
男子說:「你的出生是個奇蹟,因而引來無數妖魔覬覦,他本就因封印而失去力量,又為了護你安全,在竭力一戰後,拼盡最後一口氣,將你所繼承的父系血脈全數封印,再與你母親締下禁言契約,由他的意念來守住這份秘密。」
尤爾聽得一愣一愣,最後仍不死心地問:「那他後來……」
「已回歸太虛。」
「太虛?」
「以你們的說法,就是魂飛魄散。」
「……」
興許是近來發生了太多事,心情大起大落,讓尤爾感到一陣茫然無力,但好歹是明瞭自己的身世了。他嘆了口氣,抬眼望向男子俊雅溫和的面容,不禁又升起一份親近之心,畢竟這是父親留下的意念,總歸是個寄託。
於是,他又振作了起來,問:「那我父親是什麼人?」
「這要等你解開封印後才能知曉。」男子簡單答道。
「那……封印要怎麼解?」尤爾問得有些傻呼,心想是否該喚醒晊世一起聽,免得他以後消失了就……不對,他現在就在晊世的感應夢裡,為何會在這裡見到父親的意念?
男子打斷他的混亂思緒,回答:「你還不夠能力解開。」
「什麼?」
男子沒有多加解釋,卻低頭朝靜心打坐的少年望去一眼,「你母親為了你,不斷打聽『守護者』的身份,想盡辦法要將你放在『守護者』身邊,而事情也出乎預料地順利,因『守護者』與你血脈裡的感應聯繫,讓你們從第一眼起就互相有了好感。」
「守護?血脈?」尤爾沿著視線望去,怔了半晌,「晊世是守護者?」
原來董事長和貴人說晊世有天賦使命,就是指這個嗎?
「你們說的『守護者』是要守護什麼?」他又問。
男子靜靜望著他,沒有作答,顯然又是解開封印後才能知道的事。
尤爾無奈地頹下肩膀,無端升起一股小脾氣,讓他不自覺想往這個由父親意念化成的人撒去,「這個不能說,那個也不能說,那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
「……」
對方依然沉默。他頓時沒好氣地虎著臉,半撒野半撒嬌地怒問:「至少也解釋一下你幹嘛跟我男友在一起吧?」
唔,講得好像他跟晊世之間忽然迸出一個小三被他抓姦在床一樣。
他忍不住囧得捂了下臉,對自己的問話能力真是鄙視到極點。
男子微微笑了下,柔聲道:「你母親去世前,將禁言契約傳給了『守護者』,由『守護者』來守護你的秘密,的確是再理想不過了。」
尤爾被這一堆「守護」字眼繞暈了。反正聽起來就是,晊世是什麼『守護者』,他母親又把守護他身世秘密的契約傳給晊世,於是晊世不只要守護什麼東西,還要守護他的秘密,黑奶爸就這麼專職守護工作到底了!
「你該走了。」男子忽然道。
尤爾一聽,頓時就慌了。他還沒準備好要離開,也不知以後還能否再相見,便抓住男子要推自己離開的手,隨口一問:「為什麼說由『守護者』守護我最理想了?」
「因為『守護者』是唯一能助你回歸的人。」
「那你剛說我不夠能力解開,是什麼意思?」
男子停住動作,舉起雙手捧住他的臉,正色道:「你現在的魂魄,不完全屬於你。」
尤爾臉色一僵。
「你無須仰賴不屬於你的力量。」男子澄澈近乎透亮的碧眼,無視他眼底的惶恐,又犀利地望進他潛於深處的黑暗,「唯有尋回完整的自己,才有資格解開封印。」
「所以,回去吧,孩子。」男子用拇指輕輕拂上尤爾的雙眼,蓋住他的視線,像每個父親哄稚兒安睡般,溫柔地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吻,「我等你回來。」
「等……」
話不及說完,意識便被迅速抽離,待尤爾再睜開眼,眼前已是一片昏暗。窗外呼呼吹著風雪,聽得人心頭泛冷,但身子卻被緊緊包圍著,暖和得像徜徉在溫柔的暖洋裡,伴隨著耳邊戀人沉穩的心跳。
他茫然凝視黑晊世的睡顏,想著夢境中那堅定守護光芒的少年,想著夢中守著契約秘密的「父親」,想著夢境中的一言一語,細細品味最後的幾句交代。
短短兩日的飛揚心情,一落千丈。
* * * *
董司常睜開眼,看了下窗外要亮未亮的陰暗天空,就挪開壓在身上的粗壯手臂,又掙扎著將自己拔出被窩後,往克里斯打呼的口鼻處畫了道靜音術,才慢悠悠下了床。
他扒了扒亂起幾根呆毛的頭髮,看向緊閉的房門,傳音回應:「進來吧。」
一縷幽影穿過房門而入,董司常見尤爾立在玄關處不動,明白這是場只能有他們兩人的談話,便撒著腳丫子跑進浴室,還興奮地朝他揮揮手,完全就是叫好閨蜜一起手勾手上廁所講悄悄話的女高中生風。
尤爾無語拖著一臉黑線跟進去,待董司常鎖好門、設下隔音結界後,又遲疑了幾番,才出聲問:「關於我魂魄裡的東西,乞顏醫生有消息了嗎?」
「沒有。」說到這,董司常就喪氣得很,「他用你的魂魄樣本試過各種方法都驅除不掉,那東西不正也不邪,不光明也不黑暗,完全不屬於任何一個屬性,就像是單純的寄生型病毒,卻找不到任何破解法。」
「所以即使葉育回來,也未必能除掉它,約翰就會一直跟著?」
「看來是的。」
「那他還做得回淨靈師嗎?」
「……」
回答他的,是一個極深的沉默。
「我明白了。」尤爾苦笑地低下頭,凝思良久,久到董司常差點以為他要收回神識時,才下定決心地說:「我剛做了個感應夢,是關於『守護者』的……」
董司常聽著那段夢境,始終癱著的臉總算有了微妙的變化,是怔愣,也是震驚,爾後有更多的恍悟,漸漸地,又轉為倒吸口氣的啞然與錯愕。最後,他像用盡力氣般癱坐在馬桶蓋上,頭痛地低聲哀嚎:「怎麼會這樣?我們歷經那麼多代的守護者,好不容易等來了希望,卻因為那莫名其妙的病毒……」
尤爾聽到這,忍不住問:「你們說的『守護者』使命難道跟我……」他頓了一下,改口說:「跟葉育有關嗎?」
董司常沉默了會,抬頭說:「小育,你的身世絕對遠比你以為的還重要很多,我擔心暗隱主就是知道了這一點,才會百般設計你,好讓你永遠都無法解開。」
說到這,兩人頓時一愣,忽然明白約翰給他們神秘圖騰的用意了。
尤爾臉色蒼白地吁出一口氣,已然聽到約翰在他腦海裡的低笑回應。他握緊冰冷的雙手,顫聲說:「不會永遠都無法解開的,因為我們還有一個方法。」
董司常靜靜聽完他的想法,心中已是一片凍寒,卻無法否認,那的確是他們僅剩的唯一辦法,但前提是,他們必須先破解那圖騰有關「精魄重生」的秘密。
「小育,你確定要這樣做?」他凝望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問得極為痛心,因為這個賭注實在太大了,他怕他們誰都擔不起這個風險。
「我想,這個問題由葉育來回答比較好,不過……」尤爾自嘲地淒然一笑,「既然人家都已經為這場遊戲鋪好了路,我們豈有不接的道理?」
是吧?約翰。
75. 誅魔(一)
風雪停了,延宕的路程再次前行。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他們總算擺脫冰天雪地的歐洲,回到相較起來氣候宜人的台灣,呼吸暌違數日的熟悉空氣。
克里斯不禁讚嘆:「這就是家鄉味。」
董司常涼涼地戳下盲點,「阿克,你的家鄉在德州,不在台灣。」
罷課司機含淚仰望陰濛的天空,朝北方伸出爾康手,「喔!親愛的地下室,老子就要回來了,不知牆角的『蘑菇』們是否長大了?」
「……」
正想買點小食解飢的尤爾,頓時沒胃口了。
黑晊世森森瞥了眼蘑菇宅,決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掃除。
此時正值午後,機場大廳人聲吵雜,外間道邊排滿車輛,尤爾尾隨大家走過這片繁忙,頓時有恍如隔世之感,好似回到他「尤爾・道爾」初來台灣的半年前。這時間說長不長,彷彿眨眼即過,說短卻又經歷了許多事,每件事都足夠他回味許久許久。
一行人拖著行李穿過車道,走上對面停車場的階梯。一陣風徐徐吹來,帶著寒冬特有的清冷,也傳來一些細碎的聲響。
尤爾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豎起耳朵。
哄著孩子的女人抱怨取車未回的丈夫;外地口音的旅客氣憤責罵遲到的司機;久候的男人大罵不接電話的朋友……還有其他窸窸窣窣的低語,大多傳達著類似的訊息。
黑晊世見他神情凝滯,不由納悶,「怎麼了?」
其他人也跟著看過來。
尤爾遲疑了會,「好像有很多人等不到接機。」
「路上出什麼事吧?」克里斯打開手機地圖查了下,露出不妙的神色,「有連環大車禍,整段國道都封了,預計要……一天?算了,換一條路走。」
又一陣較先前稍強的風襲來,灌進微敞的外套裡,竟有幾分寒意。空氣隱隱流來遠方的躁動,饒是他們的感應力不如尤爾敏感,都不禁皺了下眉頭。
克里斯大步扛著行李碎念塞車的麻煩,董司常習以為常地拌著嘴,罷課司機喃喃低語自己的研究,黑晊世則牽著尤爾的手,輕聲聊著許諾的旅遊計畫。
尤爾含笑回應著,邊悄然打量大家,想將這一幕深深印入腦海。一朵黑蝶翩然拂過耳畔,留下搧翅的輕響,停在黑晊世的肩上。他知道,那一聲是貴人不忍的嘆息。
車子開出機場,果真遇上塞車。因臨時封路的關係,所有北上車流不得不轉向另一條國道,一時間,大家全堵在交匯口,而這一堵就去了半個多鐘頭,仍沒有移動跡象。
正是百無聊賴,空中就飄來一批凡人無法視得的黑白無常,還集體在標示「安全駕駛」的看板旁拿出手機自拍打卡,看在他們幾個偵察員的眼裡,著實又二又有些不尋常。
反正等著也是等著,董司常便拉下窗戶,朝無常們招了招手,領頭的白無常立刻使喚小弟們先行上工,自己拉著黑無常搭檔飄過來,對他鞠躬哈腰好不狗腿。
「怎麼回事?」七世子決定濫用一下特權。
「啟稟世子,前面發生了車禍。」
「車禍不是在另一條路嗎?」
「那邊是大車禍,這邊是小車禍,我們負責小車禍。」
「小車禍要來這麼多人手?」
「要啊,翻了一台小巴士,死了十幾個人。」
「十幾個人還叫小車禍?」
「這是跟另一邊死了至少四、五十人的比起來。」
「……」
尤爾突然探過來,「是怎樣的車禍?」
白無常看了看他,見董司常沒表示,才說:「初步消息是巴士司機超速導致翻車。」
「那另一邊呢?」
「另一邊聽說可奇了,酒駕為了甩掉警車搞成大追撞不說,還撞翻一輛大卡車,車上載的的東西全飛了,不知砸死多少人,又漏油起火大爆炸,總之慘不忍睹。」
眾默。
這不是奇,是超離奇吧!
「災難性質?」董司常問道。
白無常往搭檔一看,黑無常就拿出手機滑了滑,「暫無超自然跡象的回報。」
沒超自然跡象,就是純人為自然案件,也就更沒偵察部的事了。
打發掉黑白無常後,董司常便拿起手機,聚精會神地滑了起來。克里斯知道他在辦公,就掏出菸兀自對著窗外吞雲吐霧,排解等道路疏通的不耐。
黑晊世見尤爾仍凝著眉,就說:「車禍場面可能不太好看,你擔心會不舒服的話,等會經過時,就閉上眼,我幫你念經阻隔感應。」
尤爾頗沒好氣地失笑道:「都說我已經不怕這些了,你別老是這麼保護過度。」
「是,我的尤爾最勇敢了,但我就是想保護你,這種事我一點也不嫌多。」黑晊世笑得極為坦然,語氣極為寵溺,目光極為「狹小」,完全不把更應保護的上司放在眼裡。
尤爾撇過發紅的臉。老古板變得太過熱情坦白,他真的好不習慣!
一個小時後,車流開始移動了,但速度依然緩慢。
當他們好不容易接近事故區時,竟發現現場已經「清理」完畢,不禁有些訝異。明明十多分鐘前還看到無常組焦頭爛額地飛來飛去,這會兒卻都不見蹤影,只剩救護人員和警察忙碌穿梭,滿地傷亡的狼藉中,甚至不見半條亡魂。
往常這類災難多少會有些不甘心的亡靈吵鬧不休,無常就得費心安撫他們上路,這工程少說也得花上一、兩天,更重大點的事故還可能十數日,極難得會清理得這麼快。
罷課司機好奇地拿起偵測板,見上頭都是代表活人的綠光點,不由嘖嘖稱奇,「哇靠,這次真有效率!」
克里斯說:「我們車裡就坐著一個准閻王,他們還敢沒效率?」
唯有尤爾一直被黑晊世壓在懷裡,什麼都看不到。他幾次掙扎地爬起來想一探究竟,就又被摀住眼睛摟回去,氣得他不禁破口大罵:「黑晊世你煩死了!」
黑晊世挨了罵卻一點也不惱,反而抱著他不住笑,直到笑夠了,才又親又哄地感慨低語:「就是你生氣的樣子,也想一直看著。」
尤爾一愣,便不再反抗地倒了回去,任由黑晊世輕梳他散開的髮絲,傾訴綿密情意。
克里斯透過後照鏡望見這一幕,朝董司常打去一個眼神。
董司常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用傳音術回道:「小育的催眠只是暫時性的安撫,壓制不了小黑潛意識的不安和詛咒的變異反噬。」
一提到詛咒,克里斯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儘管咒殺的威力在乞顏的施法下有所舒緩,但總歸是顆不定時炸彈,何況他能感覺到董司常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從對方越來越無法承受激烈的活動便可見一斑。
「還是沒有魔女的消息?」他問道。
董司常搖搖頭,「在我們去德國的這段期間,她似乎也跟著銷聲匿跡了,沒有任何可疑案件,整個靈能界都變得很平靜。」
這話題總算引起黑晊世的注意,「她那日被連續傷了兩次分靈,會想休養生息也不為過,但你說靈能界變得很平靜是怎麼回事?」
「就是除了無關緊要的小案子外,沒有任何需要驚動偵察部門的大案件,好像所有妖魔鬼怪都跑去冬眠了一樣,一個都找不到。」
尤爾又突發奇想問:「怎樣的小案子?」
董司常被這問題考倒了,畢竟小案件多是由探測部門或初級偵察員直接搞定,很少會往他這邊匯報。他拿起手機滑了半天,說:「都是些靈穢教唆搶劫,或低等魔物附身事件,再不就是冤魂報仇或地縛靈作怪嚇人之類的……咦?」
「怎麼?」
大家紛紛投去目光,才聽他說:「沒什麼,剛好有重要的訊息,我先回一下。」
這時,龜速前進的車流總算加快了。克里斯再往下一踩油門跟上速度,這才駛離車禍事故區,前方的道路也漸漸寬敞了起來。
黑晊世仍想著方才的話題,低頭問:「怎麼突然想問小案子?」
「感覺……本來那麼活躍,突然這麼安靜,不是……很怪嗎?」尤爾打著呵欠回道。大概是車上暖氣足夠,他又一直躺在黑晊世的腿上,就有了些睏意,眼皮也越來越沉。
黑晊世拍了拍他的背,柔聲道:「睡吧,到家叫你。」
尤爾沒來得及應一聲,意識就沉了下去,再聽不到外界的一切,好似整個人都被浸入深夜的暖洋,雖看不到一絲光芒,卻舒服得再無其他感覺。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可能已經很久了,也可能只有短短幾分鐘,時間在這飄渺虛無的世界裡彷彿已失去所有意義,直至混沌破開。
「轟!」
一聲巨響劃破黑幕,強烈的火光炸開,夾雜許多碎裂物飛射,衝得他翻天覆地滾了好幾圈,又聽連串的輪胎摩擦聲和金屬撞擊聲,伴隨著此起彼落的悽厲慘叫。
他驚愕地睜開眼,竟見漫天大火燒過整條馬路,將遠方廣告看板上的燦笑女郎照得有幾分陰森,數不盡的車輛歪斜躺在路邊,沾滿血跡的鋼條遍地散落,幾個血淋淋的人爬出支離破碎的小巴士,用模糊的外地口音哭喊求救,額間已被烏黑的死氣籠罩。
刺鼻的血腥與焦味隨風撲來,眼前的一切都感覺再真實不過,尤爾茫然地站在路中間,不解自己是如何遇上車禍的,其他人又如何了。
他慌亂地游移視線,總算在不遠處發現一輛翻覆的休旅車,殘破的車體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唯有變形的車牌證明那是自己方才還好好坐著的車子。
「不,怎麼會……」
他焦急地上前走了幾步,隨即又不敢相信地頓住,只見血花四濺的玻璃窗外,垂躺著一隻鮮血淋漓的手,他認得出,那是屬於每日擁抱自己的那個人。
「晊世!」
76. 誅魔(二)
車子正快速而平穩地行進中。
黑晊世靠著窗,靜默凝視懷中沉睡的人,彷彿要將每一個細節都牢牢緊鎖般,細細描繪,漸漸地,一股哀傷自心底浮上,渲染了每根神經,令整個神魂都與之低鳴。
他不懂這哀傷從何而來,也不懂自己對尤爾的感情怎會變得如此強烈而深刻,竟勝過他從前與葉育的相戀相守時。
也許正是因為他與葉育太過習慣彼此的存在,這份愛雖穩固不變,卻難免因養育之情而有所混淆,而全新記憶與性格的尤爾,讓他看到了育嶄新的一面,從而真正脫離養父這個身份,以全然的戀人身份去愛,才會讓這段感情變得如此濃烈吧。
該如何讓他熟悉又心愛的葉育回來,又能擁有截然不同卻處處勾他心魂的尤爾呢?
他輕柔拂開尤爾微蹙的眉頭,自嘲地暗嘆一聲,沒想到自己竟也有如此貪婪又自私的時候,呵,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
一心沉浸思緒的人,未曾抬頭注意其他。
此時,車內十分安靜,克里斯專心駕駛,尤爾在黑晊世的腿上睡得極沉,罷課司機在後車廂鼓搗著工具,董司常則忙碌地拿手機傳訊。
「無名老刀:你這圖騰是哪來的?」
「七隻小兔:一個屬下給的。」
「無名老刀:實話?」
「……」
「無名老刀:他什麼身份能接觸到這個?」
看這話的意思,約翰給他們的神秘圖騰不是一般人能碰得的?
前一晚,他收到老爸來訊,表示所有仙家典籍都找不到有關圖騰的記載,讓他十分驚訝,若以老爸的閻王資歷都查不到,那這圖騰不是最高階機密,就是久遠前的失傳之物。於是,他只好又厚著臉皮找上刀叔,儘管對方是令天界與地府都頗為頭疼的大妖,卻也是他認識的人當中見識最廣的前輩,當然,這並非無償求助。
董司常看了眼正熟睡的尤爾,斟酌一番後,回覆:「細節不好說,總之是從暗隱主那取來的。」
他望著對方「已讀訊息」的提示,心裡不禁緊張了起來,因為看刀叔的反應,似乎是知道些什麼,這對他和小育的計畫來說非常重要,是一切成敗的關鍵!
等了良久,刀妖終於傳來一串文字,似乎還提到一本書,可惜,他來不及看個仔細,就被一聲爆起的哀嚎驚得手一抖,不小心按到螢幕鍵,整個視窗就跳開了。
「阿拔!你去哪了?不要丟下老子!」罷課司機激動地捧住靈腦鏡,無視其他人黑壓壓的臉色,悲痛哭吼:「為何突然沒訊號了?這不科學!阿拔快回來!」
「幹拎老師!不就少聊點天?靠夭屁!」克里斯暴怒地調整方向盤,把嚇到蛇行的車子轉回直線。好在附近沒什麼車,否則剛那短短的失控足以釀成另一場車禍了。
董司常沒好氣地翻了白眼,重新將視窗拉回來,卻發現他與刀叔的連線中斷了,其他的通訊App也毫無反應,不禁一愣,「我也斷訊了。」
若說一般訊號受到干擾還可以理解,但他跟刀叔的通訊是特殊加密的獨立連線,跟靈腦鏡的連線運作一樣,能無視所有阻隔,不可能無故中斷,而且一台連線出問題還能說是機器故障,但兩台一起出問題,恐怕不尋常。
黑晊世抬眼往窗外一瞥,頓時眉頭一皺,肩上的黑蝶也化作光束飛了出去,「誰記得我們經過幾個出口了?」
克里斯臉色難看地說:「沒經過一個。」
「那所有車都去哪了?」
黑晊世這話一出,大家的神經就被拉到了緊繃點。
只見先前還滿滿車潮的馬路,已空曠得只剩他們一台車,本就不算明亮的灰濛天空也像被罩上一層網,加上不應失聯的訊號,在在揭示了一股不祥。
「主人,是結界空間,大家小心!」
「晊世!」
貴人的警告才起,就又一道哭喊劃破緊張的氛圍,黑晊世連忙抱住驚醒的尤爾,好聲安撫:「我在這,怎麼了?別慌。」
尤爾睜大雙眼,望著完整無缺的黑晊世,再坐起身打量其他人,發現大家都好好坐在車上,不見什麼慘絕人寰的災難,這才吁了口氣,說:「我做了奇怪的夢。」
董司常立刻問:「什麼夢?」
「是……」
話才出口,後方就響起急促的警笛聲。一輛寶藍色跑車左躲右閃地疾馳而來,後面追著一大排警車,頗有克里斯溜警車的既視感,不過那位車主顯然沒有他高竿的技術。
眼看跑車越來越近,毫無減速之勢,克里斯便將油門一踩,迅速拉開距離,但對方也不知是刻意挑釁還是吃錯藥,竟又加速朝他們衝來,幾乎就要撞了上來,克里斯眉頭一皺,當即換到另一條車道,任跑車拖著警車從旁邊擦身而過。
然而,誰也沒有為此鬆了口氣,更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就連平日會為此罵咧咧的克里斯也咬著牙不吭聲,因為,才一個短短的分神,周遭竟又恢復滿滿的車流,不論是家用小客車,還是機場接送的計程車,或運送建材的大卡車,皆無任何異常,彷彿先前的無人空間只是一場錯覺,而穿梭其中的警民追逐戰也不過是每條公路都會上演的小插曲。
半晌後,董司常又一次問:「小育剛夢到什麼?」
「夢到……」尤爾直覺古怪地貼在窗邊,望見前方遠處的看板是一個飲料廣告,穿著比基尼的女模特兒笑容燦爛,令他的聲音不禁一顫,「……車禍。」
「碰——」
突然的巨大撞擊穿破空氣,轟得地面一陣晃動,就見跑車一個角度不當,撞上隔壁的大卡車,衝勢之猛烈,竟讓高速行進的卡車偏了方向,整個車身畫過極大的弧度,橫掃不及閃避的附近車輛,車上的建材盡數往外拋散,一根鋼條直直飛來。
「操!」克里斯急忙踩下煞車,大力轉過方向盤,險險避開要害,讓鋼條在車身刮下一道不小的口子,但尾隨在後的兩台車卻像沒發現災禍般,逕自加速衝了上來,將他們硬生生撞上路肩的水泥護牆。
好在休旅車經過改良,較為牢固,沒有多大損傷,但裡面的人卻是夠嗆了。
尤爾眼冒金星地爬起來,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滾到了座底,唯有頭部讓黑晊世以極不自然的彎腰姿勢護在手裡。他吃力地往上一看,發現對方的背上還壓著一顆頭,竟是罷課司機駕不住衝力滾到中間來,一雙腿還在掛在椅背上掙扎,果真是不繫安全帶的後果。
「你們怎麼樣?」克里斯回頭一看,頓時臉皮要抖不抖。
黑晊世一個使勁,將罷課司機扛起來往後一扔,迅速解決掉「背後靈」後,小心翼翼地拉起尤爾,「沒事,但接下來要注意,這些人不全是人,也不全是鬼。」
克里斯納悶問:「什麼意思?」
「不知道。」
「不知道?」
黑晊世沒再回答,只是沉著臉打開窗,丟出一隻符紙折成的紙鶴,唸咒使其往天際飛去,試圖尋找異常的能量流動,那通常會是主導這空間事件的關鍵所在。
「先把話說清楚啊!」克里斯都快炸起來了。
董司常收回靈視,接話道:「小黑的意思是,這些人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活著,死的我們感覺不到陰氣,活的我們也感覺不到邪氣附身,究竟他們是如何受到操作,如何掩飾氣息,我們全然不知。」
克里斯又問:「死的是哪些?」
「有靈無魄,是為死,但奇怪的是,他們沒有魄卻有肉體,有肉體卻沒有生氣,應當是陰魂,卻又像被封住了陰氣。」董司常右手捏訣,往前方彈去,卻見一拇指大小的光球在傷亡區繞了一圈就返回。他收起光球,說:「對我的召喚也沒反應。」
「那活的又是哪些?」
「撞我們的那兩個人,剛死了。」
「招魂來問問?」
「靈魂貌似也被封住了。」
「……」
尤爾面色凝重地趴在窗邊,見前頭的追撞都差不多消停了,其他車輛也紛紛停下來幫忙救人,警車與救護車呼嘯而至,卻沒有人過來查探他們,彷彿他們這台車不存在一樣,給他一種莫名的違合感。
車禍已經結束了?
心底的不安仍在蔓延,他打量趕來會合的救護人員,抿緊嘴唇將耳朵豎起,略過車內的交談聲,將感應流向最主要的傷亡區,聲聲懼怕的哀哭呻吟隨之排山倒海湧來,然而,被掩蓋其下的,還有另一道更細微的聲響在不住撓刮神經。
「滴嗒、滴嗒、滴嗒……」
他依著靈敏的直覺往音源處望去,準確捕捉到那台報廢的跑車下,有一條細細的黑線沿著地面往後延伸,延過他們的車子,再延入後方車下。他再轉回前方,目光落在遠方那塊燦笑女郎的看板,剎那間,現實與夢境重疊,讓他立即大喊:「快逃!」
「什麼?」
他驚慌地扒住前座,拼命大叫:「會爆炸,是另一條國道的大車禍,我夢到了!」
克里斯神情一變,立即倒檔急踩油門,「繫安全帶!」
一個猛然倒退,撞開堵在車尾的兩台車後,克里斯也不調轉方向了,直接上半身一轉盯著後車窗,一路往後直飆到底,一手靈巧地轉著方向盤避開所有障礙物。
於此同時,前方炸起沖天火光,火舌順著地面油跡迅速竄來,將一台又一台的車炸開,無情焚燒沿途生命,又似在競爭般追趕著他們,企圖吞噬努力逃出火口的休旅車。
一車一火追逐了十幾分鐘,路上漸漸再無人車,火勢卻越來越烈,最後騰空飛起,化成一條巨大的蛇,在他們的擋風玻璃前張開血盆大口,狠咬一口落空後,當即散去。
危機暫時解除,克里斯鬆了口氣,累得扭脖子大罵:「靠!好久沒這樣飆了!」
「可惜時間太短,來不及追。」黑晊世揉了揉眉間嘆道。
從車禍開始,他就不停用靈視察看,都找不出任何線索,好不容易火起異象,明顯有法術操作,正想沿跡追尋,對方就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撤去火蛇,而貴人也沒有其他的發現,這狀況著實讓人無力。
克里斯煩躁地叼起菸,「照小育說的話,剛那事故是今天發生的大車禍,但為何那些亡靈會跑來這裡重演死亡過程?我們又不同路。」
「唯一能解釋的就是,有人將那場車禍的亡靈搬來這空間了,至於陰邪之氣……」黑晊世沉吟地蹙眉回想,「那群人雖然看似與活著無異,動作卻有些許僵硬,應是附在比紙人還細緻的東西上所致,但即便如此,也不應當能藏住陰氣,又無視董事長的召喚。」
「我聯絡一下負責那場車禍的無常。」董司常拿起手機,才想起訊號已被阻隔,就傳音詢問自己藏於乾坤囊的暗衛,得來的答覆竟也是與地府斷了聯繫,便問:「罷課,靈腦鏡的連線何時修好?」
「不知道,剛才那一撞把老子的思路打亂了。」罷課司機淚流滿面。
黑晊世無奈地抹了把臉,見尤爾仍心有餘悸的神情,便拍了拍他安慰道:「這就是你剛做的夢?別擔心,已經過了,就算重複發生,也知道如何應對。」
尤爾搖搖頭沒說話,直覺自己漏了什麼。火燒車之後呢?是什麼讓他們翻車的?他惶然望向窗外,發現景物似乎有什麼微妙的變化,卻說不太出來。
黑晊世順著他視線看了會,「光線變了。」
「瞎密光線?」克里斯見他們都盯著窗外,便也開窗看了看,最後抬頭往日頭看去,才意識過來,「太陽的位置換邊了。」
這代表著……
又一串刺耳的警笛破空響起,彷彿時間回到稍早的追逐戰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拖著警車的寶藍色跑車是從他們的前方衝來。
「靠!有完沒完?」克里斯扔掉菸頭,來了個大調轉,一路往前直飆,死活就是不讓禍事追上自己。而這一招也確實用得不錯,在一番你追我逃後,他們終於成功甩掉那台跑車,將轟然巨響遠遠拋在身後,什麼爆炸也都與他們無關了。
在後車廂被甩來甩去的罷課司機,面如土灰地抓起一個垃圾袋,發出痛苦的乾嘔聲,「別告訴老子我們要一直這樣飆過來飆過去。」
「當然不是,你專心解決訊號問題,一有機會就向地府求援,這結界恐怕無法從內部破解。」黑晊世也感到有些不耐煩了。
就在剛剛,貴人傳回讓人喪氣的消息——找不到空間破綻。她畢竟不擅長空間類能力,能判斷出是怎樣的結界已是極限,只得由他來親自破除,但如此大的空間,勢必得耗盡靈力,也不知大家是否能撐到那時,要是太陰還在就好了。
他輕嘆地往每個人身上各畫一道安神符,定一定大家的心神。連續這般激烈晃動,別說他吃不吃得消,光是尤爾和董司常就已經難受得冒出一身冷汗了。
尤爾摀住嘴,喘著氣說:「我……我覺得……好像還有……什麼……」
說著同時,他餘光瞥見晃過窗外的「安全駕駛」標語,忽然有什麼畫面閃進腦海,再見車子正好開過一條交匯口,就靈光一閃,慌忙喊道:「還有一台巴士!」
「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尤爾和董司常的呼聲方起,一台小巴士就從右後方的車道竄上來,好在克里斯一直提高警覺,緊急轉了方向盤,只被擦撞一下,就拉開距離,任由巴士像又撞到什麼般傾倒翻覆,淒厲的尖叫哭鳴頓時在後方響起。
然而,他們一口氣還沒喘上來,一輛不知何時出現的廂型車,就正面從左方衝來,刺亮的車頭燈直直照進尤爾的雙眼,讓他猛然想起曾在休士頓經歷的那場車禍,卻連個喊聲都不及呼出,就連同車身被狠狠一撞。
「砰!」
彷彿渾身骨架都被撞散般,尤爾痛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再看不到,只覺一切都如同那場夢境——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後,又是一陣衝撞,車子在驚吼聲中翻滾一大圈。
碎裂的玻璃劃破皮膚,插進他的肩膀,但他卻更清晰地感受到晊世拼命護著他的驚慌與灑在自己身上的熱液,刺鼻的鮮血湧進鼻腔,也刺痛了他的胸口。
「嘻!」
所有的動盪終於消停了,少女的嬌笑聲在空中輕響,似不著痕跡,卻又鮮明得足以劃過尤爾暈厥前的意識。
這一刻,他暗恨地發著誓,就在今日,他一定要終結這一切!
77. 誅魔(三)
這一方的災難方停,幾公里外又起一波。
寶藍色的跑車再次撞上大卡車,釀成巨大的連環追撞,漏油引起的漫天大火一路延燒,直奔這處由小巴士引起的車禍,卻在將要吞噬休旅車之際,被一道符咒擋了下來,火舌遂瞬即退去,留下滿地焦黑與怨靈哭鳴。
森冷的陰邪霧氣自四面八方湧現,包圍破爛變形的休旅車,結合亡靈怨氣的濃烈黑化物似掙脫封印般張狂蔓延,窸窸窣窣地喚醒人心中最陰暗的一面,也勾起了潛藏暗處者的嗜血慾望。
氤氳薄霧中,不得安息的亡靈化為惡靈,抱著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脫離重複不休的死亡,一點點邁動或焦枯殘缺或血肉模糊的四肢,朝唯一的活人氣息處爬去。
車頂朝地的休旅車,毫無聲息地斜躺在路中央,如蛛網碎裂的玻璃窗濺滿鮮血,遮掩了車內的狀況,歪曲的金屬縫隙不斷滲出鮮紅液體,吸引穿過霧氣而來的魔物們。香甜的血肉與誘人的靈力,正是牠們夢寐以求的補品。
忽然,一道銀色弧光滑過牠們眼前,半透明的人影衝出車體,將除魔匕首狠狠插進首當其衝的魔物腦袋,於嘶啞的慘叫中扔掉化成灰燼的屍體,迅速奔向其他魔物。
「操你媽的魔女!有本事直接滾出來!」
克里斯拋棄無法動彈的殘破軀體,恢復鬼靈之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處理掉最近的五隻魔物後,瞪大充血的雙眼發出震天怒吼,一時間,屬於鬼道的陰狠戾氣全數爆發,加上生前在戰場殺敵的濃厚煞氣,竟達到了嚇阻之效,令魔物邪靈稍有退卻。
「靠,我最討厭用這型態了。」克里斯威嚇完,就衝回車裡抱出奄奄一息的董司常。誰知,一個邪靈竟趁機從後頭撲上,張嘴就要咬下。
電光石火間,一束金光自車內射出。
「啊!」
邪靈禁不住罡光的威力,驚叫地迅速散退,克里斯也一個踉蹌,身形稍淡幾分又恢復原狀。他站穩步伐,捧緊懷裡的人,沒好氣地大喊:「老黑!」
「抱歉,忘了。」黑晊世用法術破開卡死的車門,拖著昏迷的尤爾爬出來,鮮血淋漓的肩膀上還插著一塊玻璃,看來極是狼狽。
克里斯瞪了眼虎視眈眈的魔物們,不見另一個人的動靜,便問:「阿宅呢?」
黑晊世搖搖頭,眼底有說不出的難過。克里斯一愣,咬牙咒罵:「操!」
說話間,魔物又增加了,並開始向他們逐步靠攏。黑晊世緊急下了道防護結界,暫時擋住牠們。克里斯握緊手中的匕首,問:「怎麼辦?」
能怎麼辦?
黑晊世打量數量過於懸殊的敵人,絕望地沉默了。
別說他們現在只有兩個人能應戰,他自己失血過多,連站穩都勉強,克里斯沒了身體,一旦受傷就是靈魂毀損,又得顧慮育和董事長的安危,即便他放出青龍一次解決這些魔魅,也難保魔女不會召喚更多魔物來消耗他們的靈力。
這場仗,他們注定得輸!
「你們去吧。」董司常有氣無力地往路肩一指,嘴角不斷溢出血絲,「把我們放那邊就行了,架個護身結界這點力氣我還有。」
「你會動到真氣!」克里斯反駁道。
董司常無奈地勾了下嘴角,「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
眼見防護結界快被攻破,他們別無他法,只得依言行事。黑晊世不放心地在兩人身上下了庇護咒,克里斯也留下唯一的一把武器,待結界一消失,便奮力攻向魔物。
將靈力聚於手掌,克里斯的指尖化為獸般利爪,疾如雷電地穿梭在魔物間,狠戾撕裂敵人,爪下之處盡是血沫橫飛,灑在他充滿殺意的臉上,宛如煉獄惡鬼,煞氣更增,令怨靈們一時不敢欺近,只能轉向另一人。
黑晊世雖行動不便,靈力卻是未減。他抽出一疊人形符紙,往空中一灑,數十隻人形式神遂撲上敵人捶打撕咬,幫克里斯分擔壓力。他再咬破手指,朝空劃下五芒星符,十指結印,凝聚靈力,往外無限擴大靈視,專心致志地尋找空間破綻,只要他能找出一小點縫隙,就有辦法破除這座牢籠。
這場戰持續了快半小時,各路魔魅仍不停增生。因怨靈而生的黑化物召來魔物,死去的魔屍化出新的黑化物,進而重生為新的魔物,雖低等卻生生不息地磨滅著他們的意志,直到克里斯都殺到手軟了,黑晊世的臉色也越漸蒼白,魔物的攻勢依然絲毫不減,邪靈在恐懼與不甘中的怨氣也更盛了。
這時,董司常「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香甜的仙靈血味蔓延開來,激得魔物越發興奮,紛紛轉移目標,衝向路肩的兩人。克里斯見勢不對,立刻要奔過去。
董司常急忙大喊:「小心背後!」
一條黑鞭忽然從身後襲來,重重抽在背上,克里斯備防不及,當場就被抽倒在地,身形閃爍了下,幾乎就要潰散。
「阿克!」董司常舉起法杖,想丟去定魂術,誰知他才稍一運氣,就一陣氣血翻騰,痛得他身子一癱,口吐鮮血不止,本還能勉強維持的護身結界也搖搖欲墜。
魔物們見狀,更加趨之若鶩,爭相湧上。
黑晊世聞聲一看,不禁倒吸口氣,只見克里斯神魂將散,董司常生死一線,而尤爾竟已落入一個邪靈的手中。
撐不下去了,即便全軍覆沒,也要殺盡這群可恨的邪穢!
心念一定,他立刻收回散佈在整個空間的靈力,丟出五張符紙,以血結印,準備祭出斬殺萬魔的法術,就聽一道肉帛穿刺聲,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他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竟見胸膛穿過一隻細白的手,剎那間,喉腔湧上大量腥熱液體,淹沒了所有呼吸,餘下的意識只剩尤爾聽著自己暢談未來的美麗笑靨。
「嘻!」
輕響的嬌笑好似一個按鈕,讓滿世亂舞的群魔瞬間安靜下來,邪靈驚恐地爬回死亡之處,望著那憑空現身的美麗少女瑟瑟發抖。
堤雅抽回染血的手,接住黑晊世無力癱倒的軀體。她瞥了眼仍在昏迷中的尤爾,伸出舌頭輕舔覬覦已久的獵物,得意道:「這是我的了。」
* * * *
在意識墜入黑暗後,尤爾不知自己漂流到何處,只覺週身一片陰冷空虛,直到紛亂的悲鳴大響時,他緊緊抓住這條繩索,凝聚意念而去,才終於讓眼前有了變化。
車子,許多形形色色的車子,四面八方地從他身邊駛過,路線交錯,又互不影響,彷彿周遭被切刻成不同的空間,各自上演不同的事件,而他就是那遺世獨立的旁觀者。
他怔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一輛寶藍色的跑車上,這才意識到,自己恐怕是感應到連環車禍的受害者了,而這些感應的畫面更是令他心中一驚。
開著跑車的青年駛進接機區,正準備打電話,就被人敲了下窗戶。他納悶地搖下窗,望見對方看不清的容顏,忽覺心緒茫然,只想聽從對方客氣有禮的請求,喝下一小杯神秘飲品,爾後便默默坐著,即使手機響了好幾次也恍若未聞,直到青年的朋友罵咧咧地坐上車,才露出古怪的微笑,將油門一踩到底,橫衝直撞地飆進北上國道。
跑車在中途忽然被打破油箱,漏了好幾公里路,在引發連環追撞後,一小簇不知何來的黑色火花於油箱跳躍,釀起慘絕人寰的大爆炸,無數冤魂於烈火中掙扎哀嚎,最後在輕喃的念咒聲中被吸進一個藍色壺器裡。
一樁方落,另一樁又起。
開著小巴士的中年男子行經加油站,買了瓶紅牛,卻接到上司的來電責罵,正感到委靡之時,就被人輕拍了下肩膀。他望著眼前模糊又溫和的笑容,忽然只想聽從對方的一切請求,喝下一杯不知名的飲料,然後神情平靜地開進機場。待旅行團怨聲連連地上了車,他才揚起詭異的微笑,搶在塞車潮前,衝進另一條北上國道。
無視所有駕駛規範,小巴士以最快的速度闖進交匯口,就突然爆胎,體積不小的車身禁不住過猛的顛晃而翻覆,十數條冤魂在念咒聲中帶著無限恨意,飛進藍色的壺器裡。
「那是聚魂壺?」尤爾瞪著那個法器,感覺這整件事都透著一股陰謀味。
以約翰的催眠能力,要想設計他們發生車禍,多的是方法借刀殺人,為何要大動干戈地捕捉這麼多冤魂?這樣不是會留下許多證據讓地府察覺嗎?
他不解地繼續觀望。
畫面中,男人走進停車場,遇上約翰後,便靜靜坐在車裡,直到腦海出現指令,才發動車子駛出去,徹底遺忘還在大廳等待的妻兒。還有其他人也陸續被約翰找上,同樣是在停車場,靜靜等待指令發佈,然後……
同樣往北行駛,同樣經過小巴士的車禍現場,同樣駛進無人的空間,同樣撞上同一台車:他所乘坐的那台休旅車。
沒錯,這才是約翰的手法,簡單直接又不留證據——如果只是為了製造車禍的話。
尤爾注視手捧聚魂壺的男人,連串的疑惑讓眉頭不住皺起。
絲絲魔氣夾雜黑化物傳入鼻間,他下意識舔了舔嘴唇,企圖忽略因身體受傷而蠢蠢欲動的饑渴,將注意力集中在約翰身上。他不介意現實中的約翰會察覺到他的意圖,反正那個聰明人早在駐進他的魂魄時,就該預料到這一天了。
「約翰,你和堤雅到底想做什麼?」
意念爆發的那一刻,所有獨立的畫面全數集中在一起,又像受到不可抗拒的干擾般,出現斷斷續續的銀白波紋,卻仍透露了部分訊息。
「做什麼要這麼麻煩?我隨便就能解決了。」堤雅不耐煩道。
約翰淡聲解釋:「當然別有用意,你該明白,我們不能質疑他的決定。」
果然有什麼特殊目的!
他使勁加強靈力,企圖突破干擾,挖出更進一步的情報,可惜,就在畫面將要變清晰的時候,他的視線就被一雙不屬於自己的手覆上。
「寶貝,知道得太多,遊戲可就不好玩了。」
聽聞那熟悉的嗓音,尤爾不由無奈輕嘆,終究是到了極限。
「抱歉,很疼吧,但我必須奉命行事。」約翰在他的耳畔輕聲低語,好似真心不捨尤爾受傷,但溫柔的語氣裡卻難掩殘忍的笑意,「順道一提,你還不醒來嗎?我可不保證堤雅會對你親愛的朋友們做出什麼事,特別是……」
一字一句,將他強壓不安的鎮定徹底龜裂。
「他。」
78. 誅魔(四)
「這是我的了。」堤雅以指尖在黑晊世蒼白的俊臉上輕輕游移,感受這身體蘊含的陽剛精氣與充沛靈力,恨不得立刻將對方的滿身修為佔為己有。
「放開他!」
堤雅聞聲望去,見克里斯仍不死心地奮力掙扎,便抽去一鞭將他捲過來,輕笑道:「不急,你是下一個,雖然靈力不多,但我最喜愛你這樣強壯的男人了。」
克里斯立刻呸了口血沫,「滾!拎盃沒興趣當你拉出來的屎!」
「……」
如此直白的平民話風,當下就讓堤雅扭了漂亮臉蛋。
試想,好好一盤色香味俱全讓人食指大動的香辣蟹,忽然跟你科普起食物經過消化後的風貌,明明白白地讓你知道你吃下的不只是一盤香辣蟹,還是一盤准排泄物,再怎麼意志堅定的吃貨都得倒胃口了。
偏偏還有人語不驚人死不休。
「阿克。」董司常趴在地上,滿嘴是血地深情說:「就算你轉生成一陀便便,我也會想辦法找到你把你變回人的,只是你可能會一直臭臭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董,記得多囤些馬桶芳香劑。」
「我會記得的,克。」
「你們兩個噁心東西給我閉嘴!」堤雅受不了地怒吼。自小受王室教養的公主哪聽得下這些食物變屎糞的話題?她指著董司常,咬牙切齒道:「神仙有什麼了不起?在我的咒殺下還不是沒反抗之力?若不是主人交代我要活捉你,我一定先把你吃了!」
「為什麼要活捉我?」董司常羞怯地抓緊衣襟,憨聲說:「人家已經嫁給阿克了,就算他快要變得你拉出來的便便,我的身體也只能屬於他的。」
堤雅簡直要崩潰了,所有該說不該說的全一股腦地吼了出來:「我怎麼知道?大概是嫌你一直追查他太煩了要把你抓回來改造吧!」
「……」
全場一片靜默。
堤雅這才反應過來,像被誰責罵般,臉色驟變地連聲低語:「對不起,主人。」
這小公主雖然活了一千年,但腦袋貌似沒什麼長進。
董司常看著一臉心虛的堤雅,心中已有思量。看來暗隱主時常透過某種方式監督屬下的一舉一動,以致於約翰不得不藉著侵犯尤爾來暗中傳遞紙條,雖然這其中恐怕也有他個人的惡趣味。
「哼,速戰速決吧,先把你解決了。」堤雅剛受了罵,再無玩心,也沒注意到忽然安靜下來的氛圍,就一把提起克里斯,準備吸取精氣。
就在這時,空氣有輕微的波動,一道藍色光束自休旅車射出,穿過空間結界直衝雲霄,伴隨一聲猥瑣的宅宅歡呼:「唷呵!老子終於修好訊號啦!」
堤雅一頓,正茫然之際,就見眼前如剝落的壁紙褪去原貌,變成另一番情景——本應無人留守的休旅車旁忽然多出幾個人,竟是克里斯、黑晊世和董司常。她愕然瞪大雙眼,再看回手中,卻見「黑晊世」與「克里斯」面無表情地化成光束飛向一位和服女子。
「時間到。」筋疲力竭的貴人收回靈力,臉色甚為蒼白。
黑晊世扶住她幾乎站不穩的身子,「回去休息,沒我吩咐,不得出來。」
貴人微微鞠了躬,即淡去身影。
「是幻術?怎麼可能?」堤雅震驚得無以復加,居然有人能使出騙過空間主使者的幻術,甚至還騙過無所不能的主人?
「怎麼不可能?就你們會架空間弄結界,我們就不可以會幻術?」
克里斯鄙夷地轉著除魔槍,身上雖有掛彩卻只是些皮肉傷,完全沒有必須捨棄肉體的狼狽,黑晊世也不見失血過多的虛弱,更別說董司常在暗衛的保護下毫髮無傷。
原來,早在他們第二次被撞的時候,罷課司機就緊急啟動車子的安全機制,使他們從外面看來像是車毀人亡,實際內部卻被防護囊包著,除了尤爾因首當其衝受擊而昏迷外,大家都沒什麼嚴重損傷。
車子翻覆後,他們為了降低敵人戒心,決定暫先躲在車內靜觀其變。視察歸來的貴人便提議藉由瀰漫的魔霧掩飾她施展幻術的異象,將整個空間都陷入編排好的幻象中,為他們爭取時間誘騙堤雅現身,並等罷課司機修復靈腦鏡訊號求援。
不過,能套出暗隱主要活捉董司常的消息卻是意外的收穫,只能說克里斯和董司常兩人實在有默契,竟即興配了段肉麻台詞擾亂堤雅的心智,這一點恐怕連暗隱主都沒料到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要以為沒人能制裁你。」黑晊世兩指並立,畫出一道五芒星印,低喝:「萬魔共伏,滅!」
萬千金光自空中罩下,竟是不知何時佈下的伏魔陣,將一干仍在待命的魔物盡數消滅,邪靈怨氣亦一掃而空。堤雅連忙架出護盾化成黑霧凌空,欲逃出陣法隱遁,豈知她才飛不到幾尺,就像撞上一面無形的牆,被一道雷電狠狠打了下來。
「怎麼會?」堤雅不敢相信地抬頭一看,才發現他們方圓百尺內都被一層極淡的金色光圈籠罩,在霧氣遮擋下,竟不易察覺,「這又是什麼?」
「欸嘿,老子的傑作之一。」躲在車內的罷課司機逮到機會,立刻開啟廣播歡樂炫耀:「史上最堅固的結界裝置:『通通跑不掉』,讓你進也不能,出也不能,改變空間型態更不能,只好大家一起卡卡樂。這可是老子前陣子便秘時的靈感唷!」
「……」
身為中二科技宅的隊友,他們都忍不住抹了把臉。
「你們什麼時候設的結界?」堤雅又一次快崩潰了。這空間是約翰親手造的,主人也全程監督,怎麼可能被動了手腳都沒人發現?
「就在你以為吃到老黑豆腐的時候。」克里斯舉槍對準堤雅,集中靈力發射,嘴裡還不忘諷刺:「這個教訓告訴你,亂搶別人的男人會遭報應。」
經過改良的驅魔彈威力更盛,竟穿過了堤雅的護盾,驚得她飛身閃過,甩出一鞭直擊董司常。克里斯便將董司常往暗衛身後一推,黑晊世也射出符咒。
誰知,黑鞭中途一轉,竟捲起休旅車往外拋去,罷課司機慘叫連天,「啊啊啊——救命喔!」
措手不及的轉變,讓他們錯失救人的機會,眼看車裡的人就要被摔成一團爛肉,車內就突然炸出白色的靈光,急遽墜落的龐大車體竟似被托住般緩下。
「育醒了!」黑晊世心中大喜,立刻放出騰蛇協助降落,自己也快步衝了過去。
廣播再次爆出歡呼,「姓育的你真牛!車子都翻正啦!」
堤雅簡直氣得鼻子都歪了,直想一把火燒了那聲音難聽的傢伙。就在她右手燃起黑焰時,就感到一陣寒戾,一把銀光利器正飛旋而來,這再熟悉不過的情景讓她心中一驚連忙閃躲,卻仍讓斧頭擦過臂膀,留下被星火灼燒的口子。
「啊!」她吃痛地摀著傷口,發現斧頭轉了方向再次飛來,驚慌再逃,就見斧頭迴旋返至克里斯手上,儼然就是艾托爾的招式,不禁愕然,「你們有艾托爾的武器?」
「不只喔。」董司常從暗衛群探出頭,「我們還見了你母親,真正的芙蕾亞。」
「母親?」堤雅忽然沉靜了。她用一雙警惕的眸子打量董司常,隨即露出驚訝又迷茫的複雜神色,「為何你會有母親的氣息?」
董司常想了想,掏出胸口的母之心,「因為這個?」
「母親……」豔紅的晶石令堤雅張大雙眼,像受了刺激般殺氣暴漲,白晰的臉頰隱隱浮現黑色魔紋,魔氣自腳邊滾滾散開。
「靠!這不像有什麼牽制作用啊!」克里斯見情況不妙,再次舉槍射去,卻見黑霧一閃,前方已無堤雅身影,下一秒,就聽到魔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把她還給我!」
糟!克里斯緊急抄起斧頭回身砍去,但猛然逼近的堤雅已一擊打散備防不及的暗衛,伸手抓向董司常,眼看就要來不及了。
「董小七快逃!」
然而,腿短動作慢的董司常,根本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魔爪伸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項鍊似感應到危機,迅速射出一道屏障,將堤雅狠狠彈飛幾十尺。
克里斯愣了一下,見情勢頓轉、機不可失,就連忙補上幾槍,堤雅週身的黑霧遂迅速靠攏,將趴在地上的身子團團圍住,令人看不清沒入霧氣的子彈去向何處。
另一邊,休旅車一落地,滿車靈光就漸漸淡去。
黑晊世拉開車門,見尤爾摀著頭緊皺眉頭,本已止血的肩膀又滲出了血,應是被方才的碰撞扯到傷口,就趕緊幫他施止血術,又仔細地上下檢查,「還有哪裡疼?」
「還有老子的鼻子疼。」罷課司機湊近流鼻血的臉。
「……」
黑晊世頭也不抬地扔去一盒面紙。
尤爾輕吟地應了聲,待暈眩感消退後,睜眼張望凌亂的四周,確認黑晊世安然無恙後,這才放下心頭大石,「怎麼回事?其他人呢?」
黑晊世萬分簡潔地說:「貴人施了幻術騙出堤雅,董事長和克里斯在對付她。」
被徹底略過的罷課宅悲憤了。美色蒙蔽雙眼,老子的機智在哭泣!
「堤雅……」尤爾一怔,想起昏迷時的感應,連忙抓著他說:「那些車禍都是被約翰催眠控制的,所有亡魂也被關在聚魂壺裡,我聽他們的對話好像有什麼目的。」
「原來是聚魂壺,難怪能掩飾陰氣又不受召喚。」黑晊世恍然大悟,又臉色一變,抬頭從後車窗觀望戰局,「堤雅說要捉董事長,莫非兩者有什麼關連?」
此時,包覆堤雅的魔霧越來越濃,並蔓延到結界內的每個角落,車內也免不了邪氣的入侵。尤爾緊抿略乾的嘴唇,心中的不祥更盛,臉色也在極度壓抑下越加難看。
克里斯連射數槍,見魔氣不減反增,便退回董司常身邊與五位暗衛嚴加戒備,手中的斬魔斧也像感應到危險,不斷地嗡嗡輕顫,彷彿周遭的空氣都在與之共鳴。
董司常凝神注視那團黑霧,抽出法杖沉聲問:「她兩年前就有這等力量了嗎?」
「……」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
陰冷的氣息像要將空氣凍結般,隨著每一口呼吸鑽入心底刮撓,但克里斯卻像被烈火燒烤般冒出一身汗,喉嚨乾涸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車內,尤爾感受到那教人窒息的魔壓,不由茫然,「她原來有這麼強嗎?」
黑晊世沉著臉,一向自恃的臉也流露出蒼白的懼意,「不知道。」
聽出他的不對勁,尤爾擔憂道:「晊世?」
「兩年前她雖厲害,卻興許沒有魔鏡在身,尚可一敵,重生那晚,她恐怕也有所保留,但這一回……」黑晊世頓了頓,語氣艱難道:「不行,光我們幾個人絕對不行。」
初次見到黑晊世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尤爾莫名感到全身血液都沸騰了,雙手也不自覺地握緊。他說不出盤旋在胸口的情緒是什麼,也許是緊張,也許是害怕,也或許是……興奮和飢渴?不,不能再想了!
他深吸口氣壓住躁動,「那要多少人才行?」
「不是多少人,是多少隊的大聯盟!」罷課司機拿起一台小儀器,上頭的數字不住跳升,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警示燈,「這魔氣早就超過人間的許可上限啦,早知道老子就不開什麼通通跑不掉,讓她直接被天雷劈死算了!」
黑晊世搖頭,反駁道:「你現在撤結界也沒用,這空間既能阻隔靈能訊號,自然也能阻隔天界的偵測。說到這,你發出的求援有回應嗎?」
「有,阿拔說我一斷線,他就猜到我們出事,馬上聯絡老董了,不過一直偵測不到我們的位置,直到剛剛訊號修復了才查到,現在已有救援在路上。」罷課司機飛快答道。
「那再傳最新消息,一旦結界空間破了,會有天雷危機,要所有人做好準備。」黑晊世說完,猶豫了幾秒,便異常鄭重地交代:「罷課,我等下會讓董事長回車上,你一有機會就開車載他們逃出去另架結界,努力撐到救援來,不用等我和克里斯。」
「什麼?」
罷課司機和尤爾齊聲驚呼。
「你要老子幹出拋棄隊友苟且偷生這種事?」罷課司機像受到了羞辱高聲怒吼,又在黑晊世的一個瞪視下,相當乾脆地說:「好吧。」
「你……」尤爾拒絕的話沒說完,就被堵住了嘴。
黑晊世緊緊抱著他,像要享受最後的溫存,熱烈而深刻地親吻著,直到兩人都快沒氣了,才不捨地捧起他的臉,沉痛道:「育,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是這世界最後的希望,我若有個萬一,還有人接替我的位子,但你只有一個,一定要活下去。」
「你在胡說什麼?我們可以一起戰鬥的,走,現在就下車!」尤爾討厭極黑晊世這種老是要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語氣,也不想再多辯什麼,直接推著人往門邊移去。
誰知,他身子才一動,就聽耳邊響起一聲:「定。」
剎那間,一陣麻意從背後迅速延至全身,讓他再也無法動彈。
「抱歉,這次的風險太大,我真的不敢賭。」黑晊世將他的身體擺正坐好在椅子上,為他仔細繫好安全帶,又依依不捨地凝視半晌,才毅然決然地下車離去。
車門「碰」地關上,將他們徹底與外頭隔絕,就連滿結界叫囂的魔氣都阻擋了不少。
尤爾卻是快氣炸了。他不敢相信黑晊世居然做出這種決定,難道那傢伙以為犧牲了自己,葉育就能安然回來嗎?這大錯特錯的混蛋!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罷課司機十分感慨,「不如吃喝拉撒睡到飽。」
「你閉嘴。」尤爾正在氣頭上,沒耐心容忍死宅的中二病。
於是,車內一片寂靜,半分鐘後,尤爾忍不住了。
「現在外面怎麼樣?」他坐的方向正好背對戰況,什麼都看不到。
罷課司機撓了撓頭,感覺憋著也挺痛苦,便大發慈悲地轉述:「魔女站起來了,魔女笑了,魔女舉手了,魔女丟火焰了,嘩啦——肌肉怪差點被燒到,姓黑的丟出天一擋火,他們在說話,小董看過來,小董搖頭,魔女又笑了,魔女再舉手,姓黑的丟符咒,肌肉怪抓著小董往這裡走,小董咬肌肉怪,魔女甩鞭,暗衛擋……」
「你能不能說得簡潔點?」
「你打我擋,你笑我咬,火球、符咒、斧頭、式神……啊,一個暗衛撲街。」
「……」
尤爾覺得心好累。
罷課司機敲打著鍵盤,涼涼道:「你也可以用神識出去自己看咩。」
尤爾無語氣悶,就說還在氣頭上,暫時不想看到那個姓黑的!
他閉上眼,細細感應車外的戰鬥,回想方才黑晊世和罷課司機的對話,問:「你們剛說會引天雷,為什麼?」
「喔,這是天界對人界設下的保護機制,只要人界出現強大到足以造成重大毀滅的魔,天雷台就會打下五雷天誅,讓他魂飛魄散,死得一乾二淨。」
「那為何堤雅活了這麼久,天雷都沒偵測到?」尤爾又問。
「因為等級越高的魔越能隱藏實力啊,只要將魔氣壓制到人界許可的範圍內,就不會被天雷偵測,當然啦,他們能施展的力量也會降低,但要想在人界行走,就得這樣。」
尤爾想了想,推出一個結論,「也就是說,約翰他們創造的這個空間能隔絕天雷偵測,堤雅才敢肆無忌憚地顯露真身?」
「理論上是啦,不過有這麼好康的話,不就一堆魔頭在人界造個空間隨便爽了嗎?」罷課司機繼續埋頭敲敲打打,「這隔絕只是暫時性的,久了還是會沿著漏洞洩漏出去,就像我能鑽到縫隙丟訊號一樣。就連天帝為天、人、魔三界設的結界都會有疏漏,更別說這個算不上神級別的魔造空間啦。」
尤爾睜開眼,突發奇想地問:「那你這個『通通跑不掉』呢?」
「老子這個只擋進出,不擋偵測。」
「天雷也打不進來?」
「顆顆,什麼都能擋,老子可有信心了!」罷課司機笑得好不得意。
「那開關會很麻煩嗎?」尤爾又問。
「關很簡單啊,開是麻煩點,要打些指令,因為是新發明,老子還沒來得及……」
聽著罷課司機的碎碎嘮嘮,尤爾將視線移向身旁破裂的窗戶,嗅著腥冷卻不似一般魔物濁臭的魔氣,悄然吞了下口水,若有所思的眼眸漸漸透出深幽的星芒。
79. 誅魔(五)
黑色的火焰自腳下滾滾而起,層層纏繞堤雅週身,待黑晊世一放出青龍,就化作黑龍與之交纏,餘下黑焰則襲向四方,所至之處無不被焚燒,強烈的火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鋒利的氣流刮過臉龐,留下灼痛的痕跡。
堤雅不愧是活了千年的純惡之魂,作風殘暴嗜血,為求力量不擇手段,故有今日這般天地不容的實力。而式神的發揮水平則取決於召喚者,黑晊世不過最多六百年的修行,就算表現已超過大多數的靈能者,仍不足以支撐十二式神的所有力量。
因此,一番廝戰後,青龍終被黑龍一個掃尾下地,落敗而歸,黑晊世也血色盡失,差點站不住腳,所幸青龍屬水,水剋火,即使發揮有限,也夠令黑龍折損大半。克里斯便趁此時扔去斬魔斧,銀光殺氣萬千地斬斷途間黑焰,朝堤雅飛旋而去。
雖然斬魔斧號稱能斬殺邪惡,但罷課司機在幫它改良迴旋力時,發現斧刃上的神力一直處於休眠狀態,只因有淨化作用才能一擊斬斃邪穢,對高等魔物的傷害卻是有限。
但奇怪的是,堤雅一見斬魔斧,仍下意識感到驚慌,因而閃得極其狼狽,忙不擇路下,竟錯估距離而被狠狠劃破臉頰,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蛋頓時成了血肉模糊的豆腐花,氣得她發出刺耳的尖叫,集中火力反擊回去。
「阿克!」
烈焰如浪潮拔高而起,化成巨蟒朝克里斯鋪天蓋地壓下,董司常心中一急,便不顧暗衛阻攔,施法飛到火蛇前面張開雙臂,項鍊遂再次射出一道反彈屏障。堤雅始料未及就被烈火反噬,淒厲的慘叫響徹雲霄。
「操!你瘋了!」克里斯氣急敗壞地揪下董司常,破口大罵:「叫你回車上你不聽,叫你別動真氣你還動,要是項鍊沒反應怎麼辦?」
「不試又不知道。」
「你……」
「都先別吵。」黑晊世走過來打斷他們,「看看項鍊怎麼回事。」
董司常提起項墜仔細查探,又對著空中凝神透視,發現晶石中央有個極小的咒術印記,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所謂的牽制就是對大不孝子女的懲罰咒語,就像堤雅被禁止踏入芙蕾亞的寢墓一樣,堤雅也不得傷害芙蕾亞,否則就會遭到懲戒。」
「但當年討伐魔女本就是由芙蕾亞親自領兵,法師大可直接對本人下咒,何需再造一條項鍊牽制?」黑晊世疑惑道。
「這是個好問題。」董司常看向那團火燒人,「你們覺得她現在如何?」
克里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瞇著眼打量矗立火中的身影,不悅道:「被自己放的火燒死?不可能,這女人就像蟑螂一樣難打,頂多毀容。」
黑晊世蹙眉搖頭,「若那面魔鏡是她的力量來源,只怕這點傷也奈何不了她。」
「呵,看來你們也知道鏡子的事了。」果然,堤雅輕輕一個握拳,焚身之火就立即熄滅,肌膚也恢復原先的光滑白嫩。她揚起惡毒的甜笑,盯著董司常說:「既然我碰不了你,那就請人代勞吧,反正主人只說要活捉,可沒說怎麼個活法。」
說完,她打了個響指,震出一道波流,逼得他們倒退幾步,接著就聽她低唸咒語,四周浮現數個黑洞,洞內瘴氣沖天,無數猩紅目光自黑暗中隱現,傳來一聲又一聲蠢蠢欲動的獸鳴,夾雜血味的陰寒腥臭隨之散開。
黑晊世臉色驟變,不敢相信地說:「是魔界的原生魔物?」
「怎麼可能?」董司常也震驚不已,再沒探究項鍊的心思,「她怎能無視結界禁制召來魔界生物?除非切割結界裂縫……難道是約翰?他的類空間能力竟然還能切割魔界結界?」
克里斯連忙對著通訊錶咆哮:「阿宅!救援到了沒?」
「到是到了,但問題很大條啊!」罷課司機頗為崩潰地嘶吼:「我們原來被運到總統府前面啊!光天化日大庭廣眾啊!今天還有遊行啊!直接強破空間跟一堆魔物打架絕對上電視啊!要等老董跟政府高層調解好大家才敢動手啊!」
「……」
這真的很崩潰!
罷課司機瘋狂地敲打鍵盤,邊操作另一台儀器,調整車子的武防裝置,嘴裡還邊跟靈腦鏡那頭的人報告現況,忙得正是焦頭爛額。
這時,肩上伸來一指敲了敲。
「幹嘛?」罷課司機想也沒想地轉過頭去,就對上一雙靈光流轉的碧眼,所有心緒瞬間從腦海退去一空,讓他只能怔愣地望著那雙眼,怎樣都移不開視線。
「罷課,有件事需要你幫忙。」接下來的話,尤爾沒有說出聲,僅用意念一字一句地傳進腦海,「當董事長下令要……」
片刻後,罷課司機回過神,納悶地推了下靈腦鏡,「你叫我幹嘛?」
尤爾像沒發生任何事般,問:「你能確認堤雅的魔鏡在哪嗎?」
「對了,差點忘了魔鏡,她能釋放這麼多力量,不在身上也會在附近。」罷課司機趕緊調整靈腦鏡,啟動透視掃描仔細一看,果真就藏在堤雅的口袋裡。
得到需要的資訊後,尤爾揚起笑容,柔聲說:「謝啦,罷課,你真的是世上最強的天才科技宅,沒人比你厲害。」
「那當然。」罷課司機得意地仰頭笑完,就不見尤爾的身影,再往下一看,才發現對方閉著眼倒在座椅上,定身符已被撕落在一旁。他張口呆了呆,撓著一頭亂髮,自言自語道:「他自己神識跑出去的,真不是老子的錯。」
突然,一顆頭從車頂竄下來,「對了,幫我分散堤雅的注意力。」
「呀!有鬼!」
「……」
車外,一片腥風血雨,群魔亂舞,大開的魔洞不斷送來魔界妖魔。
換作平常,黑晊世和克里斯兩人對付四、五隻中等魔物不是問題,就是兩、三個高等魔物也能勉強應付,但眼前這源源不絕的魔物軍團是來自魔界的純正妖魔,比起人間妖魔更加兇殘百倍,即使他們有五名暗衛協助,也遠遠超出了極限。
董司常見滿場廝殺的克里斯已傷痕累累,再次召喚式神的黑晊世也露出疲態,暗衛傷的傷、亡的亡,五個已有兩個犧牲、一個重傷,剩下的兩位亦狼狽不堪,情勢實在惡劣,偏偏自己礙於咒殺不得動用真氣,只能被大家護在中間乾著急。
「噗滋!」
一聲皮肉破開,克里斯的背上又多出一道爪痕,鮮血直流,黑晊世也閃避不及,被打飛出去,噴出一大口血。董司常實在忍不下去了,就舉起法杖,打算拼死祭出陰兵。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廣播忽然爆出一串極不標準的英文。
「花兒硬的好(Fire in the hole)!」
一顆砲彈橫空衝來,炸得現場血肉亂飛,斷臂殘肢散滿地,紫黑的魔血四處飛濺,發出惡毒的腐臭味,差點沒讓大家吐出來,卻也著實減輕了不少負擔。
「死宅幹得好!」克里斯難得比起大拇指稱讚自家宅宅。
於是,罷課司機更歡了,從車頂調出一把機關槍瘋狂掃射,一邊用廣播自以為霸氣地大笑:「哇哈哈哈!老子不發威,你們當老子是跑龍套的喵嗎?讓你們看看老子這把大槍的厲害!哇哈哈哈!愛嗯貝戈(I am back)!哈哈哈哈!」
堤雅瞥了眼休旅車,沒打算理會,專心地低唸咒語,反正她多的是魔物雜碎能召喚,不怕這群人沒有彈盡糧絕的時候。
但她沒想到的是,罷課宅猥瑣的笑聲實在太洗腦、太刷存在感,搞得她幾次差點念錯咒語不說,滿場噴飛的臭血爛肉還不時濺到自己臉上,更重要的是,明明那機關槍離她這麼遠,為何還一直有彈殼往她頭上彈?
忍!她拼命忍!努力忍!這種噁心的東西交給雜碎去解決就好!
然而,中二總能不斷刷新下限,最終突破人神共憤的最高境界,連魔都暴走。
「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有智慧,有膽量,越戰越堅強啊——(破音)」
這破鑼嗓子居然還唱起了《無敵鐵金剛》!
終於,堤雅再也受不了了,舉手燃起魔火一拋,黑焰瞬間化成三尺高的焰浪,氣勢奔騰地朝休旅車襲去,破嗓歌聲遂立刻轉為殺豬聲。
「媽呀!妹子發飆啦!還好老子有防護……喔諾!老子忘了開防護罩!」
「快開車走!」
千鈞一髮間,如海嘯騰空的火浪已湧至車前,正準備一舉吞滅,就似遇到阻礙,被硬生生地擋在半空前進不能。車前,一道人影漸漸隱現,竟是尤爾支手隔空擋火。
「育?」黑晊世鬆了口氣之餘,亦是震驚,抬步就要衝過去,「你怎麼……」
「走開!我還在生氣,現在不想跟你說話!」尤爾看也不看地罵回去,並吃力地將手緩緩握起,試圖用意念縮減火勢。
「……」
黑晊世被臭罵一頓,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竟就這麼傻在原地,進退不能,也忘了身邊滿地亂跳的魔物。克里斯見狀,只好趕緊將他拉回隊伍,省得這剛升格為妻管嚴患者的傢伙一不小心就被魔物吞了。
倒是董司常眼尖發現什麼,用法杖戳了戳黑晊世,「保留靈力,隨時準備好。」
黑晊世一愣,依指示看向尤爾的另一手,露出了然目光,便不再出聲干擾。
以尤爾目前的力量,要控制堤雅的魔火並不輕鬆,特別是在使用神識而力量大打折扣的狀態下。當他好不容易將火焰縮至一半時,見堤雅打算再次出擊,便靈機一動,舉起偷來的魔鏡,往它揮去控火的拳頭,火焰便全數湧向鏡面,沿著鏡框迅速蔓延。
「啊——」
濃烈的黑煙猛地從堤雅體內冒出,彷彿她就是正被烈火焚燒的鏡子。她痛苦摀著裂開焦痕的臉,尖聲質問:「我的鏡子!你什麼時候偷走的?」
「你猜。」尤爾頗為得意地睥睨一笑,才不會解釋自己是如何趁堤雅被罷課分心時用意念偷出來的。神識狀態下的他空手握著著火的鏡子,竟絲毫不受影響,讓堤雅又驚又怒,立即捲起黑霧瘋了似地衝來。
尤爾評估那衝勢,心想自己若貿然閃躲,會令身後的車子承受傷害,就將鏡子往外一拋。堤雅見狀,連忙轉向要去搶鏡子,尤爾便大喊:「晊世,趁現在!」
「朱雀!」
一聲長鳴破空驚響,幾能焚燒萬物的赤紅火鳥衝向空中,以迅雷之速吞噬鏡子,堤雅化作火團墜落,地面奔逃不及的魔物亦被捲入熊熊烈火,瀕死的哀嚎四起。
所有的希望都寄託於此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堤雅的叫聲越來越弱,身子也漸漸停止掙扎,火勢仍未停歇,倖存的妖魔縮在遠處不敢靠近,已筋疲力竭的眾人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操!看這樣還燒不死你?」克里斯早已累得雙腿打顫,直接席地而坐。
「希望能成吧。」黑晊世長吁一聲,不敢想像魔女若再不死,他們還能做什麼。為召喚朱雀而耗盡靈力的他,恐怕連普通法術都使不出幾個了。他勉強撐起身子,欲搜尋尤爾身影,就被一雙手扶住,他心中一喜,抱住回到身邊的人,「不生氣了?」
「不氣了。」尤爾輕撫他的臉龐,柔聲說:「我哪有多少時間好氣?」
黑晊世沒理解他為何這麼說,只道是目前情勢所致,便湊過去親了一口,笑道:「回家後,你想怎麼對我發脾氣都行。」
尤爾笑而不語,傾身靠在黑晊世的肩上,緊緊抱了下,就悄然往另一人望去。
——「計畫恐怕得提前。」
董司常收到意念傳訊,正幫克里斯止血的手一頓,投去詫異目光。
尤爾默然苦笑一下。
董司常驚慌地睜大雙眼,用傳音術回覆:「但我們還沒確定那方法是否真的可行,如果失敗了怎麼辦?小育,我快有線索了,你再等等。」
「但我們沒有機會了。」這次,尤爾沒再用意念,而是輕聲說了出來,含著笑意的眼眸透出深沉的哀傷,「我已經聽到堤雅的笑聲,朱雀失敗了。」
他們唯一的希望失敗了?
「呵呵呵呵……」
像為應驗尤爾的話,尖銳沙啞的笑聲刮來一陣厲風,熄滅漫天大火,吹散一地灰燼,露出蠕動的焦屍,毛骨悚然得抓撓每個人的神經,而瀰漫在空氣裡的魔氣,竟依然濃烈得教人絕望。
連朱雀都焚不毀的東西,還有什麼東西能銷毀它?
他們面如死灰地瞪著怪物緩緩站起,不斷默問同一個問題。
「不可能,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克里斯不甘心地咬著牙,緊握的拳頭擦過粗糙的柏油路,刮破染血的指節,「我就不信真沒有剋星治她!」
「是還有一個方法。」尤爾直起身子,瞧也不瞧一眼背後的敵人,卻是溫柔而眷戀地凝視著黑晊世,意有所指道:「但我需要更多力量,現在還不夠。」
黑晊世愣地看著尤爾,發現那本該澄澈柔和的碧眼漸漸變深,眼角也隱隱浮現出黑色的魔紋,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為何育還有魔化之癥?乞顏不是說……
——千萬不得再用渡化術。
他心中一驚,拉開尤爾左腕的袖子,果真不見理應戴著的封印環,便不敢相信地顫聲問:「你……用了渡化術?」
董司常和克里斯互視一眼,不知該如何解釋。
尤爾無奈地笑了笑,也說不出他其實從未真正復原的事實。當初他能逃過檢查,只是讓約翰用藥壓制了魔性,直到今日才被過於活躍的魔氣喚醒,至於陰影能縮小,恐怕也不過是咒殺二度變異反噬黑晊世的精神狀態所致吧。
沒有回應的回應,讓黑晊世更加確認尤爾的意圖。他驚恐地抓住尤爾的手,「不行!育,你不可以,一旦成了正魔就再也回不了頭!」
「晊世。」尤爾捧住他的臉,「其實你一直都能感覺到,對吧?」
「我……」黑晊世忽然說不出話來,只能茫然望著尤爾堅定的神情。這一刻,他終於感受何謂真正的恐懼:不論怎麼做,他都保護不了身邊的人,不論如何掙扎,他都無法讓心愛的人脫離劫難。
是啊,其實他心底深處一直都知道的——尤爾將離他而去。
「不……我不接受……不接受……」
「晊世,冷靜點,看著我。」見他的神情越漸渙散,尤爾知道詛咒又開始作用了,連忙以意念安撫心神。其他兩人看著也暗自著急,當初他們就是得知黑晊世有走火入魔的跡象,才同意暫時隱瞞事實,卻哪知對方會在這時發作。
偏偏有人要不識相地說風涼話。
「哈,不過是個半魔,還想贏我?主人說了,既然得不到你,就該除掉。」黑霧再次凝聚,堤雅咯咯低笑,傷勢已恢復大半,「不過你們也不用難過,很快地,我就能讓你們永遠在一起,在我肚子裡。」
克里斯勃然大怒,一鼓作氣地跳起來,奮力扔去斧頭,什麼粗話也全飆了出來,「幹拎涼欸拎盃不愛打女人,但你這不要臉的賤貨就他媽的欠砍!」
「你、你混蛋!」堤雅自小養尊處優,從來都讓自己過著被吹捧的生活,哪曾受過如此難聽的辱罵?連罵人都詞彙貧乏,只能惱羞成怒地抽去一鞭,將斧頭反擊回去。
「小心!」
倏然逼近的森寒戾氣,打斷尤爾進行到一半的事。他遲疑了會,硬是要傳完剩餘的意念,不過短短一瞬的滯留,就已不及閃躲。
「啊!」
誅魔斧刃毫不留情地砍入背部,噴出漫天血花。吃痛的慘叫,也驚醒了失魂的人。
「育!」黑晊世接住尤爾垂軟的身子,卻見對方身形一晃就消失無蹤,僅餘一把沾了血的斧頭落在手上,剎時間,斬魔斧光芒大放,釋放出不同於以往的強大力量。他怔愣瞪著斧頭,眼眸也亮起了銀白光暈,藏於靈魂深處的契約意念在與之共鳴。
堤雅從未見過斬魔斧這樣,不禁倒退幾步,臉色慘白地說:「那是什麼?」
「神力甦醒了?」董司常訝異道。
「是育的血。」黑晊世聽見腦中的呢喃,「相承的血脈能喚醒祂的力量。」
「什麼?」
沒聽懂的不止克里斯,還有堤雅,但她已顧不上理解,魔族對神力的天生懼意,讓她不敢靠近他們半步,只得再次吟唱咒語,召來更多魔界生物。
「全力殲滅!」
80. 誅魔(六)
「嘶——痛痛痛!」
正改裝物件的罷課司機見斬魔斧砍上尤爾,忍不住倒吸口氣,就不慎割傷食指,痛得他眼淚直流,接著聽背後有重物翻滾的聲響,就湊過去一看,「喂,你還好吧?」
只見尤爾神色痛苦地皺著眉,背後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還有星火閃爍,看來傷勢極重,罷課司機便難得發揮同胞愛地伸出手,「唷喝,姓育的?」
尤爾粗喘著氣趴上座椅,渾身充斥著被淨化力灼燒的劇痛,讓他什麼都聽不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正吃力掙扎間,一絲清香的血味驅使他抬頭望去,就見一根滲著誘人血珠的手指伸到眼前。
他抿了抿乾燥的嘴唇,試圖抗拒浮上腦海的念頭,不願成為跟堤雅一樣吃人血肉的邪魔,但心底的魔音卻不住在蠱惑著他。
偏偏罷課司機還不知死活,不斷用那隻受傷的手在他面前晃啊晃,「喂喂!你怎麼樣啊?要不要老子扶你出去吸個黑化物什麼的?你這狀態應該只要吸一口就好了,快啊,要不要來吸一吸?」
「……」
這二破天際的貨!
車外,劍拔怒張的氛圍,忽然被一道哭天搶地的驚嚎廣播打破。
「哇啊!姓育的你要對老子做什麼?別、別過來!救……嗯啊,討厭!」
「……」
又是那猥瑣的噁心聲音!
堤雅煩躁得五官扭曲,把手一指,「殺了那隻臭老鼠!」
妖魔們奉令傾巢而出,一隻又一隻攀上車頂,試圖挖出車裡的肉撕爛分食,眨眼間,龐大的休旅車就被淹沒在群魔之中,廣播也發出一串雜音後倏然切斷。
堤雅揚起暢快的笑意,沒多久,那笑容就轉為僵硬。
妖魔數量變少了?
她不甘地再次念咒。
這一回,魔洞開得更深,陣陣腥臭越加濃重,比先前還多上兩倍的魔物飛竄而出,沖天瘴氣幾乎要穿破結界直入雲霄。然而,牠們才一靠近目標物,就像被一道強大的吸力拽過去貼在車殼上,漸漸地,黑霧自車內溢出,凝聚成一道道黑色氣流纏上所有魔物,一個也不剩地貪婪吸食著。
群魔紛紛哀嚎、灰飛煙滅,腥臭的濁氣急速銳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強烈的魔壓以車子為中心不斷蔓延,與堤雅的魔氣相互衝撞,颳起更加陰寒的厲風。
堤雅震驚地瞪著那團黑霧,仍弄不明白,為何尤爾有如此強大的潛能,先是能毫無聲息地接近她偷走鏡子,還不受她的火焰影響,現在又能輕鬆吸收大量魔力,絲毫沒有負荷過重的自爆跡象,彷彿這人根本就沒有極限。
相當初,她為了一步登天,採取各種激烈的手段獵食,歷經千年,才總算擁有足以滅世的力量,而這個純淨之魂卻只花不到她千分之一的心血,這種天賦真是教她又嫉又恨,難怪主人一直想要魔化對方並收為己有。
「哼,可惜了,你現在要贏我還差遠呢。」堤雅揮手關閉魔洞,不再免費提供肥料滋養敵人,轉而燃起黑焰巨蟒,朝克里斯揮去,「先解決你們!」
董司常立刻往前一站,打算照舊用項鍊反彈,誰知火焰在逼近之際,竟繞開他往黑晊世撲去。黑晊世正要召喚天一,哪知話才滾到舌尖,就被湧上咽喉的腥熱打斷,嘔出滿嘴鮮血,已然是強弩之末。
這時,一道銀光乍起,「唰」地攔腰斬斷火蟒,又於空中轉了個弧度,刃面從中橫入蛇身,躍出星點火花,直直劈向堤雅。
堤雅神情一變,召出護盾往斧頭擲去,自己騰起黑霧往後退開,就見斬魔斧被打落後又凌空飛起。她憤恨地咬了下牙,察覺到什麼,便陰邪一笑,在斧頭將至之際,迅速矮身躲開,讓趁亂貼到身後的人代為承受。
「哈!這就是你們說的搬石頭砸……」
沾沾自喜的笑聲剎然而止,回頭嘲笑的堤雅一看,哪裡還有尤爾的影子?就連斧頭都不見蹤影。她錯愕地呆了呆,才聽耳邊風聲倏響,卻為時已晚,斬魔斧又在她完美無瑕的臉蛋上狠狠劈開一道裂痕。
「啊!我的臉!你竟敢劈我的臉?」堤雅捂著臉,揚手揮去烈火。哪知火焰還沒碰到尤爾,他人就又一個瞬移,出現在她背後,再次揮斧砍下,又一聲慘烈哀嚎。
瞬移、揮斧、瞬移、揮斧……如此重複著。
堤雅本就不擅應付拳腳功夫,而尤爾僅是一個意念,就能隨意出現在各處,攻擊方向更難捉摸,讓她陷入被一面砍的局面。
罷課司機趁機把車子開去跟其他人會合,甩著包得像熱狗的食指,說:「這真是老子見過最簡單粗暴的打法,簡直比肌肉怪還強!」
這話宛如一記重錘,敲得黑晊世內心一片悲愴。化成正魔的戀人不再有雙水靈的碧眼,而是佈滿魔霧的幽黑眼眸,曾經恬靜淡笑的臉龐也只剩森寒殺意。這一刻,他總算明瞭尤爾問他那句話的用意。
——「如果我成了正魔,你打算怎麼做?」
「董事長。」他凝視沉浸在廝殺中的人,語氣平和,卻也苦澀,「我打算帶育去無人的地方隱居,盡一切努力助他控制魔性,還望地府能看在他過往的功績上,放他一馬。」
「……」
董司常沉默半晌,輕嘆:「我們就知道你會這樣。」
因與尤爾的承諾,他對黑晊世心有愧疚,卻無法解釋,只能勸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想保護小育的決心絕對不會輸給你。你也要相信,小育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克里斯看了看兩人,又見暗衛似聽到什麼不該聽地一臉尷尬,便咳了一聲,指著雖被砍了滿身血卻沒多少傷勢的堤雅,「你們都先別擔心這些有的沒的,想想有什麼辦法幫小育吧,我怕他快沒力了。」
話才出口,情勢就如他所料,陡然逆轉。
受夠打壓的堤雅怒極奮起,爆出大火橫掃四方,尤爾頓時被逼退幾十尺,幾乎身陷火海。堤雅趁勢抓準時機,在週身架起一圈圈烈焰護身,瘋狂地發動大範圍火勢,招招狠戾,稍有擦身便是蝕骨之痛,令尤爾不得不四處竄逃。
戰況險惡,看得黑晊世一顆心就要從喉腔蹦出來。他抹了把臉,思忖芙蕾亞的項鍊除了反彈外還有何牽制作用。忽然,他靈光一閃,「把項鍊給育!」
董司常立刻意會過來,解下項鍊一扔,「小育接住……啊!」
說到人矮手短力氣小,這拋擲力真不是蓋的!只見項鍊劃過一道弱弱的小弧度,就在眾人的黑線中墜落,還恰恰落在堤雅附近,讓尤爾連伸手去接的機會都沒有。
「幹!就叫你不要亂丟東西,還丟錯方向!」克里斯忍無可忍。
這是何等的囧?董司常默默撇過頭,不忍看小黑同學的黑臉。
「母親!」堤雅總算盼見母親的遺物,連忙彎身去撿,再顧不得其他。
尤爾趁她分心,直接瞬移過去,將斧頭反手一拋,逼得她吃痛退開,再以念力拾起項鍊,便有感應閃入腦海。他神情一頓,隨即笑道:「我知道要怎麼做了。」
那笑容不是大家熟悉的溫柔恬雅,卻是一股子殘忍的邪魅,讓人不由有幾分寒慄。
堤雅見狀,直想搶回項鍊,竟忘了教訓,朝尤爾揮去一鞭而遭到反彈。她氣得跳腳大罵:「把她還給我!」
有了項鍊,就不怕被堤雅攻擊,尤爾慢條斯理地將鍊子纏上手腕,再將項墜貼入掌中,以持有母之心的手接住飛回的斧頭,挑眉笑道:「好啊,現在就還給你。」
說完,也不等堤雅反應過來,他就瞬移過去對她一陣猛砍,像要將這兩年來所經歷的痛苦加倍奉還,毫不留情地宣洩所有憤恨,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聲音。
殺!殺!殺!
結合母之心的斧頭又起變化,刀刀都拖曳銀紅流光,在堤雅身上劃下無法癒合的血痕,好似被母親的藤條教訓般,砍得堤雅不住慘叫,每一聲都帶著楚楚可憐的哭求呼喚。
「啊……母親……母親……」
旁觀的人是看得一頭霧水,尤爾卻是透過感應明白了一切。
這母之心真正代表了母親心底淌著的血:對愛女作惡的百般心碎、對自己不教的萬般譴責,這是世上永難抹滅的傷口,所以每一次劈砍都是不得痊癒的懲戒!
曾經,艾托爾說過:「她在畏懼,孩子永遠是畏懼父母的。」
這一點,徹底在堤雅的身上體現——畏懼著雙親,也對母親有份扭曲的執著。
當父親厲聲批罵她濫用黑魔法時,她既生氣又害怕,便忍不住順從暗隱主的指示咒殺父親,並將父親的靈魂獻給暗隱主,讓他再也不能阻止自己的夢想。
可是母親不一樣,母親願意用一切來換取她的生命,所以她也願意用盡方法將母親永遠留在身邊,不讓她再受失去摯愛的痛。但母親卻逃走了,甚至帶許多人來攻擊她,讓她既難過又惶恐,不懂母親為何變了,為何不再擁著她唱歌,甚至不准再相見。
缺了精魄的純惡之魂,相當於缺了靈魂之心,生來就沒有良知,無法理解是非善惡,只能憑自己的喜好尋求生存的意義與樂趣。暗隱主抓住這一點,馴服所有純惡之魂,讓他們以為自己能在他的庇護下,成為肆意遨翔天地各界的寵物。
所以,即便堤雅此刻飽受母之心的責罰,也始終無法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更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在母親的鞭打下失去所有反抗,只想不停呼喚那曾經溫柔的母親。
大量的失血與無法復原的傷害,令原本豐沛的魔力逐漸流失,堤雅拖著血肉模糊的身軀,努力爬向那連朱雀之火都焚不毀的鏡子,祈求主人賜予她力量,卻在指尖將要碰到鏡框之際,被猛然砍下的斧頭剁碎早已見骨的手,也斬斷了她唯一的希望。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中,從未如此暢快的尤爾恍若未聞,舉起斧頭還欲再砍,就感覺胸口一陣發燙,竟是來自姻緣鍊的呼喚。他不解地看向胸前,這才隱約聽到似從遠方傳來的聲聲叫喚,卻聽得不甚真切,直到一道低柔而沉痛的哽咽嗓音清晰地劃破混沌。
「育,夠了。」
尤爾愣地抬頭看去,見大家正用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望著他,方大夢初醒。
天,他剛怎麼了?
他啞然打量自己沾滿血腥的雙手,臉頰亦有些黏膩,想來也是滿臉血污吧。
在斬殺堤雅的時候,他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的目的為何,竟一味沉浸在宣洩報復的快感中,只想盡情享受殺戮的快活滋味。
原來,這就是魔嗎?
自己剛才的神情一定很可怕吧,所以晊世才會那麼悲痛地用姻緣鍊來喚醒他。
這一刻,尤爾徹底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他接受晊世的決定,讓葉育在這種狀態下歸來,隨晊世一起逃亡天涯,他們最終迎來的仍會是互相傷害的局面,因為晊世總有一天會受不了成魔的他、成魔的葉育,而他又怎麼忍心拖累晊世陪自己過上這樣痛苦的餘生?
不可以,他不能讓晊世為他鑄下大錯、自毀前程,所以……
尤爾閉上眼,感應堤雅的力量已能被強行渡化,便勾指取來鏡子,輕聲回應。
「是該結束了。」
81. 誅魔(七)
渡化的白光綻放,在尤爾背後渲染出華美的光翼,張狂的魔氣化作黑霧蔓延,捲起地上的堤雅、纏住手中的鏡子,不再壓抑地盡情接收黑暗力量。
魔女千年的修為果真不同凡響,不過片刻,尤爾便已感到煥然一新。盈滿全身的充沛能量,讓感官又一次突破極限,無須睜眼去看,無須特意去思考,便能輕易感知外界的一切,他甚至有種感覺,只要他想,風能為他轉向或消停,草木能因他枯萎或增生,萬物的生死於他不過是一個彈指,彷彿他生來就擁有主宰眾生的資格。
拋開所有羈絆,將這個世界踩在腳下任意玩弄吧!
當這瘋狂的念頭浮現時,他總算明白,為何總有那麼多靈魂甘願墮入魔道。力量,果真是至毒的甜美果實,讓人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不可能!鏡子為什麼會……主人你騙我!」
堤雅崩潰地嘶吼,拒絕接受事實,但當她美麗的年輕外表開始變得又乾又皺,一頭烏黑秀髮也成了乾枯白髮時,所有的不甘與憤恨都變成了莫大的恐懼,讓她忍不住像個孩子嚎啕大哭,尋求意識深處最割捨不掉的港灣。
「啊……母親……母親……救我……母親……」
聲聲啜泣交融在陰冷魔風的呼嘯中,宛如煉獄罪人的悲鳴,令尤爾手中的母之心發出耀眼的光芒。被禁錮千年的幽魂掙脫而出,緊緊抱住堤雅。
「堤雅,我的孩子,不怕,母親會一直陪著你,永遠。」芙蕾亞含淚輕拍無助啜泣的女兒,就像曾經幸福美滿的過往,唱起每夜伴堤雅入眠的歌曲。
「我的小寶貝,甜甜地睡去,當黎明悄悄降臨時,神將喚醒他們和你……我的小寶貝,睡在芬芳的蘋果園……」
哽咽的溫柔歌聲中,堤雅滿足微笑地閉上雙眼,放棄所有掙扎,任由兩人在渡化中漸漸淡去身影,化成一黑一白的光束雙雙被吸入鏡子裡。
瀰漫四周的黑霧漸漸融合,轉為僅屬一人的濃烈魔氣,擴散到每處角落狂妄肆虐,空氣迸出些許電花,像在宣揚強大的逆天之力,讓其他人不得不運起靈力抵抗。
黑色氣流漸散,渡化即將結束,鏡面卻突然爆出懾人的光芒。尤爾睜開雙眼,察覺到這股不屬於堤雅的力量,心頭頓時浮上強烈的殺意——忤逆他意願的人都該死!
將鏡子落回掌心,尤爾集中火力與之對抗。就在這瞬間,他的眼前倏然一變,好似超越了時空,進入另一個世界。
那裡沒有光明,沒有黑暗,似有生命脈動,又似一片死寂。混沌,令所有形體都失去了意義,空間不再存在,只有時間無止無息地流動,直到有什麼甦醒了,才聽見一連串的震耳轟聲。
天地開明,萬物新生,竟是世界之初。
乾淨而遼闊的視野,清晰而自然的空氣,繽紛的鮮活生命相互扶持,一同建立家園,不論人類或妖魔,不分光明或黑暗,一切都是那麼美麗和諧。
但隨著時光流逝,以天為上,萬物出現了優劣分化,光與暗不再相融,越行越遠。世界開始紛亂,黑化物流竄肆虐,對立衝突越加嚴重,令天地不斷交戰,最終光明戰勝並驅逐了黑暗,漸漸成形的生死輪迴軌道也支撐起世間的希望與傳承。
尤爾茫然望著這一切,不解自己為何會看到這些,但這種種的變化,竟莫名勾起靈魂深處的惆悵,彷彿他正感受來自久遠血脈的嘆息,原先滿漲的戾性也隨之消散。
忽然,視角急速下墜,落在一處滿目瘡痍的荒野,他感覺自己虛弱地趴在地上,抬頭凝望從天而降的高大男子,鋥光瓦亮的戰甲與耀眼奪目的罡氣金光,讓人移不開眼。
是天神!
——他聽見感應之人的心聲。
「撐下去,會有希望的。」
俊朗無儔的天神揚著如炙陽溫暖的笑容,朝「他」吹出一口氣,治癒傷痛。
正當「他」要再呼喚對方時,畫面就被黑霧抹去,一股無形的威壓逼來,迫使他退出感應,腦海也響起一個陌生的輕柔嗓音。
「你很出色,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靈魂,堤雅那孩子輸給你實在不冤。」
手中鏡在輕輕鳴震,尤爾低頭望向鏡面,見到一個披著斗篷看不清臉的人,不禁想起黑晊世曾提及的魔鏡精靈。這一刻,幾乎被魔性佔據的內心再次記起溫暖,他失笑地勾起嘴角,卻冷下語氣問:「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只淡淡地說:「你看到了吧,天地之初的演變。」
「是你讓我看的?」尤爾問道。
「不,那是存於你血脈的上古記憶,我只是在力量與你共鳴時瞧了一眼。」
這話讓尤爾想到他曾夢到的父親意念,「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碰觸過你的靈魂,就在你試著救贖何幸語時,也正是那一次的發現,讓我猶豫了許久。」那人發出極為惋惜的輕嘆,「多麼好的資質,多麼特別的純淨之魂,難怪約翰會如此執著於你,但偏偏是那一族的後裔,真教人傷腦筋,我實在捨不得。」
「哼,你跑來就是為了告白的話,那你可以滾了。」尤爾冷笑地握緊手,加重渡化強度,試圖一鼓作氣毀掉鏡子。在魔性的浸染下,他連耐性都跟著降低了。
「我來,是為了最後一次機會。」那人像感覺不到壓力般,依然不疾不徐地說:「你知道天誅吧,以你現在的魔氣,一出去必遭五雷天誅。」
尤爾的動作一頓。
那人柔聲道:「進來鏡子裡吧,我幫你逃過天劫。」
對方的嗓音十分平緩,卻有蠱惑人意志的魔力,讓尤爾不禁放輕力道。
「雖然堤雅也在裡面,但她已失去所有力量,可以任你擺佈。以你現在的能力,加上我的協助,就算解開詛咒救你的朋友,你也能不必被葉育取代,還能與你心愛的守護者相守,皆大歡喜,豈不是件美事?你想的話,我還能把約翰交給你,隨你處置。」
尤爾笑了下,「聽起來很好,但你想要什麼?」
「跟我合作。」
那人伸指在鏡面點出波紋,重演天地演變的片段。
「感受到你血脈裡的哀傷了嗎?你瞧,最初的紛亂正是因為那些自稱為天的神仙而起,令光明排擠黑暗,令世人摒棄魔族,使得戰爭延續至今,卻冠冕堂皇地將罪過推給黑暗,由地府擔起劊子手,讓人間承受所有傷害,逼得你的族人黯然離開,將救贖整個天下的擔子壓在『守護者』身上。」
「地府的決定就是對的嗎?那些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審判標準,真的就代表正義與公道嗎?其實你也曾質疑過吧,在你為了幫助他們而入魔時,他們是如何懲治你的?想過今後他們又將如何對你嗎?可會對你不惜犧牲一切的斬妖除魔有半分感謝?不,他們只會抹滅你的所有功勞,將你送上刑台,永除後患。」
「在你之前,就已有無數為拯救蒼生而入魔卻又被所謂的天道制裁斬殺的案例,地府利用完就拋棄的棋子,你不是唯一的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其實魔也渴望幸福安樂,你現在也是魔,應當清楚這些感受。」
那人放緩了語調,「一起改變這一切吧,讓天地回歸到最初,讓真正的審判制裁罪人,這也是存於你血脈裡的希冀,只要我們兩個聯手,沒有什麼辦不到。」
尤爾沉默了,不可否認地,這些話實在深入他心。而鏡中人提出來的條件,無疑是他身為尤爾唯一的生路,卻同時也是葉育的死路。
他抬眼望向另一頭默默等待的人們,看似中二膽小卻為了隊友留下的罷課司機、看似粗獷兇惡卻為重視的人們衝鋒陷陣的克里斯、看似柔弱嬌嫩卻身肩重任的董司常。最後,他凝望那正癡癡注視自己的黑晊世,那個即使自己面目全非了也不肯放棄的男人。
夢想,是如此地觸手可及。現在的他,已強大得能搶取所願——他可以強行抹去晊世對葉育的念想,強行讓晊世忘掉守護者的使命,帶著晊世躲在地府找不到的地方,但這真是他們所追求的幸福嗎?地府又可會放過他所在乎的其他人?
尤爾收回目光,撤去所有力量,好奇地打量鏡子,「你說我只要躲進去就能逃過天誅,這麼厲害?這鏡子居然連天雷都打不爛,還是天雷其實根本沒什麼?」
那不甚相信的口吻,有幾分初生之犢的自傲不屑,又有幾分與人親近的俏皮頑劣,頗有堤雅初為正魔的姿態,讓那人不由又放鬆語氣。
「當然不是,天誅五雷可是連天神都能灰飛煙滅的毀滅力量。這鏡子不過是用我一小點分靈所造,只要你進來,我便能幫你掩藏魔氣,躲開天雷偵測,不受地府追殺。」
這時,天地一陣晃動,天空像被捏過的紙出現皺痕,「唰」地撕開一道裂縫,透入自然的日光與吵雜人聲,遠處還隱隱傳來的低微雷鳴。
「天,好重的魔氣!」
「天雷要降了,快一點!」
「裡面的同事注意,結界就要攻破,你們盡快找地方避雷!」
雜亂的交談聲從外頭傳來,無一不流露著魔族該死的排斥意念,尤爾頓時又有想衝出去大開殺戒的慾望。難道他往後都要在這些掙扎中度過嗎?
鏡中人提醒道:「時間不多了,進來吧。」
「知道了。」尤爾眉頭微蹙,壓下奔騰的殺念,將斬魔斧與母之心拋回給董司常後,揮了下鏡子,揚聲說:「堤雅在裡面,我的渡化被擋下來了。」
大家納悶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懂是什麼讓尤爾渡化到最後一刻突然停手,也聽不清他對鏡子的自言自語,只知道堤雅還沒死絕、咒殺仍未解除。
黑晊世正擔心尤爾成魔的事會被地府發現,立刻就要走過去,「沒關係,剩下的交給他們,你快先收起魔氣,我帶你走。」
尤爾搖了搖頭,笑道:「晊世是大笨蛋。」
「育?」黑晊世見他笑中帶著一份絕然,不禁心中一顫,「你想做什麼?」
空間再次晃動,陰濛的天空被撕去結界,露出濃厚的烏雲,一輪巨大的漩渦正盤旋當空,閃爍陣陣藍光,悶雷聲由遠而至,令人聞聲生懼,生性怕雷的尤爾不由輕顫。
鏡中人再次催促:「快進來。」
「育,快過來!」黑晊世強忍氣滯胸口的疼痛,抽出符紙想先為他壓制魔氣。
尤爾又搖了搖頭,將鏡子高舉於頂,揚聲說:「哈,竟然你這麼厲害,又說我們兩人聯手沒有什麼辦不到,那不如現在就一起來挑戰天誅的威力吧!」
「……」
「你在胡說什麼?」黑晊世急得加快腳步,卻忽然無法動彈。他愣了下,意識到是尤爾在阻止他,頓時激動大喊:「不!你會魂飛魄散的,聽話,快跟我走!」
近乎沙啞的呼喚被忽閃的電光蓋過,異變的天氣帶來越加刺骨的寒風,吹起尤爾過於烏亮的長髮,也吹亂縈繞週身的黑霧,更添一份魔魅的淒然。他抬眼望了下陰暗的天空,凝聚於雲層的誅魔之力已然逼近,清楚昭示著他今後的命運。
「育,我求你!」
聲聲悲切的哀求,堪比一刀刮在心頭,痛得尤爾幾乎就要心軟。
原本他確實打算等解決掉堤雅後,再由葉育和黑晊世決定是否接受那極其冒險的計畫,徹底擺脫約翰的病毒,卻哪想魔女太過超乎他們想像的強大,事情終究以他不得不成魔做結,迫使計畫必須提前。
他凝視著黑晊世,於視線朦朧之際,對始終沉默的另一人說:「動手吧,董事長。」
什麼?
大家怔然望去,這才驚覺先前還許諾會保護尤爾的董司常竟毫無攔阻之意,儘管他緊握法杖的手正冒起青筋,像在隱忍著什麼。
「董事長?」
「怎麼回事?」
面對所有人的質問,董司常置若罔聞,唯有輕顫的嗓音流露出深藏的恐懼,「我……我沒有把握,小育,我怕我……」
……失敗了怎麼辦?
「哐啷!」
震耳轟聲打斷未完的話語,穿梭雲層的電光閃爍,落下第一道天雷,打在罷課司機的「通通跑不掉」上。大地劇烈地晃動,殺伐雷火沿著結界邊緣向外急遽流竄,粉碎了約翰設下的空間幻境,圍在外頭的地府援兵爭相閃避。
靈魂在雷鳴中撼動,刺眼的藍光將視野變得蒼白失色,讓尤爾想起記憶中的第一場雷——在紐約醫院被孤魂野鬼圍擊的那場暴風雪,粗暴而直接地撕碎他身為人的所有勇氣,卻又同時激起他身為魔的血性。
在絕對毀滅的力量面前,任何生命都是脆弱渺小的,但魔從來都是敢於逆天妄為的挑釁者,特別是一個初嚐勝利並受到誘惑的新生魔,威嚇更令心魔蠢蠢欲動。
尤爾緊緊握著鏡子,彷彿唯有這樣才能逼自己不屈服內心的軟弱,「快!我快控制不了自己了,我……我想殺了所有人啊——」
魔氣隨殺戾之心暴漲,他忍不住瘋狂地尖叫。
董司常把牙一咬,「罷課,撤結界!」
「什麼?」罷課司機錯愕地張大嘴,雙手快速動作著,「你瘋啦?現在撤結界他不就……啊!我沒有想要關掉結界啊,怎麼會這樣?」
克里斯大吼:「你搞什麼鬼?快再開起來!」
「我……啊啊啊!我怎麼突然想不起來指令?我啥時又被催眠了?」
黑晊世絕望看著狂風中屹立的身影,終於明白了,不論自己如何掙扎,都挽救不了他將要崩毀的世界。當所有期待、所有的自欺欺人都破滅時,他的腦海裡就只剩下尤爾在不久前植入的一道意念,清晰而強烈地迴盪著。
——必須要保護葉育的項鍊,保護葉育的精魄!
「哐啷!」
威力更盛的第二道天雷轟然落下,穿過尤爾高舉的鏡子,劈碎那庇護邪惡的千年魔器,直擊天靈蓋,致命的電流瞬間貫穿他的全身,焚燒每一處魔化的靈肉。
「晊世!」
鮮血淋漓的淒厲叫喚,撤除了受意念驅使的束縛,也喚醒「守護者」唯在此生死交關之刻才得以解封的力量。黑晊世拼盡全力衝過去,接住尤爾痛苦顫抖的身子。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絕不能失敗!
依循契約意念的指示,黑晊世咬出一口舌尖血噴在捏訣的手上,迅速畫下一串符文,奮力嘶吼:「以『守護者』之名,奉請諸神原祖賜予我庇佑神子之力!」
當最後一筆完成,銀暈頓於眸底綻放,血符亮起萬丈光芒,籠罩相擁的兩人。
與此同時,董司常一從咒殺解脫,就舉杖掀起萬丈波瀾, 攔下正欲上前的克里斯,凝聚所有仙力射向落雷處,將自己與黑晊世的靈光聯繫在一塊,補充對方幾近耗竭的靈力。
不懂術法的克里斯徹底茫了,「幹!你們誰來解釋一下到底在做什麼?」
「來不及解釋啦!」罷課司機狼狽地滾下車,迅速架起一堆儀器,邊大喊:「都快來輸入靈力分擔雷擊!」
克里斯頓悟過來,在第三道天雷將落之際,撲上去抱住董司常,用盡吃奶的力氣使出僅剩的靈力,怒聲大罵:「事情結束後,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搞不清楚狀況的其餘暗衛,無措又驚疑地互視一眼,跟上去幫忙。
一道比一道兇狠猛烈的天雷接連落下,自尤爾五臟俱毀之身,傳到黑晊世身上,再一路傳向其他人,高速運轉的儀器為他們吸收大半威力而爆出電花,隨四散的餘威向外衝去,撞上各分隊架起的結界網,炸得滿世電光雷火,令所有人都看不清場內的狀況。
尤爾倒在黑晊世的胸前不住顫抖,曾經白晰乾淨的皮膚已盡是焦黑。他張大嘴急促喘息,望著對方痛苦的神情,又見其他人也口吐鮮血地強撐,不禁心中一痛,差點想推開晊世,讓自己一了百了。
「小育撐住,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董司常的聲音遠遠傳來,尤爾悲痛地閉上眼無聲大哭。
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要在他好不容易得到幸福時又必須要失去?為什麼他必須親手將他最愛的人們推下深淵?為什麼他就必須是犧牲的那一個?
——「因為小育兒是最善良、最堅強的靈魂。」
不知何來的畫面闖入意識,是晊世輕捏他的臉頰,溫柔而欣慰的笑容。
——「所以不論發生多難過的事,你最終都會選擇愛。」
他愣地睜開眼,望向從未停止念咒的黑晊世,頓時明白,那是葉育的記憶,而屬於尤爾的記憶則在一點點的淡退中快速翻轉。
與晊世的溫存依戀仍記憶猶新、與此刻相比如蟻咬的消魔陣折磨、與晊世的喜怒哀樂、與晊世的相戀、害怕再次為愛所傷的抗拒、與晊世的相遇……一切都歷歷在目。
記憶一頁頁翻至更早的往事,被約翰所騙所傷、沉浸在約翰編織的虛假幸福、陷入約翰偽裝的愛情……最後,是與約翰的初遇。
一切皆由那一刻開始。
原來,他的命運早在無意撞進約翰的懷抱時,就註定走向這個結局了。
最後一擊天雷將落,他舉起顫抖的雙手,撫上黑晊世淚濕的臉龐,留下最後的訊息。
——葉育必會完整歸來,為了晊世,為了大家,也為了他尤爾・道爾。
天誅刑畢,各隊撤去結界,上前察看。
尚未散去的餘煙中,他們見到第六隊的隊長正大不敬地揪著七世子怒聲質問,神情激憤宛見殺父仇人,號稱靈能界第一的科研天才蹲在一旁擦著淚自言自語,兩名暗衛神情茫然似無所適從,而最具聲名的前輩,正滿身血污地擁著一個散發焦煙的人。
這充滿火藥味的詭異氛圍,令眾人納悶不已,一時間,竟沒人敢發出聲音。
黑晊世鬆開雙臂,想好好再看一眼尤爾,卻見懷裡的人正散發著久違的銀白靈光,一如最初的柔和純淨,凌亂的髮絲是鬆軟的短髮,而那注視自己的碧眼更是令人懷念的明亮。
他啞然凝視半晌,顫聲輕喚:「育?」
葉育笑了,笑得極其美麗,極其滿足,而後,肉身漸漸散去,魂魄漸漸淡去,只留下一小抹光,鑽進那條承載兩人命運的姻緣鍊裡,刻著「尤爾」的血玉晶石閃爍著淺淺的銀白光暈,像在告訴守護項鍊的人:「我還在。」
畢生守護的珍愛人兒,如今只剩這麼一小顆精魄。
黑晊世輕顫傷痕累累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唯一的希望收進掌心。沒了詛咒的干擾,所有曾被尤爾壓制的記憶一一回歸,他才明白自己原來被迫接受了怎樣的命運。
在所有人有意無意的隱瞞下,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說不的機會!
為何要這麼對他?育又怎麼能如此擅自決定他們的未來?
只因他是守護者,他的命運就從來都不是他能決定的嗎?
「啊——」
突然爆發的憤怒,讓他再也受不住痛苦地瘋狂嘶吼。
那深沉的哀戚、悲憤與絕望,讓在場的人在許多年之後,都難以忘懷。
因此役的影響過廣,又牽涉高層內部,造成偵察部門不小的人事變動,最終被列入地府的最高機密,隨著歲月,慢慢成為一個真相不明的秘密,直到新時代的來臨。
82. 賭局(正文完)
站在曾進出無數次的門前,黑晊世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很陌生。在所堅持的信念被顛覆後,自己與這世間的聯繫也似乎隨之中斷,讓他連跨入門檻的力氣都沒有。
彷彿,只要他沒推開那扇門,就還能抱有一點念想——被迫失去是假的,被迫接受也是假的,他的育從沒離開過,他所愛的人也始終一心向他,誰也不曾欺瞞誰,沒有詛咒,沒有魔女,沒有一分為二的育,他仍是那個會因兩情相悅而欣喜若狂的傻子。
愛別離,求不得……世間的情感,他算是嚐了遍,如今他還剩下什麼?
曾經,克里斯問他,如果魂飛魄散的是育,他會怎麼做?他當時的回答是:「我有天賦予的使命,所以會終其一生活在失去他的孤獨中,直到結束的那一刻到來。」
揣著一枚精魄,回到這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地方,繼續他身為守護者必須堅守的使命,因為他只剩下使命,即便被賦予再多榮耀,也依然非他所選、所願。
然而,不知是誰的輕柔嗓音,在他模糊的幼時記憶裡,迴盪著根植意念的言靈。
——「終有一天,你將遇見令你心動的人,你會不惜一切代價為他付出所有……即使找到上古神族,也將立刻遺忘,因為你只為摯愛生,只為摯愛死,只為摯愛——捨棄使命。」
呵,自己這一生,似乎都在受人擺佈。
他握緊掌中理應戴在另一人身上的姻緣鍊,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董司常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了會,便在濃重的疲憊中沉寂。
克里斯停好車過來,見大家還杵在門口不進去,便看了看如行屍走肉的黑晊世,再看了看一臉恍惚的罷課司機,最後目光落在黯然失神的董司常身上。
「……」
冷硬的臉龐微微抽動,克里斯終是不忍地嘆了口氣,伸手輕拍戀人的頭。早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就已聽董司常解釋了前因後果,作為上司,他也是臨時被逼著做下決定,心中的痛苦並不亞於任何人。
十大閻王暗藏內奸,天雷異象又驚動太多人,尤爾成魔的消息必然瞞不住,還有暗隱主窺視在側,約翰種下的病毒又詭譎難解,即便尤爾有心壓制魔性,也只怕變數重重。
與其在他人佈下的棋局中掙扎,還不如將計就計,製造轉機——以「魂飛魄散」換取他們破解精魄重生奧秘的時間。
不可否認地,克里斯在理智上能理解,情感上卻無法接受尤爾和董司常的善作主張,以致於滿腔的怒火還需要時間消化,暫時沒有當和事佬幫忙開解的心思。
「嗡——」
輕微的震動鳴聲打破此刻的寂靜,董司常抽出手機,見是加密訊息,便打入密碼滑開一看,一排先前漏讀的留言加上新補充的四個字遂赫然映入眼簾。
「無名老刀:很久以前,我的主人曾經有一本書,這圖騰就跟書裡的文字很像,只有特定的人才有緣參透,我想一想那本書是哪來的。」
「無名老刀:上古神族。」
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參透的……上古神族語?
董司常心頭一跳,連忙拉住黑晊世,「小黑,你聽我說!」
然而,黑晊世沒有回應,逕自抽回袖子,神情麻木地邁開步伐。
他穿過曾攜著誰跨過的門,走過曾望著誰嬉戲過的院子,經過曾伴著誰坐過的客廳,恍如遊魂地走上樓,無視突然冒出來的大批人馬,也無視接連響起的錯愕詢問與厲聲斥責,將所有紛擾都拋諸腦後。
推開房門,殘留的熟悉氣味迎面撲來,眼前的一景一物都還保留著他們離家前的樣子,彷彿又見育揚著可愛的燦爛笑靨或張著羞怯的溫潤眼眸站在門後迎接自己。
剎那間,視線已是朦朧。
「你他媽的說什麼?」
樓下忽然爆起翻天覆地的躁動,克里斯的怒吼幾乎要震破屋頂,兩股強大的靈壓隨之而來,凶猛地席捲整棟屋子,令門窗地板都發出轟隆聲響。
黑晊世一臉漠然地走進房裡,關上門,此刻的他只想安靜休息。
客廳裡,站滿了一大票暗衛與鬼差,盡是肅殺之氣。
克里斯將董司常護在身後,氣急敗壞地瞪著兩位閻王,「你們說他勾結魔族背叛地府是有什麼證據?全地府上下最不會背叛的人就是他,你們別他媽的亂誣陷人!」
「放肆!本王判案自有證據,小子莫要無禮!」五殿包閻王喝聲怒斥完,看了眼身旁的另一位閻王,冷哼道:「董閻王,你自己說吧,切勿因父子之情而有所徇私。」
「……」
「父王?」董司常握住克里斯氣得發抖的手,冷靜注視從未如此厲色瞪視自己的父親,「若孩兒真有罪,還請父王坦言相告,讓孩兒死也死得明白。」
董閻王陰著臉,隱忍地微微抽了嘴角,「今日困住你們的空間陣術,乃是以聚魂壺為陣眼所造,壺內封著兩場車禍的枉死冤魂,其中兩位肇事者亡魂已親口承認是受一位自稱七世子的人所控制,前去勾魂的無常也證明你曾在附近出沒。」
克里斯沒好氣地打斷,「這算什麼證據?有人自稱是誰就是誰?在附近出沒就是兇手,那滿機場國道的人不全是兇手了?是哪個白癡無常說的?叫他滾出來!」
董閻王瞪了他一眼,咬牙道:「魂飛魄散了。」
兩人一愣,董司常詫異問:「負責兩場車禍的無常都……」
「全軍覆沒。」董閻王沉痛地嘆了口氣,「本有一位生還,但他留下遺言後便也去了,常兒,他指認的兇手就是你。」
「不可能!」克里斯迅速指出盲點,「他今天一直都跟我們在一起,車禍發生時,我們也根本還沒出機場,哪有時間犯案?」
包閻王冷笑,「本王沒記錯的話,世姪私心包庇的那位成魔下屬就擅於瞬移,這中間往返僅在一念之間,要趁你們不注意時聯手犯案,實在簡單不過。」
「你……」
包閻王不等他辯駁,又接著說:「再者,地府已有多次記錄被竄改與機密走漏之事,卻始終抓不到人,以世姪的身份,要避開耳目,想來也……」
「夠了!」
克里斯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指著默不吭聲的董司常,氣紅眼地對董閻王顫聲說:「他今天為了你們地府所謂的規矩,親手讓他最疼愛的孩子魂飛魄散,而你們居然還因為那些彆腳的『證據』說他是叛徒?董閻王!看看你兒子!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你真的看不出他是被陷害的嗎?」
董閻王沉默了會,卻仍在眾目睽睽下,無奈地沉聲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常兒,你可認罪?」
「我操你……」
「阿克!」董司常攔下舉拳就要衝上去的人,搖了搖頭。
早在聽聞暗隱主要活捉自己時,他便意識到今日的兩場車禍絕非只是困住他們這麼簡單,如今所有罪證又都指向他,這背後的真正目的,恐怕更不是堤雅說的那樣,只為了捉他回去改造。
未有一絲慌亂的清明眼眸注視克里斯片刻,以傳音術讓對方冷靜下來後,董司常才轉向兩位閻王,淡聲道:「不論我認不認罪,都逃不過了吧。」
包閻王揮了下手,讓眾人收起武器,兩位鬼差拿著鎖鍊走上前。
董閻王意味深長地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董司常垂下眼眸,讓人看不清閃過眼底的光芒,「孩兒明白了。」
* * * *
東方地府第七殿閻王之子鋃鐺入獄,其所督導的偵察員一律遭到停職調查,不得離開基地,各部門亦風聲鶴唳,舉凡與七世子來往甚密者,皆受牽連。
不過,這些都影響不到黑晊世。
身為守護者的他,對地府極具特殊意義,是必須保住的天定之人。因為「守護者」印記雖可傳予他人,卻有難以預知的變數,比如:傳予何人、何時出現、於何地降生。
畢竟自從上一任守護者安倍晴明決定退休後,地府可是又等了數百年,才終於等到繼承者黑晊世出現,而這還已是安倍晴明施法指定由後代繼承「守護者」的結果。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
克里斯從沒放棄向地府爭取調查權,誓要為董司常洗刷冤屈,可惜在這人人自危的敏感時刻,除了董閻王勉強接受他的騷擾外,沒人願意冒著風險伸出援手。
黑晊世終日關在房裡,對於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唯有包閻王在拿下七世子後去探視過一回,而後回去對諸位閻王搖頭嘆道:「要有心理準備,怕又得花數百年尋人了。」
貴人看不下去主人的消沉,便在修養完畢後回來了。
「他還是不肯吃飯?」克里斯見她端下不曾動過的餐盤,不由皺了眉頭。
「主人沒日沒夜地查資料,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甚至翻起禁術典籍,我真擔心他會鑄下大錯。」貴人幽怨地嘆了口氣,見克里斯正一一將不尋常的裝備往身上塞,一旁的罷課司機還滿臉惶恐,便納悶問:「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罷課司機慌張地說:「沒做什麼!老子什麼都不知道!」
克里斯瞥了眼俗辣宅,就笑咧咧地挑了挑眉,「找董小七約會,好不容易申請到探望的機會,當然得好好準備準備。」
約會要打扮成這樣?
貴人驚疑地看著他收起一顆手榴彈,頓時就意會過來。她無語注視著克里斯,在他裝備完成別上大衣扣子時,輕嘆地欠了個身,柔聲說:「還請保重。」
克里斯將掛在胸前的兔子頭項鍊塞進衣內,頭也不回地揚了揚手,「你們也是。」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當克里斯的身影沒入傳送陣後,罷課司機撓了撓頭,無措地縮回地下室。
貴人佇立在空盪的客廳裡,回望這生活數十年的的屋子,曾有過的歡笑熱鬧還恍如昨日,如今卻已蕭條清冷,正如漫長永生裡的聚散離合,教她不由悵然。
無常,終不由人。只是這一回,不論如何,都將是每個人心裡永難磨滅的傷。
陰暗的幽冥天空,高掛一輪觀賞用的人造太陽,聊以慰藉正苦苦等待輪迴的幽魂。
克里斯手持董閻王的信物,隨兩位鬼差穿過層層關卡,似漫不經心地隨意觀望。不同於人間的景致雖別有風味,卻始終比不上心頭那如星夜璀璨的烏黑眼眸。
「世子,有人來探望您了。」鬼差在外頭報備了聲,便打開門鎖,領著人走進去。
克里斯環視一圈房內,吹了個口哨,該有的生活設備一應俱全,舒適整潔,一點都不像關禁重犯的牢房,反倒像五星級的總統套房,果然官二代的待遇就是不一樣。
「阿克!」
一道嬌小的身影跳出被窩,歡快地撒著腳丫子奔過來,寬大的卡通睡衣露出白嫩的小香肩,看在禁欲許久的男人眼裡,實在誘人。
克里斯一把抱起董司常,狠狠地吻了一口,一雙狼手也毫不客氣地伸進睡衣裡,滿臉迫不及待地說:「想死我了,今天一定要把你幹得下不了床。」
「討厭,阿克好壞。」董司常癱著一張咒怨小鬼臉,語帶嬌羞地扭了扭。
一個毫不遮掩性致盎然的春心,一個毫不客氣地散發違和氣場,當場就讓兩位鬼差跪了。按照規定,他們應當要留守監督,但眼前這即將上演活春宮的趨勢,還是閻王世子的活春宮,簡直教人淡定不能!
克里斯像是這才察覺身後還有人,就回過一張黑壓壓的臉,猙獰怒吼:「是不會到門外等喔?拎盃想跟老婆上床還要演給你們看嗎?要不要拎盃順便幫你們撸一把?」
「……」
望著對方爆滿青筋的粗壯拳頭,兩位鬼差頓覺胯下一痛,立刻退出去關上門。
克里斯斂起神情,隨董司常的指示,走到已設下隔音結界的角落,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不再作戲地好好相擁,因為今後怕是要沒多少機會了。
董司常蹭著久違的懷抱,摸到克里斯藏在大衣下的玄機,便是一頓,極是掙扎地問:「阿克,你確定要這麼做?」
克里斯輕撫他的髮絲,「這事非我不可,也只有我最適合。」
「可是那真的很危險。」董司常握緊雙拳,消瘦不少的蒼白臉龐已爬滿心痛,「你會過得非常苦的,我已經讓小育和小黑這麼痛苦了,我不想你也……」
「再苦也沒你背負的責任苦。小育是自願選擇這條路,我也是。」克里斯注視他泛紅的雙眼,「記住,你是未來的閻王,而我是宣誓效忠於你的戰士,所以你的理念,我就算孤軍奮戰,也要為你實現。」
想起那晚的誓言,董司常默然了會,「一起戰到最後?」
「一起戰到最後。」克里斯捧起他的臉鄭重許諾,那散發堅定光芒的藍色眼眸,宛如豔陽高照的藍天,讓董司常沒有一刻不慶幸,自己能擁有這充滿勇氣與熱度的男人。
沒多久,地府驚傳克里斯劫獄帶七世子出逃,藏匿於幽冥荒境。諸王震怒,灑下漫天通緝令,命鬼兵鬼將全力追捕二人。董閻王哀莫大於心死,自請降罪撤職,因而驚動天帝,派下監審官調查此事。
就在地府忙得雞飛狗跳的時候,一人出現在黑晊世的房裡。
苦尋方法多日卻徒勞無功,黑晊世一把推開所有術法典籍,洩憤般地重重搥了下桌子,才像失去所力氣般頹坐在椅子上,頭也不回地冷聲問:「何事?」
來人緩緩走近黑晊世,凝望他變得黯淡的靈魂,無奈嘆息:「你這般折磨自己,他就算回來了,也要不高興的。」
從未聽聞的嗓音十分沙啞,好似被火燒過般難聽。
黑晊世抬頭望去,就見對方穿著玄黑色的廣袖長袍,衣袍每處繡紋皆華麗精美,顯然身份尊貴,一頭如墨長髮以紫金玉冠束在身後,臉上卻戴著黑底金紋的面具,令人看不清容貌,唯有一雙眼眸深幽異常。
他細細打量此人陌生的單薄身形,直到對方拿出一個小小物件晃了下,才鬆下戒心,恢復漠然的神情,簡潔道:「沒空,勿擾。」
「我知道你忙什麼。」藏面人也不惱他的無禮,依然慢條斯理地從袖裡取出一張紙,遞到他眼前,「但我相信,這件事你一定有空。」
黑晊世避不開,只得瞧上一瞧,隨即臉色驟變,眸底銀光大放,腦海迴盪起契約意念者講述那圖騰的聲音,這是唯有守護者方能探究的玄奧知識——精魄重生。
* * * *
幾日後,美國休士頓的某棟公寓,爆出震天驚呼。
「死變態!」張瀚倪風風火火地衝進房間,滑落鼻梁的粗框眼鏡下是萬分震驚的神情,「出大事了,快起床!」
「哈——嗄?」史戴西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睡成鳥窩的頭仍不死心地黏在枕頭上,渾身都是混雜香水的菸臭味,顯然又去酒吧混到今早才回來。
「別哈了!黑前輩他們出事了,我們也要被調查啦!」張瀚倪沒好氣地把平板貼到史戴西的臉上,「地府的最新公告,你快看!」
「什麼公告?不都是些通緝告示而已嗎?」史戴西沒怎麼聽清楚前一句,只想睡回籠覺,便不耐煩地接過平板一看,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隸屬東方地府的靈能偵察第六隊,在月前遭魔族突襲,慘遭重創,數十位無常殉職,前淨靈師葉育當場魂飛魄散。經調查,證實為該隊負責人第七殿閻王世子董司常徇私枉法所致,判囚於寒冰池千年。隊長克里斯・拜登不服判決,公然造反,遭撤職驅逐,黑晊世動用禁術,受反噬身亡,技術人員罷課司機降級處分,第六隊就此解散。」
「Holy shit!」史戴西不敢相信地跳起來,火速操起手機打給克里斯,但無論他打了幾次,聽筒那方都是號碼作廢的系統音,這才放下手機,與張瀚倪茫然對視。
明明幾個月前,他們還在跟最崇拜的前輩們一同奮戰,哪知轉眼就發生這種事?
史戴西揉著冒出鬍渣的下巴,回想那幾日的相處,兀自唏噓不已,良久後才反應過來,「你剛說我們也要被調查,為什麼?」
「不知道,席利亞大姊也是剛得到通知,只要是跟前輩他們合作過的,全都要被調查。」張瀚倪緊張地推了下眼鏡,壓低聲音說:「還說,我們可能會被降職。」
「……」
喔,我的上帝,世界要亡了嗎?
此時的藏面人,已飛上九重天,與天帝議事完畢,就從紫霄殿外直飛銀河,待望見被眾星環繞的清幽月宮,才於銀光粼粼的河畔降落。他緩步走過飄落紫藍花瓣的鵲橋,一襲玄紗袖袍隨風輕飄,宛若星夜裡的雲朵。
「你來啦?」滿庭桂香中,正於樹下忙碌的紅衣月仙察覺動靜,抬起秀麗的青澀臉蛋,一雙滿含燦笑的碧眼澄澈明亮,教人有一瞬恍神。
藏面人作了個揖,「又來叨擾了,月光仙子。」
月仙一聽那稱呼,立刻皺起小臉,快哭了似地擺手,「拜託你叫我貝貝,千萬別再喊那個名號,我都覺得自己快要變成那什麼美少女戰士了。」
藏面人莞爾失笑。這月老的愛徒輪迴歷練十世,好不容易擺脫仙童之身化作少年,性情卻依然爛漫率真,還染上不少凡塵習性,讓他倍感舒心。
他揮袖設了道隔音結界,才說:「那不知貝貝可把東西做好了?」
「早好了,就等你來領。」貝貝拍了拍手上的泥塵,取出一對散發銀紅光暈的戒指,「這姻緣戒就叫靈契,可是我的得意之作,比月老爺爺的永世姻緣鍊還厲害。」
藏面人接過靈契,細細輕撫一番,就小心翼翼地收入懷裡,再三謝過,又鄭重叮嚀:「此事僅你我二人能知,切勿讓第三人知曉。」
「放心,我連月老爺爺跟泰哥哥都沒提過,不過……」貝貝好奇地眨了眨大眼,忍不住小聲問:「你們的紅線我老早就牽了,為什麼還要這特製的姻緣戒?」
藏面人凝視他晶亮靈動的碧眼,半晌,方將目光移向垂掛在姻緣樹上的紅線情結,輕聲說:「為了一個絕不能輸的賭注。」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場賭局的成敗,才是他們真正的結局。
《第二部 完。番外待續》
《番外:克叔的黑歷史》
當克叔還是個青春少年郎時,也曾經非常中二,長得比同齡男孩人高馬大不說,還特別精力旺盛,每天除了勾搭鎮上漂亮的妹子,就是有打不完的架,最愛跟好哥們揪團把所有情敵都揍成豬頭,也最怕上課,什麼文學歷史通通都是打瞌睡的好伙伴。
學業成績?在那個年代,書讀不好也不是天大的事,有手有腳會做事就好。拜登家本就有塊祖上傳下來的地,家裡也不止他一個兒子能幫忙趕牛餵馬收農,因此拜登老爹也不管這熊孩子了,愛幹啥幹啥去,他們南方的漢子就是要自己闖出一片天。
於是,初中畢業後,他一收到軍校招生簡章,就立刻歡樂地去報名,憑著天生的優秀體能考進去,從此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豪氣干雲,Man力突破天際!
才十五歲就立志從軍的小克叔,真是相當有抱負,雖然初衷有點不太一樣——
「耶嘿,再也不用讀書囉,天天打架最棒惹!ヽ( ° ▽°)ノ」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軍校不僅不准學生打架,還不希望學生成為一群無腦的武夫,於是,小克叔每到考核時期,都默默對著課本流下兩行清淚。
「幹!是哪個混蛋騙我當兵不用讀書的?〒△〒」
負責招生的軍官顆顆笑。
從早到晚的魔鬼操練,消磨了少年郎的血氣方剛,心性也稍微沉穩了些,模樣也越發俊朗了,終於,十八歲那年,他穿著英挺的軍服回到老家,當即就把曖昧多年的鎮花給迷得不要不要的,立刻一腳踹開所有追求者,欣然答應求婚。
春風得意的小克叔摟著漂亮未婚妻,朝不甘心的情敵們齜了齜牙,「想幹架?」
情敵們想起天天被揍成豬頭的不堪往事,再看看小克叔越發孔武有力的體格,只好各自回家哭哭,其中一位追求鎮花最久差點成功的黑髮小子更是大受刺激,決定化情傷為動力,收拾包袱外出闖蕩,誓要幹出一番大事業衣錦還鄉。
鎮花是標準的南方美女,胸大腰細翹臀,性格爽朗,父親經商,家境也好,跟地主拜登家也算門當戶對,兩人的婚約可說是人人稱羨。
可惜,好景不常,軍人是沒有自由的,光是操練和任務就佔去大半時間,能留給戀愛的時間並不多,好在鎮花並非等不及。他們將婚期訂在兩年後,屆時克里斯的軍階較穩了,就能申請調到離家較近的基地,只要不出任務,兩夫妻隨時都能相聚。
誰知,兩年後,美國經濟大蕭條,所有產業受到嚴重打擊,工廠一家家倒閉,公司也一間間破產,失業的恐懼席捲每一戶家庭,全國民生跌落谷底,連遠在南方的德州也不例外,就算是地主,種的東西賣不出去,一樣陷入困境。
那是美國最黑暗的時期,人人窮困潦倒,處處可見瘋狂搶奪餿食的景況,曾有老婦在回憶這段往事時,說她為了能吃下長蛆的肉,不得不拔掉眼鏡,眼不見為淨。
拜登家和鎮花的家人本來還指望克里斯當兵的錢能幫上忙,誰知道政府更窮,發不出軍人的薪餉不說,還加重了他們的任務,必須到各地去維護秩序鎮壓暴民。
有天,一封信寄到克里斯的基地,是未婚妻沾了淚跡的滿滿歉語。
原來,當初外出闖蕩的黑髮小子挖到一塊油田發達了,得知他們還沒有舉行婚禮,就匆匆趕回來重新追求鎮花,並承諾會讓她的家人也過上好日子。
克里斯沉默了很久,最後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夾緊腋下的柺杖,一瘸一瘸走回房間,身上纏著滲血的紗布,理應高壯的身影竟消瘦了許多。
那個另嫁他人的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前未婚夫在出任務時,因體力不支,不小心中了流彈差點沒命,吊著一口氣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天,這才醒過來。
為了省下上頭發派的乾糧物資,好偷偷寄給家人和心愛的未婚妻,克里斯一直挨餓度日,餓昏了才吃一小口裹腹。沒錢又回不了家,這是他唯一能想出照顧家人和愛人的方法,但顯然地,他失敗了。
第一次嚐到心傷的滋味,讓曾有的張狂徹底消失。沒有好的資本,就別妄想留住身邊的人——在逐步迎向戰爭的那幾年裡,他越來越體會這個道理,心性也真正地沉穩了。
三年後,新政策推出,美國終於走出蕭條,克里斯仍在軍隊奮戰。腦袋啃不了書的他,階級爬得比會讀書考試的人慢,但敢吃苦,有膽識,身手又好,漸漸地,他受到上級賞識,被調到更具挑戰性、薪資也更高的部隊,慢慢擁有自己的一隻小隊。
閒暇時,他會跟大家去酒吧找漂亮的妞兒說笑,也愛看脫衣秀,再把發酒瘋的隊友一個個揍暈扛回基地。在軍隊裡,跟當地女孩一夜情的事屢見不鮮,不少對他有好感的女孩也時有暗示,但他不愛糟蹋人,也不想在穩定下來前跟別人有不清不楚的糾葛,便一律裝沒聽懂。
他的父母很恩愛,即使老媽身材變形得厲害,老爹也天天抱著肥腫如豬的妻子,口口聲聲地喊:「小甜心。」窮困落沒後,兩夫妻天天為生計吵得不可開交,卻始終沒肯離開彼此,老爹病倒時,老媽終日守在床邊照顧,直到老爹去世,也不曾說出一個苦字。
這樣始終如一的感情,才是他想要的。
後來珍珠港事變,美國宣布參與二戰,他告別家人,離開故土,踏上征途。
已經三十二歲的他依然是光棍一枚,經歷過風光快活的日子,也走過落魄病苦的低潮,看過無數同袍的生死傷殘,也體驗了家人逝去的哀傷,比起來,那段讓他關在房裡傻哭的情傷,反而在記憶中淡薄了許多。
在世界戰場廝殺的那三年,是最艱險的日子,也漸漸察覺到軍事政治的骯髒,讓他曾為美國聲稱捍衛正義的宣言而沸騰的熱血冷卻下來,但他始終記得老爹的告誡。
「兒子,不論環境把我們逼到什麼境地,我們都要問心無愧。」
在大蕭條的那段黑暗期,他曾想過鋌而走險,幹些高利潤的違法勾當,就被他老爹在書信中當頭棒喝地罵醒。從此,一句「問心無愧」成了他最堅定的信仰。
最後,他戰死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渾身彈孔,慘不忍睹,但至少他安全送走了其他隊友,他想殉職軍人的撫卹金應該夠老媽養老吧,希望她老人家別太傷心。
再然後,他一睜眼,就見到了天使,金髮碧眼,美麗聖潔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如果我給你新的人生、新的使命,你願意跟我走嗎?」
「跟天使走,我這算是上天堂了?」
「算是吧。」
果然信老爹的話准沒錯,只要問心無愧,總會遇到光明!
他握住天使的手站起身,回頭看見自己的死狀,忍不住放聲大笑。
有人說,人在死前,會在腦海閃過這一生所有的重要回憶,但他在倒地的那一刻,想起的卻是老爹吃著老媽做的肉醬湯邊喊小甜心的肉麻畫面。
大概是自己死得像一團肉醬的緣故吧?╮( ̄▽ ̄)╭
許多年後,半途出家的克里斯雖然只有中等資質的靈力,卻憑著比多數靈能者還敏捷的身手及豐富的作戰經驗,熬出了頭,升上高階偵察員,再次擁有自己的一個小隊:一位自帶家僕的老古板、一位猥瑣中二的科技宅、一位帶著拖油瓶的年輕媽媽,還有總在他身邊神出鬼沒的董小七——那個他誤以為是天使的閻王之子。
有小孩的地方總是熱鬧,特別是當那個拖油瓶疑似有過動症時,簡直比打仗還教他頭痛,偏偏又揍不得,至少不能明目張膽地揍,因為老古板很疼猴死囝仔,而且孩子的媽實在長得正!是個男人都不希望隊裡的美女跑了,追不到留著賞心悅目也好。
克里斯不否認自己對葉迦娜是有那麼些好感,活潑單純的可愛女子誰不喜歡?但對方心裡只有孩子死去的爹,自己也不再是莽撞的追愛小子,所以那份喜歡就轉為兄妹之情,盡心照顧這少根筋的傻妹子,把老惹他生氣的皮小鬼當兒子,連帶兒子的黑奶爸也一併列入保護範圍——或者該說,他早已習慣將大家都放在身後保護了。
只有董小七一直堅持站在身邊,讓他時不時都要抓上一把往後拉。
後來傻妹妹去世了,死小孩長大了,還跟老古板談戀愛了——混蛋兒子居然愛上了等同養父之一的老黑,這對他一個生長在天主教家庭的直男來說,簡直是三觀俱毀!
「呵呵,你們西方的上帝之外還有其他同等地位的帝神,路西法其實是西方天界下派到西方地府的閻王天使,而不是聖經裡的大魔王,這些真相難道還不夠毀你三觀嗎?」
「……」
好吧,董小七的安慰還挺有用的。
從此,克里斯天天窩在沙發上,看猴死囝仔整日肉麻兮兮地纏著老古板秀恩愛,好似他又回到美國南方小鎮的家裡,而自己依然是那個捧著大碗公喝湯聽老爹喊老媽小甜心的中二少年。
或許,教出葉育這個噁心肉麻死小孩的自己,也是個噁心肉麻的人吧,何時他也能找個老婆生一堆中二屁孩子,然後天天摟著中年發福的老婆喊甜心?
這個想法不斷在心底發酵,直到他遇見了薇安。
* * * *
德國的雪呼嘯拍過玻璃,悶熱的暖氣吹得人口乾舌燥,卻是他們自發現咒殺以來的難得清閒。沒有魔女的糾纏不休,沒有尤爾陷入幻覺的異常,沒有老黑成天的愁雲慘霧,彷彿他們只是單純被風雪耽擱行程的觀光旅客。
這夜,克里斯突然醒來,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有他已成歷史的青春年少,也有他成為偵察員後的種種波折,有槍聲炮彈,有課堂碎念,還有一家子的吵吵鬧鬧,也有自己硬往肚吞的血淚,人生起伏,悲歡離合,生死相隔,盡濃縮其中。
他怔然發了會呆,待那飄逐過往的意識終於回籠,才翻身一撈,抱住睡在一旁的董小七。這彷彿融入血液化為本能意識的動作,早已是他改不掉的習慣,因為他身邊總有個小腦不平衡的小面癱,讓他不得不隨時拉上一把。
在董司常刻意避開他的那幾年,他始終覺得生活少了什麼。薇安是他的摯愛,這毋庸置疑,但當一個曾終日圍在身邊的人突然消失了,雖不至於傷心難過,卻也難免懷念。
摸了把懷裡比女孩還硬梆梆的身子,又親一口董小七萬年癱的臉蛋,克里斯忍不住笑了笑,收緊環抱戀人的手臂,偷偷在心底學老爹喊了句「小甜心」,滿足地閉上眼。
這樣,很好。
* * * *
【額外小插曲】
當克叔跟天使來到一個名叫「地府」的地方簽了工作契約,就震愕地掉了下巴。
Holy shit!這一身黑的陰沉小鬼是誰?還他原本漂亮可愛的天使來!
「呵呵,這可是只有成為地府員工才能得知的真相喔。」
「……」
聽說這小混蛋叫董什麼還是七什麼是吧?可以揍嗎?(╬ ̄皿 ̄)
「等等!」他望著半張臉都被瀏海遮住的新上司,凝重問:「當偵察員有什麼條件?」
「沒條件,我們地府徵才不看學歷免文憑,樂於培養新人,加油,我看好你。」
對方講得斬釘截鐵,他也聽得心花怒放——喔耶!不用讀書太好惹~ヽ( ° ▽°)ノ
於是,偵察員培訓基地的第一堂課,老師開口就是:「首先,我們來瞭解一下東方的靈能界歷史,很重要,考試會考。好,請翻到課本第三頁,自開天闢地之初……」
菜鳥偵察後備兵克叔,再次對著課本流下兩行清淚。
「幹!又騙我!〒△〒」
負責招才的董小七顆顆笑。
《番外:渡劫》1. 吃醋
——二零一九年九月。
優雅的音符於閃光中輕快跳躍,不時喀擦輕響的快門,準確捕捉鏡頭前的一段邂逅。青春洋溢的明媚女孩,與迎面走來的男孩目光相對,旖旎暗藏,舉手投足盡是一份不可言說的曖昧。
女孩俏麗,男孩俊朗,都是模特兒圈新崛起的好苗子,他們幸運搭上國際知名品牌的時尚雜誌拍攝,若表現得好,說不定能藉此再上一層,開拓更多資源。
可惜,男孩似乎不在狀態,上一秒還眼眉含笑,下一秒就臉色驟變地推開身前的女孩,力道之猛,讓女孩一個措手不及就狠狠摔倒在地,大家費心營造出來的氣氛也隨之被破壞殆盡。
攝影師沒好氣地放下相機,「你又怎麼了?」
女孩的經紀人立刻跑過來,見自家模特兒被撞得不輕,就氣得揚聲質問:「阿杰,你突然出手傷人是什麼意思?」
這話一出,當即引起其他人的附和,因阿杰的屢次出錯,拍攝進度嚴重落後,大家早就心生不滿,雜誌主編更是不客氣地說:「不想幹就滾,這圈子不缺你一個小模。」
女孩也不知怎麼了,不僅沒敢出聲指責或訴苦,還一臉惶恐地往經紀人身後躲去,渾身抖得厲害,似乎真的被嚇壞了。經紀人見狀更加生氣了,「把一個好好的女孩嚇成這樣算什麼男人?你的經紀人呢?這事你沒給個交代,我們絕對跟你沒完!」
然而,阿杰從頭到尾都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沉默地捂著頭,不斷大口喘氣,五官全皺成一團,看起來十分痛苦。有人見他不太對勁,忍不住上前關問:「你沒事吧?」
誰知,阿杰猛地揪住來人,抬起一雙猙獰的臉,佈滿血絲的眼眸裡,竟是冒著腥紅血光的瞳孔,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嗜血野獸,頓時把所有人都嚇得噤若寒蟬。
就在大家以為他要動粗的時候,阿杰發狂似地怒吼一聲,就拋開手中的人往外奔逃,轉眼間就消失無蹤,留下滿場錯愕的人。
「這人是哪家公司的?告訴他們以後都不用合作了!」主編簡直要氣壞了,整張臉黑得像吃了炸藥,直到助理捧著手機過來,通知他是席倫的經紀人,這才精神一振,趕忙接過手機溜到一旁,熱情地招呼:「全叔。」
阿杰衝進洗手間,用水潑了把臉,抬頭照向鏡子。水珠混著暈開的妝容滑落,在俊朗的臉上畫出一道道痕跡,他死死瞪著鏡中的臉,像在等待什麼結果。
過了不知多久,他感覺到一陣熟悉的刺痛,就見原本年輕光滑的肌膚瞬間變得乾枯蒼老,並順著水痕一一裂開,皮肉中隱約可見幾近於黑色的污血。
「啊——」
他氣得一拳搥爛鏡子,任由四射的玻璃碎片劃破早已潰爛的肌膚。
不行!這個也不行!到底何時才能成功?
忽然,他耳尖一動,聽見倒吸口氣的低呼與迅速上鎖的聲響。
有人?
他轉身看向有些許騷動的廁所隔間,藏在門板後的劇烈心跳與急促的呼吸聲,是名為「恐懼」的美味氣息。
「哎,被看到了。」怪物勾起一抹微笑,舔了舔龜裂的泛紫嘴唇,「真沒辦法。」
* * * *
台北市郊的一棟透天別墅裡,飄出一股濃濃的焦味。
「幹!是哪個白癡?」
克里斯一進門,差點被滿屋子的煙嗆得靈魂出竅,就大步衝進廚房,果真看到爐子上一個爛透的鍋子餘煙裊裊,爐後的牆壁一片焦痕,爐前還有一隻猥瑣的身影。
他一把抓起「兇手」,滿臉青筋,舉拳開揍,「去死吧!阿宅!」
「不關人家的事啊!老子是來救火的!」罷課司機的哀嚎方起,另一道尖叫便響徹雲霄,尾隨而來的還有由遠而至的啪搭腳步聲。
「糟了糟了,我的鬆餅!」葉育急沖沖地奔進來打開小烤箱,徒手就要拿起一塊焦黑的不明物體,頓時被燙得怪叫一聲。他丟開烤焦的鬆餅,將燙著的手指放進嘴裡,轉頭一望,就見克里斯一臉無語地瞪著自己,不由納悶,「幹嘛?看我帥呀?」
克里斯咬了咬牙,「你沒聞到火燒厝味嗎?」
頭上腫顆包的罷課司機,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嚶嚶嚶,「兇手就是你。」
「不就烤焦一塊鬆餅嗎?」葉育無辜地眨了眨眼,視線略過他們落到後頭的火災現場,才如遭雷擊地張大嘴,兩手壓住臉頰,孟克式吶喊:「我忘了我在煮水!」
「……」
克叔無力給跪。
幹喔!老黑你們回來,這個家沒有你和貴人真的不行!
今年正好是靈能界百年一次的能量變動期,為確保人界的安定,地府派出所有術師審查世界各地的結界並修補裂縫,黑晊世就是其中一員,而此趟任務還可能有妖魔干擾,並有幾天需餐風露宿,貴人與湯圓便也一同前往了。
因此,家裡就剩下他們三個家務笨蛋,其中一位還是一不小心就會引發災難的意念型靈能者。如此掙扎了一個月有餘,三人至今都還好手好腳地活著,實在是上天保佑。
花了半天勉強處理完殘局,克里斯在幾大危險廚具貼上「葉育退散」的封條後,總算能坐上心愛的沙發,打開新買的超高解析液晶大電視,舒舒服服地抽菸看新聞。
所謂的「新聞」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議題在重複炒,媒體風向帶來帶去分散焦點不遺餘力,無關緊要的小道消息多如過江之鯽,但真正讓他看得樂吱吱的,卻是穿插其中的神邏輯發言與隱藏其後的人心動機。
就在女主播嗲聲報完某國小貓很可愛的「國際」新聞,接著報起娛樂新聞時,被趕去買晚餐的葉育就拎著一大杯珍奶和兩盒外帶回來了。
「好熱好熱,外面好熱,我快要熱死了。」他放下東西,就一屁股坐上沙發,將臉貼在冰涼的茶几上,一動也不動地原地癱死。倒是牆上的冷氣機,在沒人碰觸的情況下,一路飆到最低溫度。
一時間,整個客廳陰風大作涼颼颼。
「靠夭,你是多懶?把念力浪費在這種地方。」克里斯一掌巴過死小孩的腦殼,拿起遙控器調弱冷氣,也不管旁邊的哼哼唧唧,就取出一盒炒麵,吸哩蘇嚕地吃了起來。
葉育不滿地虎著臉,怒吸一大口珍奶,才咬著滿嘴珍珠,將另一袋餐盒送去地下室給罷課司機。再上來時,新聞正巧說到影壇界的最新消息,他聽到有自己最欣賞的男演員,就立刻跳過沙發背,盤腿坐在克里斯旁邊看了起來。
「今年影帝寶座呼聲最高的席倫,確認參演新銳導演拉貝爾的新作《蟲蛹》,據傳電影已秘密開拍半個月,是兩人自回歸以來的初次正式合作……」
「席倫要演刑警?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演這種角色耶……咦?拉貝爾也回來啦?好久沒他的消息了。」葉育興致勃勃地說著,就見克里斯一臉無趣地轉台,便想搶過遙控器,「我還沒看完。」
克里斯舉高遙控器不給他,「拎盃要看社會新聞,這種偶像追星你自己上網看。」
「他們才不是偶像,是演員,實力派的演員好嗎?」葉育跳起來要搶,卻被克里斯一個熊掌蓋頂壓回去。比不過肌肉的他氣得雙眼一瞇,電視便自動跳回前一台,才及時捕捉到電影預計在明年暑假上映的消息。
「靠,敢用念力作弊?」克里斯怒地扔開遙控器,彎臂夾住葉育的脖子,準備狠狠教訓這個死屁孩,讓他知道什麼叫肌力美。
「臭克叔才用蠻力作弊!」葉育伸拳往克里斯的側腹襲去,趁他為擋住攻勢稍有鬆懈時,迅速矮身掙脫出束縛,抄起椅墊架住襲來的手,一隻拖鞋也隨之飛上克里斯的腦門,發出清脆響亮的拍打聲。
「……」
猴死囝仔!克里斯黑壓壓的臉殺氣奔騰,天藍色的眼眸風雨欲來。
死小孩葉育吐了吐舌頭,挑釁般地揚揚眉,碧綠的眼眸囂張得意。
於是,乾柴烈火,一場吃飽太閒沒事做的掐架比鬥,就這麼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克里斯身為前美國特種兵,歷經無數生死血戰,還曾單槍匹馬掃蕩一個暴力派血族的地下巢穴,那個身手和破壞力,套句罷課阿宅的話,絕對是浩克等級!
但葉育的拳腳功夫好歹也是克里斯手把手教出來的,加上他的體態雖然偏瘦卻靈敏十足,又有外掛般的念力搭配,難纏程度自是不遑多讓,再套句罷課阿宅的話,簡直就是緋紅女巫加黑寡婦的混和體。
因此,這場架打得天昏地暗,不可開交,各種陰招陽招全使了出來,你翻我、我摔你,你踩我、我折你,髒話滿天飆,拖鞋亂亂飛,燈光閃了又閃,地板震了又震,直到一通黑執事動畫主題曲的鈴聲響起,才總算有個消停。
「執事,你忙完啦?」葉育接起手機笑得好不甜蜜,語氣也從死屁孩轉為小清新,儘管他現在正一腳踩在克里斯的肩上,另一腿正被克里斯架在腰側,上半身還以詭異的角度側趴在地板上,也一點都不影響他一顆熱戀的粉紅心,果真是一個人兩張臉,對待老爹和老公的態度就是差別那麼大。
「嗯,今天去的山區收訊不好,下山回到旅館才打得了電話。」電話那頭的黑晊世聽著戀人的撒嬌聲,頓感疲憊一掃而空,心中是滿滿的暖意,腦中浮現的寶貝小育兒也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下,越發顯得嬌憨可人。
豈料,下一秒,這美麗的幻想就毀於一連串的吼聲。
「哇靠!肌肉怪,姓育的,你們這是什麼體位?老子一定要拍下來!」
「我們是在打架好嗎?臭宅宅不要亂講話!」
「操你個死宅!別害拎盃被誤會!」
「……」
一根青筋從黑晊世的額上凸起。他鬱悶地瞪著行程表,努力忽視腦中被取而代之的「體位」猜想,恨不得立刻飛回家把真相弄個明白。唉,這可恨的惱人任務!
另一廂,克里斯被這麼一搞,再也沒有興致玩什麼全武門,就放葉育到一旁去煲電話粥,自個兒悻悻然地收拾一地混亂,繼續看新聞。
「我們緊急插播一起駭人聽聞的死亡案件。三個小時前,藝鋒攝影棚一名工作人員被發現陳屍在廁所內,死狀相當悽慘,據初步消息透露,兇手可能跟一起連續謀殺案有關,詳情警方還在調查中……」
「攝影棚命案?」克里斯摸了摸下巴,發現近來的演藝圈貌似不太平靜,不是有人自殺,就是有人年紀輕輕突然病死,這回又有命案,看來藝人這口飯還真不好吃。
這想法才起,他就收到董司常的緊急通知,要所有人立刻開會。
於是,葉育只好依依不捨地掛斷手機坐回沙發上,罷課司機把新收到的資料檔印出來,黑晊世也在旅館的房內設下結界,用手機連上他們第六隊專用的會議APP。
約末十分鐘後,電視上的新聞畫面一轉,跳出董司常清秀稚嫩卻死白的面癱臉,烏黑的大圓眼空洞深幽,搭上陰暗的背景,像極了死不瞑目的鬼娃,若是讓不知情的人看到,真會以為他們正在看咒怨。
「靠!你那瞎密死人臉?出什麼事了?」克里斯一眼就瞧出董司常低落異常的氣場,儘管那張臉看在其他人眼裡,依然癱得與往日無異。
「超——大——事——」
面癱小鬼張嘴就發出憨憨軟軟的童音,每個音節拖拉得越長,就越表示他正處在一種既累又煩、極需出門散心卻分身乏術的陰鬱狀態,簡直比倩女幽魂還幽怨陰森。
「你們先自己看看文件吧,我發一下呆。」
這是累到連話都懶得講了嗎?
見他說完就直愣愣地望著螢幕,顯然是又睜著眼打瞌睡冥修了,他們便只好自己翻起資料。
這次的任務是近兩個月來的四起離奇死亡案件,死者皆為男性,二十五歲至三十五歲不等,其中較年輕的三位相貌極佳。
據探測員的初步調查,死者在生前曾有偶發性短暫失憶,行為失常,像換了個人似的,幾天後就暴斃而亡,最詭異的是,警方還來不及驗屍完畢,屍體就化成白骨,且惡臭異常,散發出濃重的陰邪之氣,無常組也始終勾不到魂,明顯是超自然案件。
葉育突然激動了,「這不是兩個星期前跳樓自殺的歌手孟文軒嗎?果然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克里斯瞥去一眼。
一直有關注演藝圈的葉育,立刻就侃侃而談:「因為沒有自殺動機,他好不容易贏了星光歌唱賽的冠軍,專輯大賣,還簽了一份偶像劇的約,又有電影找他唱主題曲,事業發展得正好,怎麼可能會突然自殺?」
克里斯不以為然地抖了抖二郎腿,「有種病叫憂鬱症懂不懂?家庭美滿、事業有成卻想自殺的名人多的是,你這理由說不通。」
葉育不服氣地舉起手中文件反駁:「但他確實就在這些受害人的名單裡呀,事實證明,我的觀察力還是犀利正確的。」
克里斯不屑恥笑,「你那是不專業的靈感預知,還觀察力勒。」
所謂的靈感預知,就是一種憑直覺感應事件走向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預知力。葉育身為意念型靈能者,自小就有優秀的感應力,這是他除了淨靈術之外的另一項強處,但隨之而來的,也有時靈時不靈的不專業預知力。
究竟他的預知力有多不專業?
某日,葉育隨口對罷課司機說了句:「小心掉進水裡。」搞得人家提心吊膽一個月都沒事,半年後就莫名其妙摔進水溝裡,據說那水溝蓋還是全新的,怎麼裂開的都沒人知道。
再更久以前,小葉育曾歡快地說:「會下糖果雨喔!」大家當他童言童語,沒怎麼放心上,誰知十年後,他們在一次任務中不慎波及到一隻嗜好甜食的鳥精,鳥精的糖袋從空中翻落灑了滿街,造成轟動一時的糖果雨景象,讓他們徹底醒悟到,原來這孩子還真有某種偶發性的預知力,雖然是毫無實質幫助又頗似烏鴉嘴的廢預言。
「臭克叔!靈感預知又怎麼樣?反正是對的不就好了?」葉育炸毛了。
黑晊世連忙好聲安撫:「克里斯的意思是,希望你用更客觀的多方角度去分析判斷,別一直依賴靈感應,這樣腦袋瓜才會越來越聰明。」
親親執事的哄勸就是不一樣,只見葉育一秒轉怒為喜,甜滋滋地說:「可是我本來就已經很聰明了,要是再聰明下去變得太天才,顯得你們笨笨的,那多不好意思?」
「……」
黑晊世無語失笑,真想把這臭屁的小寶貝揪來抱緊處理。
克里斯翻了個大白眼。操!這小子就是欠揍一萬年!
他繼續翻著資料,發現受害者中除了孟文軒外,還有一位叫余人傑的年輕人,正是上個月忽然病死的網紅藝人,便忍不住想到新聞剛報導的攝影棚命案。
該不會有什麼聯繫?
不過,他再往後翻了翻名單,在余人傑之前身亡的王軍,是位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再往前一位則是一名醫生,跟演藝圈徹頭徹尾地毫不相關,看來只是湊巧罷了。
這一點,其他兩人也相繼有所發現。
黑晊世蹙眉沉吟:「除了後面三位的交際圈可能有來往外,似乎沒什麼其他共同點。勾不到魂、屍骨腐爛極快、性格轉變異常……」
「還有偶發的失憶。」克里斯補充道。
「啊!」葉育迸出一聲:「撞傷頭!」
黑晊世和克里斯一愣,就聽「咚!」一聲頗為響亮的撞擊。他們抬頭望去,發現本在螢幕那頭打瞌睡的人已不見蹤影,半晌後,才見董司常揉著腦殼從桌子下爬起來,眼角還掛了滴淚,問:「你們討論到哪了?」
「討論到死者們的異常轉變。」神經很大條的葉育沒注意方才的變故,逕自指著某一頁,「你們看,最早的受害人『莊尚桐』,從異常到死亡的時間特別短,其他三人都起碼撐了兩個星期左右,他卻只有五天。」
克里斯&黑晊世:「……」
到底只是諧音的巧合還是烏鴉嘴預言呢?雖然撫養葉育有二十多年了,但他們兩人依然對這孩子的能力有些捉摸不透。
克里斯抹了把臉,拉回思緒,「他死得特別快,這代表什麼?」
「我明白了,育真聰明。」黑晊世得到啟發,連忙找來紙筆,埋頭就算起來。
克里斯聽得一頭霧水,「喂喂,解釋一下啊。」
葉育立刻解釋:「笨克叔,你想想,第一位受害人不止職業與後來的三位毫不相干,就連死亡速度都差這麼多,相貌也很普通,年紀也特別大,就表示他肯定不是兇手的主要對象,而是為了什麼目的不得不殺的。」
瞧死小孩一被稱讚就尾巴翹得老高,臭屁得要命,克里斯真想糊去一巴掌。他撇了撇嘴,重新燃起一根菸,「所以勒?」
「我們只要弄清楚莊尚桐為何被殺,就能推估兇手到底想做什麼。」黑晊世放下筆,唸出剛速算出來的結果,「他跟其他三人還有一點不同,就是命格。」
董司常這才如夢初醒,「對,我忘了補充,最新的三位受害者是同一個命格喔。」
「……」
敢情他們剛才都白花腦細胞了。
黑晊世瞪著紙上的紀錄,再次鬱悶,「天相獨座,兇手似乎在以此命格為對象。」
克里斯恍悟地一拍桌子,「莊尚桐是醫生,醫院是查出生紀錄最好的地方!」
董司常點點頭,「沒錯,我已經讓阿拔去查他們是否就在莊尚桐工作的醫院出生,順便看有沒辦法查出其他可能受害的名單,阿克和小育你們……」
「揪兜媽爹。」窩在角落的罷課司機吶吶地舉起手,「阿拔說他沒收到你的通知。」
董司常呆了呆,才又如夢初醒地拍手說:「原來我剛在作夢呀。」
全場再次沉默。
克里斯忍不住噴出一口煙,「董小七,你到底在忙什麼?累成這樣。」
「不要問,我會怕。」董司常眼神死。
黑晊世想了想,「難道是跟煉獄遭人破壞有關?」
董司常頓時蔫了吧嘰地倒在桌子上,什麼上司形象都顧不得地哭哭,「都拖了兩個多月了,煉獄大門還沒修好,清查工作也還沒結束,還要統籌三大結界的修補專案,這時又來案子,救命喔!」
葉育對螢幕做出拍撫動作,「董事長好可憐喔,要不我們把克叔送去地府給你玩一玩遛一遛,排憂解悶出出氣如何?」
克里斯立刻不爽,「關拎盃屁事?」
董司常沒說什麼,只是呵呵笑了幾聲。
這時,鈴聲響起。
克里斯接起手機,聽對方是個女的,想了半天,記起是前陣子合作過的一位分隊同僚,長得挺漂亮的,據說還是單身,便揚起一個大大的燦笑,「小雅,記得啊,上次麻煩你了……吃飯?行,什麼時候?」
「呃,那個……克叔。」葉育伸指戳了戳,要他看一下螢幕。
「啥?」
克里斯不明究理地轉過去,就見董司常挺直身子,將一張咒怨小鬼臉貼在鏡頭前,陰惻惻地說:「克里斯・拜登,禁止在辦公時間與異性有非公務的不當往來!」
說完,會議視訊就被匆匆關閉,留下一頭霧水的克里斯和不敢吭聲的其他人。
「操!這小七更年期喔?」克叔納悶極了,不就只是接個電話?
「呵呵。」葉育默默為他點一排蠟。
笨克叔,在暗戀自己的人面前跟女生約吃飯,不被罵才怪!
《番外:渡劫》 2. 你才癢
拔個死機很快就傳來消息,孟文軒、余人傑、王軍三人的確是在同一家醫院出生,即是第一位受害者莊尚桐任職的醫院。於是,克里斯和葉育便在隔天走訪了一趟醫院。
「莊醫師不是自殺嗎?」陳主任納悶地領著兩位「警官」,神情有幾分不自在。
「有些疑點需要確認一下。」克里斯捕捉到對方眼底的不安,就朝葉育投去一個眼神,誰知對方像逛街似地東張西望越走越慢,還對著無「人」的角落揮手,囧得他趕緊一把揪過死小孩,低聲罵:「你也幫幫忙,跟好兄弟打招呼是想嚇死誰?」
葉育揉著被捏疼的手臂,說:「我這是在釋放善意訊息,你沒看他們都一臉見鬼的受驚表情嗎?」
克里斯翻白眼,「拜託,他們本來就是鬼,我們才是見鬼的好嗎?」
葉育無語,「克叔你好冷。」
克里斯撇了撇嘴,見陳主任貌似聽到什麼關鍵字頗緊張地望過來,便扯了道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啊,這菜鳥『見鬼』似地蠢。」
菜鳥育:「……」
「不礙事,不礙事。」陳主任恍然大悟地鬆了口氣,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往前方指去,「莊醫生的辦公室快到了,就在那。」
克里斯瞧去一眼,「請問莊醫師平時為人如何?有跟什麼人來往?」
「他平時挺安靜的,性格也溫和老實,就是……」感覺說死者壞話不太尊重,陳主任為難地壓低音量,語氣隱隱透著不安,「交了女友後,就幾乎不跟人來往,幾次看診也推掉,我們以為他是熱戀上頭,過陣子就好,誰知他忽然大病一場,整個人變得更加古怪,還特別怕冷,甚至……總、總之,大概是感情出了問題,最後竟想不開自殺。」
葉育好奇問:「為什麼說是感情問題?」
「那女人連莊醫師的喪禮都沒來,肯定是分手了。」陳主任唏噓道。
兩人互視一眼,都敏銳地嗅出了什麼。先不論莊尚桐是為何自殺,但好歹相愛一場,女友卻居然連送最後一程都不肯,這不是太過薄情,就是大有問題。
克里斯想了想,又隨口提了些問題,邊向葉育指了指太陽穴。
葉育收到暗示,便一手抓上他的手臂,用意念傳話:「幹嘛?」
克里斯將話在腦海裡想了遍,「你找機會感應那個歐吉桑,看他到底在怕什麼?」
「……」
一個活了一百一十年的老不死喊一個四十幾歲的人歐吉桑?葉育也是囧了。
兩人隨陳主任來到走廊底的辦公室,一打開門,便是一陣惡臭撲來,燻得他們臉皮微抽。倒是陳主任什麼都沒聞到,卻面色蒼白地退到最後面,連話都有幾分輕顫,「他……所有東西都、都在這,我們一樣都沒碰。」
滿屋子的邪穢之氣,別說是他們,就連普通人都會下意識地避而遠之,難怪莊尚桐去世兩個多月,辦公室還被保留得好好的。
克里斯握拳輕咳一聲,運起靈力抵抗這股惡氣。
葉育收到暗示,握住陳主任的手,笑得一臉誠懇,「辛苦了,這裡交給我們就好。」
說著同時,他凝神注視陳主任的雙眼,靈光在碧綠眸底流轉,探查對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半晌後,他了然地點了頭,再次揚起柔和的微笑,銀白靈光遂自相握的手傳入陳主任體內,洗去纏繞的陰影。
「忘掉不愉快的事,今後會好起來的。」他柔聲說完就收回手,靈光隨之淡去。
陳主任回過神,發覺自己像被春風沐浴過般,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積壓多年的煩悶也被一掃而空,內心一片祥和。他訝異又不解地撓了撓頭,但見兩位「警官」已戴上手套走進辦公室,似乎不便打擾,就打算離去。
克里斯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們新生兒的記錄都存在哪?有沒有電子化?」
「有,都在資料室的電腦裡。」陳主任猜疑地頓了下,「難道莊醫師他……」
「沒什麼,只是個猜測罷了。」
有電子化就好辦事。
克里斯三兩下打發走陳主任,就關上門靠在牆邊,也不急著翻動東西,等葉育感應完,才問:「安怎?有沒看到是什麼妖怪?」
從上來這一層樓開始,他們就感覺到一股極淡的妖氣,混雜在滿醫院的黑化物裡,並不是很明顯,但越接近莊尚桐的辦公室,那妖氣就越被另一股惡毒的怨氣取代,進來後,更是陰戾沖天,好似一具被封存許久的爛屍一下子爆發出來的臭。
葉育收回靈力,嘆了口氣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像看了部噁心又低俗的三級恐怖片,「看到比妖怪還噁心的怪物,難怪陳主任會嚇成這樣。」
「是什麼?」
「唔,一個早就不是人的莊尚桐。」葉育在鼻前揮了揮手,銀白靈光就從指尖流曳而出,化做許多細小光粒飄散到各角落。他閉上眼往空中一劃,滿室銀光乍閃,所有邪氣就被瞬間驅散,陰暗的光線也隨之明亮了起來。
淨靈完畢,葉育才繼續說:「陳主任不是說莊尚桐自從生病後就變得很怕冷嗎?那是因為他全身皮膚都在腐爛中,所以每天都包得密不通風,看起來很冷的樣子,但那還不是最糟的地方。真正嚇到陳主任的是,他看到莊尚桐在替病人動完手術後,竟然偷偷舔手套上的血,事後還偷把沾血的紗布放進口袋裡。」
「操!」克里斯也被噁得皺起眉,邊拿出手機發簡訊,回報最新發現,「還有嗎?」
「還有……」葉育回想了下,目光落在桌上的電腦螢幕,拍掌道:「他還拿著一份名單上網肉搜人,說:『這個太醜不要,剛那個王軍還可以,先試試。』」
「……」
克里斯無語摸了把自己帥不可擋的大叔臉。
嗯,這年頭長得帥真危險!
發上APP的留言很快就有了回應。董司常讓拔個死機侵入醫院的系統,將符合生辰命格的資料全調出來。兩人見這裡沒什麼好查的了,便即離去。
由於車子停得較遠,為求便捷,他們直接從側門出去,鄰近出口時,正好與一位戴著墨鏡的男人錯身而過。
葉育腳步一頓,感覺有一絲異樣,就回首望去。可惜,男人已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恰好敞開的電梯裡,沒能讓他捕捉到更多訊息。
「幹嘛?」克里斯問道。
葉育遲疑了會,才舒開眉頭,「沒什麼,剛那人的氣質蠻特別的,有些好奇。」
克里斯瞥了他一眼,「看帥哥喔,跟你家執事七年不到就癢了?」
你才癢,你全身都「見鬼似地」癢!
葉育不滿地瞇起眼,會心一擊,「總好過克叔萬年光棍沒得癢。」
一直交不到女友的克里斯:「……」
* * * *
乾淨修長的手指按下樓層鈕,電梯門便即闔上,隱約映出一道修長的身形,牆上的鏡子卻清晰照出乘客的樣貌。米色V領短恤與淺藍牛仔褲,毫無多餘的裝飾,臉上的墨鏡也普通得隨處可見,如此簡約樸素,任誰也想不到此人才剛在各大娛樂新聞出現過。
封閉的四方格與外界隔絕,席倫始終淡漠的神色這才稍有鬆動。他一手搭上肩膀轉了轉脖子,俊麗的臉龐閃過一絲不適。
也不知是否昨晚沒睡好落了枕,後頸一直有些痠疼,不論如何揉捏都無法舒緩,好在也沒惡化,否則影響到拍戲狀態可就糟了。
樓層燈一個接一個往上,就在電梯將要抵達目的地時,忽然停了下,燈光微微閃爍,空氣好似凍結了般滯悶。席倫不解地抬起頭,正覺心神一陣恍惚,口袋裡的手機就鈴聲大作,所有的凝滯便瞬間消失。
「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快……」
囧,鈴聲何時被換成這個的?
想起昨晚手機曾被某個調皮鬼拿過去玩,席倫無奈地接起來,阻止這無限循環的惡搞鈴聲,眼底的笑意柔情似水,一開口的稱呼卻像在罵人,「豬,下班了?」
「小倫,我今天好可憐啊,好不容易開完會,泰又突然打來叫我……」
門「叮」一聲地打開,席倫抿緊高揚的唇角,聽著遠在紐約那頭的戀人訴苦,邊邁開步子走出電梯,朝記憶中的病房號走去,未曾發覺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有何不同。
在病房外煲完了電話粥,席倫推開房門,拿下墨鏡,就見自家經紀人一臉苦逼地吊著石膏腿躺在床上,被愛妻強餵一碗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黏稠物,讓他對老友的關切之情又添上了無數的的憐憫。
「來啦。」汪一全擦了擦嘴,總算暫時從食補地獄中解脫。因受傷而沒戴眼鏡的臉雖有淤清與刮痕,卻也為他超齡的氣質增添幾分滄桑感,不愧是以「全叔」之名闖蕩演藝界的知名經紀人,儘管他也有「最囉唆經紀人全大媽」的額外稱號。
「檢查結果如何?」席倫放下探病的水果,仔細打量對方的氣色。昨晚突然收到阿全出車禍的消息,他和貝兒都嚇了一大跳,好在又得知對方傷勢不重,小腿骨折,住院觀察個兩晚就好,他們才沒大半夜就急急往醫院衝。
身為汪太太的凌小琥沒好氣地說:「沒什麼大礙,就是年紀大了,該注意骨質疏鬆,免得這次被腳踏車撞斷腿,下次就被嬰兒車撞得全身折。」
才三十歲看起來就像四十幾歲並被腳踏車撞住院的全叔:「……」
席倫也無語了,「怎麼撞的?」
重點是怎麼被腳踏車撞到骨折還需要留院觀察兩晚?這到底是怎樣奇葩的車禍?
「都說了不是被腳踏車撞傷,是被腳踏車撞得不小心跌下坑。」汪一全抹了把老成臉,懊惱道:「也不知是誰挖的坑不填,晚上視線又不好,害老子摔斷腿又撞傷頭。」
「……」
論:被腳踏車撞飛又跌坑的機率有多大?
席倫已無力吐槽,只好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一臉聖潔如白蓮花地溫言細語:「年紀大了,要好好保養,該配副老花眼鏡就去配吧,千萬別逞強。」
「……席同學,咱們倆同年吧?」汪一全真是恨得牙癢癢。
席倫眨了眨眼,笑得人畜無害,「骨質疏鬆的不是我。」
凌小琥默默點了個讚,倫哥男神完勝!
經紀人這職業就是來給人虐的!汪一全抹了把斷腸淚,像聞到什麼,皺起眉頭嗅了嗅,「你擦香水了?味道不太適合你。」
「沒有,剛好沾上誰的吧?」席倫低頭聞了聞,「什麼味道?我沒聞到。」
「就一股挺特殊的味道,不香也不臭,但莫名引人注意……怪了,我好像在哪聞過。」汪一全撓了撓頭,想了好一會,「昨晚嗎?」
席倫不解看向在場的唯一女性。
凌小琥湊上前,前後左右聞半天,一臉失望地搖頭,「嘖,害老娘白腦補了。」
「……」
舉凡心智正常的男人都不想理解這腐女人妻剛腦補了什麼。
汪一全輕咳一聲,交代起工作的事,「我這石膏起碼得半個月才能拆,幸好你最近除了《蟲蛹》外,只有一個廣告代言和一個雜誌封面,對你來說是小意思。我應該能在你另一部電影開拍前恢復,麻煩的是,小劉家裡剛好也出了事要請長假,公司會另外派人來幫你,這期間你在片場就幫我盯著貝兒那小鬼,別讓他仗著導演身份給大家添亂。」
居然叫演員監管導演,席倫也是醉了。
貝兒,即新銳導演拉貝爾的本名,同時是凌小琥的表弟,在轉職導演前也曾是汪一全一手帶起的明星,個性鬼靈精怪,常讓大媽屬性的全叔很頭痛。
眼看差不多該回片場了,席倫跟他們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
他戴回墨鏡,雙手插在口袋,往電梯的方向走去。清靜的廊道上,只有休閒鞋擦過醫院特殊材質地板的細微聲響,漸漸地,腳步聲開始有些回音,好似有人正踏著他的步伐尾隨在後,還有些微粗重的呼吸聲,教人難以忽視。
狗仔嗎?
本想保持鎮定繼續前行,但心底的怪異卻越來越濃,終於,他忍不住回身一看。
「請問是席倫嗎?」年輕的女護理怯怯地遞出簿子,眼中的期待不言而喻。
席倫鬆了口氣地揚唇一笑,接過本子畫下龍飛鳳舞的簽名,又在熱切的懇求下拍了張合照,才在女孩歡喜的道謝聲中走入電梯。
誰也沒發現,他拖在身後的黑影越來越深濃,最後竟浮出一雙細長的爪子,狠狠往中間一抱,與糾纏的人合而為一。
《番外:渡劫》 3. 試身
快速解決掉午餐後,克里斯和葉育正商量著是否要去其他受害人的家裡看一下,就收到董司常的緊急通知——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現。
「高杰,二十一歲,是剛出道幾個月的模特兒,兩個小時前於家中自盡。」葉育不解地滑著手機,「不是模特兒就是藝人,兇手到底是有多討厭帥哥?」
「難講,搞不好是喜歡,你不是感應到他在挑長相嗎?說什麼試試看,你想他在試什麼?」克里斯叼著菸一踩油門,加速前往高杰的住處。
「嗯……總不會是想追求吧,煮來吃?改造成怪物?養小鬼?啊!不是都勾不到受害者的魂魄嗎?也許是想收集魂魄,集滿多少召喚什麼……不對,那又不需要挑外表,難道是戀屍癖?或是想扒帥哥的臉皮做面膜?但那也不需要挑命格……」
聽著葉育天馬行空的猜測,克老爹不禁冒出一頭冷汗。
這猴死囝仔平時都看了些什麼鬼?答案一個比一個還獵奇,肯定是被董小七帶壞了,十八層地獄什麼刀山油鍋拔舌頭就是地府那群變態想出來的!
談話間,休旅車轉入一條街,離目的地約五分鐘距離,就見好幾台漆著電視台標誌的廂型車呼嘯而過,兩人納悶地互視一眼,一個自殺的小模會引來這麼多媒體關注嗎?
而事實上,就是有這麼多。
高杰的住處是市區裡還算清幽的地段,但他們還沒開進巷子,就已被擠得水泄不通,克里斯小心翼翼地避開人車緩緩前行,好不容易才在較遠的地方找到停車位。
一下車,就遠遠聽到喧嘩人聲,大批記者與圍觀群眾擠在黃線外,拋出各種尖銳的問題與猜疑,字裡行間不時提到警方的疏失,恐怕案情不太單純。
此時,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還有許多攝影機跟拍,兩人不好再隨意冒充警察,只好先溜進對面的公寓,憑藉偵察員受過強化的感官,從樓梯間的窗戶觀察局勢。
只見員警們忙碌進出高杰的公寓,眉眼間無不是惶恐不安,讓群眾更加議論紛紛。不過,這看似緊張凝重的畫面,在他們兩人的眼裡,卻是全讓兩道掛在陽台上歡快唱歌扭動的黑白身影給破壞殆盡。
「來喔來喔!」小白無常高舉雙手,前後左右扭一圈腰,活像跳廣場舞的大媽。
「康馬北鼻!」小黑無常一左一右地夾著雙臂邁步,活像隻方向感失調的公雞。
克里斯木著臉,「把那兩個神經病叫過來問問。」
葉育抽了抽嘴角,將一點靈力化作氣流送過去。
兩位小無常收到招呼,認出他們是七世子殿下的人,就立刻飄過來,比了個挺時潮的手勢,還相當具人情味地問:「兩位來查案啊?吃過了嗎?吃什麼啊?吃得可好?」
克叔:「……」
這是哪個無常組長教出來的吃貨?
葉育愣了愣,下意識回答:「吃了牛肉麵和水餃,還不錯,你們吃了嗎?」
「幹!不要還反問啊!」克叔怒吼。
兩位小無常眼神死,「還沒。」
「……」
這下克里斯也不好抱怨了,只得抹了把臉,直奔主題,「裡面什麼狀況?」
「自殺,還渾身潰爛,整個屋子都是穢氣。」小白無常往陽台上正低著頭的兩個小警察一指,「那兩個倒楣鬼目睹了全程,估計都嚇壞了。」
「目睹自殺過程?」克里斯皺眉道。
小白無常點頭,「是啊,詳細可以問負責的探測員,他就是警方的人,咱們負責招魂的不問案,只是剛好聽到了點消息。」
葉育好奇問:「有招到高杰的魂魄嗎?」
「沒,也不知散到哪去了,從他死沒多久,我們就趕來招魂了,招到你們來,都還招不到一塊碎片,唉,這個月的業績難賺喔。」兩位小無常一臉悲愴。
克里斯&葉育:「……」
原來剛那些動作是招魂舞?
對傳說中的勾魂有了新一層的認知後,他們請兩位無常代為向探測員通知一聲,表示想勘查一下現場,就下樓想辦法擠到黃線旁等候。
沒多久,一個男人親自過來,對外說兩人是警方的刑偵顧問,就帶他們進去。
男人叫顧誠,是負責此案件的刑警,同時也是地府安插在警方的探測員,負責第一時間控制超自然案件的局勢,並收集證據上報地府,若初步調查發覺案情嚴重,則轉交給偵察部門做深入調查以緝拿罪犯。
顧誠尋了個藉口,讓其他人暫先退到玄關外,才嘆了口氣,說:「七世子聯絡過我了,你們是為連環失魂案來的吧。」
克里斯點點頭,開門見山問:「怎麼聽說高杰自殺跟警方失誤有關?」
「不是他們的錯。」顧誠沉著臉,「昨天的攝影棚命案,有聽說嗎?」
克里斯眉尖一跳,頓時意會過來,「跟高杰有關?」
「不只。」顧誠走近一步,壓低嗓音說:「這還是起『挖心』的連環命案。」
趁著克里斯向顧誠詢問詳情,葉育仔細觀察屋內。高杰家裡的面積不大,一房一廳,一個人住綽綽有餘,也興許是職業所致,每個擺設都頗具品味,可惜這滿屋穢氣破壞了屋子應有的靈性。
他走進臥室,見桌上擺著幾幅照片,是高杰與親友的合照,俊朗的臉龐笑得陽光燦爛,是個活潑有朝氣的大男孩。牆上掛著席倫的海報,櫃裡除了有大量表演藝術的的書籍外,還有不少席倫演出的碟片與採訪雜誌,顯然是席倫的忠實粉絲。
模特兒與演藝界雖不同圈,但兩者交集頻繁,也不失為粉絲接近偶像的一個管道,何況跨界進軍演藝圈的大小模也不在少數,從那整櫃的表演教材便可猜知高杰的心思。
一面全身鏡擺在角落,鏡前的空間十分寬敞,沒有擺任何東西,地上的磁磚邊緣有些磨損,葉育看了看地板,再望向鏡子,依稀能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正努力練習走位。
這是一個抱持著夢想、努力展翅飛翔的年輕人。
他在屋裡走了一圈回到客廳,心中有些感慨。只見天花板、牆壁、家具都濺上了血跡,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躺在中央,發出陣陣惡臭,一灘烏黑黏液自白布下緩緩溢出,看來甚是滲人,更別說白布下會是怎樣的光景。
為何要傷害這些青春年華的生命呢?
葉育閉上眼,一點點釋放靈力,將試圖挖掘真相的念想化作氣流,輕輕拂上被白布遮蓋的遺體,盡可能感應高杰生前所經歷的恐懼與折磨。
浮現腦海的畫面是以高杰為視角,染著血的手正撕捏著看不出原型的肉塊,但直覺告訴他,那絕不是什麼豬牛羊等牲畜的肉。下一秒,他的視線轉向鏡子,映在鏡中的容顏,絲毫沒有照片中的光彩奪目,卻像莊向桐一樣滿是潰爛。
「還是不行,為何這具身體還是不行?」
乾啞難聽的嘶吼宛若煉獄來的惡鬼,過於陰毒的煞氣令葉育不得不咬住舌尖,加重凝聚的靈力,仔細去聽掩藏在怒吼下的另一道細微嗓音。
「還有……下一個……」
斷斷續續的話語極不清楚,但他隱約聽出還有下一個受害者。
正當他想再加把勁時,戾氣更盛了,也不知那個控制高杰的東西是什麼來歷,留在遺體裡的黑化物竟惡毒異常,以他目前的能力,居然還無法輕易掌控,於是,他把牙一咬,跳到高杰死前的最後一幕。
一聲槍響,血花與腦漿自迸裂的頭殼四濺,一道巨大的黑影竄出頹軟的身體,穿過牆壁飛逃,速度之快,讓葉育來不及看清楚牠的樣貌,只記得對方有雙腥紅的赤眼。
「唔,就差那麼一點。」葉育沒好氣地睜開眼,見克里斯與顧誠已談完話,在一旁等待,便無奈地說:「我知道是什麼附在他身上了。」
「是什麼?」兩人異口同聲道。
葉育瞥了眼玄關外一干不安的視線,湊到兩人身邊小聲說:「惡鬼。」
等葉育為屋子和遺體淨靈完畢,克里斯再三叮囑顧誠別讓警方與兇手接觸後,兩人便離開公寓回到車上,用手機APP發出語音會議請求。沒多久,董司常和罷課司機加入通話,拔個死機也出現了,唯獨黑晊世不在,看來是正在忙任務。
「情況不太妙。」克里斯劈頭就將顧誠提供的線索說出來,「昨天死在藝鋒攝影棚的人,就是連環挖心案的最新受害人,你們猜警方在比對死亡時間後發現誰最有嫌疑?」
葉育一怔,「難道是高杰?」
「沒錯。」克里斯繼續道:「昨天攝影棚有場雜誌拍攝,死者是攝影棚的工作人員,高杰是雜誌模特兒,聽說他昨天和人起了點衝突,就在拍攝途中離席去廁所,時間上非常相近,但警方為求謹慎,先派兩名員警來做例行訪問,誰知高杰會突然發瘋搶過配槍自盡,偏偏消息傳回警局時,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才引來這麼多記者。」
「連環挖心案?」董司常沉吟了會,讓他們稍等,幾分鐘後,才傳回他軟嚅拖黏的童音,「有了,這案子暫時被歸為初級,由顧誠負責,但既然跟失魂案相關,我會讓他把查到的線索整理一下轉過來。」
「除了這個,小育還發現不得了的東西。」
「是什麼?」
葉育將感應到的內容說出來後,就在董司常的無聲震驚中,有些不忍地戳下真相,「那個……董事長,你們兩個多月前不是煉獄大牢出問題嗎?那惡鬼會不會就是從裡面逃出來的?時間上好像剛剛好說。」
「啊嗚!」
抽氣聲索性換成了要死不活的呻吟。
罷課司機幸災樂禍地說:「顆顆,這回地府的臉丟大啦!」
於是,堂堂七世子惱羞成怒了,「顆什麼顆?小心我叫阿克揍你!」
「沒問題。」克里斯爽快地答應。
被霸凌的某宅:「……」
這對濫用私權與肌肉的狗男男!
先將此惡鬼是否為地府失職所致放在一邊,葉育又提出一個疑點,「我記得執事說過,惡鬼已脫離六道輪迴,無須再藉助附身,就能獨立行走於世,但為什麼這個惡鬼還非要挑好看的人附身不可,又把人家搞得亂七八糟才離開?」
董司常沉默了會,迸出一句:「他在找合適的身體。」
「這具身體不行……還有下一個。」克里斯喃喃唸出感應中的話語,有所領悟地敲了下方向盤,「難道是你們說的那個奪瞎密的搶人身體?」
「奪舍。」董司常這下連尾音都不拉了,語速稍有加快道:「惡鬼嗜食血肉,雖可獨立而存,但若基於某些因素想脫胎換骨,就唯有奪舍一途。但惡鬼非一般生物,乃是極陰邪的戾物,需有特定條件的身體與靈魂才行,否則被奪者必將化作死骨。」
「難怪會全身爛成那樣。」葉育了然地點點頭,「特定條件是指相同的命格?」
克里斯立即搖頭,「肯定不只,同命格的都已經死了三個。」
「沒錯,不止。」董司常快速敲著鍵盤,傳出極有節奏的嗒嗒聲響,「畢竟靈肉相連,身體對不屬於自己的靈魂會有或多或少的排他性,因此除了需有同樣命格的身體外,還需要具有極陰氣場的強壯靈魂與之融合,才能不被惡鬼吞噬殆盡而使身體崩壞,惡鬼也才有機會掌控整個靈肉,代替被奪舍的人存活。」
葉育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這是不是就像挾天子以令諸侯?只要將原本的靈魂同化,就能利用他來控制身體,身體也因為原來的靈魂還在,就不會排斥了?」
「可以這麼說,但有一點不同,被奪舍的靈魂不會被同化,而會被融成惡鬼的一部份,雖魂魄仍在,卻與死無異。」董司常停下手指,深深一嘆,「如果他的目標是演藝圈,又屬天相獨座命格,那我知道是誰了。那傢伙的確是從煉獄逃出來的,阿克也認識。」
正抖著二郎腿的克里斯眉毛一挑,「誰?」
「黎向天。」
「有點耳熟。」克里斯思索半晌,「三十年前那個明星黎向天?」
葉育一愣,不敢相信地驚呼:「他才三十年道行?沒道理我壓不下他的戾氣呀!」
這不是葉育在自誇,雖然他加入偵察隊才六年,但他天賦異稟,是地府老早就鎖定的人才,從小跟著同為偵察員的母親到處歷練,又在黑晊世和克里斯的多方教導下長大,就算遇到有一、兩百年道行的妖怪,也能面不改色地與之搏鬥,怎麼可能感應一個才三十年道行的惡鬼就這般吃力?
「哪裡只有三十年?那傢伙早在我們抓牠之前就已經不是人了。」克里斯又掏出一根菸咬著,「嘖,據說本來是好好的人類,卻靠吃人心臟變成不老的怪物,也不知活了多久,我跟老黑當年為了逮住他,可犧牲不少色相。」
「……」
是什麼逼執事犧牲色相的?葉育默默在心中咬手帕表示好想看!
「黎向天的詳細資料我會再傳給你們,現在先找出他下一個目標比較要緊。」董司常話鋒一轉,問起關於可能受害者名單的進展。
拔個死機這才出聲說:「已經調出來了,同樣天相獨座命格的人起碼有十幾個。我依據你們的推論,挑出從事演藝模特相關事業、相貌姣好的男性,再排除已死的四位,就只剩下一個人……」
忽然的停頓讓大家不禁秉息,就聽阿拔憨實的嗓音緩緩揭曉答案。
「大明星席倫。」
「什麼?」葉育震驚得兩手啪上雙頰,孟克式吶喊:「不!男神要變白骨精啦!」
還男神勒!克叔撇了撇嘴,壞心地發了封簡訊給葉家剛被竄位的「前」男神。
「克里斯:你家小育兒就要癢了,還不快回來?」
一小時後,地球某區終於看到簡訊的黑晊世,一頭霧水。
《番外:渡劫》 4. 臥底
席倫是家喻戶曉的當紅明星,今年三十歲,出道十年,以驚人的外貌與才華一炮而紅,從此橫跨影、視、歌三界,創下許多佳績,拿過不少獎座,離影帝寶座只有一步之遙,期間曾息影五年,去年正式復出,卻風采不減,耀眼更盛,並用十足的實力碾壓一切聲浪,讓原本不看好他復出的人不得不心服口服。
「要接近一個大明星不容易吧?」
在得知黎向天下一個可能目標後,克里斯和葉育兩人也不再浪費時間,趕緊回家重新準備,手機APP上的語音討論也持續進行。
克里斯扯開領帶,打量衣櫃裡的各式服裝,思考他們該如何接近席倫比較妥當,總之絕不能直接去按人家門鈴,一臉神棍地說:「施主,我們來幫你抓惡鬼。」這肯定會被當成神經病趕出去。
「席倫不是在拍電影嗎?我們可以扮成工作人員混進去。」葉育歡快地期待片場體驗遊,還不忘往背包裡塞一疊簽名版,打算請男神偶像多簽幾個,自用網拍兩相宜,喔,導演拉貝爾的簽名也順便撈一把。
克里斯摸了摸下巴,不甚滿意地搖頭,「那也只有在片場的時候才能看著他,他總會吃飯休息睡覺或約會玩樂,這其他時間要怎麼辦?」
「嗯……那保鏢呢?」葉育想著克叔那身凶神惡煞的肌肉,保鏢一職,捨他其誰?
克里斯彎起手臂,擠出雄偉完美的二頭肌,挺有自覺地說:「貌似可行,但請保鏢總該有個合適的理由,拍電影而已,又不是天天粉絲簽唱會。」
葉育抓了抓頭,「那就坦白說有壞人要害他?」
克里斯白眼一翻,「沒事就突然說有人要害他,你覺得他會相信?」
葉育又想了想,靈光一閃,「我知道了,我們先匿名寄一張恐嚇信給他,上面寫個大大的紅色的『死』字,這樣他就相信了。」
「……」
「還可以在裡面放一隻死老鼠,更有說服力!」
克叔連白眼都懶得翻了,這到底是去保護人還是去嚇人?葉小育你真的是席倫的粉絲嗎?你這是黑粉吧?
更要命的是,手機竟還傳出董司常的附和聲:「好主意。」
「董・小・七!」克里斯額冒青筋,孩子的腦袋會長殘果然是這死面癱慣壞的!
董司常見好就收,暫時放下玩肌肉怪與小屁孩的心思,端正態度道:「好啦,我已經幫你們打聽好了,席倫的經紀人昨晚出車禍住院,助理也臨時家裡有事請假,正需要有人暫代職務,你們就趁這個機會去接近他吧,經紀公司那邊我會找人安排。」
「出車禍?家裡臨時有事?」克里斯眉頭一皺,「會不會太湊巧?」
聽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跟著臉色一變。
糟,他們怕是晚了一步!
* * * *
「過,收工!」
導演一聲令下,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總算是熬過整部戲最難拍的一個鏡頭。
席倫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後,就先回休息室卸妝換衣服。當他快處理完畢時,門就被敲了幾下,傳來一道柔和又拘謹的女子嗓音。
「請問是席先生嗎?」
席倫一愣,心想劇組裡的人大多喚他全名或舊藝名Seron,熟一點的才會叫他倫哥或阿倫,但這麼正經稱席先生的卻是少之又少。他趕緊穿好衣服,理了下頭髮後,才以從容的姿態打開門,望著門外矮他一個頭的清秀女子,客氣有禮地問:「請問你是?」
女子推了下厚重的眼鏡,像承受不住席倫的盛世美顏般,紅著臉吶吶道:「您好,我是公司派來的助理,負責協助您這段日子的通告事務。」
能出入片場的都是經過登記和身份驗證的,非相關人員或親友不可能進得來。因此,席倫了然一笑,「請多指教,請問怎麼稱呼你?」
「啊,抱歉,我、我叫寧琳。」女子掩嘴低呼。
席倫見她神情羞怯,一雙眼飄忽不定地打量自己,看來十分緊張,像是個剛出社會的新鮮人。以他目前的聲望,並不宜讓毫無經驗的新人來協助通告事務,即便公司要他幫忙帶新人見見識面,也應當會先通知一聲才是。
寧琳又接著問:「席先生要準備回家了嗎?」
他想了想,正要點頭,就被人打斷。
「倫哥,我哥來接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一個面容秀緻的混血兒年輕人奔了過來,清亮的嗓音與嬌小的個頭,任誰都猜不出這位看似好揉捏欺負的人竟是方才喝令全場生死的導演拉貝爾,本名貝兒。
席倫瞧了眼癱著臉跟在貝兒身後的銀髮男子,心想也好,今晚他莫名地疲憊,在這狀態下開車確實不太安全,便點頭說:「好,麻煩你了,泰。」
寧琳立刻說:「我有開車,可以載你回家。」
說著,她悄然往銀髮男子投去一眼,就忍不住倒退兩步,臉色有些蒼白,似乎被對方冷若冰霜的傲氣嚇到。
「沒關係,我們順路,女孩一個人太晚回家也不妥,你先回去休息,明早再來片場就好。」席倫說完,就直接帶上門,跟兩兄弟離開。
興許是真的太過疲累,席倫才走幾步路,竟忽然感到一陣恍神,幸好貝兒又喚了他一聲,才回過神來。他掩嘴打了個呵欠,「你剛說什麼?」
「那女的是誰?為何想跟你回家?」貝兒回頭看向還待在原地的女人。
這個舉動讓弟控泰特斯十分不悅,直接一個移位擋住貝兒的視線,柔聲道:「寶貝兒,走路要注意前方。」
「喔。」
席倫失笑地搖搖頭,「她是新來的臨時助理。」
這位叫泰特斯的男子,不管哪方面都優秀冷靜,但一牽扯到弟弟的事就特別霸道幼稚,就某層面來說,也特別好逗。比如:此刻這位弟控大哥明明只想跟寶貝弟弟獨處,卻因貝兒的邀請而不得不黑著臉忍受一個大電燈泡的存在,真是讓席倫——愉・悅・極・了!
片場離家只有半小時的路程,與兩兄弟在電梯裡道別後,席倫回到三樓的公寓,一進門,就覺得頭有些暈沉,好像有什麼從頸子後面掐住血脈一樣。
他甩了甩頭,往頸後的痠疼處壓了下,才稍微緩過來。
大概是今天演對手戲的演員NG太多次,讓他耗了不少心神吧?
這種過度勞累的狀況以前也有過,所以他沒怎麼在意,只是快速洗了澡,與紐約那頭晨會完畢的艾登聊了會電話,十點不到,就早早上床睡了。
夜色漸深,夏夜的月光沉靜如水,輕輕灑向靜謐的高級社區,卻彷彿遇到一層無形的阻礙,照不進某間僅被一薄薄百葉窗遮蔽的臥室。
滿室幽暗,一聲聲低吟,自床上緊蹙眉頭的人嘴裡流曳。
席倫雙手緊扣床單,感覺身體正被四面八方地拉扯著,像要將他反反覆覆地拆解重組,渾身上下都有被電流竄過的麻燙。他咬緊牙關,試圖抵抗這詭異的力量,但陷入黑暗中的意識卻在一雙血紅眼眸的注視下漸漸昏沉,唯有疑似念經的低喃越來越大聲,最後鋪天蓋地地迴響著,好似體內也有道聲音在與之共鳴。
忽然,一道急促而尖銳的鈴聲劃破夢境,闖入層層籠罩的黑暗,撕開一線光明,他才總算驚醒過來,粗喘不已地瞪著陰暗的天花板。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惡夢了,事實上,因自小多舛的遭遇,他一直都很容易做惡夢,但今晚的夢卻莫名有種詭異的鮮明感,讓他感覺自己真的經歷了一場生死戰。
不過,惡夢終歸是夢,他也不是會大驚小怪的迷信之人,便擦了擦汗,看了下時間後爬下床,準備去應那彷彿被頑童玩弄個不停的門鈴。
晚上十一點多,是哪個白目這樣奪命催魂摳?
別說席倫在腹誹,就連剛踏出電梯的克里斯發現葉育這種瘋狂按法後,也沒好氣地拍去一掌,「靠夭啊,只是讓你先來阻擾惡鬼,沒叫你像個變態一樣騷擾人好嗎?」
葉育不滿地揉著頭,申冤道:「我這不是怕他睡回去又被纏嗎?你說他這麼久還不來開門,是不是已經變白骨……唔!」
門正好打開,克里斯緊急摀住葉育的嘴,對一臉詫異的席倫咧嘴一笑,露出堪比黑人牙膏廣告的森森白牙,「你好,席倫,抱歉打擾。」
席倫淡笑不語地點了頭,打量眼前這位高壯的異國男子與被掐在臂肌裡嗚咽不停的年輕人,表面看似鎮定,心中卻有一百萬個黑人問號。
「是這樣的,我們是公司派來的新助理,因為出了點意外,來晚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叫克里斯。」克里斯遞上新印好的名片,放開正瘋狂踢他小腿抗議的葉育,用大掌搓了搓他的頭,「他叫小育。」
席倫看了下名片,確實印著他們公司的Logo,便問:「不是已經派寧琳了嗎?」
克里斯立刻隨機應變道:「這就是剛說的意外,人事部不知怎麼搞的,竟然發錯了資料,其實是要派我們來才對。」
「是啊是啊,害我們跑錯地方,又大老遠地趕回來,真是累死我了。」葉育也不給人思考的機會,就興奮地湊上前握住席倫的手,「喔,天啊,真的是席倫,果然素顏也好帥,我是你的超級粉絲說,終於見到你了,求簽名求拍照!」
沒想到公司會出這種烏龍,席倫哭笑不得,正想應付這位過於熱情的助理,卻在對上葉育的碧眼之際,腦袋忽然一空,直到對方放開手,才回過神,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只覺得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暢,惡夢後的虛脫感也不翼而飛。
他望著眼前這一大一小,雖然沒印象公司何時雇用外國人,但見克里斯神態穩健,舉止大方,絲毫沒有初見面的生澀拘謹,叫小育的大男孩也活潑開朗,比起開口就緊張結巴的寧琳,這兩人確實要靠譜許多,便沒再多有糾結,側身放他們進門。
葉育一進門,就抓著衣擺上下跳腳,一臉很急地說:「可不可以先借個廁所?在路上憋太久了。」
克里斯扮足黑臉地沉下臉,「就會添麻煩,不是叫你少喝點飲料?」
葉育頂嘴:「口渴也沒辦法啊。」
「沒關係,那邊走到底就是。」席倫指了方向,就領著克里斯到客廳坐下。
公寓的格局不大,三房兩廳,卻給人寬敞明亮的感覺,沒有無謂的裝飾,可說是簡單樸素,但若細看,就不難看出所有擺設都經過深思熟慮,整體看來,竟是恰到好處的和諧。就一個大明星的住處而言,沒有光鮮亮麗的貴氣時尚,卻有清靜舒適的簡約典雅。
克里斯快速瀏覽一圈,發現屋裡能凸顯個人色彩的物件不多,也沒有一張照片,猜想這人不是極重隱私就是極為自律,不論是哪一種,都是非常謹慎沉穩的性格,估計回頭會打聽代理助理的事,幸好他們早有準備。
豈料,席倫開頭就問:「關於Ermen Zen你有什麼想法?」
克里斯愣了。那係瞎毀(是什麼)?
「下週的男裝代言,有收到行程嗎?」席倫望著他,嘴角彎著溫婉的弧度。
「喔。」克里斯尷尬地暗自摸把冷汗,「不先討論蟲蛹?有什麼要注意的?」
席倫搖頭笑道:「導演是熟人,電影已拍了半個多月,劇組都協調得很好,我也挺能照顧自己的,所以沒什麼需要特別注意,你按照經驗就好,倒是Ermen Zen那邊,因為他們今年加入不少新元素,又希望保留過往的傳統特色,加上我第一次接這類風格的品牌,還有些捉摸不住該如何詮釋,阿全提了不少見解,但我想多聽聽不同的想法。」
從不關注時尚的克里斯:「……」
夭壽,當藝人助理還要點這個技能喔?
實際上,助理當然不一定要有時尚表演藝術的才思,但既然藝人有心求好,一個負責任的經紀人助理自然也會願意一起研究討論,何況演藝圈與時尚圈基本上是離不開關係的,要在這圈子混下去,肯定多少也要有這方面的知識。
於是,克里斯淡定地木著一張帥臉,絞盡腦汁地隨口胡謅一通,內心卻是風中凌亂地流下兩行清淚——小育囝仔趕緊回來救人喔!
另一邊,葉育藉尿遁法在屋內快速檢查一圈,沒什麼特殊發現後,就悄悄溜進臥室,立即聞到醫院裡的那股淡淡妖氣,以及纏繞在席倫身上的陰戾氣息。
果然黎向天已經出手了!
幸好他們發現得不算晚。在確認席倫會是下一個目標後,董司常就讓拔個死機侵入經紀公司的系統竄改員工資料,為他們安插職位,想辦法替換掉原先的預定人選,又費了好一番功夫,確認他們都存在於各部門主管的印象裡後,就已經是晚上了,等到片場時已經人去樓空,他們便趕到公寓附近守著,才能在發覺異常波動時緊急出手。
惡鬼奪舍非一蹴即成,越是合適的身體,越需要花心力去降服頑強的靈魂,所以他們必須不斷阻撓奪舍儀式,找出最適合下手的時機驅鬼。
葉育站在臥室中央,憑藉殘留的邪氣進行感應,但估計黎向天才剛接觸席倫,感應到的訊息不是很多,與他們推知的方向相差無幾,便索性一口氣淨靈乾淨,隨後按照黑晊世的指示,將五張符依序貼在不起眼的角落和床底下。
就在他布置完畢爬起身的時候,客廳就突然爆起一聲震天咆哮。
「不好意思!有點渴!請問還有沒有水?」
哇啊!
他驚得小腿一抖,整個人往床上一摔,腦海頓時閃入各種兒少不宜的畫面。
唉呀,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
立志走小清新(?)路線的純情(?)念力淨靈師葉小育,雙手摀住羞紅的臉,發誓他才沒有看到席倫跟一位異國帥哥在幹嘛幹嘛,而且席倫果然是在下面的那一個,還有那個醬醬又釀釀的體位……
討厭,他絕對沒有想要回家找執事試試看的想法!
與此同時,本要回房拿東西的席倫,一臉莫名地從房門前走回客廳,接過克里斯喝光的茶杯,囧然心想,家裡就這麼點大,這位大哥有必要吼得這麼撕心裂肺嗎?
「……」
被當成神精病的克叔默默吞下恥辱的淚水。
乾,臥底不容易!
《番外:渡劫》 5. 侵入
好不容易熬到葉育回來,克里斯又跟席倫聊了一會,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演藝圈什麼的真的不是他的菜,但為了圓滿完成任務,他只得面上保持親善的笑容,約好明早八點來接人後,就拉著還想求簽名拍照的葉育落荒而逃,邊發誓要盡快幹掉那該死的惡鬼。
回到車上,兩人不約而同地灌下一瓶紅牛,開始漫漫長夜的護守——一旦設在席倫房裡的符陣有任何反應,他們就要立刻衝上去捉鬼救人。
試問他們為何要如此刻苦?反正都知道兇手是誰了,也知道目標是誰了,何不像以往那樣直接施法抓出惡鬼暴打一頓,簡單粗暴who怕who?
答案當然是:他・們・不・會・施・法!
一個是肌肉物理暴力派,一個是精神感應念力派,恰好最不擅長的就是這類以術法行惡的案件,所以他們倆大小爺們就只好苦苦窩在人家公寓樓下,望天望月望手機,默默含淚地發出共鳴。
——如果老黑/執事在就好了啊。
興許是淨靈術起了作用,接下來的一夜十分平靜,平靜到克里斯索性打了個盹,葉育趁著時差跟黑晊世煲了電話粥,末了,還「羞澀」不已地用手機畫了張圖傳過去。
「小育兒:執事~等你回來,我們試試看這個~>///<」
手機另一頭的黑晊世,望著螢幕中疑似某種兩人運動的解說圖,也忍不住紅了一張老臉——這麼積極主動的誘受戀人什麼的,才不承認他現在就很想飛回家。
隔日,兩人如約接席倫前往片場,開始他們代理助理兼保鏢的一天。
《蟲蛹》這部電影,主要是在講述一位堅信正義的刑警,在追查一起連環命案時,發現所有線索都指向自己,這才察覺到自己竟有雙重人格,使他開始對自我產生懷疑,幾乎就要相信與自己截然相反的裏人格就是殘忍的兇手,而一連串被好友揭發的真相亦讓他的信念逐步瀕臨崩毀,直到一道聲音漸漸於黑暗中破蛹而出。
沒什麼太多驚心動魄的大場面,整個焦點都在主角的內心掙扎與轉折上,唯一稍具規模的場景也就只有兩幕:警匪追逐與最終對戰,因而場景大多是在攝影棚內拍攝。
在大樓外通過證件掃描後,他們往今日預定的攝影棚前進。
在這常有俊男美女雲集的地方,忽然出現三個帥哥也沒什麼好希罕,但如果這三個帥哥不僅相貌不俗,各具風情,組合還如此特別,就會讓人忍不住瞧上幾眼了。
被圍在中間的席倫,是人人皆知的大明星。他有多俊麗絕倫、優雅迷人、才華出眾、如詩如畫……以下無數腦粉歌頌,演藝圈男神這稱號可不是蓋的!
但問題就出在他身旁的兩位大小異國帥哥。
目測三十五歲左右的克里斯,泰然自若地邁著修長雙腿,一副漫不經心地走過廊道,天藍色的眼眸卻透著犀利的精光,為那張剛毅俊朗的臉龐更添熟男的睿智沉穩,寬肩窄臀的身材高大挺拔,雖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西裝,也遮掩不住渾然天成的鐵漢霸氣與隱隱流露的狂野痞氣,惹得路過、看過的姑娘阿姨妹子們,都不禁腦補了下自己撲倒在那一看就超結實的胸肌前嬌喘撫揉等等各種情節。
——估計她們一看到克叔一身台裡台氣的摳腳真面目就要幻滅了。
而看來才二十歲左右的葉育,則一路雀躍地好奇張望。活潑率真的神情,令他精緻俊俏的混血五官光彩奪目,加上他與生俱來的純淨靈氣,更襯托出一種清新明亮的氣息,彷彿所到之處都能點亮視野,惹得姑娘阿姨妹子們不由母愛大發,進而聯想到另一名形象相似的前演員兼現任導演拉貝爾。啊,這孩子也是個需要姊姊們抱緊處理、保護疼愛、揉捏餵食的萌物!
——估計她們一看到葉育一根手指就把人摔爛的姿態也要幻滅了。
於是,當他們三人走進攝影棚時,就吸引了不少目光,還有一聲清亮的驚呼。
「哇!」原本坐在導演椅上的人一秒飛奔過來,伸指戳了戳克里斯粗壯的手臂,彷彿在打量一個千年難得一見的演戲奇才(或是菜場新鮮現宰的火雞肉)激動地問:「這位大叔,你有興趣拍電影嗎?拍電影很好玩的。」
克里斯納悶望著只到胸口的人,壓下慣用的某鄉土問候語,和顏悅色道:「沒有。」
葉育一旁看著,再次湧起不專業預言師的預感,但憑他多年看娛樂八卦對拉貝爾的瞭解,他敢打賭這次的預言絕對很專業!
「可是,我覺得你好符合我一直在找的主角形象。」貝兒失望地抬起臉,一雙碧眼巴眨巴眨著,「我好希望拍一部哥吉拉變異後進化成超・哥吉拉人的電影,大叔你這身肌肉看起來就很適合演超強哥吉拉人。」
「噗哧!」葉育非常給面子地噴笑了,預言靈驗什麼的好開心!
超・哥吉拉人克叔:「……」
信不信拎盃現在就給你哥吉拉?
席倫拍了下貝兒的頭,哭笑不得地輕叱:「別胡鬧,他們是我的新助理克里斯和小育,你別又搗蛋嚇跑『新人』了。」
聽席倫強調「新人」二字,克里斯再次眼神死,顯然昨晚的胡掰全被看穿了。
貝兒看了看兩人,最後將目光放在葉育身上,笑得兩眼瞇起,像隻偷腥的小貓,「助理呀?」
幸災樂禍反惹禍上身的葉育:「……」
為什麼又有預感浮上來呢?這次的求不要專業!
可惜,所謂的莫非定律就是,你越不希望發生,就越會發生。
短短一小時內,葉育莫名其妙淪為導演的打雜小弟,一下要幫買吃的,一下要幫買喝的,偏偏這位小老爺吃完喝完後,居然說沒飽還要再吃,搞得他不斷跑進跑出,幾乎沒怎麼停過腳,煩得他忍不住溜去找克老爹哭哭求安慰。
「這矮子也太會吃啦!吃那麼多也沒長個,到底都吃到哪去了?」
原以為拉貝爾有無底黑洞胃只是媒體亂傳的噱頭,誰知道居然是真的,葉育這下是徹底見識到什麼叫聞名不如見面,也總算體會到什麼叫天外有天,大家總笑他是執事奶爸養出來的吃貨,殊不知那是他們沒見識到真正的吃貨王!
「哪有這麼誇張?」克里斯一直在幫席倫打理雜物,沒親眼目睹吃貨王的進食畫面,自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詞,並壞心吐槽:「你還敢說人家矮,五十步笑一百步,我看你也只比他高四公分而已。」
葉育炸毛了,「你才只高四公分,你全家都只高四公分!」
克里斯想了想,中肯道:「沒喔,董事長應該比他矮二十公分。」
「……」
葉育忽然覺得身心舒坦了。
這時,席倫換裝完畢,出來坐在休息區,安靜地垂下眼眸醞釀情緒,克里斯就連忙跟過去。根據過往經驗,睡眠、發呆、沉思等都是一個人意識最沒防備的時候,也最容易被妖魔鬼怪入侵,因此他們必須隨候在側,就算無法在旁邊,也要設下防護以策安全。
基於偵察員執行任務不可落單的原則,葉育自然也得跟過去,偏偏又受到導演召喚要買飲料,頓時就陷入兩難局面,兩人便來了場用意念溝通的對話。
「你又不是導演助理,幹嘛要幫他跑腿?」克里斯納悶問道。
葉育苦著臉,「席倫說他們共用一個經紀人,所以讓我去幫忙拉貝爾。」
克叔無語望天。
「小育小育,我又餓了,順便再幫我買五個御飯糰!」
葉育淚流滿面。
總歸也是自己照顧大的小孩,克里斯抹了把臉,不忍地好聲安撫:「用念力快去快回,短時間我一個人應該還行。」
「好。」
得到可以作弊的許可,葉育小跑步到一個死角,瞥見一團影子蹲踞在角落,就定睛一看,竟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婆婆。他見婆婆慈眉善目,週身氣場也非常祥和,沒什麼威脅,興許是誰家的長輩來探望親人,便也回了一笑後,用念力瞬移離開。
沒多久,克里斯直覺不對,彷彿有股來路不明的陰冷在蔓延。他見席倫仍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神情跟先前沒什麼兩樣,就警戒地環視四周,一手也伸進口袋握住靈能槍。
放眼望去,每個工作人員都在專注做事,演員們不是聊天就是看劇本,就連那有過動傾向的拉貝爾也斂起笑容,認真察看每台機器,並與攝影師低聲討論,絲毫不見先前的頑童神情,反而還透出不符嫩臉外表的嚴謹氣勢,整個攝影棚的氛圍也隨之沉澱下來。
一切都是那麼地正常,正常到讓他不住皺緊眉頭,心中警鈴越來越響。忽然,他意識到自己漏掉什麼,立刻看向席倫,「席倫?」
貝兒拿起話筒,揚聲說:「第四十二幕,演員就位!」
演員紛紛放下手邊活動,來到場中站定位,但奇怪的是,一向敬業的席倫不僅沒有回應克里斯,還動也不動地坐在原位無視導演命令,低垂的臉讓人看不清神情。
克里斯察覺不妙,推了把席倫,加重音量呼喊:「席倫?喂!」
然而,席倫仍是不聞不問,克里斯心中更急,又連喊了幾聲,幾乎是用吼的了,都沒有任何反應。貝兒見狀,也擔心地跑過來。
「倫哥?」
如銀鈴清脆的乾淨嗓音輕響,席倫方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怔愣地望著大家,才意識過來地連忙站起身,「抱歉,剛沒反應過來,我這就上去。」
貝兒不放心地打量他的臉色,「你還好嗎?」
「我很好。」將隨身物件交給克里斯後,席倫迅速調整好狀態,將所有疑惑暫先拋諸腦後——在方才一片亂烘烘的噪音中,為何只有貝兒的聲音特別清晰地穿入意識?
克里斯默然收好東西,握槍的手已冒出了汗。
黎向天是如何侵入席倫的意識?為何他竟看不出個蛛絲馬跡?
幾分鐘後,葉育跑完腿回來,與克里斯一同觀望化身正義刑警的席倫。半晌後,他沉下臉,低聲問:「剛發生什麼事?」
「那傢伙來了。」克里斯咬牙低語:「但我看不到。」
「什麼?」
克里斯大致說了遍剛才的狀況。葉育越聽,臉色越難看,也不知該怎麼辦。別說他剛才不在現場,錯過感應的時機,現在又少了博學多聞的黑晊世查探解析,就他們兩個術法門外漢,面對這善於術法的惡鬼,實在是各種狀況外。
他們不安地皺著眉,緊緊盯著場中賣力演出的人。在凡人所不見的視野裡,凝聚在席倫眉間的灰氣,正昭示著不祥的劫數。
《番外:渡劫》6. 八苦
席倫不愧是被譽為准影帝的優秀演員,即使開拍前出了點狀況,也能鏡頭一下就即刻入戲,沒有多餘的動作,僅一個細微的眼神變化,便是一身剛毅的英氣。此刻的他,不再是那溫文高雅的男神,而是一個執著真相、痛恨罪犯的鐵血警察。
然而,一部成功的電影並非只靠主角的單人秀,若沒有能相比的其他角色也是枉然。因此,當同樣被視為新生代實力派演員的女主角徐蔓珊第九次NG時,饒是席倫脾氣再好也不免微露不耐,更別說導演都要炸毛了。
「小蔓,你之前排練不是很好嗎?」
「對不起,我不知為何突然就……對、對不起!」
見人家女孩子挫敗得快要哭出來,貝兒只好跳下椅子,先來安撫演員的情緒,親自瞭解一下狀況。誰知,他跑過來後,劈頭的第一句問話卻是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對象。
「倫哥,你還好吧?」
正幫忙安撫的席倫一愣,不解道:「我很好,怎麼了?」
「唔,沒什麼。」貝兒也不知為何想這麼問,就支唔地撓了撓頭,隨口應付一下後,專心處理徐蔓珊無法進入情境的原因。
沒人知道是什麼干擾了徐蔓珊的情緒,也沒人知道是什麼讓其他兩位配角不自覺地搓著手臂,唯獨站在場外注視席倫的兩位偵察員,看得清清楚楚。
「有感覺到嗎?」葉育低聲問。
克里斯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輕吐兩個字:「邪氣。」
縈繞在席倫周身的邪氣雖淡,卻足以影響毫無防備的普通人,但真正令他們心驚的是,這股邪氣竟是在席倫入戲後一點點散發開來的,也就是說,邪靈早已潛伏在他體內了?
在彼此眼中讀到這層擔憂後,葉育拿起備好的茶水,趁大家還在協調時,跑過去拿給席倫,藉此施了道淨靈術驅除邪氣,沒多久,徐蔓珊果真恢復了平靜。
戲總算能繼續拍下去,其他演員也終於發揮應有的水平,將這一幕順利完成。之後的一天下來,徐蔓珊又出了幾次錯,主要男配也NG不少次,拖累不少進度,但好在最後還是取得了滿意的成果,不算太糟,當然,這只是大部分人的視角。
趁著晚餐休息時間,又一次偷偷幫席倫淨靈後,葉育虛脫地蹲在地上狂啃便當,邊欲哭無淚地哀嚎:「這什麼邪氣啊?一演戲就冒出來,我快要沒電了!」
別看意念型靈能者只要動個腦袋就能飛天遁地拍死人好棒棒,淨靈術也不是清潔劑可以隨噴隨刷,實際上,他每次動用念力都是種消耗,一旦超出所能負荷的量,就得靠睡眠或大量的進食來恢復能量,因此克里斯才會禁止他在非必要時刻濫用念力。
克里斯一口氣吸乾便當隨贈的紅茶,瞇著眼打量正閉目養神的席倫,細想邪氣出現的規律,頓時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葉育叼著雞腿,「什麼?」
「黎向天也是熱愛表演的戲癡,他在利用兩人最大的共通點與席倫融合。」克里斯暗罵自己蠢,居然沒發現到這個嚴重的問題。
葉育聽了臉色一白,「那怎麼辦?要叫席倫最近都別拍戲嗎?用什麼藉口?」
「嘖!」克里斯煩惱地抹了把臉,摸出一根菸嗅著解饞,「等我跟董事長說明一下,真沒辦法了,就跟席倫坦承吧,如果他拒絕配合,也只好用強的了。」
話才說完,兩人神情一凝,極有默契地往席倫快步走去。
突如其來的陰寒襲過整個攝影棚,大家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下,就聽「碰!」地一聲巨響,驚得他們不論是否清醒都怔地往門口看去,才見一個工作人員狼狽地推著器材走進來,乾笑表示剛才手滑來不及拉住門。
滿堂哄然,眾人打趣笑鬧,卻只有克里斯和葉育發現唯一的不尋常處——在方才那麼大的聲響下,席倫竟依然毫無動靜,沉靜的臉龐好似失去生氣般僵硬蒼白。
「席倫?醒一醒,席倫!」
「……」
在連續呼喚甚至動手搖晃都沒有效果後,葉育便索性雙手握住席倫的肩膀,試圖感應那極可能早已潛伏進去的惡靈。
剎那間,狠厲的嘶吼與悲鳴在腦海迴響,刺鼻的血腥與焦味混雜濃重的黑化物迎面撲來,令葉育感到如浴烈火的灼燙,那是來自惡鬼對地獄煉火的怨恨,也有席倫對命運之火的傷痛。
凌亂的畫面交錯閃現,他咬緊牙關控制感應方向,摒除掉席倫的私人過往,將意念凝聚在不應存於這具身體裡的那抹氣息,終於,他在黑暗中捕捉到一個畫面。
——那是一雙陰鷙的赤眼,眼底映著一道身影,身影的主人正喃喃唸著經文。
「你們在幹嘛?倫哥怎麼了?」
忽然闖入感應的嗓音清亮脆嫩,宛如一道洗去黑暗的清流,瞬間擊退赤眼仍欲燃燒的邪火,並拉回葉育正欲深入的追蹤,也喚醒了陷入泥沼無法動彈的靈魂。
葉育怔地收回手,在克里斯驚愕的目光與貝兒好奇的視線中,望見席倫像這才聽到聲音般睜開眼,淺褐色的眼眸未有絲毫混沌或失神,依然柔和淡雅得迷人。
「怎麼都看著我?」見他們三人各有不同神色,席倫失笑問道。
貝兒轉頭看向其他兩人,顯然也在納悶他們剛在做什麼。
克里斯擺擺手,拉著葉育退開,笑道:「沒,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要喝點什麼?」
席倫搖搖頭,卻是貝兒相當歡快地舉手,「我要喝摩卡冰沙!」
「……」
有問你了嗎?有問你了嗎?這到底是哪來的厚臉皮吃貨?
好在貝兒找席倫確實有事,沒急著開起美食清單,兩人便趁他們討論劇本時,趕緊抱著滿頭黑線逃到角落,講起悄悄話。
「怎麼樣?」克里斯說著同時,視線也緊緊盯著席倫。
葉育沉吟了會,卻將焦點放在貝兒身上,「拉貝爾的聲音好像有某種特殊力量。」
「靠,問你感應到什麼,你跟我說那屁孩?」克里斯翻了個白眼。
葉育反駁:「我是在說感應啊,他的聲音真的很特別,居然能打斷我的感應。」
克里斯不置可否,「不就跟董事長一樣是沒長喉節的屁孩音?」
「不是那種特別。」葉育說出感應到的畫面與後來的變化,「他好像有牽引靈魂的特質,平時聽電視或唱片感覺不出來,剛實際聽他呼喚人時才有這感覺。」
克里斯聽完,便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沒再說話。
戲拍到晚上十點多,總算告了個段落,前所未有的頻繁施展淨靈術讓葉育筋疲力竭,一上車就呼呼大睡,一顆頭「叩、叩、叩」地撞在玻璃窗上,聽得人隱隱泛疼。
「怎麼累成這樣?」席倫不由失笑。
克里斯不好說出真相,便將責任推給另一人,「還不是那個吃貨導演?為了填飽拉貝爾的肚子,他不知進進出出跑了多少路,估計都跑完一個月的份了。」
此時正好紅燈,他停下車轉到P檔,俯身將又要撞向窗戶的人撈回來擺好,又降低座椅高度,讓葉育睡得舒服點。
坐在後座的席倫望著這一幕,說:「你很照顧他。」
克里斯坦承道:「我兒子,能不照顧?」
席倫訝異了,「你們看起來只差十幾歲。」
克里斯笑了笑,當然不可能說自己早就超過一百歲了,就索性開了個玩笑,「我比較早熟,十幾歲就決定抱個兒子來玩玩。」
席倫看了眼他映在後照鏡上的神情,會心一笑,「有你這樣的乾爹,他很幸運。」
「這死囝仔可不覺得,整天頂嘴討皮疼。」克里斯嘴裡嫌棄著,眼裡卻得意著,標準死要臉皮的臭老爹樣,加上那口與外表極違和的流利台語,讓席倫忍不住撇開臉低笑。
綠燈了,車子繼續前行,半晌後,席倫才悠悠道:「明天去片場前,先備好一大袋巧克力零食,拉貝爾想吃東西時,再遞一條給他,別一次全給,阿全都是這麼控制他的嘴饞,不要總順他的意跑出去買。」
克里斯道了謝,好奇問:「你跟拉貝爾認識很久了?」
席倫搖了搖頭,「才一年多。」
「看你們感情挺好的,還以為認識很久了。」克里斯看似閒話家常,卻尋思著拉貝爾一個普通人能兩次喚醒席倫意識的原因,畢竟那可是連葉育都無法輕易淨靈的惡鬼。
席倫像想起什麼,揚起美麗的微笑,「是他讓我找到太陽。」
這話克里斯沒怎麼聽懂,但見席倫眼底的笑意深邃而溫柔,估計也有些什麼故事,便意會地點點頭,沒再多問,轉而將話題移到通告上。
車子開到公寓樓下,葉育就醒過來,又嚷嚷著想借廁所。
克里斯照舊扮黑臉,「忍一下會死?老是麻煩人。」
葉育牙一咬,豁出去了,「不會死,但會爆得滿車尿!」
想到明天還要坐這輛車的席倫:「……」
被想像畫面噁到的克里斯:「……」
進了公寓後,兩人故計重施,巡了遍屋內的縛鬼陣,又偷偷替席倫進行更深一層的淨靈後,才放心地回到車上,繼續守夜。
葉育忽有所感地放下手機,往窗外張望,發現稍遠處的路燈下有道似曾相識的身影,便好奇地跑過去一看,果真是在片場遇到的老婆婆。
「婆婆,你怎麼在這裡?」他凝神打量婆婆頭上隱隱閃爍的標記,「你快要投胎了,怎麼還不快回地府?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婆婆抬起一張刻滿歲月痕跡的臉,笑了笑,「是快投胎了,才過來走走看看。」
葉育注視老人家的雙眼,感覺他好像曾在哪見過對方,卻一時想不起來,就說:「你投胎後也看得到這世界,不怕來不及趕回去嗎?錯過一次就得再等一百年了。」
「錯過便錯過吧,那也是命了。」婆婆意味深長地笑道。
葉育正覺得不解,就聽她感慨地用台語低喃:「有些事不試一試,又怎知真的是命呢?」
唔……也許婆婆真有什麼心願未了吧?
葉育撓了撓頭,聽到克里斯在喊他,只好叮嚀婆婆要注意安全後,就趕緊回到車上,才知道是忙了一天都沒回音的董司常總算發來語音會議,這一次,黑晊世也在。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席倫,極可能是黎向天已在他身上留下印記,牽引分靈入駐體內,待時機成熟後,就正式融入本體奪舍。在片場作祟的正是他體內的惡鬼分靈,所以你們才會防不勝防。」黑晊世依目前線索分析完,又問:「他的言行是否有異?」
「除了會突然睡著叫不醒外,其他似乎挺正常的?」克里斯看向追星族葉育尋求確認,畢竟他對席倫沒半點研究,這問題他說不準。
葉育想了想,就相當直白地說:「他本人跟傳聞一樣,對人親切和善,脾氣超好,沒什麼架子,長得又漂亮,氣質優雅,演戲更是帥到極點,簡直超完美!」
「……」
黑晊世似乎明瞭昨天那封「小育快要癢」的簡訊是何意了。
突然,董司常丟出一句話:「席倫很可能會是黎向天最完美的載體。」
大家一愣,就聽他接著說:「我查過席倫的命運簿,他是經歷八大苦之人,一生積聚的黑化物之多,使他的氣場趨於至陰,劫後餘生的靈魂向來也較為強韌,所以同樣命格的人選當中,他最適合成為惡鬼的載體。」
克里斯沒聽懂,「瞎密八大苦?」
董司常回答:「人生八大苦。」
「這我知道。」葉育數著手指說:「我記得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怨憎什麼,還有求不得,跟五個什麼苦?」
「是怨憎會苦與五陰熾盛苦。」黑晊世失笑解釋:「人從一出生便是生苦的開始,故而呱呱落地;老、病、死乃生命必行之循環,亦是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是世間一切愛恨嗔癡與生離死別,更是苦;五陰熾盛則是色、受、想、行、識,從五官所感、情之所受,至心之所思、行之所動,後知之所果,積醞的都是苦。百年一輪,八苦一世,即是人生。」
克里斯摸了把臉,「聽不懂,總之就是席倫他其實過得很苦?」
董司常拖著憨軟的嗓音,說:「正常來說,人要過完一世才會歷練完八苦,但席倫卻早早就受這八苦,讓他的靈魂波長與惡鬼異常相符。」
葉育立刻舉手,「可是他才三十歲,正是男人的黃金時期,一點都不老。」
「或許是容貌?」黑晊世道。
董司常說:「曾毀過容,又心境滄桑,也算是一種老苦。」
「那死苦呢?他不是還活著?」克里斯也納悶問道。
「他已經歷兩次死劫,這次是第三次。」
大家一陣啞然,年紀輕輕就有三次死劫,這會不會太苦了?
黑晊世蹙眉,「他並非招大災難之命格,何以如此多劫?莫非是祖上未得庇蔭?」
董司常慨然道:「先祖不積陰德,雙親又薄倖私利,做了不少缺德事,禍及子孫,苦了這孩子,所幸他前世積了點福德,又有貴人環繞相助,才得轉機。」
葉育恍然大悟,「難怪我感應到他的畫面會那麼慘,還有那麼多淨靈不完的黑化物,原來不全是惡鬼的邪氣造成的。」
「這不妙,他們有太多共同處,黎向天對席倫會更加勢在必得。」黑晊世沉聲道。
「共同處?」葉育這才想起自己忘了看黎向天的資料,連忙調出來一看,隨即嫌棄地皺眉,「哪有共同處?黎向天長得比席倫差多了,連我家執事都比不上。」
黑晊世:「……」
為何要多加個「連」?
克里斯沒好氣地拍去一掌,「老黑說的是經歷,你個小色鬼就會看臉!」
葉育理直氣壯地反駁:「看人的第一印象本來就是看臉,不然要看哪裡?」
怎麼辦?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他居然無言以對。
偏偏董司常還如受醍醐灌頂,拍手稱讚:「小育戳破盲點,好中肯。」
「董・小・七!」克里斯現在很想飆出一串某鄉土問候語。
黑晊世揉著太陽穴,拉回正題,「黎向天曾是出名的天才戲子,因遭小人陷害,不僅家破人亡,也落得毀容殘疾,從此走上邪道,以吃活人心臟養顏長生,脫離人道,並不斷轉換身份,直到三十年前,地府終於發現他的罪行,才被我們捉拿歸案。」
「原來他曾經也是個可憐人,不過自己後來學壞就不對了。」葉育感慨地搖搖頭,再次發起腦粉宣言:「比起來,席倫就厲害多了,雖然曾經過得很苦,但還是堅強地站起來,人又好,真不愧是男神!」
黑晊世:「……」
克里斯忍不住涼涼道:「葉小育,你有時真的很腦殘。」
「什麼?」葉育瞪去一眼,見他木著臉指了指手機,才意識過來地兩手拍上臉頰,孟克式無聲吶喊:「Oh noooooo!」
這時,手機傳來些許雜音,似乎要開始忙了,黑晊世輕嘆道:「你們務必要注意縛鬼陣的動靜,既然分靈已入體,本體定會趁他入睡時來襲,屆時必會落入陷阱,但他狡詐多端,即使受了箝制也不好對付,你們千萬要小心,我有事先下。」
說完,黑晊世的名字便暗了下去,頓時把葉育急得抱頭哭喊。
「糟!執事生氣了!」葉育拿起手機拼命傳簡訊,各種無節操的撒嬌賣萌全使了出來,恨不得瞬移過去求蹭求抱,偏偏他不知道執事的方位無法瞬移,哭哭。
克里斯一臉「你活該」地搖搖頭,對還在線上的人說:「對了,小育今天的感應被一個人打斷,那人還能喚醒被惡鬼控制的席倫,似乎有牽引靈魂的力量。」
董司常一聽,也驚奇了,「誰?」
「拉貝爾。」
「……那個轉職當導演的明星拉貝爾?」
「嘿啊。」
「是他呀?」董司常沉吟了會,「他的來歷我會查一下,但總歸能幫到席倫,你們就盡可能利用他箝制惡鬼的控制吧。」
「好。」克里斯叼著菸,將座椅往後一退,躺下來舒舒服服地翹起二郎腿,「那你勒?這麼久沒上來,還要忙到啥時?」
董司常輕輕笑了一聲,刻意嗲聲說:「想我了嗎?親・愛・的。」
「操你個死三八!拎盃只是關心一下我們隊未來的前景。」克里斯抖著腿,壞笑地鬥嘴,「要知道上司過勞死,我們做員工的面子很掛不住好嗎?」
董司常面不改色地鬥回去,「放心,就算我過勞死了,也會先把你們的『後事』都辦好的。」
「辦拎老師勒,辦後事,當我聽不懂?」
「呵呵。」
「呵你個頭!」
「幹嘛要喝我的頭?腦漿又不好喝。」
「……」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毫無內涵地鬥了快一小時,克里斯才收起玩笑,鄭重叮嚀:「該分給別人的工作就分出去,別把自己搞得太累,知道嗎?」
手機另一頭的董司常,眼裡浮起淡淡的笑意,嗓音一如既往的憨軟,「我知道。」
這一夜,依然平靜,微涼的夜風有一絲暖意。
《番外:渡劫》7. 生食
為了盡早引出惡鬼,隔日,兩人照舊送席倫回片場,葉育也依吩咐暫停淨靈,任由邪氣不斷外洩,沒多久,整個攝影棚就已是烏煙瘴氣,氣氛也變得愁雲慘霧。
「卡!小蔓,你只是在跟男友吵架,不是要打架,別這麼殺氣騰騰!」
「卡!王子,你是要關心你的好朋友,不是在給你家狗狗拍頭!」
「卡!老開哥,你是要挑釁,不是要親親,貼那麼近都擋到鏡頭了!」
一天下來,卡聲不斷,幾乎每個演員都被糾了遍,人心越來越浮動,導演越來越焦躁,席倫從一開始還有耐心幫忙對戲,到後來也漸漸力不從心。
葉育看他們被邪氣弄得這般灰頭土臉,覺得有些不忍,「要不稍微淨靈一下吧?」
克里斯搖搖頭,「再等一等,應該撐不久了。」
果然,在又一次集體NG後,導演終於暴走了。
「卡!卡!卡!今天是槓麻啦?一個個都跑錯棚嗎?膩(你)們是警察!警察醃(驗)屍很蒸腸(正常)!槓麻全都是見阿飄的碾(臉)?窩(我)們又不是在拍鬼片!」
諸多的不順讓貝兒氣得連咬字發音都顧不上,葉育帶來的安撫零嘴也所剩無幾。此時離日頭西下只剩兩個小時,而他們才拍不到預期的四分之一,簡直要苦死他了,但狀態不對就是不對,逼死人也拍不好。
導演身為劇組的主幹軸心,不能死磕在一個點上,得適時彈性調整。所以在發了半天火後,貝兒也無計可施了,索性放大家半天假。
末了,他想找副導演討論進度變動的事宜,卻在目光掃過席倫時,不經意地脫口問:「倫哥,你生病了?」
席倫愣了好大一下。這已不是貝兒第一次這麼問,剛開始他還沒放在心上,但同一句話三番四次地問下來,就還真覺得不太對勁了,「我氣色很差嗎?怎麼這麼問?」
貝兒定睛打量他的臉,又覺得好像跟平常無異,便也困惑地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就感覺你好像一直很累快要生病的樣子。」
席倫納悶極了,問走來的兩人:「我看起來很累?」
偵察員的耳力極好,遠遠就聽到他們的對話,葉育便抓緊機會擺出焦急的神情,握住席倫的手凝聚淨化靈力,邊苦口婆心說:「你每天拍戲這麼辛苦,怎麼可能不累?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吧,多休息幾天更好!」
凡人看不到的銀白靈光瞬閃即逝,散去滿室穢氣,讓所有人都大感精神一振,唯獨席倫在莫名的鬆懈後浮上幾分倦意,便點頭應了勸說,還讓克里斯幫他把明晚的一個飯局推了,才跟貝兒招呼一聲,先回休息室卸妝準備離開。
他們沒有發現,貝兒在被淨靈的當下好似瞧見什麼,驚怔地眨了眨眼,而後一直睜大雙眼注視葉育離去的背影,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難得提早收工,席倫起了點壞心思,在回家的路上,給紐約那頭的艾登丟了幾封騷擾簡訊,又將手機調成靜音,拒接打過來求親求抱的電話,繼續用簡訊逗弄對方,一雙微揚甜意的桃花眼眸盡是無限風情。
葉育的靈感力極強,一下就捕捉到身後桃花朵朵開的甜蜜氣場,就八卦心大起地轉身趴在椅背上,問:「男朋友?」
席倫一頓,挑眉反問:「不是該問女朋友?」
葉育得逞地揚了揚眉,「席倫果然已經死會了。」
席倫面不改色,「我以事業為重。」
葉育一臉了然,「事業與愛情兩手抓是王道。」
席倫堅守防線,「我將事業擺第一。」
葉育更絕,「把愛情抓牢了一起衝事業,也是大丈夫。」
席倫優雅一笑,「謝謝你的建議,未來有機會,我會參考的。」
葉育賊壞一笑,「不用客氣,你現在就做得超好,我跟我家腦攻才要跟你學習。」
「……」
席倫表面淡笑不語,內心卻凌亂不已。家裡連張照片都沒擺,這小子是怎麼知道的?
所以說開掛作弊可恥!
手機螢幕持續閃爍一顆爆炸頭的虛擬頭像, 雖然席倫遮掩得極好,葉育卻仍目光犀利地瞥到來電ID「豬頭登」,頓時就囧了,男神給男碰友取的暱稱真是品味獨特!
車子開到公寓樓下,葉育一見到了,連忙又說:「我要……」
「借廁所?」席倫直接點破,「我記得你離開攝影棚前才去過。」
「是啊,你不是才剛去過嗎?」克里斯沒好氣地瞥去一個白眼,大意就是:「就叫你憋一下吧?看你現在要找什麼藉口。」
於是,葉育只好腦筋急轉彎,悲痛道:「這次是大的。」
「……」
克里斯抹了把臉,趕緊停好車,揪起自家還抱著肚子作戲的屁孩,跟席倫上樓去。
一踏入玄關,葉育就停下動作,像聞到什麼一樣東嗅西嗅,神色凝重異常。克里斯也察覺到屋內有絲不尋常的陰寒,便一把捉住席倫的手腕,不讓他再往裡頭走去。
這是曾在醫院出現過的妖氣!
席倫被他們弄得一頭霧水,正想開口詢問,就聽屋外爆起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被炸開,驚呼聲此起彼落,過往曾受爆炸波及而重傷的夢魘隨之閃過腦海。他臉色一白,雖神情不變,卻一時間也失了言語,任由兩人推拉自己。
「在進來的那個轉角口!」率先感應到方位的葉育說完,就一個閃身不見了。
克里斯也沒時間多解釋,快速將席倫推進設下縛鬼陣的臥室,以言靈厲聲交代:「待在房裡別出來!」就關上房門,衝到陽台縱身一跳,也不管是否有鄰居路人看到,直接幾個俐落的翻身跳躍,火速追上那瞬移至目的地的身影。
「怎麼樣?」
克里斯大氣不喘地奔到葉育身邊,見他正閉眼感應,顯然在追蹤妖物的逃跑方向。此時,四周都是紛飛散落的紙屑,兩個被炸毀的郵筒歪斜傾倒,一群人面色驚疑地聚在對面街道指指點點,像在討論郵筒爆炸的原因及突然冒出來的葉育。
他快速給董司常發了訊息,拿出萬用證件大喊:「警察!」暫時打消圍觀群眾的疑慮後,就聽葉育指向某方位說:「那裡,我用念力暫時困住他,但撐不了多久。」
「走!」
席倫被推進房裡,聽房門「碰」地大力關上後才回過神來,覺得莫名其妙極了,為何他要待在房裡不能出去?但更詭異的是,他還真不想出房門了,這是什麼催眠?
一陣風徐徐吹來,將百葉窗的拉繩吹得一晃一晃,發出輕微的聲響,還似乎有些尚未散盡的燒焦味,他循聲望去,竟見理應上鎖的窗戶被開了道縫。
被闖空門了?
他連忙檢查了下,房內一樣東西都沒少,唯獨角落有一些被燒過的紙屑灰燼。
左右都想不出這灰燼何來,他清理乾淨後,又收到「豬頭登」的來訊,便索性拋開疑惑,坐上床頭跟戀人聊起來,直到睏意浮上,才草草結束談話,倒頭睡了過去。
這一覺,他睡得極不舒服,感覺自己在被不知名的力量不斷拉扯,耳邊環繞著奇怪的念經聲。在一雙血色的眼眸注視下,他有如被蛇盯上的獵物,渾身動彈不得。漸漸地,他感到自己騰空飄了起來,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包圍住,視線被染上一片暗紅。
好像快要失去了什麼。
突來的認知讓他頓起反抗之心,但不論他如何使盡掙扎,身子都像陷入泥沼般越漸沉淪,一種被剝離的痛感隨之而來,將意識撕得七零八落,直到一道銀鈴嗓音從天而降,劃破眼前的腥暗,一抹亮光穿過混沌,拉出他幾要迷失的靈魂。
「倫哥?倫哥?醒一醒,倫哥!」
焦急的呼喚聲下,席倫猛然驚醒,望見貝兒滿是擔憂的碧眼,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彷彿自己剛從一場末日浩劫逃脫出來,雖神魂歸來,卻心有餘悸。
「你怎麼來了?」話一出口,他才知自己的喉嚨有多乾啞。
貝兒卻炸毛了,「當然是來看你怎麼了!一直打電話都不接,門鈴按好久也沒反應,害我直接衝進來拼命叫,以為你又像以前那樣吐血暈倒,嚇死我了!」
席倫看他反應這麼誇張,只得趕緊順順毛,失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家?」
「我看你助理的車子還停在樓下。」貝兒昨晚有瞧見克里斯他們上的那輛休旅車,因而一眼就認出來。
「他們的車還在?」
席倫被這麼一提,就想起那兩人先前的怪異舉止,卻不及細想,就聽貝兒又說:「對啦,我打給你是要說,我哥知道我提前收工,就買了好多菜回來,要不要一起吃?」
喔,難得的兩人燭光晚餐,寶貝兒弟弟卻傻傻邀請樓下的鄰居好友,這下弟控大哥的臉又要黑了吧。想起泰特斯那一流的手藝,既能品嚐美食,又能當電燈泡礙死那冰山面癱的眼,何樂不為?
於是,席倫立刻拋開諸多煩惱,兩手空空,欣然前往!
「你知道嗎?最近附近有鄰居養鴿子,每天晚上都飛來飛去的,我有空就跑去頂樓灑飼料,牠們看到就會全都飛下來……」
趁等待期間,兩人在客廳聊著天。貝兒興高彩烈地說了半天逗鴿樂後,就轉到這兩天的劇組狀況。
「真不懂怎麼回事,小蔓一直很擅長這類角色,可從昨天開始她就一直入不了戲,王子也是,之前都詮釋得非常好,今天卻亂七八糟,連最資深的老開都問題一堆……」
席倫聽著,也不禁嘆了口氣,心有戚戚焉。
明明更難的鏡頭他們都熬過了,沒道理突然就亂了套。若一部戲有少數演員常NG,還算在正常範圍,若大部分演員都常NG,那是導演選角有問題,但他們前半個月都合作無間,怎會忽然就頻頻出錯?還多是新手演員也未必會犯的低級錯誤,這又是哪門子鬧法?總不會是集體中邪吧?
所以說,做人真的不要亂吐槽,這一吐就吐到了真相。
「然後,我私下把他們一個個找來問,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貝兒壓低聲音,眼裡透著莫名的精光,「他們都說,一拍戲時就會感到一股毛毛的陰森感,倫哥,你當時有沒有感覺到?雖然我沒感覺到什麼毛毛的,但副導和其他工作人員也都說有,你說有沒可能真是攝影棚鬧阿飄?」
敢情這小子還興奮起來了。
席倫沒好氣地搖搖頭,不太相信那些無稽之談,但說起陰森感,他倒是忍不住想起剛才的那場噩夢,鮮明得好像真有其事。
「對了,倫哥,今天小育握你的手時,你有沒有看到……」
忽然,一道鈴聲打斷談話,正是泰特斯放在茶几上的手機。貝兒見是美國號碼,就代為接起,用英語講了一會後,拿著手機跑進廚房,「哥,是公司打來的,有急事。」
貝兒家是採開放式廚房的歐美裝潢,從客廳就能清楚看到廚房的狀況。此時,泰特斯正炒著一鍋青菜,不是很方便接聽,席倫便跟過去說:「我來吧。」
席倫本身廚藝也好,把爐火交給他總比交給堪稱黑暗料理王的貝兒要來得安全,於是泰特斯點了頭,接過手機離開。貝兒見沒自己的事,又有些內急,就也撒腿跑向廁所,留下席倫一個人在廚房。
熟練地完成一道菜後,席倫關掉爐火,將菜倒進盤中,放回鍋子,轉身就瞥見流理台上的一盤生牛肉,鮮嫩肥美的肉質透著豔紅的血汁,竟莫名引起強烈的饞欲,好似他能感受到流敞在舌間的甜美血肉,整個靈魂都在為那血淋淋的肉汁瘋狂叫喊。
——吃了它!
他盯著那盤生肉,久久無法移開視線,湧上口腔的唾液讓他忍不住抿住嘴唇,試圖壓下那股詭異的慾望,然而,體內的另一道靈魂卻不斷蠱惑著他。
猶豫間,他緩緩伸出手,淺褐色的眼眸隱隱染上一層腥紅。
纖白的指尖漸漸靠近,就在他將要觸到之際,盤子就被突然抽走。
到手的鴨子飛了,他急得轉過頭,就見泰特斯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剎時間,腦中沸騰的叫囂立即消失,他才意識過來自己差點做了什麼事,頓時心驚不已。
「回客廳去。」泰特斯沒對他的異常多說什麼,直接捧著那盤肉轉回爐前,冷聲丟了句:「臉色很難看。」
「……」
平日若聽到這個死對頭說出類似的話,席倫定會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但此刻的他只覺得渾身冰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他在方才的恍神中,清楚聽見腦海裡的一道陌生嗓音。
——「吃了它,將靈魂交予我。」
《番外:渡劫》8. 兄弟
「救命,有變態!」
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追趕廝鬥後,妖物似乎算准他們不能傷及路人的顧慮,竟刻意逃到人潮較多的大街上高聲求救,製造完騷動,又趁亂抓了個人拋向車流往來的馬路。
葉育為了救人,顧不上要束縛對方,趕緊用念力拉回差點被撞成肉餅的倒楣鬼,克里斯開槍打中妖物的肩膀,卻也因此被當成匪徒,遭到一群不怕死的熱心人士包圍攔阻,以致於兩人不得不受困於人群中,眼睜睜看著妖物逃得無影無蹤。
最糟的是,即便克里斯拿出證件自稱警察辦案,也依然悲劇。
「警察就能開槍嗎?執法過當了吧!」
「擾亂市民,恐嚇百姓,這就是我們繳稅養的廢物!」
「警察染金髮裝歪國人很了不起喔?就是有你們這種崇洋媚外的賣國賊……」
幹!拎盃拼死拼活就是在救你們這些垃圾正義魔人!
克里斯氣得差點捏爆手中的槍,葉育無奈地打給董司常哭哭,沒多久,顧誠就率一批警察趕來解圍,其中有多少是鬼差假扮的警察,也就只有他們地府人才知道了。
「給你們添麻煩了。」進到顧誠的車後,克里斯見鬼差們忙碌刪除圍觀者的記憶,不由苦惱地抹了把臉,也不知有多少人拍照錄影傳上網,估計地府的IT部門有得忙了。
「別說了,更麻煩的還在後頭。」顧誠啟動車子趕緊駛離原地,憂慮道:「又有新的受害人被挖心,這次還剛好是某位政壇名嘴的親戚,我怕這案子要紙包不住火了。」
「嘖!我們已經找到惡鬼的新目標,就是等不到時機驅除。」克里斯焦躁地掏出一根菸,打開窗戶大口大口地吸,「總覺得漏掉什麼,那該死的妖怪!」
「妖怪?」顧誠一個煞車,恰好停在紅燈前,「你們剛追的是妖怪,不是惡鬼?」
「對。」葉育大致講了下他們在醫院與席倫家發現妖氣的事。
顧誠聽完,就臉色不善道:「挖心案的受害人身上也都殘留了點妖氣,除了攝影棚的受害者以外,但不管是哪一個,我請人重現死亡記憶,也看不到兇手的臉。」
妖氣與惡鬼,從案件一開始就一直有所交集,但他們始終沒能釐清楚兩者之間到底是什麼關連,而這次的追捕失敗,也隱隱透露了某種訊息。
葉育望著窗外景象,忽然閃過一個想法,「那妖怪既然知道我們不能傷到其他人,為何不一開始就這麼做?」
克里斯臉色驟變,立刻拿出手機撥給席倫,顧誠也意會地開啟警鳴,「嗚咿——嗚咿——」地朝他們說的位址急馳而去。
電話一直到他們公寓樓下都沒接通,直到他們準備上樓敲門時,才總算有回應。
「抱歉,我手機一直靜音,剛剛才發現,怎麼了嗎?」
聽手機那頭平和如常的嗓音,他們吊了一路的心才稍微放下。
克里斯對顧誠揮了手表示感謝後,開始對席倫扯淡,「沒什麼,我們剛離開得太匆忙來不及問,你現在忙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有件事想跟你談一談。」
「……」
席倫看著滿桌豐盛的菜餚,還有兩雙監督自己交友狀況的打探目光,不由頓了頓,謹慎思考對方發出這個邀約的真正用意。
好在葉育聽出那話不太對,就戳了戳克里斯,再指了指自己——一個攻氣十足的單身帥大叔忽然晚上約一個美男小受出來,hen讓人誤會好嗎?
克里斯頓時滑下一排黑線,趕忙補充:「就是小育那個麻煩鬼,一直吵著要找你簽名,說想送給快出國的朋友,都是群腦殘粉來者,我快被他煩死了。」
席倫恍然大悟,「喔,我現在在貝……拉貝爾家吃飯,不太方便,簽名的話,晚點再幫你們簽可以嗎?」
人在拉貝爾家的話,應當還算安全。
於是,克里斯應付幾句後,就結束通話。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便問:「顧誠,能請你幫忙押一個人過來嗎?那傢伙沒人逼他是絕不肯出門。」
「誰?」顧誠問道。
克里斯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壞笑。
葉育心有靈犀地嘿嘿低笑,為他們的好隊友多補一刀,「我好想看看正宗警察抓人的英姿喔,顧大哥做的話肯定超帥。」
「……」
四十多分鐘後,某阿宅痛哭流涕地滾出警車,雙手還銬著手銬。
馬的!把老子當犯人運過來,天理何在?
在瞭解狀況後,罷課司機立刻就不哭了,並非常驕傲地挺起胸膛,「老子的新發明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他埋頭在次元包裡找了好半天,總算翻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遊戲機,上頭還有張巨乳蘿莉的貼紙,宅氣十足,雷得其他人又想動手銬。
「這是最新研發的靈能飛行監控器,保證上天下海,穿梭自如,無視障礙……」
不等那堆廣告詞說完,克里斯就一個鐵拳下去,「惦惦(安靜)辦事!」
被剝奪自嗨權的阿宅只好頂著頭包,往巨乳蘿莉的胸口壓下去。
「嗯啊,雅咩蝶~」
「……」
一聲讓人無語的嬌喘後,一縷白呼呼的影子就從遙控器裡飄出來,遊戲機螢幕也顯示出車內景象,正是監控器透過小幽靈又大又圓的黑眼珠所記錄的畫面。
根據拔個死機駭來的資料,貝兒與席倫是樓上與樓下的鄰居,罷課司機便操作小幽靈飛進公寓的四樓一間間尋找,很快就在最邊間找到正與人談笑吃飯的席倫。
「不錯,幹得好。」偷窺大業進行得挺順利,克里斯難得稱讚了下阿宅。
誰知,正當他們放下心要好好觀察時,畫面就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外飆飛,罷課司機手忙腳亂地大喊:「我靠靠靠!怎麼回事?小萌萌別離開老子!」
被名字雷到的三人:「……」
沒多久,萌萌小幽靈拖著兩串淚飛回來瑟瑟發抖,嚶嚶嚶地丟出兩個字。
「煞氣?」
大家愣了愣,難道現在這個席倫是被惡鬼操控的?
萌萌小幽靈搖搖頭,嘰嘰咕咕,又比手畫腳好一番,他們才勉強解讀出來。
「那個男人有很強的煞氣?」
在罷課司機勉強把小幽靈送到四樓的窗外遠觀後,克里斯與顧誠盯著螢幕上不苟言笑的銀髮男子,尋思對方的來歷,又是否與惡鬼案有什麼關連。
唯有葉育淡定地拿起手機拜見孤狗大神,五分鐘後,就將查到的資料轉給他們,「果然是拉貝爾的哥哥,他們兄弟是出了名的感情好,應該沒什麼問題。」
手機頁面上是關於拉文德跨國企業總裁的介紹,儘管只是一張網路照片,也不難從那清冷俊美的面容上感覺到一股透視人心的冰寒,那是這人與生俱來的氣勢。
顧誠仔細打量面相後,點頭說:「此人應是天生帶煞,煞氣可嚇止邪穢欺身,鬼靈妖魔見之必繞道而行,我想有這人在身邊,惡鬼應當暫時不敢作怪,那妖物設下的調虎離山之計恐怕是白費心機了。」
克里斯卻是納悶,「弟弟有牽引靈魂的嗓子,哥哥身帶煞氣,這家人是怎麼回事?」
葉育迫不及待地舉手,「要我去感應嗎?」
克里斯瞪去一眼,「死囝仔,讓你又偷窺別人的隱私嗎?毋免(不用)!」
忽然,畫面中的銀髮男子轉過頭來,直直瞪向螢幕,把他們都嚇了一大跳,又見他起身朝鏡頭走來,驚得萌萌小幽靈拼命倒退,所有人也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是吧?他看到了?他一介凡夫俗子居然能看到老子的萌萌?怎麼可能?喔諾!」罷課司機備受打擊地抱頭大喊。
屋內,貝兒見哥哥走到窗前不知在看什麼,便問:「外面有什麼?」
泰特斯見那抹奇怪的模糊影子已經逃到對面的樓宇,就拉上窗簾,朝席倫冷冷掃去一眼,柔聲回答:「有隻惱人的蒼蠅。」
被嫌棄的席倫:「……」
這暗示真夠直白了!
席倫見時間差不多,就起身說:「謝謝招待,下回換我請一桌好菜。」
「好!我『超喜歡倫哥』煮的菜!」吃貨貝不疑有他地一腳跳坑。
吃大醋的弟控兄:「……」
又與貝兒暢聊一會後,席倫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誰讓那個死面癱冰山不僅是豬頭登的初戀兼死黨,還曾百般設計過自己?
興許是飽暖思淫欲,坑了一頓美食的他,忽覺疲睏地打了個呵欠,朝樓下走去,腦袋也隨沉重的步伐越來越慢,待走到家門前時,就眼前一黑,再也沒了意識。
休旅車內,他們見唯一能窺伺的窗戶沒了,只好讓萌萌小幽靈退回席家巡視。
幽暗的視野擠在小螢幕裡,讓人看得不甚舒服,克里斯索性把監視工作交給罷課司機和葉育,自己跟顧誠下車抽菸,交流彼此當隊長的心得——吐槽蠢上司、抱怨豬隊友。
兩人聊得正歡時,葉育就打開門,急沖沖地說:「縛鬼陣被破壞了!」
縛鬼陣被破壞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人趁席倫去吃飯時潛入破壞,這情況影響不大,再盡快補上即可,二是有人老早就潛入破壞,並設計調走他們,天曉得席倫在那段期間有沒發生過什麼事?他們又如何確定方才跟人談笑風生的席倫是否早已換了靈魂?
「他人現在在哪?」
克里斯連忙要小幽靈鑽回貝兒家,誰知席倫早已離開,偏偏監控器的能量又正好告罄,小幽靈恢復沉睡狀態,不能再飄上飄下地察看,葉育只得親自上陣。
一點點將靈力釋放在空氣中,在公寓裡每個角落流動,葉育蹙眉摒除多餘的雜訊,沿著三樓與四樓間的路線,捕捉到屬於席倫的氣息與一絲邪氣,便循著軌跡追去,竟一路往上直飛,最後,他看見席倫站在頂樓中央,神情迷茫地凝望遠處,好似在等誰一樣。
「叩、叩、叩……」
鞋根輕巧地踩在水泥地上,有人在接近席倫。
「在頂樓,快!」
葉育和克里斯不再多說,拔腿就往上飛奔,顧誠則留下來與罷課司機做後勤支援。
兩人才跑過大半樓層,就感覺到邪氣越漸明顯,待他們衝進頂樓,總算找到迎風而立的那道身影時,邪氣已濃烈得幾乎能籠罩公寓上方,這絕不是好兆頭!
「席倫?」葉育秉息,悄然將靈力聚於掌心,打算伺機淨靈。
席倫聞聲轉來,見他們一臉戒慎,不禁失笑,「你們怎麼了?」
葉育見他依然溫煦和善,就稍感放心地走上前,「我們……」
話沒說完,克里斯就一把拉住他,舉起槍指著席倫,厲聲問:「你是誰?」
席倫詫異地睜大雙眼瞪著槍,驚慌地看了看葉育,又看向沉著臉的克里斯,就無措地倒退一步,語氣有幾分不穩定和猜疑,「我是席倫,你怎麼……那槍不是真的吧?」
克里斯瞇著眼注視幾秒,才一臉信服地笑了笑,卻在對方鬆了口氣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扣下扳機,冷聲丟出一句對演員最大的恥辱。
「你的演技真是有夠爛的,黎向天。」
《番外:渡劫》9. 奪舍
一聲槍響,光彈迅如疾電地穿破瀰漫的邪氣,直直射向瞬間變了臉色的人。「席倫」狼狽地閃躲,卻不慎露出藏在身後的小鐵盒。子彈擦到盒子的一角,彈殼爆開,鐵盒遂在衝力的震撞下,「哐啷」一聲摔落在地,滾出一顆豔紅的新鮮心臟。
趁著克里斯再射出一槍時,葉育竄至「席倫」身後,欲強行淨靈,豈知百試百靈的淨靈術竟在此刻失效,還被對方一把抓住手,接著就被猛烈一拉,令他不得不順勢往前一翻,在「席倫」的胸前蹬了一腳,才將企圖挾持他的人踹開。
「靠!葉育你幹嘛?」克里斯被嚇出一把冷汗。就在方才,他看到「席倫」伸起爪子朝葉育的胸口襲去,幸好死小孩反應夠快,不然一顆蹦跳蹦跳的心臟就要被挖出來了。
「我不知道會無法強制淨靈啊!」葉育心有餘悸地拍拍胸脯,趕緊往肌肉克叔坦的身後躲去,順道往逃向水塔的人一抓,稍微拉慢對方的速度。
但附在席倫身上的惡鬼道行較深,一下就擺脫他的束縛,並以超乎常人的速度躍上水塔,藉著死角藏住身形,冷笑道:「小娃兒,憑你那點能耐也想強行淨化我,可真小看在煉獄打過滾的惡鬼了。」
「承認你是黎向天了?」克里斯對葉育弩了弩嘴,緩緩靠近水塔。
黎向天沉默了會,極不甘心地問:「我哪裡演得不好?」
操,這傢伙還真是個戲癡!
克里斯翻了個白眼,「整個都不好。」
「……」
「動一動腦子,一個經歷過兩次死劫的人,會看到槍就慌成那樣嗎?」克里斯冷笑了下,一副專業影評的嘴臉,「傍晚那聲爆炸也頂多讓他白了臉色,哪像你刻意加那麼多動作和表情?太浮誇。」
其實,他也不太懂演戲這門功夫,只是單純以自身經驗和直覺來判斷,但依然不妨礙他開嘲諷,最好還能講一些幹話氣死敵人。
黎向天不死心地反問:「難道就不會因為劫後餘生而特別怕死嗎?」
克里斯聳了聳肩,「我是認識他不久,但我敢說,他是個再緊張也不會輕易顯露出來的人,影帝嘛,怎會連這點素質都沒有?你要霸佔他的身體,卻連人家的性格都沒摸清楚就敢亂模仿,這叫東什麼效顰?」
句句刺中要害,讓黎向天氣得渾身發抖,席倫原本俊麗的臉蛋也被他扭曲成惡毒的面孔,硬是證明了相由心生這句話。
多少年來,他不計一切代價,求得聲名遠播、眾所矚目,卻始終登不上顛峰,如今好不容易搶到這麼完美的軀體,卻連一個粗莽武夫都騙不過,叫他怎麼甘心?
克里斯見葉育比了比手勢,便又往前跨近一步,繼續說:「勸你認命點自首投降,還可以回煉獄繼續演,不然拎盃就打得你魂飛魄散。」
「呵。」黎向天怒極反笑,將那張臉透出詭譎的妖冶,「融合還未完成,這身體仍屬於席倫,你對我的任何傷害都會轉到他身上,殺我等於殺他,你也難逃刑罰。」
「那就看是什麼傷害了。」克里斯說完,就往旁一個斜衝,舉槍射向黎向天的藏身處,豈知對方早有防備,竟在剎那間躍過他的頭頂,反手一個利爪朝靈台落下。
就在這時,葉育偷偷在克里斯身邊佈下的氣流忽然爆開,將黎向天狠狠撞飛,落到另一側的棚架旁,又趁他措手不及時,以意念束縛他的雙腿,讓他無法行動自如。
「累死我了。」葉育喘著氣,舉手作抓握狀,「快趁現在!」
「叫你平時省著點吧,這麼容易就累。」克里斯嘴裡不饒人,腳下卻毫不停歇,試圖將距離縮到伏靈槍的射程內。他們的確傷不了席倫,卻能麻痺席倫的身體,就算黎向天能控制意識,也控制不了被麻痺的身軀。
誰知,頂樓的門竟「喀啦」一聲被推開,跑進一個人。
「咦?你怎麼在這?」貝兒首先看見克里斯,不作二想地就要走過來。
克里斯連忙大喝:「別過來!」
可惜,話說得太遲,黎向天已抄起一旁的盆栽,往貝兒奮力砸去。
「小心!」
克里斯火速衝向貝兒,葉育見那攻勢凌厲,不論是誰被砸到都非腦袋開花不可,便分出另一手往空中一拖,用意念暫時接住盆栽,卻同時也讓黎向天身上的束縛有所鬆落。
突來的意外,讓貝兒嚇得愣在原地,直到被克里斯推開後,才回過神來看向盆栽來處,竟見「席倫」一身狼狽地爬起來,就不由詫異驚呼:「倫哥,你怎麼了?」
呼喚一起,一道極淡的月白光芒自貝兒身上隱現,清澈透亮的嗓音穿破濃密邪氣,直入「席倫」的腦海,令本要逃跑的身形一頓,凝滯的神情盡是不敢相信的震驚。
「不……不可能……」黎向天像在與什麼爭鬥般,整個人保持著半跪著的狀態,抬起的面容隱約浮現另一道不屬於那張臉的重影。
葉育扔開盆栽,欲再施予束縛,卻發現惡鬼的力量似乎被壓制住了,就靈光一閃,「拉貝爾,你繼續呼喚席倫,要一直一直呼喚,快!」
克里斯也意會地衝過去,架住正努力掙扎的「席倫」,「快叫!」
貝兒納悶又錯愕地看了看他們,不知要怎麼辦,但見「席倫」一臉痛苦的樣子,便只好依照吩咐,拉開嗓門拼命喊:「倫哥倫哥倫哥倫哥倫哥倫哥倫哥……」
每一聲呼喊,月白淡光都隱現一次,黎向天的重影也越明顯,葉育知道這是席倫的靈魂在爭奪主控權所致,就將所有靈力凝聚在雙手,往席倫的方向一抓,感覺到掌心碰到一個寒戾之物後,就咬牙往外拉去,一道血紅色的半透明人影遂自席倫體內緩緩抽離。
「啊——」
被硬生生剝離的劇痛,讓席倫和黎向天同時發出痛苦的叫聲,身體不住顫抖,那模樣簡直嚇傻了貝兒,畢竟這畫面實在太過玄幻,又發生在現實,不是電影或小說,饒是他再有天馬行空的腦補力都六神無主了,只能憑一股直覺持續呼喚。
「席倫撐住,千萬不要認輸!」克里斯加重力道,抱緊劇烈掙扎的席倫,直到透著血暈的眼瞳漸漸恢復正常的淺褐色後,黎向天總算徹底脫離。
「克叔,快!」
幾乎要耗盡精力的葉育在拉出惡鬼後,往空中一甩,克里斯即刻抽出靈能槍,對準黎向天準備擊殺。
就在他扣下扳機時,一顆石子飛來打中槍管,令子彈以分毫之差擦身而過,黎向天就趁兩人一個分心,掙脫念力束縛,化作煙霧逃得無影無蹤。
「幹!哪來的破石頭?」沒想到會功虧一簣,克里斯氣得直飆粗話。
葉育筋疲力竭地跪坐在地,欲哭無淚了。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他們怎麼就忘了那黃雀跟蟬是一夥的呢?
「倫哥!」惡鬼一離開,貝兒就趕緊跑過去扶起席倫,卻見他臉色蒼白,隱隱透著死灰,嘴角還溢出黑色的液體,便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打算叫救護車。
葉育見狀,連忙出聲阻止:「別!讓我淨靈就好!」
「什麼?」貝兒一愣。
「交給我們就是了。」克里斯過來檢查席倫,見對方意識依然清醒,不由暗讚:「好樣的,居然沒暈過去。」
他橫抱起人,朝葉育使了個眼色,快步往外走去。葉育便一個閃身,攔下正想跟過去的貝兒,抽出失憶棒按下開關,「看這個。」
貝兒一頭霧水地看了。
失憶棒閃出一道白光。
貝兒眨了眨差點被閃瞎的眼,繼續一頭霧水地——看向葉育。
「……」
咦?怎麼沒有兩眼放空地發呆?
葉育震驚地狂按幾下開關,白光閃了又閃,閃了又閃,閃到貝兒終於受不了,一把抓下失憶棒,怒道:「閃什麼閃?小心我叫我哥來閃死你!」
喔諾!為什麼失憶棒沒用?難道是壞掉了?
葉育凌亂地握住他的肩膀,改用言靈催眠,「你剛什麼都沒看到!」
貝兒森森道:「沒看到你和肌肉叔綁架倫哥還用閃光謀殺我的眼睛未遂?」
葉育:「……」
早知道當初執事在教言靈術時他就不分心勾引執事了,學藝不精!
貝兒無視他的瀕臨崩潰,拿起失憶棒看了看,「這是幹嘛的?」
幾番掙扎後,葉育決定瞎掰胡扯:「最新型的斷層掃描儀。」
貝兒疑惑,「為什麼要對我做斷層掃描?」
葉育飄開目光,口是心非,「看你當導演這麼辛苦,順手幫你做個健康檢查。」
貝兒木著臉,「那檢查出什麼了?」
葉育猶豫了會,「沒什麼問題,就是矮了點。」
「……」
半分鐘後,被炸毛導演吼了一句「你才矮!你全家都矮!」的葉育,默默跟著對方怒氣衝衝的背影,摸了摸鼻子在心中計算著。
他和罷課一米七多,剛好在標準身高範圍內,執事一米八六,克叔快兩米,貴人一米六五,但她是女生的外型不能算,湯圓是狐狸也不算……啊,董事長才一米五,好吧,矮子貝算是有猜對一個。
「哈啾!」
地府裡,躺著也中槍的董司常打了個噴嚏,翻開文件檔,正是泰特斯與貝兒兩兄弟的資料。他癱著咒怨小鬼臉,讀了半天,發出了然的聲音,「原來是他們呀。」
《番外:渡劫》10. 煞氣
回到三樓公寓,克里斯將席倫放在沙發上後,先聯絡顧誠處理落在頂樓的心臟,再去廚房倒了杯熱水,並多取一個空碗回來,掏出一小瓶透明液體,往裝水的杯裡倒了點,才扶起席倫遞過去,「把這喝下。」
席倫有氣無力地睜開眼,感覺五臟六腑像被火刀刮過,又熱又疼,「這是什麼?」
「稀釋過的聖水,能讓你舒服點,等小育休息夠了,再幫你淨靈乾淨。」克里斯知道事情瞞不過了,索性坦承道:「那惡鬼在你體內留下太多穢氣,不清掉會有生命危險。」
席倫遲疑了會,坐直身子,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下。
起初,他不覺得這水有什麼不同,一秒後,就感到腹部一陣翻滾,接著一股熱流猛然湧上喉腔,讓他來不及奔向廁所,就「哇」地往克里斯遞來的空碗吐出一大口冒著黑氣的水。
他愣地注視污水半晌,發覺疼痛的確舒緩了些,身體也恢復了點力氣,才接過面紙擦嘴,邊往後拉開距離,「多謝。」
克里斯看他這麼淡定,不禁饒有興致地說:「沒其他問題?」
席倫沉默地微蹙了下眉。雖然他演過一些靈異玄幻片,也會配合所謂的行規,在拍戲前同大家一起上香祈福或在演出的角色死亡後收壓驚紅包,卻不等於他真的相信這些牛鬼神蛇,但今晚發生的一切太超出認知,讓他一時間不知能從何問起。
最後,他只好提了個最基本也是最初就懷疑的問題,「你們是誰?假扮助理接近我的目的,就是為了抓你們口中的惡鬼?」
「你早就發現了?」克里斯訝異道。
席倫好笑地投去一眼, 生來風情的桃花眼眸靈慧沉靜,「首先,我不是剛出道的小藝人,公司再抽不出人手,也不會派毫無經驗的新人來打發我,第二,為了保證隔日拍戲的精神狀態,一個專業的助理是不會選在半夜上門打擾藝人的睡眠,第三,你連國際知名的時尚品牌都不認識,又總是想辦法拖延逗留時間,在片場時也只盯著我看,不曾試圖拓展人脈打理關係,顯然就不是這個圈子的人……還需要我再舉證嗎?」
「……」
乾喔,這臉真是被打得啪啪響!
克里斯無言以對地取出菸盒,瞧了眼席倫蒼白的臉色,便收起打火機,將菸咬在嘴裡叼著,「為何忍到現在才揭穿,不怕我們對你不利?」
席倫淡然一笑,「就當我也好奇你們的目的吧,何況真要對我不利,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買通公司各部門主管,跟我這樣耗。」
「說不定我們是專門挖人隱私爆料的狗仔?」
席倫搖了下頭, 「我自認家裡沒什麼東西能引人注目。」
克里斯讚賞地摸了摸下巴。這點倒是沒說錯,葉育那小子最愛八卦了,卻沒能在屋裡發現任何疑點,還得靠感應來作弊,表示這人不僅行事坦蕩自律,還能滴水不漏地保護隱私,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黎向天就算奪舍成功,也恐怕駕馭不來席倫的風采。
既然都已經漏餡了,他也懶得再端正什麼助理形象,就一秒恢復痞大叔貌,壞笑地湊過去,打趣道:「也可能是我對你感興趣想劫色?」
席倫微微一怔,認真注視貼到面前的俊臉半晌,搖搖頭,「你不是。」
這下換克里斯愣了,「不是什麼?」
「小育是,你不是,至少現在看來不是。」席倫伸手往克里斯肩膀輕輕一推,拉開兩人的距離,「雖然你不是,我也對你沒意思,但還是別讓人誤會的好。」
克里斯:「……」
這就是所謂的Gay電波嗎?一眼就看出來……等!瞎密叫現在不是?靠夭!拎盃正港直男,直的不能再直,現在直,以後也是直!席倫漂亮得過火,他都只有單純的欣賞,沒有彎的打算,以後也不可能有人讓他彎!
此時的克里斯絕對想不到,許多年後的他竟然真的彎了,還是為一個意想不到的面癱偽正太踏上永世基情的不歸路。所以說,不管是做人還是做妖魔鬼怪,都不能太鐵齒。
門又「碰」地一聲被撞開,跑進兩個人。
貝兒急慌慌地擋在席倫身前,挺起單薄的小胸膛,瞪著疑似色痞大叔的克里斯,問:「你們把倫哥怎麼了?為什麼他臉黑黑像中毒的樣子?那個怪影子又是什麼?」
嗯,這貨的反應比席倫正常多了,不過怎麼還記得一清二楚?
克里斯轉頭怒瞪葉育。
葉育揮了揮失憶棒,很是委屈,「試過好幾次了,就是沒用。」
貝兒一見那據稱是身高掃描儀的棒子,就二度炸毛,像隻暴走的喵吉拉,「試什麼試?你才矮!要試你自己去試!」
葉育:「……」
席倫失笑輕拍貝兒,對他們說:「既然我們都被牽涉進來了,兩位方便解釋一下嗎?」
克里斯與葉育沒辦法,只好全招了,但對於他們自身的來歷,則自稱是專門處理超自然案件的特殊探員,盡量不提到地府靈界,以免嚇到人。
誰知,本來還抱著敵意的貝兒在聽完後,竟兩眼發光,好比在黑暗中啪嗒射出的兩束車頭燈,興奮地說:「我就知道Man in black是真的!那撒旦呢?地獄?會吐舌頭的黑白無常,還有吸血鬼、外星人、宇宙九頭龍、星際戰警,全都是真的對不對?」
欸,這反應好像更不正常了。
克里斯無語。
葉育囧囧反問:「後面三個好像跟前面不相關吧?」
「為什麼?」貝兒睜大眼。
「因為兩邊不是同一個次元的。」
「為什麼?」
葉育認真地想了想,「因為前面是玄幻,後面是科幻,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為什麼?」
「就說是不同次元啊!」
「為什麼啊?」
「因為……我怎麼知道啦?」葉育崩潰怒吼。
為什麼這矮子貝有這麼多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多嘴反問那一句?為什麼他不能一開始就學克叔裝深沉?為什麼他現在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葉家小少爺哭哭地表示好想念執事,感覺自己像是遭了現世報一樣,以後再也不要亂提奇怪問題整大家了!
席倫再次拍了拍神煩人的為什麼寶寶,哭笑不得地拉回主題,「那惡鬼還會回來嗎?」
「以他的執念,肯定是不會放棄的。」克里斯拿出突然震動的手機,見是董司常,便接起來說:「正好,直接召集大家開會吧,席倫他們都在。」
董司常愣了,「他們?」
克里斯和葉育瞥了眼一臉無辜的貝兒,無奈同聲道:「他們。」
啟動了語音會議,將今晚的事匯報過後,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會,才聽黑晊世說:「惡鬼已在席倫體內留下印記, 勢必會回來完成奪舍儀式,否則他無法尋找新的載體。何況惡鬼一日不除,印記也會一直存在,假以時日,必有後患。既然拉貝爾的呼喚能牽引靈魂,那盡可能讓兩人待在一起也比較妥當。」
席倫蹙了下眉,「你們剛說到惡鬼取心,那是為了什麼?」
「惡鬼本就嗜食血肉,以黎向天來說,他習慣生食人心增進修為,一旦你受了他的蠱惑吃下,便等同交予主使權,屆時便會徹底融合,你的靈魂也將落入邪道萬劫不復。」黑晊世鄭重叮嚀:「這段期間,你切忌生食,尤其是生肉,盡量食素齋戒為佳。」
這段話越加證明了席倫的猜測,他了然苦笑,「難怪我今晚會突然對生肉異常飢渴,又聽到奇怪的聲音,還以為是我拍《蟲蛹》入戲過深的後遺症。」
「倫哥吃了嗎?」貝兒想起他今晚曾單獨待過廚房,頓時就緊張了。
席倫搖頭,「你哥阻止我了。」
「那就好。」貝兒鬆了口氣,沒注意到其他兩人微變的神色。他想了想,覺得不放心,就往廚房跑去,「我去檢查冰箱,把肉全搬回我家吃光!」
「……」
在聽完惡鬼吃人心後還能繼續想著吃肉,這到底是怎樣的吃貨魂?
「好了,惡鬼的解釋先到這,阿克,小育,說說你們跟妖物當街打架打到出動刑偵隊是怎麼回事,聽說後來連記者都來了,IT部門到現在都還忙著收拾你們的攤子呢,呵呵。」董司常憨憨軟軟的聲音毫無起伏,聽來十分滲人,立刻讓兩人眼神死。
還呵呵呢,這個月肯定要被扣獎金了!
席倫聽這氛圍不太妙,就識實務地站起身,「你們都還沒吃吧,我去弄些茶點。」
「嗚嗚,席倫男神果然好貼心好賢慧。」葉育發花癡地目送席倫遠去。
葉家前男神黑晊世:「……」
兩人快速交代過當街打架的始末後,葉育接著說:「我在感應席倫去向時,有聽到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但等我們衝到頂樓時,卻只看到被黎向天控制的席倫一人。」
「還捧著一盒心臟。」克里斯補充了句。
黑晊世沉吟道:「那妖怪應當就是黎向天的的同黨,既然顧誠說挖心案的死者遺體皆留有妖氣,而攝影棚命案之所以例外則是被黎向天奪舍的高杰所為,那我們可以推測,那妖物一直在為黎向天提供人心,甚至尋找合適的載體助他奪舍。」
「問題是,那妖物是誰?黎向天三十年來都被關在煉獄裡,一逃出來就能興風作浪,他是哪裡找來的幫手?」克里斯問道。
董司常敲了敲鍵盤,「你們三十年前捉拿黎向天時,他身邊是否有其他人?」
克里斯凝眉想了半天,不太肯定地說:「現在回想起來,他以前幹的那些事,的確不像是一個人能辦到的,但我們當時沒發現他有跟什麼可疑人物來往。」
拔個死機忽然出聲,「有沒有可能是經紀人?」
董司常便問:「阿拔有什麼發現嗎?」
「席倫的經紀人不是唯一一個出意外的。」拔個死機往會議APP丟了份圖檔,「高杰、王軍、余人傑、孟文軒,他們的經紀人都曾在出事前兩星期發生意外住院,全都傷得挺重的,有一個到現在都還在昏迷中,那段期間,他們都曾有個代理的經紀人助理。」
「誰?」
「名字都不一樣,但有粉絲無意間拍到一個模糊側影,你們看就知道了。」
他們點開圖檔一看,果然很模糊,但依那體型來看,確實與今晚的妖物有八分相像。
葉育瞇著眼看了半天,覺得心累地托住臉頰嘆氣,將一張俏臉擠成白麵皮,「可惜那妖物還蒙著臉,不然就能畫張素描給阿拔肉搜了。」
說到這,他靈光一閃,「會不會他已經混進片場了,只是席倫一演戲就散發邪氣,我們才沒感覺到?」
克里斯翹起二郎腿,仰頭回想,「席倫好像說過,我們到之前,公司就有派誰去找他,當時我以為是被替代掉的那個正牌助理,就沒多留意,嘶……叫什麼名字來者?」
「既然他是用化名,我們也無須在意名字,重要的是,他已經混進去了。」黑晊世道。
葉育突然問:「執事,你什麼時候回來?」
克里斯涼涼瞥去一眼,嗲著粗嗓問:「執事什麼時候回來?人家小育兒好想你喔。」
雖然這渾話是出自克里斯,但黑晊世依然挺高興寶貝戀人會想自己,誰知下一秒,他就聽見葉育炸毛大喊:「臭克叔!我問這個是為了任務,才沒這麼公私不分好嗎?」
「……」
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白欣慰了。
幸好,葉育又連忙軟聲補了句:「雖然我也真的好想執事。」
黑晊世立刻多雲轉晴,柔聲說:「已經在機場了,準備回台灣。」
「好耶!明天就能見到執事了!」最高興的人莫過於葉育了。
黑晊世笑了下,「但不確定幾時抵達,這裡天氣不好,班機可能會延後。」
「沒關係,執事能平安回家就好。」想到快能跟對方相聚了,葉育便覺得渾身幹勁十足,即使面前有再艱困的任務,都光明無限充滿希望,他甚至樂觀地吐出一句:「搞不好明天我們也能圓滿完成任務,皆大歡喜!」
嗯,這次的不專業預言有沒可能專業一回呢?大家都很期待。
「對了。」克里斯壓低聲音問:「關於那對兄弟,特別是拉貝爾的記憶該怎麼辦?」
黑晊世不解問:「你確定拉貝爾的兄長真能看到監控幽靈?」
罷課司機立刻哀嚎:「老子的萌萌敢保證!」
董司常呵呵笑道:「不用擔心,那對兄弟的元神身份特殊,會有一點對靈能威脅的自保能力是很正常的,記憶的事就交給我處理吧。」
「什麼身份?」葉育好奇問。
「天機不可洩漏。」董司常憨聲賣完關子,就自以為別人聽不到地低聲說:「小育,我晚點再偷偷告訴你喔,他們兩個元神的八卦可多了。」
葉育也興奮地小聲回答:「好。」
「……」
好大的天機不能洩漏喔,他們都想起立鼓掌了!
待席倫和貝兒準備好茶點出來時,大家也將後續的計畫討論完畢。
葉育朝貝兒招了招手,「拉貝爾,能請你哥過來一趟嗎?」
「怎麼了嗎?」貝兒算了下時差,現在是紐約的早上,美國的總公司正在開高層會議,哥哥要遠端主持,不過讓豬頭登頂替一下應該還是可以。
葉育照黑晊世的吩咐說:「因為你哥身上有很強的煞氣,可以幫忙嚇跑鬼怪,雖然我幫席倫淨靈除去了邪氣,但他現在身體正虛,非常需要好好休息,為了避免惡鬼又趁夜偷襲,我們想借用你哥的煞氣幫忙擋一晚。」
「殺氣?」貝兒的中文不太好,「我哥又沒殺人,哪有殺氣?」
葉育無語解釋:「不是殺氣,是煞氣。」
貝兒想了好久,依然一臉懵逼,「哈氣?」
葉育快暈了,「煞・氣。」
貝兒眨了眨眼,還是一頭霧水,「嚇氣?那是什麼?」
「……」
克里斯咬著拔絲地瓜,笑看兩人雞同鴨講。難得死囝仔遇到剋星,真好玩。席倫也抿緊嘴,憋笑到肚痛,偏也壞心地不幫忙糾正。
於是,葉育受不了地怒吼:「是煞氣!四聲捲舌『煞』!煞・氣!」
兄控貝頓時暴跳如雷,「你才『傻氣』!我哥世上最聰明才不傻!」
「……」
葉育氣絕,卒。
最後,貝兒隨便找了個吃太撐、玩太累、走不動的藉口,把泰特斯請了下來。看他在哥哥懷裡打滾耍賴、哼唧撒潑的模樣,顯然是本色發揮,熟練十足,完全用不到百分之一的演技,此等功力爐火純青,連准影帝席倫都自嘆不如,倒是葉育睜大雪亮的雙眼,決定效法楷模,回家找執事學以致用。
克里斯卻是本能性地皺緊眉頭,一隻手也搭上口袋裡的槍。
自從泰特斯一踏入玄關,濃重的煞氣便迅速散開,特別是當那雙清冷的目光掃過他和葉育時,更是刺骨得讓他心中警報大響,直覺這男人的骨子裡非常危險,絕不是好惹的貨,直到對方的視線落在弟弟身上化成一灘柔水時,那如芒刺背的寒慄才總算消失。
他瞧了眼正興致勃勃看八卦的葉育,不禁無奈暗嘆,猴死囝仔的神經粗就是幸福,他對危險生物的直覺太靈敏就是個詛咒!
葉育看足了八卦,就按照黑晊世的教導,偷偷繞到泰特斯身後,凝聚念力往對方的頭上虛抓一把,將煞氣放備好的小瓶子裡。
誰知,他再一抬眼,竟猛然對上泰特斯投來的冰冷視線,驚得他當場定格,腦海閃過恍如穿越時空的一幕感應。
星光璀璨的夜幕下,一人佇立於銀光粼粼的星河畔,凝望在紫藍落花中歡舞的嫣紅身影。那人銀髮雪衣,仙光逼人,週身卻隱隱透著一抹烏黑的淡影,但一身靈氣冷冽清淨如仙,也陰寒狠戾如魔,如此詭異反差的結合,讓他久久都反應不過來。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
《番外:渡劫》11. 殺神
當晚,克里斯和葉育留宿席倫家,在泰哥斯的一絲煞氣護持下,大家總算睡了個安穩覺,唯有罷課司機又一路哭哭地被顧誠「運送」去了片場。
興許是惡鬼暫時離開的關係,隔日拍戲十分順利,才一上午就將昨天的進度全補上,席倫的精神也相當好,不再有忽然入睡發呆的狀況,儘管這也歸功於貝兒時不時就對他噓寒問暖,搞得全劇組都覺得導演今天超偏心,大家的玻璃心嘩啦嘩啦碎滿地。
「第一百六十七幕……倫哥,你先用自己的手機,記得要關靜音,三號機注意,臉部特寫不要拍到手機螢幕。」
克里斯聽了,就將代為保管的手機遞過去,同時蹙了下眉。
席倫接過手機,習慣性解開螢幕鎖,滑下工具列要確認靜音。忽然,他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像香水也不像花草的自然芬芳,卻像過期的廉價香精,讓人有一瞬的恍神。
「演員就位!」貝兒不忘又喊一聲:「倫哥?」
席倫立刻回神,「來了。」
他收起手機上場,沒察覺手指不慎壓到了音量條。
一切就緒,貝兒一聲「Action!」全場頓時一片凝重,正是劇情裡其中一個懸疑橋段——連環命案的調查陷入膠著,小組會議上,主角的死黨與一位同僚一言不合,幾乎要打起來,在火爆一觸即發之際,身為隊長的主角掏出靜音的手機,凝眉看了下後,決定接聽,剎那間,潛於暗處的人格蠢蠢欲動。沒人發現醞釀於主角眸底的風雨,唯有他的死黨隱隱嗅到一絲古怪。
克里斯盯著場上的席倫,按下無線耳機,「感覺到了?」
「嗯,妖氣。」葉育站在角落,悄然釋放些許靈力,試圖感應妖氣的來源,一雙碧眼謹慎地環視四周。他有預感,對方的目標似乎不止席倫。
然而,意念觸及之處皆不見妖物蹤影,彷彿對方只是偶然行經的過客,徒留淡到幾不可聞的氣息,直到大門被推開,走入一道偉岸身影,那本就不多的妖氣,遂被隨之而來的冷傲煞氣瞬間驅散。
葉育無奈地收回靈力看去一眼,果真是拉貝爾的哥哥來探班。雖然因而錯過捕捉妖物的機會,但有這位煞星親自坐鎮,估計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來亂了吧。
「席倫不對勁。」
耳機傳來克里斯的聲音,葉育連忙看回場中,只見席倫沉默地將手機貼在耳側,神情陰晦不明。不知是否劇情使然,其他演員也靜靜望著他,沒發出丁點聲息,但最讓他們訝異的是,席倫竟又開始一點點散發邪氣。
而在場外的人眼裡,這一幕雖算不上NG,卻莫名透著一股違合。貝兒越看越覺得奇怪,即便是席倫臨場發揮,也詮釋得有些露骨了,便打算開口喊卡。
這時,兩位偵察員的耳朵微微顫了下,捕捉到一小點不自然的電流竄響。他們心中一凜,朝音源處望去,就見天花板的井字路軌炸開一撮電花,一根懸著幾公斤吊臂與吊燈的支架喀啦脫落,而下方正是導演席區。
「拉貝爾!」克里斯趕忙要去救人,另一道人影也迅速竄上。
「卡……」貝兒一聲未完,驚覺頂上聲響,就連忙要躲,哪知動作過猛,竟拐到腳摔倒,吊燈就在此起彼落的尖叫中,朝他的腦袋急速墜落。
所有人都被嚇得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血濺片場,幸好燈架莫名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就這麼一秒之間,克里斯機警地往燈架射出一槍,讓它偏離軌道,再衝去一腳踹開還愣在原地的副導與攝影師,泰特斯也及時拉出貝兒,趕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要害。
「哐啷!」
吊燈緊緊擦過兩人身側墜毀,龐大的燈架重重敲在地板上,隨四散的碎片發出巨大聲響,宛如一顆引爆的炸彈,嚇得大家驚慌奔走,現場頓時亂成一鍋粥。
「媽啊,原來燈架有這麼重!」緊急用念力救援的葉育,抱住差點拉傷的手臂,痛得直跳腳。可惡,他早該猜到了!因為拉貝爾有牽引靈魂的能力,礙了黎向天的奪舍之路,那妖物才會決定先解決掉這個大麻煩。
也不知妖物是否對劇組的人動過手腳,明明無人傷亡,整片場的人都像受到莫大刺激般,異常慌亂地互相推擠、胡亂叫喊,就是沒有一個人有正常點的反應。
葉育頭痛地問:「現在怎麼辦?」
「叫顧誠來!席倫呢?」不過稍微分了下神,克里斯再回頭,就發現席倫已不在原地。他暗道不好,連忙四處張望,總算在出口方向望見席倫的背影,便要追過去,卻頻頻被紛亂的人群擋住去路,急得他破口大罵:「操!這些人搞什麼?」
葉育見不得已,索性又放出靈力大喊:「全部安靜!」
整攝影棚的人瞬間一滯,紛紛倒下睡去。
如此大範圍的言靈催眠,費了葉育不少力氣。他朝克里斯揮揮手讓對方先去,自己彎著腰喘了好一會,才趕緊追上,沒發覺現場還有兩個人完全沒受到影響。
「唔……」被折騰不輕的貝兒,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就見這遍地凌亂與葉育奔離的背影,不禁傻了好半天,才在哥哥的關切中清醒過來,大喊:「倫哥有危險!」
他急急忙忙要站起來,卻感到腳踝一疼,整個人又跌了回去。泰特斯又氣又心疼,不由輕叱:「都受傷了還擔心別人?」
「可是有人要害倫哥,只有我才能叫醒他。」貝兒急得要命,恨不得生對翅膀飛過去。他想起葉育說的煞氣,便靈光一閃,「哥,你可以嚇跑壞人,快去幫忙!快點!」
泰特斯聽他講得沒頭沒腦又不肯聽話地報警就醫,著實氣得心肝肺都在抽疼,最後拗不過弟弟的堅持,只得背起這個寶貝蛋,無奈地妥協道:「好好說清楚是怎麼回事。」
此時,「席倫」推開搬運道具的後門,積聚在後巷的悶熱空氣迎面撲來,他下意識地瞇了下眼,踏入午後烈陽下,任由金燦的陽光灑在身上,竟是久違的通體舒暢,未有一絲灼痛,不禁揚起滿意的笑容。
終於能重生了,只要再一步。
他從口袋掏出一顆五芒星,是葉育用符紙摻了煞氣折的護身符,讓席倫隨身帶著。
「呵,以為這樣就擋得了我?」他嗤笑地將紙星隨手一扔。若是那位煞星親自出手,他確實無法近身,但若想以煞止煞,這麼點殘留的煞氣根本不足為懼。
五芒星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落入不起眼的角落裡,微弱金光自符紙乍現,化成一抹霧氣,悄然飛入扔棄者的體內。
「黎向天!」
後門再次被撞開,一聲槍響尾隨而至。
黎向天不耐地皺起眉頭,閃身躲到廢棄物的堆積處,抄起一物往克里斯扔去,便藉地勢竄上圍牆,正欲逃離,不料眼前一晃,竟憑空出現一人,將他硬生生地推回地面。
「你怎麼?」黎向天愣道。
「嘿,你以為那只是普通的護身符嗎?」葉育拋了拋手中的另一顆五芒紙星,不怎麼高壯的身子站在圍牆上,看來似乎有那麼些囂張氣勢,「想以煞擋惡當然是有,不過它其實是追魂咒的障眼法兼升級版,這下你不論去哪,我們都能追蹤到啦。」
黎向天臉色鐵青,因為他發現體內確實多出一股陌生的煞氣,緊緊依附在靈體上,而非席倫的身體,也就是說,即便他日後換了身體,也逃不過這些人的手掌心。
克里斯壞笑地欣賞他的表情,舉起伏靈槍,說:「來來來,乖一點讓我打一針,這巷子不大,怎麼躲都在射程內,給大家省點時間。」
黎向天憤恨地瞪了眼克里斯,「是嗎?鹿死誰手還不知。」
語畢,他右掌化出尖爪,回身向葉育襲去。
葉育早料到他的攻勢,準備自信滿滿地出招,「哼哼,看我……咦?哇啊!」竟然一個重心不穩,就揮舞著雙手像隻撲騰翅膀的企鵝,往後摔下圍牆。
黎向天撲了個空,愣了愣,嘴角微抽,迅速躍過牆去繼續出擊。
「靠,葉育你挑這時候給拎盃搞笑!」克里斯簡直要氣暈了,正想跟過去,就感到身後戾風襲來,連忙緊急閃躲,卻仍讓破空刺來的利刃劃過右手,打掉手中的槍。
「天哥,你先走,完成奪舍要緊,我拖住他們!」
來人身形嬌小戴著面具,正是昨夜逃脫的妖物,但聽那嗓音竟是女子,且喚聲親密,似乎與黎向天有不尋常的關係。她說著同時,又連連出招,銀光流轉,劍劍凌厲,即便只是一點擦身,也瞬即見血,不過虛臾,克里斯身上已出現好幾條血痕。
「我先殺了這膽敢下咒的小子!」黎向天頭也不回地追著葉育猛攻,神情盡是一片陰狠,出手也狠毒至極,掌風所到之處,無一物不受破壞。
葉育剛跌了個狗吃屎,再爬起來已錯失進攻的良機,只能抱著頭四處閃躲,一邊淚流滿面地哭哭,早知道剛才就別站在高處耍帥了!
於是,克里斯與葉育隔著一面矮牆,各自被追打得狼狽不堪,直到他們貼著同一道牆無路可退了,才忍無可忍地按住耳機大喊:「死宅/臭阿宅!你到底好了沒?」
「好了好了,法陣總算都佈好了,可以啟動啦!」
聞言,葉育立刻往黎向天一個虛抓,將對方暫時束住,克里斯也一手握住襲來的利劍,刃面割入掌心流下一串血,卻再無法動彈。接著兩人各掏出一顆摻了煞氣的五芒星符,往空中一拋,齊聲以靈力大喊:「縛鬼伏邪!急急如律令!」
五芒星凌空一閃,陣法圖印自空中浮現,打下萬丈金光,籠罩住整個片場,以煞氣增幅的鎮邪罡氣迅速包圍他們,區隔兩方的矮牆也隨之瓦解,露出藏在底下的符文。
一鬼一妖沒料到這突來的變化,被罡光打得雙雙倒地,女妖更是吐出一大口鮮血,在掙扎之間,被克里斯一掌揮落面具,露出一張清秀的臉龐,若再戴上厚重的眼鏡,儼然就是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操!你不就是黎向天三十年前的經紀人寧琳嗎?」克里斯吼道。
寧琳抬起憤恨扭曲的臉,淒冷一笑,「何止是經紀人?我還是他的妻子,當年若不是我懷有身孕無法出手,豈會眼睜睜看著你們抓走天哥?如今我們好不容易有機會重新開始,你們卻又來……」
「什麼?你們是夫妻?」葉育震驚之下,不小心打斷她的指控,一臉不可思議地打量黎向天,「你是直的?那還想要用席倫的身體,你不知道他是……」
他頗羞澀地往下面瞧去一眼,「你不怕你們以後不能……那個嗎?」
黎向天頓時氣歪一張臉,似被戳到了痛處,「你以為我願意嗎?要不是這是目前最合適的載體,我才不想要這種不正常的身體!」
葉育一聽就怒了,「你幹嘛突然人身攻擊?同性戀也是人,哪裡不正常了?而且人家裡裡外外都被你強佔了,你還有臉嫌棄?明明就你自己愛亂上人家,不高興就別上啊,你當他很喜歡給你上?你有問過人家要不要給你上嗎?沒有嘛!霸王硬上弓還嫌個屁?沒良心的渣男!」
黎向天和寧琳:「……」
這話怎麼越聽越奇怪?
克里斯抹了把囧臉,勉強做了個結論:「都當惡鬼了,當然沒有良心,那啥?小育,看看能不能淨靈了。」
「喔對!」葉育這才反應過來,朝兩人伸出手。
誰知,黎向天發出一陣低笑,「我跟席倫還沒徹底融合。」
葉育一愣,不就是還沒融合,他們才一直手下留情免得傷了席倫嗎?
克里斯挑眉問:「所以?」
黎向天將席倫白晰的右手腕放在嘴邊,露出被他幻化出的尖牙,「你說我乾脆讓他吃下自己的血肉會如何?」
兩人臉色一變,又聽他繼續說:「也許會就此融合,奪舍成功,也許會奪舍失敗,但他流血過多而死,不論是哪一樣,都能拖上這一條命。」
克里斯聽出他的言下之意,沉聲問:「你想要什麼?」
「一命換一命。」黎向天道。
寧琳意會到他的意思,立刻說:「我不走!」
「閉嘴,叫你走就走。」黎向天斥道。
「矮油,還是愛妻的男人喔?你老婆的命比較珍貴,被你們害死的人就算了?」克里斯不屑地冷笑一聲,收到耳機裡的指示,就抽出靈能槍指向寧琳,「給你另一個選擇,乖乖就範,閻王搞不好看這白癡女人被愛沖昏頭罰個打退原型還能保留一命,否則拎盃現在就吼伊細(給她死)。」
談判破裂,黎向天張嘴就要咬破血管,卻被一股力量定住。
「惡鬼黎向天,聽我閻王拘魂令,速速受伏!」
憨嫩的童音帶著厲聲的威嚇自金色光華降落,一道身影騰雲駕霧而來,仙氣繚繞,足見其位階不低。寧琳臉色一白,立刻擋在黎向天身前,深怕大仙一招滅了丈夫,哪知雲霧散去後,卻是一個穿著大頭狗卡通圖案T恤的小少年,落差之大,頓時就把她給傻了。
「喔耶!董事長來了,好威風喔!」葉育舉手歡呼。
「威風好威風,啊你還不快淨靈?」克里斯真是沒好氣了。
「對喔。」葉育也威風八百地朝黎向天伸出手,準備發功!
幾秒後,他一臉尷尬地收回手,「那個……我好像之前花太多力氣了,現在不太夠,董事長,你能把他的力量再壓低一點嗎?」
董司常癱著臉沉默了會,持地府令牌的手微微顫抖,「其實,我已經連續加班一個多月沒休息了,現在也只夠壓制他十分鐘而已,怎麼辦?」
克里斯:「……」
乾,一個個都在緊要關頭掉鍊子!
他想了想,不如先解決一個吧,反正這妖女手上的人命太多,只罰個打回原型什麼的根本天方夜譚。於是,他把心一橫,直接朝寧琳開槍。卻哪知寧琳也早有覺悟,竟一個翻身,在被打中背部之際,一劍刺向董司常。
葉育見狀,連忙以念力搶下劍,再順手往旁邊一拋。
本想再補槍的克里斯,立刻抱頭閃躲,「操!死囝仔看準方向!」
葉育囧。
董司常更囧,因為他好像……被脅持了?
「放開天哥!」寧琳忍著痛,掐住董司常的脖子威脅道。
於是,局勢逆轉。
克里斯的槍對著寧琳,寧琳的爪子掐著董司常,董司常的令牌綁著黎向天,而唯一沒事的葉育……正在瘋狂啃餅乾補充能量,真是讓躲在門內用監控器偷看的人快急死啦!
「偏偏姓黑的又不在。」罷課司機焦慮地揪了把亂髮,察覺到一股煞氣在逐步接近,便靈光一閃,頂著笨重的初代靈腦鏡,朝來人大步奔去,「大俠救命喔!」
後巷的戰況陷入僵局,午後陽光正烈,每個人都冒出一身汗,對敵方緊迫盯人,現場除了葉育「喀疵喀疵」的咀嚼聲外,盡是一片寂靜,直到一道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
所有人都抽起臉皮,往黎向天的腳邊望去,竟是席倫在打鬥中掉落的手機,螢幕上一顆綠色爆炸頭跳得正歡,讓人過目不忘,但五人之中最感到震驚的,卻是黎向天。
「怎麼會?」黎向天愕然睜大雙眼,瞪著爆炸頭傻笑的臉,竟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淚。明明是毫無靈力的凡人之音,卻像有什麼魔力穿入耳膜,滑過心底在腦海迴盪,令整個神魂都與之共鳴。這彷彿是另一縷靈魂即將甦醒的徵兆,讓他不敢相信地倒吸口氣。
這人又是什麼身份?為何也有呼喚靈魂的能力?
「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快接……」
鈴聲因太久沒接而中斷,不到幾秒又響起,一聲接一聲地叫喚那被困於泥沼的靈魂。
黑暗中,席倫茫然地睜開眼,望向無垠的幽暗深海,腦袋因充斥體內的邪氣失去運作,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聽聞熟悉的呼喚像從海面打下的聲波一點點傳來,緩慢卻悠長不止,就像那個不論自己如何擺臉色都死纏爛打的豬頭,一樣煩人。
艾登……
想起那突然降臨在生命中的燦陽,席倫失笑地濕了眼眶。這一刻,他沒由來地感覺到一股力量湧上,驅散了腦中的混沌,令意識清晰起來,吃力地伸出雙臂往上滑。
不能放棄,他還不能放棄,不可以!
「啊——」
不甘的嘶吼自喉腔爆出,黎向天試圖掙脫逐漸衰弱的拘魂令,但不絕於耳的鈴聲卻不斷刺激另一個躁動的靈魂,讓他每個動作都受到極大的阻力,漸漸地,一股堅決的排斥力猛然襲來,讓他幾乎要把持不住。
「小育,趁現在!」
董司常力氣用盡,一個踉蹌,就撞到寧琳的下巴,兩人往後跌去。葉育一抹嘴,雙手朝黎向天一個虛抓,緊緊捉住惡鬼之魂,使勁往外拉去。克里斯便趁機一腳踹開妖女,扛起董司常遠遠退開,邊舉槍連射,讓寧琳無暇阻撓。
「唔……還不夠……席倫加油!」葉育漲紅著臉,用上所有靈力。
這時,一抹鬼影從角落竄出,竟是那位不時在他們附近徘徊的鬼婆婆,只見她毫不猶豫地衝向席倫,用力地推了一把後,就在一句低喃聲中消散。而黎向天也因那一推,竟一腳晃出席倫的身體,讓葉育終於抓到機會,一鼓作氣地將他全拉了出來。
擺脫束縛的席倫頹然倒地,望著地上仍在鳴叫的手機,淚流不止。
克里斯將槍頭轉向惡鬼,「受死吧!」
「天哥快走!」
「砰!」
一聲槍響,子彈穿過寧琳的胸膛,擦過黎向天的臉龐。四濺的血花下,是女子癡情不悔又執迷不悟的淚顏。
「不!」黎向天接住重傷的寧琳。揪心的悲痛激起惡鬼的血性,竟讓他掙脫葉育的束縛,朝克里斯揮去一道戾氣後,就往片場的後門飛去,誓要血洗攝影棚為愛妻報仇。
那戾氣凝聚惡鬼所有力量,克里斯身上又掛著董司常,不得不放棄追擊閃避,回頭再見黎向天臉上的殺意,心中一凜,「小育快拉住他!」
「我……等等……」葉育揮了揮手,卻抓不住鬼,只好欲哭無淚再狂塞一把餅乾。
偏不湊巧,後門竟在這時被推開,驚得他們放聲大叫:「別出來!」
狂性上頭的黎向天一聞到生人味,自是加速衝去,一心要大開殺戒。
於是,泰特斯一推開門,就見一團難看的影子來勢洶洶,噁心至極的惡臭亦迎面撲來,讓因寶貝弟弟受傷而憋忍的滿腔怒火隨之爆發,直接憑本能怒吼一聲:「滾!」
剎那間,比縛鬼伏邪陣還耀眼百倍的罡氣金光,就挾帶濃烈的煞氣,如投放原子彈般猛烈炸開,將惡鬼狠狠擊飛。
黎向天撞上對面的牆,宛如如一灘爛泥地迅速癱倒,形體淡得幾乎要散去,懷中的女妖更是在發出慘厲的叫聲後,變成一尾焦黑的蛇屍。
哇!靠!
一!吼!秒!殺!
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克里斯與葉育錯愕得張大嘴,簡直可以用兩個大圈中間一個口的表情符號來形容他們此刻的臉,栩栩如生!
泰特斯則淡定地愣了,一張冰山面癱臉讓人看不出他此刻內心其實也是各種黑人問號。
董司常滿意地呵呵低語:「不敗殺神果然名不虛傳。」
有此神外掛在,再來一軍團的妖魔鬼怪都不用怕!
眼見惡鬼快魂飛魄散,葉育回過神,晃了晃早已虛脫的身子,丟了句:「半小時。」就隨地一躺,兩眼一閉,呼呼大睡去了。
克里斯放下董司常,朝還在垂死掙扎的黎向天開去最後一槍,徹底消滅了這殺人無數的惡鬼。
「老婆老婆,快接電話,老婆老婆,快接……」
鈴聲不曾放棄,席倫盯著近在咫尺的手機,視線已經朦朧,卻抬不起手去接。惡鬼留下的邪氣在灼傷五臟六腑,他明顯感到自己二度受創的身子正在流失生命。
這一刻,他才明白,曾經想輕生的自己,有多麼捨不得這個世界,捨不得那個又二又蠢的爆炸頭,更捨不得讓那厚臉皮硬要喊自己老婆的男人因他的離開而傷心。
這一刻,他也才明白,自己有多愛這曾令他排斥不已的豬頭登。
不想死,他還不想死!
鈴聲最終還是被切斷了,泰特斯接起手機,蹲下身仔細打量席倫慘白的臉色,冷聲對另一頭正嚷嚷聒噪的人說:「暫時還活著。」
董司常走到席倫面前,伸指在他額間一點,凝聚幾欲潰散的魂魄,說:「別睡著,若想活下來,就照我說的去做,務必堅持住——為所有掛念你的人。」
《番外:渡劫》12. 不放棄(完)
在顧誠的率領下,一批混入鬼差的警察進入攝影棚,經過一番處理,除了當事人外,所有人都忘了這場風波的細節,只當是單純的意外導致導演與演員受到輕微傷害。
個人休息室裡,席倫喝下稀釋過的聖水後,按照叮囑,強撐意志地捧著一本經文唸了半小時,總算熬到葉育甦醒為他淨靈。完事後,他看向葉育身旁相貌平凡卻極具領導之氣的男人(董司常此次在陽間凡人眼中的形象)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董司常見他看似平靜,眼底卻思緒無數,便心裡有了譜,「說吧。」
對於即將出口的問題,席倫其實也掙扎許久,最終仍忍不住開了口,「小育在驅逐惡鬼時,我……我聽到她的聲音,我奶奶她來了,對吧?」
話語到最後,竟有些輕顫。在與惡鬼拉鋸的當下,他痛得幾乎要撐不下去,直到他聽見記憶中的慈愛嗓音,感受到那雙自小牽著自己長大的溫暖掌心,才湧起莫大的勇氣,咬牙順著那一推搶回主控權,可當他想再看清楚時,就只見到一團消散的薄影。
董司常輕嘆一聲,正要搬出備好的說辭,就冷不防被豬隊友打斷。
「那婆婆是你奶奶嗎?」葉育恍然大悟地拍手說:「難怪我總覺得她長得像誰,她這幾天一直在附近徘徊,還說什麼命不命的,原來是指你,該不會是早就知道你有危險就連投胎也不管了,直接跑出來保護你吧?」
董司常:「……」
一次透露那麼多真相,是想內疚死人嗎?
果然,席倫一聽真是從小相依為命的奶奶,還貌似為了自己錯過投胎,就再不復平日的從容鎮定,心急地問:「她怎麼樣了?現在在哪?她也碰到惡鬼了,會不會有事?她……她真的錯過投胎了嗎?會有什麼影響?我該怎麼幫她?」
「放心,好人有好報,她會沒事的。」董司常柔聲打斷他的話,伸指在他額前輕畫,金色淡光隨軌跡畫出一道符紋,「忘記惡鬼,你只需記得,你奶奶很愛你,她一直都在保佑你,所以你要好好過你爭取不易的餘生,讓她在天之靈能夠安心。這三天的異常,是你意外感染病毒所致,我們是醫學中心派來為你治療的人……」
奶奶……記得奶奶在消失前曾說過一句話——
「倫倫毋驚(不怕),阿嬤保護你!」
淚水隨著轉換的記憶無聲落下,待席倫回過神,房裡只剩一個黑髮碧眼的年輕人正笑吟吟地對他說:「恭喜你已經康復囉。」
席倫愣了愣,想起自己中毒的事,便感激笑道:「麻煩你特地跑這一趟,謝謝。」
「呵呵,不謝不謝。」
葉育才說完,門就被「碰」地撞開,一個高大的帥哥衝進來,急匆匆地抱住席倫,「小倫你到底怎麼了?昨天泰說你狀態不好可能生病了叫我快來,又不說清楚是怎麼回事,你也一直不接電話,快急死我了!」
席倫訝異地望著不辭千里從紐約飛來的男人,不知為何,始終隱感不安的心忽然平靜下來,讓他一時間竟也忘了旁邊還有人,就伸手捧住艾登的臉,眼眶微濕地說:「豬,我好像有句話還沒跟你說過。」
艾登吸了吸鼻子,「什麼話?」
「我愛你。」
「……」
艾登喜極而呆。
葉育躡手躡腳地退出休息室,幫他們把門反鎖關好後,就興奮地手舞足蹈起來,為自己挖到的獨家大八卦竊喜不已。男神居然喜歡這種蠢萌大狗型的人,真教人意外。
克里斯瞥見他有如全身肌肉失調的抽風樣,不禁驚悚地倒退一大步。夭壽,老黑不在太久,死囝仔真的派企(壞掉)啦!
另一間休息室裡,罷課司機不死心地抽出兩把失憶棒,雙管齊下地按出滿室閃光,閃得貝兒眼花繚亂、泰特斯青筋亂跳,都仍不見兩人有任何失憶的跡象。
「難道都壞了?」罷課司機將失憶棒反過來檢查,卻不小心按了下按鈕,「啊!」
於是,董司常一進來,就看見一隻崩潰的阿宅在滿房間繞圈,並瘋狂地咆哮:「天啊!我是誰?我在哪?我在這裡做什麼?你們又是誰?你們想對老子做什麼?」
「……」
關門,放肌肉怪!
在克里斯把失憶宅拖出去修理後,董司常關上門,下了道隔音結界,才客氣地朝兩兄弟作了個揖,「還請兩位跟在下訂個契約。」
泰特斯依然癱著臉,毫不客氣地發送冰冷眼刀。
貝兒則十分好奇地打量著「高大威武」的董司常,「什麼契約?你看起來好像是肌肉叔他們的老大,是做什麼的?會飛嗎?」
董司常呵呵笑道:「以後你就知道了,現在天機不可洩漏。」
「甜雞?」中文慘的貝兒吞了吞口水。
泰特斯自覺地掏出一塊巧克力塞進弟弟嘴裡,冷聲問:「契約?」
「禁言契約,一個能避免你們以任何形式透露關於我們與案件真相的契約。」董司常進一步解釋:「相信我,這是為了保護你們。」
「……」
打點完一切事宜後,董司常坐上車,總算能好好休息了。
克里斯叼著菸問:「你剛又跑去後巷幹嘛?」
「收這個。」董司常拿出一個小玻璃瓶,裡頭藍光瑩瑩,竟是席倫的奶奶。
葉育扒上前座椅背一看,發現席奶奶的靈體有些淡薄,「她受傷了?」
「一個普通幽靈竟敢碰觸邪煞惡鬼,自然是要受傷。」董司常無奈嘆道:「席陳玲蘭在過奈何橋時,無意間得知愛孫有大劫將至,就私自脫逃,從惡鬼逃出地府的結界裂縫跑到陽間,現在又差點魂飛魄散,恐怕得在酆都多待上一百年才能輪迴了。」
「那也是婆婆愛孫心切,希望席倫以後別又這麼倒楣了。」葉育伸指輕觸玻璃瓶稍作淨靈,螢藍靈光才又亮了些。
董司常笑道:「一介凡人成功歷劫三次,便足以令運勢脫胎換骨,加上席倫有貴人環繞,往後將一路順遂,除了無法子孫滿堂外,其他該享的福一個也不少,放心吧。」
看來席倫這一回是真正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了。但說到有貴人環繞,便不得不提起那對把罷課司機弄到短暫失憶的神奇兄弟。
克里斯問:「那對兄弟的記憶,你怎麼搞定?」
「訂契約保密囉,反正等他們過完這一世後也會是自己人,不用擔心。」董司常頓了下,「我只是比較納悶,是什麼因果讓他們被扯進席倫的這場死劫。」
葉育沒聽懂,「什麼意思?」
克里斯皺了下眉,「難道他們其實不該被波及進來?」
董司常搖頭,「凡天界下凡輪迴歷練者,如無特殊使命,皆不得與靈能界有所牽扯,以免亂了套數,所以在命運安排上,他們理應不該參與惡鬼一案,卻不知為何會出此變數,讓拉貝爾平白無故多出這場差點死於非命的劫難。」
「你懷疑有人動手腳嗎?」克里斯問道。
「倒也不是。」董司常晃了晃腦袋,見葉育那雙漂亮的碧眼一如娃兒時的天真明亮,便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只是不知這樣的意外會帶來怎樣的因果,想一想,其實還蠻期待的,呵呵。」
這時的他們還不知道,許多年後,那對兄弟收養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孩子。那孩子長大後,因天賦異稟成了一名優秀的偵察員,使得某位自輪迴歸位的月宮仙子為此與他們結下一段事關重大的緣分,可謂是天命自有安排,神仙也掌控不得。
回到家,久違的菜香撲鼻而來,貴人端著一盤新鮮的茶果,站在恢復整潔明亮的客廳裡,對他們吟吟笑道:「各位辛苦了。」
「執事回來了?」
最開心的莫過於葉育。只見他將鞋子一甩,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就撒著腳丫子啪嗒啪嗒奔進廚房,縱身撲向在爐前煲湯的身影,好在黑晊世的反應夠快,趕緊轉身接住這魯莽的孩子,否則又得釀起另一場廚房災難了。
「執事,我好想你,快想死我了。」葉育把臉埋進戀人頸邊拼命磨蹭。
黑晊世輕捏他的脖子,語氣頗酸道:「不是有你的席倫男神在?」
葉育愣了愣,「席倫不是我的男神,他是所有粉絲的男神。」
「喔。」黑晊世淡淡地應了一聲。
見狀,葉育才揚起賊壞的笑容,霸王硬上弓地往黑晊世抿直的嘴唇親下去,「只有執事才是我葉家的男神。」
「……」
克里斯一踏進廚房,就被閃得差點得白內障,只好折回客廳癱倒在沙發上,「這兩人就會虐單身狗。」
「小別勝新婚嘛。」董司常捧著熱茶坐在他旁邊笑道。
克里斯轉頭打量他眉間的疲倦,「你加班這麼久,還不快回去睡覺?」
董司常悠悠懶懶地輕嘆:「走不動。」
「靠!不會又要我背你上床吧?」克里斯額冒青筋。
「呵呵,謝謝阿克。」董司常說完,就把茶杯一放,癱著厚臉皮往克里斯的腿上一倒,閉上眼呼呼大睡,擺明也要霸王硬上弓睡人家。
克里斯沒好氣地低罵:「拎老師勒。」
嘴裡這麼嫌棄,身子卻動也不動,任由腿上的人睡了個安穩覺。
* * * *
九個月後,《蟲蛹》終於上映,詭譎難測的劇情發展、絲絲入扣的精湛演技、獨具一格的拍攝手法,讓電影一出來就大受好評,特別是最後一幕——在真相水落石出後,主角疲憊地注視鏡子,想起背叛自己的摯友所說的話,鏡中之人的神情便漸漸轉換,潛浮已久的另一個人格終於破踊而出。
在信念被一點點磨滅後,眸底的星芒褪去光華隱入幽暗,令主角本該一身英氣的剛毅,添上一股若有似無的狂肆邪性。這一幕讓人驚艷得移不開眼,有評論指出,席倫此次的表現更勝以往,極可能連蟬兩屆影帝寶座。
但最令人熱烈討論的是,當鏡頭定格在鏡中人後並切入黑幕的一秒前,有不少火眼金睛發現鏡子的右下角浮出一張兩眼黑洞的小孩臉。
於是,各種傳言喧囂塵上,有人猜是導演的隱喻手法,也有人猜是後製的技術意外,更多人猜是路過的好兄弟入鏡,畢竟那小鬼娃的臉實在太逼真太詭異了。
而劇組對此始終未有回應。
據傳,演藝圈有一種說法,不論是MV還是電視電影,只要有出現過靈異現象大多會爆紅,而《蟲蛹》也確實紅紅火火了好長一段時間,特別是最後一幕,一直到許多年後都還會被各路靈異愛好人士拿出來嗨。
不過——
「董事長,那個小孩……怎麼長得有點像你?」
在葉育慫恿下去看了電影的第六偵察隊,集體木著臉望向當事人。
董司常呵呵乾笑,「還不是為了讓那位弟控大哥答應訂下契約嗎?」
「所以你就乾脆親自上陣?」
董司常心虛地戳了戳兩根食指,「就當作是給劇組的損失賠償囉,誰叫惡鬼脫逃確實是地府的疏忽所致?」
「用電影鬧靈異做賠償?」
董司常沒輒地兩手一攤,「誰叫拉貝爾有這種惡趣味?」
此時,市中心某大樓裡,某位備受好評的新銳導演,正滿辦公室地興奮亂跳,「喔耶!喔耶!我終於拍到阿飄啦!這可是我拍電影的夢想之一耶!」
全劇組:「……」
看完電影後,葉育和董司常在車上聊著觀後感,黑晊世也表示這故事挺有意思,暗喻了不少值得思考的議題,唯有克里斯皺著眉說:「跨攏牟(看不懂)。」
「那是克叔沒想像力。」葉育毫不客氣地嘲笑完,想起惡鬼案的一個疑惑,便拉著黑晊世問:「對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我們在對付黎向天時,拉貝爾因為受傷無法幫忙,但後來席倫的手機鈴聲一響,他就被喚醒了,為什麼?難道打電話的人也是有靈能力的人?」
黑晊世問:「是怎樣的鈴聲?」
葉育八卦兮兮地笑了下,「是他男友錄的超肉麻鈴聲,一直喊老婆老婆。」
黑晊世想了想,「後來你能成功拉出惡鬼,也是在他奶奶幫忙之後,對嗎?」
「對呀。」
黑晊世了然地點點頭,見葉育仰著臉等自己解惑的可愛模樣,不禁輕笑地捏了下他的臉頰,「原因當然是因為愛,親情與愛情的愛,就是他對抗惡運的力量來源。」
「這麼老梗?」不同於預期的解釋,讓葉育失望地垮下臉,「黎向天那麼厲害的惡鬼都會被反制,我還以為又是什麼特殊人物的靈能力呢。」
黑晊世失笑搖頭,「靈能力不是唯一的力量。雖然世上有許多因愛生恨的悲劇,或像寧琳為愛盲目的罪犯,但很多時候,愛也能讓一個平凡人變得強大,就如那位為了愛孫膽敢對抗惡鬼的老人家,也許對席倫來說,愛便是支撐他度過一生劫難的重要信念。」
「好像也是。」年輕的淨靈師似懂非懂地偏著頭,凝視自家執事溫柔的臉龐,想起兩人前段日子被月老賜予的永世姻緣,便撲過去抱住對方說:「如果哪天我也被奪舍或昏迷不醒了,執事也要一直一直呼喚我。」
「當然。」黑晊世捧著他的臉,不厭其煩地許著誓言,「我保證,不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會放棄你。」
此刻,誰都沒有想到,這一回的不專業預言,竟一語成讖。
* * * *
——二零八八年。
紐約醫院大樓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一名男子穿著破舊的黑大衣,小心翼翼地捧著腰間小包,另一手握在胸前,跪在地上喃喃低語。
沒人聽得清楚他在唸什麼,只知男子將帽子壓得極低,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僅從帽沿下的灰白髮絲與手背枯癟的皺紋,猜出他的年紀應當起碼有六十好幾,而沾了一身的塵污,更不難將他與流浪漢連結在一塊。
行經的都市人,有的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有的繞開距離投予不屑目光,也有的輕輕投下一塊銅板,但男人沒有任何反應。他依然跪在原地,虔誠地唸著不知名的語言。
日頭漸漸西下,男人像終於結束了祈禱,將貼在胸口的項鍊放進衣內,又仔細收起小包,才緩緩站起身來。沒人發現,那藏在掌心裡的紅玉項墜,正隱隱透著銀白光暈。
隱於帽沿下的滄桑眼眸微微瞇了下,像在尋找方向般躊躇良久,才以蹣跚的步履離開醫院,往下一處前進。一朵黑蝶翩然飛來,在他身邊盤旋一番後停在肩上。
絕不放棄。
背影佝僂的男人沿著陰影,一步又一步地融入黑暗,踏著未曾動搖的信念。
他不放棄。
《第三部待續》
※ ※ ※ ※ ※
【靈能偵察系列】
by 喵芭渴死姬 / 初版:09.13.2014 / 二版:05.28.2018